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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秦燕慈蓦然回眸,再转身,却瞥见葱翠碧竹旁的埋首劳作的念奴,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也不知道方才的一幕他是否看在了眼里,听在了耳中。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生命中很珍贵的朋友。”秦燕慈呐呐地道,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说给念奴听,说完后却又觉得这句话说得实在是毫无意义。这算是什么呢?且不说在自己的心里对腾风的那份特殊的情愫,远远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单凭现在的这句话,难道是自己在对念奴解释着什么吗?自己又为什么要对他解释呢?

念奴似乎愣了愣,眸中复杂莫测,然后,他低下了头,如先前一般埋头拾掇着他的那丛宝贝竹子,不再秦燕慈。

不知道是秦燕慈多心,还是念奴的有意回避。自那日起,秦燕慈与念奴之间就似乎多了些从前没有过的别扭,以前那份弥足珍贵的默契也变得荡然无存,两人之间的交流本就少,现在更是——形同陌路,一场冷战真正算得上是“悄无声息”地展开了!

这一日,又是一个好天气,朗朗晴空,万里无云。

往常这个时候,或是秦燕慈在看书,或是与念奴一同晒着药材,边干活,边说话,秦燕慈说,念奴听。

今日依旧如此。

秦燕慈依旧是在院中晒着草药,念奴依旧是在一旁帮忙,但两人却似乎各怀心事,全然没有从前的那份融洽。

“林大夫,求求您了,快救救我的女儿吧!”伴着一阵悲切的哭声,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跌跌撞撞地从门外闯进来,“扑通”一声就跪倒在秦燕慈面前。

“大娘,快起来!快起来!”秦燕慈连忙扶起了大娘,“别着急,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旁的念奴也停住了手,却像个无事人一般冷冷地立在一旁。

真是个冷血的人啊!秦燕慈心中暗道,对他不禁疏离了几分。

从老妇人断断续续地述说中,秦燕慈终于弄清了原委,离暮原镇不远有一个叫北庄的地方据说是发生了瘟疫!而老人的女儿恰恰就是嫁到了北庄!

“那里已经死了好多人了!他们说,北庄所有的人都要烧死,我可怜的女儿啊,可怎么办啊!还有我的小外孙,他才三岁啊——”那张沟壑纵横,布满了岁月沧桑的脸上满是泪水,老人痛苦地诉说着,几乎要晕厥过去。

“大娘,您别着急!我会想办法救他们的!”秦燕慈嘴上安慰着老人,心中却是不由得一紧,若是真的瘟疫,那可就是大事了!即使在医疗发达的现代社会,SAR、禽流感等一系列传染性疾病仍是令人胆寒,更何况是缺乏医疗设备的古代?

“大娘,您先回家,要好好保重身体!”秦燕慈温颜安慰着老人,心里却不由得一酸,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父母是儿女的一片天,她自己就饱尝了父女分离这痛,现在又如何能让老人失望呢?但是——若真是瘟疫,只怕自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林大夫,我给您叩头了,您一定要救我的女儿和孙儿啊,我求您了——”老人老泪纵横,身子一软,又要跪下,却被秦燕慈扶起,她思忖片刻,清亮的眸子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一定会尽全力的,请您相信我!我现在——就到北庄去!”

北庄是暮原镇偏北一个极偏僻的小山村,只住着三十多户人家,一百多个人,因其偏远,一路走来,较之其他的村庄,显得要荒凉许多,现在据说又发生了疫情,愈加显得清冷,本应是丰收的季节,田野里却布满了大片大片的败草荒芜。离庄还有几里,就已听不到狗吠鸡啼之声了,一步一步地靠近北庄,心情也没来由地变得凝重,似乎连空气中都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的气息,令人不敢呼吸。

秦燕慈没有叫念奴同来,他却自顾自地紧跟其后,秦燕慈心中焦虑着北庄的疫情,也无暇与他多语,就任他跟着。

听老妇人讲,北庄现在幸存的人都被集中在一户房子较大的人家里,但现在却早已看不出房子原来的面目了,房子被高大的木栅栏和灰布与外界严严实实地阻隔了起来,如同安营扎寨一般,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帐篷,只留了一道漆黑的大门,从外面用一把巨大的铜锁锁着。

几十个官兵神色肃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执戟以待,不准任何人靠近,当然,也不准任何人从中逃离出来。

北庄,俨然已经成了一座孤村,一个死村。

“官爷,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秦燕慈顾不得许多,上前问一位官兵。

官兵见眼前的女子容貌清丽,气质高雅,神情早已没有了先前的严肃,语气也变得极为地缓和,“这里发生了瘟疫,任何人都不准靠近,姑娘还是赶快走吧!”

