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任是认可的代名词
说话到了光绪十四年,袁世凯驻朝鲜任职三年期满,李熙和闵妃遣派的使者,很诡秘地来到天津。得知李鸿章不在天津,使者当天又赶往直隶总督府所在地——保定。
在保定直隶总督府,朝鲜使者向李鸿章递交了一份李熙写给中国朝廷的函件,恳请李鸿章从速递交,好像急得不行。函件内容只有一个:请李鸿章上奏朝廷,召回袁世凯,另“选一公正明识者”到朝鲜任职。这个“公正明识者”是谁呢?就是马建忠。驱逐袁世凯的理由是:“驻东既久,终难相济,亟望更派,以维时局。”话虽说的很含糊,但细细品之,似有难言之隐,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李鸿章愣住了,他万没想到,在朝鲜威望很高、呼声也很高的袁世凯,竟然和李熙闹这么僵!马建忠是官派的赴法留学生,学成归来后,在李鸿章身边办理洋务,曾被李鸿章派去朝鲜处理外交事务。但朝鲜方面对马建忠既不赏识,也不认可。反倒处处刁难、极不配合。马建忠一气之下回国。现在,朝鲜李熙竟然公开提出让马建忠来接替袁世凯,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李熙想干什么?诸闵怂恿李熙这么做,更深层的用意是什么?
李鸿章没有急着把李熙的函件往京师递,而是先派人把朝鲜使者安顿到驿站歇着,然后给朝鲜长驻天津官员成岐运,发快函一封,请其速赴保定商量事情。快函发走,李鸿章把身边的几位幕僚召集到议事大厅,结合李熙的信函,以及袁世凯近期的来函来电,密议成岐运到后会谈的轻重点。李鸿章久历官场,阅人、办事无数,每制定一项外交政策,不管朝廷批准与否,他都深思熟虑,和身边的人计议、论证许久。外人不知端的,凭空想象,以为李鸿章与外国使臣谈判、订约,全凭一时兴起和自己的见解,无需和谁商量,其实大错特错了。李鸿章可不是孟浪之人,否则慈禧太后凭什么始终信任他?
成岐运其实早在月前,就收到了朝鲜朝廷发给他的一封密电,李熙的使臣到天津后,又向他传达了一遍李熙给他的密谕。密电和密谕传达一个意思:寻机向李鸿章转达本国君臣意愿——请马建忠接替袁世凯到朝鲜办理商务。因为李鸿章封河之后不大来天津,成岐运又找不到更好的求见李鸿章的理由,事情就一直拖着;使臣赶往保定后,成岐运心里有些发急,但仍不敢贸然赶往保定。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李鸿章的公函说来就来了。手捧李鸿章信函,成岐运喜从天降,带上几名随员,当天就乘车赶往保定。为防沿途出现意外,天津道兼署津海关道刘汝翼,特意从防营调了一哨军兵保护。成岐运大为感动,连连称谢不止。
到了保定,天色尽管已晚,成岐运仍顾不得歇息,带着翻译、随员,直接来见李鸿章。
李鸿章已经用过晚饭,正在签押房里喝茶、看书。闻报成岐运到了,李鸿章先传命衙门伙房给每人下一碗鸡蛋肉丝面,又让侍卫把成岐运等人请到饭堂洗漱、吃面。侍卫出去后,李鸿章又打发人去给驿馆传话,让他们为成岐运等人腾出三间上等的客房。朝鲜是中国的属国,对属国派驻在天津的使臣,李鸿章都要高规格对待,不敢有半点马虎、大意。
饭吃完了,成岐运被人引进大官厅来见李鸿章。成岐运进屋后发现,官厅里不仅有李鸿章和翻译、书记官,还有两名看着很面生的蓝顶子的官员。
礼过、落座,有人把茶摆上来。简单寒暄了几句,李鸿章便起身,单把成岐运请进密室。李鸿章的翻译、书记官,成岐运随身带的翻译,一同被请进去。官厅里面的密室另有一番风光,不仅清雅,而且还很简约。不及细看,李鸿章开言便道:“成大人,你可知老夫约你来此,要商议什么事吗?”
