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课堂:大先生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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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沈从文-张兆和(1)

沈从文(1902-1988)

原名沈岳焕,字崇文,笔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乳名茂林。是现代着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家、京派小说代表人物。代表作《边城》《中国丝绸图案》《唐宋铜镜》《龙凤艺术》等。

张兆和(1910-2003)

现代女作家。沈从文先生的妻子。1932年毕业于中国公学大学部外语系。着有短篇小说集《湖畔》《从文家书》等。

沈从文与张兆和

恋爱简史

纯真之恋

沈从文与张兆和的爱情,可用纯真来形容。他们的爱,就像《边城》的河水那么清透,真挚,单纯,无心机,不保留,带有翠翠一般固执的童真。

1928年,上海。沈从文因徐志摩推荐,受胡适聘用,仅有一张小学文凭就当上了中国公学的讲师。然而,他却是一个站在学生们面前,说不出一句话的人,毫无授课经验。第一堂课上,沈从文迈上讲台就脸红,憋了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头,他只好背过身,提笔在黑板上写:“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坐在台下的学生里,有一个名为张兆和的少女,极其清秀美丽,是苏州乐益女子中学校长张冀牗的三小姐,是公认的中国公学校花。

大概从1928年开始,沈从文开始给张兆和写信。他们相差八岁。

张兆和出身名门,家有三个姐妹。她们分别是嫁给了昆曲名家顾传玠的大姐元和,嫁给了着名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的二姐允和和嫁给着名汉学家傅汉思的四妹充和。小说《秋海棠》的作者秦瘦鸥曾说“张氏四兰,名闻兰苑”,文学家叶圣陶也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那时的张兆和十八岁,大学二年级,追求者甚多,但她清高傲慢,不以为意,只把追求者的一封封求爱信编成“青蛙1号”、“青蛙2号”留存起来。有一天,她突然接到一封薄薄的信,拆开来看,才知道是沈从文老师的信,只有一句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爱上了你。”张兆和还是不动声色地将其编号为“青蛙13号”留存起来。他的信,她几乎一封也没回过。

即使如此,沈从文的情书依旧如狂澜一般,携着不顾一切的勇气和热情冲向张兆和。在信中他写道:“我曾做过可笑的努力,极力去和别的人要好,等到别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隶时我才明白,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但我却愿意做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爱的人。我说我很顽固地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

他还写道:“三三,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美丽。”

沈从文近乎卑微地爱着张兆和,把她当作顶礼膜拜的女神,毫不掩饰地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奴隶的位置。

老师追求自己学生的事在整个中国公学被讨论得沸沸扬扬,给张兆和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不甘心也不愿意陷入这样的桃色新闻里。于是,她带着沈从文的一沓子情书去见了胡适校长。

没想到,胡适并不站在她这方,反而大力夸奖沈从文的天才,说他是中国小说家中最有希望的。“而且他非常顽固地爱你。”胡适对张兆和说。

张兆和却倔强而骄傲地回了他一句:“我很顽固地不爱他。”

他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之后胡适写信给沈从文:“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可是,胡适的劝导没能改变什么,沈从文依然一封接一封写信给张兆和。

1930年,沈从文离开上海,赴青岛大学任教,他的情书从青岛纷纷发来。也许是那海滨城市比上海宁静温和,他的信的语言也变得端庄静好起来,不再寻死觅活。他说:“我希望我能学做一个男子,爱你却不再来麻烦你。我爱你一天总是要认真生活一天,也极力免除你不安的一天。为着这个世界上有我永远倾心的人在,我一定要努力切实做个人的。”

沈从文的心态转变了。张兆和的态度也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她想到沈从文居然守候了这么久,坚持不懈地写了这么多信,更何况,信写得那样好。当他用温暖庄重的方式表达他的深情时,她“顽固不爱”的心有了动摇。在日记中她写道:“自己到如此地步,还处处为人着想,我虽不觉得他可爱,但这一片心肠总是可怜可敬的了。”

如此一晃便是四年。

1932年暑假,张兆和从中国公学毕业了,回到苏州。沈从文便从青岛来到苏州九如巷张家探访。

那天,张兆和正好去图书馆看书了。沈从文来府上拜访,找不见人,以为是张兆和避而不见,正在进退两难之时,二姐张允和从里面出来,问清了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写了许多情书的沈从文。张允和便邀他进门坐坐,他却执意走了,他那黯然的神情打动了张允和,等三妹回来后,张允和便要她去旅馆看望沈从文,张允和对自己的三妹说:“你去了就说,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请你来玩玩。”

没想到张兆和就站在旅馆门外,老老实实地将姐姐的话一字不落地对沈从文背出来:“沈先生,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请你来玩玩。”说完便再也想不出第二句了。

两人一起回了张家。沈从文是有备而来的,带了一大包礼物送给张兆和,全是英译精装本的俄国小说。有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等的着作,这些都是托巴金选购的,其中还有一对书夹,上面有两只有趣的长嘴鸟。