“我是大夫!我能不能进去看看?”秦燕慈忙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职业的敏感性告诉她救人如救火,如果真是瘟疫的话,更要与时间赛跑!

“大夫?大夫也不顶用,这里可是鬼门关,你进去了,可就别想再出来了!”官兵翻了翻眼,心中却在犯着嘀咕,眼前的女子真是不可思议,十有八九是有病!别人一听到“瘟疫”二字是唯恐避之不及,她倒好,现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想要往里面跑的?若不是军令如山,他才不愿意呆在这个鬼地方呢?保不准就会丢了性命!

“林大夫!林大夫!”忽然,听得有人在唤,秦燕慈回首望去,却原来是那个大难不死的李小六,他推着一个独轮车,车上是三个巨大的木桶,似乎是运送着什么东西。

“小六哥,你怎么在这里?”秦燕慈有些奇怪。

“我是给各位官爷送饭的!”李小六依旧是咧开嘴,露出憨厚朴实的招牌式的笑容,然后语气谦恭地道,“各位官爷,请用饭!”

“她真是大夫?”官兵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却不由得暗暗佩服起她的胆量与勇气来!

李小六张罗好了官兵们的用饭,又问秦燕慈道,“林大夫,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先别问这么多!小六哥,快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秦燕慈白皙晶莹的脸因为焦虑而涨得通红。

见她如此急切,李小六也不敢耽搁,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一悉数道来,“据说是发生了瘟疫,因为北庄比较偏远,也没人注意,可没想到接二连三的死人!从前全村里有一百五十多人,到现在,已经死了四十多个了,剩下的虽然没什么症状,可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染了病,官府就只好派人把整个村子都围了起来。”

“剩下的人都没有明显的症状……”秦燕慈的眉头深锁了起来,低声问道,“那么,那些已经死了的人,病发的时候有些什么症状呢?”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只是听里面的人嚷着热热的,我还听负责烧尸的人说,那些人死的时候全身都布满了红色的疹子,有的还溃烂流脓了,听说从发病到死人不过一两个时辰的事,而且都是一家一家的死,可吓人了!”李小六一口气说完,脸上已现惧色,“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

秦燕慈沉默无语,心中却是顿生疑惑,若说是瘟疫,必定有一个传染发病的过程,哪里会从发病到死亡不过一两个小时如此之快的呢,照李小六的讲述,倒不像是瘟疫,反而更像是中毒啊!可是,为什么死的又都一家一家的呢?莫非,是人为的……思忖半晌,又道,“那大夫呢?官府没有派大夫去瞧吗?”

李小六一听,脸上顿时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林大夫,您可真是菩萨心肠,一听说是瘟疫,还有哪个大夫敢来这里啊!况且,即使有大夫愿意来,这可是疫病啊,谁有那个能耐治得好呢?”

“那里面的人怎么办?难道就这么关着吗?而且,你说,里面很多人可能根本就没有染病!这样只会加速传染啊!”秦燕慈焦虑地望着密不透风的屏障,心中又急又气!

“当然不会一直关下去,他们,全部要——烧死!”李小六悄悄地道,“我听说,先前发生了瘟疫都是如此的!”

秦燕慈听得惊心动魄,身子一震,眸底的沉痛一览无遗,“活活烧死,那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秦燕慈的眼前立刻浮现出老妇人泪流满面的脸,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怎样惨痛的悲剧。

“谁说不是呢?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不那样做,只会死更多的人!谁让他们偏偏碰上了瘟疫呢?唉——”李小六长叹一声,“再过几天,我也给他们作点好吃的,让他们在黄泉路上不饿着。”

“你是说,再过几天——”秦燕慈心中一惊,莫非这里面的人在这人世间的日子就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天了吗?

