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课堂:大先生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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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生死相依:高君宇-石评梅(2)

你所以至今不答我问,理由是在“忙”以外的,我自信很可这样断定。我们可不避讳的说,我是很了解我自己,也相当的了解你,我们中间是有一种愿望(旁注:什么话?你或者是这样——)。它的开始,是很平庸而不惹注意的,是起自很小的一个关纽,但它像怪魔的一般徘徊着已有三年了。这或者已是离开你记忆之领域的一事,就是同乡会后吧?□1我的一信,那信具着的仅不过是通常□□2问,但我感觉到的却是从来不曾发现的安怡。自是之后,我极不由己的便发生了一种要了解你的心。然而我却是常常担悬着,我是父亲系于铁锁下的,我是被诅咒为“女性之诱惑”的,要了解你或者就是一大不忠实。三年直到最近,我终于是这样提悬着!故于你几次悲观的信,只好压下了同情的安慰,徒索然无味的为理智的解劝;这种镇压在我心上是极勉强的,但我总觉不如此便是个罪恶。我所以仅通信而不来看你,也是畏惧这种愿望之显露。然而竟有极不检点的一次,这次竟将真心之幕的一角揭起了!在我们平凡的交情,那次信表现的仅可解释为一时心的罗曼,我亦随即言明已经消失,谁知那是久已在一个灵魂中孕育的产儿呢?我何以有这样弥久的愿望,像我们这样互知的浅鲜,连我自己亦百思不得其解。若说为了曾得过安慰,则那又是何等自私自利的动念!

理智是替我解释不了这样的缘故,但要了解的需求却相反的行事,像要剥夺了我一切自由般强横的压迫我。在这种烦闷而又躲闪的心情之下,我有时自不免神志纷纭,写给你的信有些古怪的地方;这又是不免使你厌烦或畏惧的。你所以不答那些,能不是为了这样吗?

但是,朋友!请放心勿为了这些存心!不享受的供品,是世人不献之于神的;了解更是双方的,是一件了解则绝对,否则便整个无的事。相信我,我是可移一切心与力专注于我所企望之事业的,假使世界断定现下的心是可无回应的。我所以如是赤裸的大胆的写此信,同时也在为了一种被现在观念鄙视的辩护。愿你不生一些惊讶,不当它是故示一种希求,只当它是历史的一个真心之自承。不论它含蓄的是何种性质,我们要求宇宙承认它之存在与公表是应当的,是不当讪笑的,虽然它同时对于一个特别的心甚至于可鄙弃的程度。

祝你好罢,评梅!

君宇

10月15日

勿烦琐的讲这些了,谈一件正事罢。想他们已通知你,平民已定廿号复活了。第一期请你做稿,你可有工夫吗?

又及。

【三】

彼从来不知失悔为何物之心,为招致在对方心中之不安而失悔了。

——高君宇

评梅先生:

今晚赴一会,经过了四小时很起劲的长辩之后,大家终于无决议的散了;归来一路不禁暗笑,觉众生理智大类聚蛆。及读君信,才使我心境得着了一些平静。

这平静是带着一种失散的惘然的回忆的,同时似乎比我鄙视的那种聚蛆的理智更可讪笑!

这是终究不当隐讳的,世上确有一个心祭献在宝座之前,但经神再三表示这种祭献是一种失敬之后,人间的虔诚早已收葬在冰雪之窟了。彼从来不知失悔为何物之心,为招致在对方心中之不安而失悔了;而且决定努力消除此种不安了。前信绿波之及,全然是如此驱使,君书谓“因人之误会而误会”,我今日尚误会何为者?——愿君勿犹以为真有“使我恐怖者在”。请放心,我早不误会了!

我觉从前之平凡的情境,似较现在之隔膜为有生气的;我也觉人心的隔膜是应当打破的。但当了人世安于隔膜的时候,又何一定要回复那种平凡而有生气的情境?诅咒一切付于了解的努力好了!

我来与否原不必问君之“挡驾”与否,惟扰君清静则大可畏。关于诗的答信,尚须迟之异日。惟愿君清静,惟愿我过失一切话未在君心发生影响。

我近来性情也大变,易怒,喜独步,孤寂之言不免开罪大雅,笑之可矣。

君宇

12日早2时

【四】

人不解海涛为何忽起忽灭,我更不解自然何故要这样多事。

——高君宇

可敬爱的朋友!

你的承受落空了!

你承受的是什么?是讪笑么?——是的,我讪笑了,而且很鄙视的讪笑了;但这是对于先生信的么,更是对于先生本身么?