翻译依样画葫芦。
成岐运答:“中堂大人是否已经见到下国使臣?”
李鸿章点头。
成岐运接着说道:“岐运奉我国君之命,寄驻津门,久叨恩庇,伏念中堂公事殷繁,是以不敢请谒微衷,深抱惶悚!前日伏奉本国政府来电内开年前马中书建常东来襄办善后事宜,老成练达,诸臻妥协。现在统署上有乏人之叹,盼望该员再来照旧办理,定为小邦之幸。循以此意达于中堂,如蒙允准,实深寅感。”成岐运把话说得磕磕巴巴,边说还边观察李鸿章的表情,显然很紧张。
李鸿章奇怪地问:“统署先系何人督办,还是赵秉式吗,想让马中书前往襄办出自何人主意?你难道忘了吗?马前在汉城,谏不行言不听,无所事事,这才回来。如今又要马回去——”李鸿章故意打住不说。听了翻译的话,成岐运辩解道:“中堂容禀:统署前任督办赵秉式现补按察使,目前尚无人充当。下职再请马中书,并非故作主张,系奉下国皇帝之旨意。皇帝表示,马大人到后,一定和他和平相处。皇帝还说,马大人是个宽厚仁慈之人,不像别的驻朝大臣,粗暴无礼,不体恤下国苦楚。”
李鸿章一笑,知道成岐运在暗指袁世凯,不由说道:“马中书已经升任知府,早就离开天津了。”
一听这话,成岐运马上换上一脸苦相:“那可怎么办呢?”
李鸿章喝了口茶,说:“马中书离不离开天津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贵君臣不可听洋人挑拨。回天津后,你替老夫给你家皇帝和皇妃写封信,你告诉他们,不要整日和美国人德尼搅在一起,没有什么好处。一旦出事,还得老夫出面去收拾这个烂摊子。以前的事,老夫就不追究了,以后,但凡有事,多和袁慰亭商量。老夫最近听说,贵国王聘德尼编造新书,污蔑上国,悖弃中韩三百余年之典章纲纪为大不敬!老夫无所求,克日将德尼遣撤,将合同所订二年薪俸全行设法补给,撤销签约作为废纸。使中外人共见共闻,然后由国王推诚与老夫商酌善后之策。有袁慰亭在彼,老夫希望贵君臣,有事多和他商量,不要再聘请洋人进宫出任顾问了。只有这样,中东(朝)交谊得以保全,否则危极。”说完这话,李鸿章特意交代书记官:“要记录清楚,这是要上给朝廷的。”
成岐运固执地说:“下职还是请中堂考虑,把马中书派到我国去。这是我家皇帝旨意,下职不能违拗。”
李鸿章起身说:“你午后就回天津吧,国王和娘娘那里,老夫自会解释。当然,老夫还要请旨,朝廷要怎样办理,还要等圣旨下来才能知道。——来人!”