“林大夫,我也是听这些官爷说的,最迟不超过这月十五,这栋房子还有里面的人——恐怕就会化为灰烬了!”李小六压低了声音,悲伤却是无奈地瞥了瞥正在用饭的官兵,“这话您听在心里,可别跟别人说啊!不然,那可就要出乱子了!”

“啰嗦什么,还不快走!”看守的官兵见他们在一旁嘀咕了半天,有些不耐烦地嚷着。

“是,是——”李小六谦恭地打着哈哈,收拾好了饭具,道,“林大夫,我得走了,您呀,也快走吧!”

秦燕慈仿佛失了魂一般,她的脸白得就像一张纸,没有一丝血色,她跟着李小六往回走,可是心中却是如同被世间最锋利的刀一点点地绞着削着,痛不可遏,突然,她停住了脚步,有些失神地直直地盯着念奴,声音悲切,“念奴,你送我进去,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我知道,你可以的!你武功那么好!”

念奴浑身一震,似乎被她的悲伤所感染,虽然隔着玄铁面具,依然看得出是脸上的悲怆之色。

离那个巨大的屏障区已经有一段距离了,也已经看不清驻守的官兵的脸了,却仍然能够望见他们笔直的身影。

秦燕慈无力地垂下头,喃喃地道,“你又怎么能够帮我呢?他们的守卫是如此地严密——纵然是苍蝇也别想飞进去啊——”

“林大夫,您就别伤心了,人各有命,您能治病,但治不了命啊——”见她伤心欲绝的模样,李小六的心也酸酸的。

秦燕慈慢慢地抬起头,忽然——眼睛一亮,仿佛发现了世间最稀有的珍宝!

那只是三个大大的木桶,漆黑漆黑的,足有半人多高,但明显已经有些陈旧了。

那是李小六用来送饭的,两个装饭,一个装菜。

秦燕慈忽然笑了,灵眸轻动,笑得很得意,也很——诡异。她凑在李小六的耳边悄悄地道了几句,惊得李小六嘴巴张得老大,“林大夫,您——这可万万不可,您若是进去了,再想出来,就不可能了!”

“小六哥,我求你了!人心都是肉长的,难道,你就忍心他们被活活地烧死吗?”

“那——那好吧——”

平凡的李小六又怎能拒绝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呢?更何况,这个女子还救过他的命,更何况,这个女子还怀着一颗悲天悯人的仁慈之心!

次日。

李小六来得很早,依旧是那辆独轮车,车上放着三个大木桶。

“哎,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啊?还没到吃饭的时辰呢!”官兵有些奇怪。

“回禀官爷,上头吩咐小的作了些饭菜,给里面的村民吃,说是让他们临行前吃顿饱的。唉,他们也怪可怜的——”李小六垂着头,尽量不让官兵觉察脸上异样的神情。

“那是——可是,怎么弄进去呢?”官兵道,又指了指李小六,“难道,你送进去吗?”

“官爷说笑了,我哪敢啊!咱们啊,就把这装着饭菜的桶子放在这门口,让里边的人出来取就得了!各位官爷,不如,咱们还是走远点吧!省得沾上那疫病啊!”李小六边说,边暗暗赞叹秦燕慈心思慎密,一步步都算到了,这些话可都是秦燕慈教他说的!

“行!”几个官兵商量了一个,朝里面大嚷道,“里边的人听着,这里有三桶饭菜,是官府赏赐你们的!快出来两个人取,取了饭菜赶快进去,若想逃走,格杀勿论!”

可是,半天却没有响动。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出一个高亢嘹亮的声音,“猫哭耗子假慈悲!我们才不稀罕呢!快放我们出去!”

“大胆刁民!不要不识好歹!”官兵恼羞成恼,大声回应道。

“狗官!草菅人命,会遭报应的!”

门内传来一阵愤怒声。

“哼!死到临头了还嘴硬!”官兵恨恨地瞪着那扇漆黑的大门,然后把目光落到了那三个大桶子上,“既然他们不要,不如——”

“不——不不不!万万不可啊!”李小六慌了,一把按住木桶,心几乎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怎么了?”官兵疑惑地打量着李小六,“你慌什么啊!我也是给你帮忙呢!他们不要,难道你还要运回去不成?”

