景阳宫里,乐莹和乐萱两人相对而坐,乐莹是一身素雅的藕荷色的家常服,梳了一个朴素的发髻,没有多余的珠宝首饰,只是别了一枚简单的玉石簪子,倒是也有清爽质朴的味道,脸上的肤色依旧是如从前般地白皙细嫩,眉眼清秀,却明显少了几分生气,多了几分谨慎;乐萱也是一身家常的打扮,款式是再普通不过了,可是却是挑了最为打眼的、鲜嫩跳跃的水红色,满头的乌发虽然也只是简单地挽起,但却又别出心裁地依着头发的形状别上了一串圆润的珍珠,越发称得柳眉杏眼,明艳妩媚。
乐莹就那样痴痴地望着乐萱,微挑的凤目中似乎含着些忧郁,莫非这过去得宠的妃子看着妹妹如今的风光,心有不甘吗?细看,不是,倒仿佛是在为乐萱担心着些什么!
“姐姐,你瞧这花样配得怎么样?鸳鸯双栖蝶双飞!还有这颜色,是不是太艳了些?他会不会觉得俗气啊?”乐萱此刻好像根本就无暇顾及乐莹的神色,她所有的精力都聚焦在了手中的那个小小的荷包上。
在万千宠爱里长大的天之娇女,一向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虽说从小有人教着女红,可那也只是做做样子得个贤惠的名头罢了,哪里有谁真正动过针线,特别是像乐萱这般喜动不喜静的人。
而此刻,她就像变了一个似的,已经静静地坐在这里绣了一个时辰的荷包了。可是,她手里那看似轻巧的针好像一点儿也不听她的话,动不动就扎到了那白皙娇嫩的纤纤玉指之上,立刻,就有暗红色的血珠子像一颗小小的红宝石在羊脂白玉般的指头上绽放开来了。
“姐姐,你说,他要是看我亲手绣的荷包会是什么表情?肯定会吓一跳!”乐萱自顾自地念叨着,完全沉浸在了美好的遐想之中。
瞧着妹妹高兴的样子,乐莹神色一黯,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只觉得心里一堵,眼眶就有些热了,她忙垂下头去,掩饰着道,“好端端地怎么想起要做这个?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做这些事了!看把你的手弄成什么样了——”
正说着,那边乐萱又扎到了手,嘶地一声倒吸口冷气,撅着那花朵般娇嫩的小嘴,娇嗔着道,“你们就是看不起我!我又怎么做不了这个呢?!我就是要亲手绣一个给他,他要是知道是我亲手绣的,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别绣了——你——”乐莹只觉得鼻子一酸,脱口而出道,“你绣得再好,也没有人会领你的情的——”
乐萱一愣,却是舍不得放下手里的活,手上的速度也顿时加快了许多,只是那针脚已经明显地变得凌乱了,五颜六色的丝线立刻缠在了一起,她使劲地扯着线,头也不抬地道,“该死!怎么又绕在一起了?——任他走到哪里——反正要带着我的这个荷包——”
“妹妹——”乐莹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摁住乐萱的手,“姐姐实话告诉你吧,他——他要走了——”
乐萱手里的针应声一偏,直刺到手心里去,她却也不觉得疼,只瞪大了双眼,脸也涨红了,似乎极为气恼的样子,“姐姐,你胡说些什么?”
乐莹顾不得答话,忙喊宫女替她拔了针,拿药来抹上,乐萱却犹然不觉,脸上却是带着愠努,那粉嫩的脸绯红一片,她咬着嘴唇,嗔怪着乐莹道,“姐姐你也是在皇帝身边侍候过的,怎么也听那些下贱的奴婢们乱嚼舌头。”顿了顿,又道,“姐姐,你不知道,他不是要走,他是要微服私访,他——”
“妹妹你——”看着自欺欺人的乐萱,乐莹眼中的泪突然夺眶而出,她紧紧拥住乐萱,哭道“我苦命的妹妹啊——”
《凤氏通鉴》记载,孔雀王朝三百九十三年六月初,凤皇凤逸尘离开了宫殿微服出巡达半年之久,宫中政务由新提拔的一干人执掌。临行时,乐征、刘庆成等一干党争派被收押于大牢。
据民间传言,二人被收押之前,分别秘密派人送了一个折子送皇宫,据宫中传来的消息,两份折子竟然出奇的相似,细细地列数了对方的数条罪状。
朝中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后宫之中却是一片沉沉的死寂。
暮夏的夜里,碧罗纱里几根寂寥的烛光早已无力撑起满屋的清冷了。
乐萱只穿着贴身的里衣,长长的发就那样凌乱地披散在背后,衬着那张小小的脸,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泪水就如珠子一般一颗颗地坠着,她也不去擦,就任它们落下,然后消失在那华丽的波斯绒毯里。
“妹妹——”乐莹心疼地不得了,低低地柔声安慰着,“算是姐姐求你了,你好歹也吃一口啊!你这都两天没吃一点东西了!”