李鸿章话音刚落,一名差官走进来,施礼问:“请中堂吩咐。”
李鸿章一指成岐运说:“领成大人去饭厅用饭,饭后送成大人回天津。去吧。”
成岐运很不情愿地跟着差官走出去,走到门口,突然又折回来,说:“中堂,下职还忘了一件重要事没有禀报。”
李鸿章一愣,听成岐运说道:“我家皇帝最近要借洋款开矿解困,但袁太守百般阻挠,力持不可。我家皇帝于是命下职转请中堂,奏请上国朝廷,支援下国一笔钱款,额外再运输二十万石稻米。如其不然,我国百姓就要饿死了。”
听了翻译的话,李鸿章沉思了一下,很无奈地冲差官挥了挥手。
因为越南,中国已经和法国进行了一场战争。战争的结局,以法国轰毁福州船政局、占据越南并打开中国西南门户而告一段落。现在,朝鲜又开始扮演越南扮演过的角色,说不定哪一天,一场灭国大祸就要降临到自己身上,还兀自不觉。
“长此下去,不仅他自己,就是我大清,早晚也要受他的大害。”
叹息完之后,李鸿章命人把李熙的使臣请进签押房,继续和他周旋。
三天后,李鸿章给总署递了个《议留袁世凯驻韩》的函件。公函以“袁世凯在韩多年,阅历已久,宜加以勉励”,仍令继续留韩。函件自然也向朝廷通报了朝鲜国王李熙,欲单方面请马中书接替袁世凯的主张:“朝鲜国王来咨,以袁世凯驻东既久,终难相济,亟望更派,以维时局,曷胜诧异。”李鸿章不赞同李熙的观点,他认为,“袁守持正认真,为韩王所畏忌。”李鸿章又说,“查该国王向与敝处书问时通,凡有要事无不筹商。今年专信小人,用事阴谋自主,遂至人书俱绝,日渐恣肆。”李鸿章接着累述李熙背着中国所干的种种勾当,“美国人德尼擅作威福,妄腾谣诼,派使各国系其主谋,经袁守再三设法劝阻不听。前德尼竟敢来津,求撤袁以免作梗。”李鸿章最后说出自己的意见,“袁守在彼情形较熟,屡经训饬近来意气已平,仍令接办,俾韩王及诸小人稍有牵制,未必于大局无裨,似亦无甚窒碍。”这封函件,显然是李鸿章为使袁世凯继续留驻朝鲜,提前造出的声势。
函后附上成岐运笔谈抄件、李熙的公函,派专人一并送进京师。
给总署的信送走,李鸿章又给袁世凯拟了一封加密电报,把李熙的态度通报了过去,密嘱袁以后注意一下自己的办事方法,不要和朝鲜李熙、闵氏集团的人闹太僵。至于袁世凯是继续留任还是回国任职,李鸿章没有说明。不久,李鸿章又给总署递上《论朝鲜借款》一文,指出:“鸿章谓朝鲜历年欠贷日本、英、德、美各商款不少,今照会各国以后不准私贷,即令各国遵允。而从前所借各债,势必纷纷向中国索偿,而韩王用度不节,他无可贷,将来必仍向中朝吁求通挪,届时恐无以应。”
忙完了这些,李鸿章这才含豪命简,郑重其事地给总署上了《议袁世凯接替》一文:“顷接办理朝鲜通商交涉事宜升用道袁世凯禀,以在韩三年届满,请派员更换等情。查阅来禀,所言自是实在情事,兹将原禀抄呈察览。该道素有血性,驻韩三载能任劳怨,惟少年气锐,初到时间有涉于疏略及过当之处,鸿章一再告诫,进来历练较深,尚能慎重自持。”又说,“此时若更换得人,既有成规可循,又可暂释韩王及洋员畏忌之心,或者较易措手。鸿章再三慎度,似未便一意坚留,惟代者一时竟难其选。”转了一圈儿,李鸿章还是主张把袁世凯留在朝鲜。
函件和荐章到京后,总署经请示慈禧太后,很快便给李鸿章下旨:“着李鸿章传旨,袁世凯在韩多年,阅历已久,宜加以勉励等因,袁世凯着毋庸回国,继续留驻朝鲜办理通商事宜。钦此。”
李熙以及诸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驱袁,到头来,还是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闵妃和闵泳翊为此大病了一场,险些送掉性命。
原则问题不能轻易让步
朱尔典来拜访袁世凯,一是祝贺袁世凯得以留任,二是来给袁世凯送山参。袁世凯与朱尔典交情厚,袁世凯有好东西,总要给朱尔典留一份,反之,朱尔典也这样对待他。朱尔典同同治十年(1871年)到光绪九年(1883年)期间的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一样,是个中国通。朱尔典在朝鲜期间,经常向袁世凯和唐绍仪通报一些道听途说来的有关朝鲜朝臣更替、国策调整等内部情况。尽管大多数都属以讹传讹,但朱尔典说来,却有头有尾,脉络清晰,很有感染力。袁世凯经常向唐绍仪感叹:“像朱尔典这种人,不去说书,真是瞎材料了!”
