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课堂:大先生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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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沈从文-张兆和(2)

新婚四个月后,沈从文忽闻湘西老家的母亲病危,给浪漫甜蜜的生活带来了第一缕忧伤。1934年1月7日,沈从文踏上回乡之途,面临婚后的第一次分别,夫妻俩约好“每天必写一两个信”,把路上的“一切见闻巨细不遗全记下来”。消息沉沉,今夜相思几许。沈从文离家的第一天,张兆和的信便追了上去。

亲爱的二哥:

乍醒时,天才蒙蒙亮,猛然想着你,猛然想着你,心便跳跃不止。我什么都能放心,就只不放心路上不平静,就只担心这个。因为你说的,那条道不容易走。我变得有些老太婆迂气了,自打你决定回湘后,就总是不安,这不安在你走后似更甚。……你一天不回来,我一天就不放心。一个月不回来,一个月中每朝醒来时,总免不了要心跳。还怪人担心吗,想想看,多远的路程多久的隔离啊。

一九三四年一月八日

倦客不知身近远,佳人已卜归消息。9日早晨,张兆和又连续给沈从文写了两封信,思念之情缠缠绵绵。

亲爱的二哥:

三四个月来,我从不这个时候起来,从不梳头、不洗脸,就拿起笔来写信的。只是一个人躺到床上,想到那为火车载着愈走愈远的一个,在暗淡的灯光下,红色毛毯中露出一个白白的脸,为了那张仿佛很近实在又极远的白脸,一时无法把捉得到,心里空虚得很!因此,每一丝声息,每一个墙外夜行人的步履声音,敲打在心上都发生了绝大的反响,又沉闷,又空洞。因此,我就起来了。我计算着,今晚到汉口,明天到长沙,自明天起,我应该加倍担着心,一直到得到你平安到家的信息为止。听你们说起这条道路之难行,不下于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有时想起来,又悔不应敦促你上路了。倘若当真路途中遇到什么困难,吃多少苦,受好些罪,那罪过,二哥,全由我来承担吧。但只想想,你一到家,一家人为你兴奋着,暮年的病母能为你开怀一笑,古老城池的沉静空气也一定为你活泼起来,这么样,即或往返受二十六个日子的辛苦,也仍然是值得的。再说,再说这边的两只眼睛,一颗心,在如何一种焦急与期待中把白日同黑夜送走,忽然有一天,有那么一天,一个瘦小的身子挨进门来,那种欢喜,唉,那种欢喜,你叫我怎么说呢?总之,一切都是废话,让两边的人耐心等待着,让时间把那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带来吧。

一九三四年一月九日

相思让时间变慢了,慢得让人迫切。9日傍晚,张兆和又写了一封信寄出去,可见思意浓郁。

亲爱的二哥:

你走了两天,便像过了许多日子似的。天气不好。你走后,大风也刮起来了,像是欺负人,发了狂似的到处粗暴地吼。这时候,夜间十点钟,听着树枝干间的怪声,想到你也许正下车,也许正过江,也许正紧随着一个挑行李的脚夫,默默地走那必须走的三里路。长沙的风是不是也会这么不怜悯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块冰?为这风,我很发愁,就因为自己这时坐在温暖的屋子里,有了风,还把心吹得冰冷。我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支持的。我告诉你我很发愁,那一点也不假,白日里,因为念着你,我用心用意地看了一堆稿子。到晚来,刮了这鬼风,就什么也做不下去了。……路那么长,交通那么不便,写一个信也要十天半月才得到,写信时同收信时的情形早就不同了。比如说,你接到这信的时候,一定早到家了,也许正同哥哥弟弟在屋檐下晒太阳,也许正陪妈坐在房里,多半是陪着妈。房里有一盆红红的炭火,且照例老人家的炉火边正煨着一罐桂圆红枣,发出温甜的香味。你同妈说着白话,说东说西,有时还伸手摸摸妈衣服是不是穿得太薄。忽然,你三弟走进房来,送给你这个信。接到信,无疑地,你会快乐,但拆开信一看,愁呀冷呀的那么一大套,不是全然同你们的调子不谐和了吗?我很想写:“二哥,我快乐极了,同九丫头跳呀蹦呀的闹了半天,因为算着你今天准可到家,晚上我们各人吃了三碗饭。”使你们更快乐。但那个信留到十天以后再写吧,你接到此信时,只想到我们当你看信时也正在为你们高兴,就行了。

希望一家人快乐健康。

一九三四年一月九日

注:沈从文兄妹九人,他在男孩中居二,同胞姐妹多以“二哥”相称,沈从文在自传小说里也自称“二哥”。他则称张兆和“三三”,因她在家中排行老三。

【二】

不能同你离开的人。

——沈从文

新婚不久,沈从文回家探亲途中,怀揣着“三三”的照片,几乎每天一封信。

三三:

我已到了桃源,车子很舒服。曾姓朋友送我到了地,我们便一起住在一个买酒曲子的人家,且到河边去看船,见到一些船,选定了一只新的,言定十五块钱,晚上就要上船的。我现在还留在买酒曲子人家,看朋友同人说野话。我明天就可上行,我很放心,因为路上并无什么事情。我很感谢那个朋友,一切得他照顾,使这次旅行方便又有趣。

我有点点不快乐之处,便是路上恐怕太久了点。听船上人说至少得四天方可到辰州,也许还得九天方到家,这份日子未免使我发愁。我恐怕因此住在家中就少了些日子。但我又无法把日子弄快一点。