乐萱似是没听见,那双大大的杏眼只是空洞地凝视着前方不知什么地方,早已没有了焦点。她平日里一向是热闹喧哗、骄纵任性的,而现在却是判若两人,让人不由得心中生出了几分怜悯。
她不相信!做梦也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曾经权倾天下的父亲现在居然成了阶下囚!而作出这一切的正是自己的丈夫!而且,凤逸尘竟然会弃她而去!甚至,走前连面都未与她见!她不信,她愤怒,她伤心,她痛哭,然后是沉默——
这些天,她在宫里到处找他,可是,当她赶到轩辕殿里,太监说他刚离开,刚她来到寝宫,他们又说他已经睡下——他的影子似乎无处不在,可是,偏偏,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娘娘,娘娘——”一个宫女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有人在静心庵看到皇上了!——”
静心庵,是宫里的一座佛堂。从前席太后常去那里诵经理佛,席太后过世后,那里一度变得冷清,后来,凤逸轩的妃子们无处安置,就都遣送到了那里,说来,乐莹也应该是要住在那里的,只不过,她有当宰辅的父亲与当皇后的妹妹的庇护,就逃了当尼姑的下场,堂而皇之地住在了宫里。
乐萱闻言,突然站了起来,声音清亮而冷静,“来人,给我梳妆。”
“妹妹,你——”乐莹有些紧张地望着她,心中思忖她莫不是伤心过度了!却也不敢去拦她。
满堂红烛,翩翩摇曳,乐萱一身华服,红色的烛光映得那张脸娇艳无双,一双水样的眸子盈盈地透着波光。
乐萱望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笑了,她转头望着乐莹,唇边含笑,悠悠地道,“姐姐,我要去找他!我要找他问个清楚!”
很小的时候,乐萱就是一个很喜欢热闹,很害怕寂寞的女子。
她的世界,从来就是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她的父亲是当朝的宰辅,她的姐姐是皇帝的贵妃,她是千娇百媚的郡主,有多少家世显赫的少年郎围在她的裙边,可是,她却总是高傲地抬起下巴,理也不理!
因为,自她十岁那年第一次进宫,看到了那个晶莹剔透的二皇子,她的心就被彻底俘虏了!她乐萱,此生要嫁就一定要嫁给兰陵王凤逸尘!那时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叫李青霞的美丽少女,她很是嫉妒了一番。
最终,还是她变成了他的新娘,也成了万人仰慕的国母——这个世间,哪个女子享受过这样的荣耀,只有她——乐萱!
还记得那时,当她听说凤逸尘要娶她时,她乐得一个晚上没有睡。景阳宫的主人易主了,可是,无论是哪朝哪代,这里的主人还是乐家,从前是乐莹,现在是她乐萱。
她记得无数次,她就像她那美艳无双的姐姐一样把一件又一件世间奇珍往发髻里插着,只见镜里的少女容采妍丽,娇嫩欢喜。
“姐姐,我漂亮吗?”她无数次地询问姐姐乐莹。
“漂亮。”那时乐莹的眼里又是宠爱又是羡慕。
“那比姐姐当年如何?”乐萱扬起尖尖的下巴。
乐莹曾经是四妃之首,容颜之美自然不庸置疑,但是她乐萱却比姐姐更胜一筹,她的丈夫是孔雀王朝最尊贵、最美丽的凤逸尘,她是他最尊贵的皇后!那个时候,她是多么地得意明媚啊!
红颜终会老,乐莹眸中的光彩就在那时黯淡下来。
曾经,她也是普天下女人艳羡的对象,曾经,她还狼狈地躲在她又肥又高的华美的朝服里。
可是如今,那个跟在姐姐屁股后面的小丫头也是一国之后了!