这是很容易辨别的,我讪笑的只是我当时的心境,只是读了先生信后所得着的平静。我当时似风波统治了的心海,被来信转换成几于死寂的沉静,这种不武的情境太落伍了,还仅止是可讪笑么?——仅止是个讪笑,已经是太自鉴谅了。

天外飞来的慌恐,想不到这种自责竟被先生误会了!——不但视我对来信不尊重,且对先生本身不尊重了。

再让我诚恳的说,可敬爱的朋友,你误会我的句意了。

但我们不必坚持一定要将此点判明罢!误会原与我们没有害处,像我们无须要了解的人们,误会了实在不成干系;而且就在这样误会之下,先生犹深谅我,“仍二十四分尊重你高尚人格”,我只该无语的感谢好了!

我的心不但人“不知”,我自己也不全了解;人不解海涛为何忽起忽灭,我更不解自然何故要这样多事。或者我们可以想:只是因那里有个心罢,只是因那里有个海罢!

或者因为海太深而宽了,故当了陆上风起的时候,巨波乃如山之起伏。朋友,海涛之起伏是神秘而不了解的么?——了解那里有一个海是了。

因为有心,而且这心中有罗曼舞蹈着,所以这心就不可了解了吗?

因为有海,而且这海中有巨涛起伏着,所以这海就不可测了吗?

可敬爱的朋友!

我主观的要求不是——请你不误会我,而且了解我吗?

然而,这又是于己为罗曼,对人太失礼了。假使世上又出现了这样突峰,不是更可讪笑了吗?

朋友,假使我过去的话有使你不快的,或曾生了什么影响的,你只努力将他们忘了罢!——我绝不有什么痛苦。

忘了好了,评梅,评梅!

君宇

12月14日午后,接来信后一小时内

【五】

然我决不伏泣于此利箭,将努力去开辟一新生命。

——高君宇

评梅:

蒙你竭诚劝说,我当深深地为伊感谢。惟爱情胡可勉强者?——无爱情而勉强结合,是轻爱情而重伦道,且必增益伊之痛苦;我心今日固空洞无依,然觉此痛苦犹小于与一不爱之人相处;若设身处地,伊又何能不感如此?君亦何不为我设想者?

若谓此为残忍不人道,诚为人间一种极可抱憾之事。惟此当罪制度,问彼何为要干预人间结合;若责我,则我亦啮残下之牺牲者,又当向何处诉说?自然我也极对不起伊,惟其感觉如此,故常思解伊出我们之束缚;数月来更决念:“若我心得回应者,伊我桎梏必须破除。”在我则觉如是方对得起伊,在君不将以之为更不人道耶?

吾们处此过渡时代,哪能不有痛苦?不使痛苦增加扩大,我们的能力恐怕就够做了;哪能使痛苦免除净尽呢!在今日“说不觉悟却又似明了,说觉悟却又不彻底”的思想进程之下,究还有几多人能安心于纯制度的生活,而不感觉性的关系之外还有爱情之需要?究能有几多人,能放弃制度地位于不顾,而只以得到爱情生活为满足?评梅,陷入此两种痛苦者多矣,吾人虽欲救之,又胡能救之!

若君之劝说,在恐我将来又不免纠缠,故急切为自己摆脱,此则大可不必。我心中如何是一事,我要求与否又是一事;我前信已讲得很明白;请放心好了!

我当为己计者少,为君计者多,近日精神虽不振如极倦,知君已恢复平静无恐怖之情境,则不禁雀跃喜欣为君祝贺。

人生悲欢,梦里云烟耳,心衣血痕何妨洗却?吾心已为Venus之利箭穿贯了,然我决不伏泣于此利箭,将努力去开辟一新生命。惟我两人所希望之新生命是否相同?我愿君告我君信所指之“新生命”之计划,许否?

我现在心中无烦念,更无痛苦,望勿以为念;但愿你无痛苦!

我们隔膜完全去了,世界平静了,人间公正之心应当笑了。

K.J.

12月23日夜

【六】

为了你死,亦可以为了你生。

——高君宇

致石评梅: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说可以做我唯一知己的朋友。前于此的一信又说我们可以作以事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你只会与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

你明白的告诉我之后,我并不感到这消息的突兀,我只觉得心中万分凄怆!我一边难过的是:世上只有吮血的人们是反对我们的,何以我唯一敬爱的人也不能同情于我们?我一边又替我自己难过,我已将一个心整个交给伊,何以事业上又不能使伊顺意?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禄蠹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这样做吗?你不满意于我的事业,但却万分恳切的劝勉我努力此种事业;让我再不忆起你让步于吮血世界的结论,只悠悠的钦佩你牺牲自己而鼓舞别人的义侠精神!

我何尝不知道:我是南北飘零,生活在风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人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我决心为我的事业奋斗,就这样飘零孤独度此一生,人生数十寒暑,死期忽忽即至,奚必坚执情感以为是。你不要以为对不起我,更不要为我伤心。

这些你都不要奇怪,我们是希望海上没有浪的,它应平静如镜;可是我们又怎能使海上无浪?从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为了你死,亦可以为了你生,你不能为了这样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吗?我希望你从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

写到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样平静。好吧,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1924年9月22日

高君宇与石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