为了买这些礼物,他卖了一本书的版权。张兆和也极有教养,她觉得礼物太贵重,便退了大部分书,只收下《父与子》与《猎人日记》。

张家的兄弟姐妹对沈从文都很友善,五弟张寰和还从他每月两元的零用钱中拿出一部分来,买一瓶汽水给沈从文。对此,沈从文大为感动,当下许五弟:“我写些故事给你读。”后来写了《月下小景》,每篇都附有“给张小五”字样。

大概因为小五的那瓶汽水,那个炎热的夏天成了沈从文心底最清甜的回忆,因为那意味着他在张家受到了欢迎。

从那以后,沈从文和张兆和的关系有了质的变化。沈从文请二姐张允和去征询张父的意见,并向张兆和说:“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张父是极开明的人,他向来主张自由恋爱,曾说“儿女婚事,他们自理,与我无干”,所以他欣然认可了沈从文。

于是,张允和给沈从文发了一封电报,只一个“允”字,既是她的名字,又表达了意思,被后人称作“半个字的电报”。张兆和担心沈从文看不懂,又跟着拍了一封:“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1933年9月9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京中央公园成婚。

婚后,张兆和随沈从文去了青岛,在那段新婚的甜蜜时光里,沈从文的创作力也得到了极大的迸发,着名的《边城》就写在那段时间,小说中那“黑而俏丽”的翠翠,便是以张兆和为原型写的,张兆和是天生的皮肤微黑,眉清目秀,在中国公学被叫作“黑凤”。

1934年,因为母亲生病,沈从文回了一趟湘西。在路上,他为张兆和写了许多情书,以此寄托思念之苦,张兆和也都愉快地回复了。这些往来书信后来汇集出版了,就是《湘行书简》。信中沈从文叫张兆和“三三”,而张兆和叫他“二哥”,甜蜜的爱情美如童话。

可惜三年后,家庭战争爆发了。

1938年,沈从文离开了北京,去了西南联大任教,因为年幼的孩子需要照顾,张兆和留在了北京。分离的日子里,他依旧给她写着信,她也依旧回着,这时期的书信后来汇编成了《飘零书简》,然而,《飘零书简》里的爱意早已不复当年的《湘行书简》。

在张兆和的信里,柴米油盐的琐事成了写信的主题,沈从文与张兆和结婚后,两个人都不善理财,家中没有多少积蓄,留在北京的张兆和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很困难。于是,她开始说沈从文不知节俭,“打肿了脸装胖子”,“不是绅士而冒充绅士”。从小衣食无忧的她,忍不住对困窘的生活心生怨责。

对于张兆和的抱怨,沈从文却不认为是生活的穷困所致,而是转成对感情的疑虑与猜疑。他认为,张兆和有多次离开北京去与他团聚的机会,但总是“迁延游移”,故意错过,他怀疑张兆和不爱他,不愿意与他一起生活,设法避开他。他甚至告诉张兆和:她“永远是一个自由人”。

面对困窘的生活和纷飞的战火,爱情童话褪了色,再优美如诗的感情终究敌不过柴米油盐,只留下一片现实的苍白。这时的张兆和全然不在乎自己在沈从文的心中有着怎样的地位,她只知道,自己不再是当年中国公学里的那个女学生,不再是九如巷张家里明媚的少女。她已为人妻母,独自拖着两个孩子,每天盘点一家人的生计,想办法借米拼柴。

生活的残酷逼“三三”走下了神坛,其实她也根本无意做个女神,她不过是个务实的寻常女人,拖着两个孩子,独立面对窘迫的生活,也忍不住抱怨丈夫。

可是沈从文做不到转变。他的“三三”不只是他的妻子,还是那位女神,在女神的责备加上世俗的批判这双重压力下,沈从文的生命中有了绯闻,而绯闻的对象则是文学青年高青子。战争末期,他的作品被批评为颓废色情,是“桃红色文艺”。这一打击让沈从文抑郁成疾,患上了忧郁症。然而他在清华园疗养期间,张兆和没有去陪他,甚至可能没有去探望过他,只是依旧书信往来。

二姐张允和看望沈从文后,在回忆中这样说:

“沈二哥说:‘莫走,二姐,你看!’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这是三姐(他也尊称我三妹为“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我说:‘我能看看吗?’沈二哥把信放下来,又像给我又像不给我,把信放在胸前温一下,并没有给我,又把信塞在口袋里,这手抓紧了信再也不出来了。我正望着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说着就吸溜吸溜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

沈从文至死都深爱着张兆和,为她的第一封信哭得又伤心又快乐,为她的一个笑容、一句赞赏“欢喜得要飞到半空中”,也为她的一次生气、一个抱怨而陷入无穷的苦恼里,甚至想去轻生。不管世事变迁,“三三”都是他心中永远的女神。

情书选

【一】

猛然想着你,心便跳跃不止。

——张兆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