“姐姐,你放心吧!在乐萱心里,姐姐是最美丽的!”那时,她就那样撒着娇然后蹭到乐莹的怀中。
“你们给我记着,以后,这宫里的人对我姐姐都要像对我一般,若有不敬,我定不轻饶!”她正襟危坐,说着话伸手一指,伸手扶扶鬓边的钗子,一脸的傲然之色。
那个时候,乐萱啊,终究还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啊!那种孩子气也是略带撒娇的,让人有点恨,可是又有点小小的可爱和可怜。
权倾天下的乐家……
美艳无双的女儿……
世间最英俊最高贵的男人是她的丈夫……
心中一阵阵钝痛,痛不可遏!他真的是她的丈夫吗?他把她当作过妻女吗?记得成亲那天他是那样甜蜜地挽着她的手,接受着万千子民的叩拜,可是当她坐在新房等着他来揭红盖头的时候,他的脚步却停在她的面前再也不向前了,他依稀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了声,“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然后,他就走了,而她也再未见过他。
终于,她明白,她只是他的皇后,却不是他的爱人。
难道,就就是乐家女子的命运吗?
乐萱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谁不知道我是最怕寂寞,最喜欢热闹的?
也不知道,是我的名字“乐萱”注定了我的性格,还是我天生就应该配得上这样的名字。
凤逸尘,你为何要离我而去呢?难道在你的心中,我什么也不是吗?甚至,我们都没有圆房——皇后,真的只是有名无实的虚名吗?——可是,纵然你要离我而去,你也要给我一个理由啊!
静心庵里的尼姑们,也就是过去的妃子们冷眼看着乐萱乐莹两姐妹的身影,眸中说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同情与可怜。这后宫里的女人谁没有过美丽与辉煌,可是,最终却如绚烂的烟火,盛放过后只是冰冷的灰烬。
一样的开始,一样的结局。从此,那寂寞的空庭里,又多了一个同伴。
香烟袅袅之中,李青霞凤目微敛,那白得仿佛透明的手上掐着一串佛珠,口中默默诵读着,似乎早已沉浸在那个无欲无求的境界里了。
“你现在倒真是清心寡欲啊!”乐萱冷冷地道。
李青霞肩头微微颤动,抬起头。
她这一抬头,却让乐萱心底没来由地涌上一股怒气。
她怎么还可以美成这样?
脂粉不施,衣衫简朴,可是谁也无法否认,李青霞的美,美自天成,让人赞叹!
李青霞的目光轻轻地掠过乐莹乐萱,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立刻化为平静。然后,她就笑了,就像一朵素淡的花,开放起来却有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美,“原来是我们尊贵的皇后娘娘和莹妃姐姐。”
“你不用讽刺我!”乐萱不理会她的嘲弄,冷冷地道,“我只问你,他人呢?!”
“他?他是谁?”李青霞微微蹙眉,却带着明显地不屑。
“明知故问!”乐萱那雪白的脸涨得通红。
“哦!原来,你是说你的丈夫——凤逸尘啊!”李青霞微微一笑。
“他人呢?”乐萱急切地追问道。
“真是好笑,他既然是你的丈夫,你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我又怎会知道呢?”李青霞又垂下眼帘,一副不愿理睬的样子。
“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我求你!”方才还来势汹汹的乐萱突然间跪了下来,哭腔中带着乞求。
李青霞睁开眼,清亮的眸中有几分怜悯,也有几分苦涩,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呢?他的心里没有你,当然也没有我!他来看我,只是因为——我那死去的哥哥!”
“他不是来带你走的吗?”乐萱满脸泪花。
“他为什么要带我走?我又凭什么要跟他走!”李青霞的一字一句都好像结了冰一般地寒气逼人,她腾地起身,然后一甩袖,扬长而去。
只留下满脸泪痕、呆呆伫立的乐莹乐萱姐妹。
李青霞的背影,依旧是那样的绝然与笔挺,可是,若乐萱看到了她的脸,一定会惊异于她脸上的泪,她不知道此刻的李青霞心中的痛苦——李青霞知道,凤逸尘的心里只有一个人,也唯有那个人才能真正占据他的心,那个人当然不会是乐萱,可是,也不像乐萱以为的是她李青霞——其实,她们都是同样悲哀的女子!因为,她们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