我路上不带书,可是有一套彩色蜡笔,故可以作不少好画,照片预备留在家乡给熟人拍照,给苗老咪照相,不能在路上糟蹋,故路上不照相。

三三,乖一点,放心,我一切好!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都想到你。

我到这里还碰到一个老同学,这老同学还是我廿年前在一处读书的。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二日 桃源

13日,沈从文离开桃源沿水路上行。他在船上给张兆和写信,细细地描绘了一路的风景和船上的情形,从舵手到他们划船的样子。在没有照相机的条件下,沈从文就随身带了蜡笔和文笔,为张兆和将沿路风景画下来。

三三:

船在慢慢的上滩,我背船坐在被盖里用自来水笔来给你写封长信。这样坐下写信并不吃力你放心。这时已经三点钟还可以走两个钟头。应停泊在什么地方,照俗谚说“行船莫算打架莫看”我不过问。大约可再走廿里,应歇下时,船就泊到小村边去,可保平安无事。船泊定后我必可上岸去画张画。你不知见到了我常德长堤那张画不?那张窄的长的。这里小河两岸全是如此美丽动人,我画得出它的轮廓,但声音,颜色,光,可永远无本领画出了。你实在应来这小河里看看,你看过一次,所得的也许比我还多,就因为你梦里也不会想到的光景,一到这船上,便无不朗然入目了。这种时节两边岸上还是绿树青山,水则透明如无物,小船用两个人拉着,便在这种清水里向上滑行,水底全是各色各样的石子。舵手抿起个嘴唇微笑,我问他:“姓什么?”“姓刘。”“在这条河里划了几年船?”“我今年五十三,十六岁就划船。”来,三三,请你为我算算这个数目。这人厉害得很,四百里的河道,涨水干涸河道的变迁,他无不明明白白。他知道这河里有多少滩,多少潭。看那样子,若许我来形容形容,他还可以说知道这河中有多少石头!是的,凡是较大的知名的石头他无一不知!水手一共是三个,除了舵手在后面管舵管篷管纤索的伸缩,前面舱板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小孩子,一个是大人。两个人的职务是船在滩上时,就撑急水篙,左边右边下篙,把钢钻打得水中石头作出好听的声音。到长潭时则荡桨,躬起个腰推扳长桨,把水弄得哗哗的,声音也很幽静温柔。到急水濉时,则两人背了纤索,把船拉去,水急了些,吃力时就伏在石滩上,手足并用地爬行上去。船是只新船,油得黄黄的,干净得可以作为教堂里的神龛。

我卧的地方较低一些,可听得出水在船底流过的细碎的声音。前舱用板隔断,故我不被风吹。我坐的是后面,凡为船后的天、地、水,我全可以看到。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就想应当同你快乐,我闷,就想要你在我必可以不闷。我同船老板吃饭,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饭。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还不把下行的计算在内。你说,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天气又不是很好,并无太阳,天是灰灰的,一切较远的边岸小山同树木,皆裹在一层轻雾里,我又不能照相,也不宜画画。看看船走动时的情形,我还可以在上面写文章,感谢天,我的文章既然提到的是水上的事,在船上实在太方便了。倘若写文章得选择一个地方,我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太好了一点的。不过我离得你那么远,文章如何写得下去。“我不能写文章,就写信。”我这么打算,我一定做到。我每天可以写四张,若写完四张事情还不说完,我再写。这只手既然离开了你,也只有来折磨它了。

我来再说点船上事情吧。船现在正在上滩,有白浪在船旁奔驰,我不怕,船上除了寂寞,别的是无可怕的。我只怕寂寞。但这也可训练一下我自己。我知道对我这人不宜太好,到你身边,我有时真会使你皱眉,我疏忽了你,使我疏忽的原因便只是你待我太好,纵容了我。但你一生气,我即刻就不同了。现在则用一件人事把两人分开,用别离来训练我,我明白你如何在支配我管领我!为了只想同你说话,我便钻进被盖中去,闭着眼睛。你瞧,这小船多好!你听,水声多优雅!你听,船那么轧轧响着,它在说话!它说:“两个人尽管说笑,不必担心那掌舵人。他的职务在看水,他忙着。”船真轧轧的响着。可是我如今同谁去说?我不高兴!

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船主名字叫做“童松柏”,桃源县人。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堤一直向西走,沿河的船虽千千万万,我的船你自然会认识的。这里地方狗并不咬人,不必在梦里为狗吓醒!

你们为我预备的铺盖,下面太薄了点,上面太硬了点,故我很不暖和,在旅馆已嫌不够,到了船上可更糟了。盖的那床被大而不暖,不知为什么独选着它陪我旅行。我在常德买了一斤腊肝,半斤腊肉,在船上吃饭很合适……莫说吃的吧,因为摇船歌又在我耳边响着了,多美丽的声音!

我们的船在煮饭了,烟味儿不讨人嫌。我们吃的饭是粗米饭,很香很好吃。可惜我们忘了带点豆腐乳,忘了带点北京酱菜。想不到的是路上那么方便,早知道那么方便,我们还可带许多宝贝来上面,当“真宝贝”去送人!

你这时节应当在桌边做事的。

山水美得很,我想你一同来坐在舱里,从窗口望那点紫色的小山。我想让一个木筏使你惊讶,因为那木筏上面还种菜!我想要你来使我的手暖和一些……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三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