“这——这饭菜——不吉利!”李小六也不知道突然来了哪里的机灵,一下子碰出这么一句话,又讪讪地笑道,“这本来是为里面那些要死的人准备的——”

官兵头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也是!那你就只得运回去了!”

李小六急了,忽想起临行前秦燕慈交待的话,忙扯着嗓子道,“里面的父老乡亲,这些都是你们的亲人做好了托我送过来的!他们在担心着你们呢!你们可不能拂了他们的心意啊——乡亲们啊——”

忽然,门内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随后,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道,“请这位小兄弟代为转告我们的亲人,不要为我们担心!生死有命!这饭菜我们一定好好享有!不辜负他们的心意!”

官兵急忙退出三丈远。

远远地瞧见,门打开了,出来两个结实的庄稼汉子,将摆在门前的三个大木桶抬了进去,然后,飞速地关上了门。

被囚禁的人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从木桶里钻出的一男一女两个人。

《木马屠城记》是一部很有名的片子,讲述的是一个著名的希腊神话故事,特洛伊城的巴利斯王子,爱上了美丽非凡的海伦,并不顾一切的将她带回了特洛伊城。谁知海伦本是巴斯达国王的爱妃,愤怒的巴斯达下令向特洛伊城发起进攻,一场残酷的战争拉开了序幕。英勇的希腊官兵如潮水涌向特洛伊城,结果无功而返,慌乱中,遗留下一匹巨大的木马。兴奋的特洛伊城官兵只顾高兴地庆祝着希腊官兵的撤退,对希腊的木马却完全视而不见。夜幕降临了,许多全副武装的希腊官兵悄悄地从大木马的腹中钻出来,向特洛伊城大举进攻……

秦燕慈用的正是这一招——藏身于木桶之中,让李小六以送饭菜为由,借机进入到囚禁村民的房中。

她不让念奴来,可是却发现她的坚持在他的倔强之下是如此地无力。

差点就要无功而返了!这一趟也算得上是有惊无险!秦燕慈钻出木桶的第一件事,就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却觉得一股来自地狱般阴寒的冷气与危险迎面而来。

这里很阴暗,与外面明媚刺眼的阳光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被囚禁的村民们神情憔悴,一脸菜色,带着垂死的绝望,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他们悲凉的脸,浑浊的双目,却遮挡不了他们的眼中的仇恨。

“你们是什么人?”有人问。

“我是大夫。”秦燕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平静,她知道,这些被囚禁已久的村民定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了。

“大夫,鬼才相信你呢?”有人讥诮地哼了一声。

“请你们相信我,我真的是大夫!我会想办法救大家的。”

“给我们滚出去,我们谁也不相信!”

“他们是官府的走狗,杀了他们!”

“让他们给我们陪葬!”

秦燕慈竭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发觉双手已经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朴实憨厚的村民们此刻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只只垂死挣扎的猛兽,向她伸出了申讨的利爪。

原来,接近死亡边缘的人也已接近疯狂。

忽然,她冰凉的手被结结实实攥在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掌里,因着他的用力而有些微微地疼痛——是念奴。

他执意将她的手放在他温暖的手心里,让她感受着来自他的鼓励与支持,那一刻,她觉得无比安心。

“我为什么要骗你们!骗你们这一群即死之人又有什么好处!况且,你们什么时候见过官府有愿意赔上自己的性命的走狗?!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不想看到无辜的人被活活烧死!”秦燕慈的声音冷静而清澈,“我理解你们,因为你们有的已经失去了亲人,因为你们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快要疯狂,你们或许再也没有机会走出这间黑暗的屋子……所以,你们要相信我!因为现在只能我能够帮助你们!”

一片鸦雀无声。

“我再说一次,我姓林,是暮原镇‘杏林医馆’的大夫!信不信由你们,反正——”秦燕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们应该知道,这里面绝对是不允许有活人出去的!”

议论纷纷而起,依旧是半信半疑。

“我们信你!”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响起,嘈杂的人群马上平静了下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走了出来,看样子应该是北庄里德高望重的老人。

“那我们开始吧!”秦燕慈轻轻地抽出手,或许握得久了,也握得紧了,有些麻木,她慢慢摊开手掌,指间,竟还留有一丝来自他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