闲谈中,朱尔典透露,朴定阳即将出任朝鲜新一届外务大臣。消息来源于闵氏集团的中坚力量闵泳翊,绝对可靠、可信。朝鲜这么做的潜台词是什么,朱尔典没有明说,但敏感的袁世凯已经分析出来了:朝鲜这么做,无异于向中国宣告:朝鲜继续奉行亲美睦欧的外交路线。朝鲜要干什么?朝鲜这是在向他的宗主国叫板!狗娘养的李熙,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袁某人不发威,你还真把俺当成病猫了。
朱尔典前脚离开公署,袁世凯后脚便命人备车,直奔朝鲜王宫。按着常理推算,袁世凯进宫前,需要给李鸿章发封电报请示一下,然后再做决定。但袁世凯怕夜长梦多,又深恐走漏风声,让闵氏集团预闻,提前有了准备,事情可就棘手了。
李熙正和几名宫娥玩捉迷藏游戏,袁世凯进来时,李熙正好把一名宫女骑到胯下,其他宫女围成一圈儿喝彩。
袁世凯大喝一声:“陛下!本官奉北洋李中堂之命,特来商量事情。”
见袁世凯凶狠地瞪着眼睛,宫女登时惊呆。李熙很不情愿地爬起身,冲宫女挥挥手:“都退下吧。”
宫女鱼贯退到门外,又很快退回来,个个抖作一团。
袁世凯大喊一声:“吴管带,放她们出去!”吴凤岭其实就是袁的贴身保镖,连哨长都不是,更别说管带了。袁世凯把吴凤岭拔高成管带,其实是做给李熙看的。当时中国驻外使节,只设参赞、武官和少许几名亲兵。袁世凯设立亲兵营,虽然兵额不足一哨,但也是超常配置,朝廷并不知道。李鸿章明知袁世凯这么做是违制,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毕竟袁世凯的这个商务钦使,有别于驻外的其他公使。
吴凤岭走进来,对众宫女一挥手,像赶鸭子一样把宫女们赶了出去。一看袁世凯封锁了宫门,李熙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许久才说道:“袁太守,你有事吗?”
袁世凯拉过一把木椅子坐下:“中堂大人电报说,陛下将诏命朴定阳为贵国外务大臣。中堂说,朴定阳是贵国罪臣,应该逮进大狱问罪。中堂希望听到的是谎言。”
“这不是谎言,是真的。”随着话音,闵妃带着一名翻译从门外走进来,后面跟着几名侍女和闵泳翊。闵妃接着说:“朴定阳补授外务大臣,已经得到上国朝廷和李中堂允准。袁太守难道不知道吗?”
听了翻译的话,袁世凯一愣。李熙这时说:“这件事,不仅中堂大人知道,连吴大澄观察,也是知道的。这肯定假不了。袁太守,你还有别的事吗?”李熙的本意,是想证明这件事的可信程度,但他却忘了,此时的吴大澄早已离开北洋,赏二品顶戴出任河道总督。
看出了破绽,但袁世凯仍不能点破,否则便不好转圜。何况,他此时还不敢确定,朝廷是不是当真允准了朴定阳出任外务大臣这件事。如果朝廷当真允准了此事,袁世凯可就把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了。
沉思片刻,袁世凯站起身来,有意在李熙和闵妃、闵泳翊的脸上反复端详了一下,忽然一笑说:“陛下和皇后娘娘是说,朴定阳补授外务大臣,已经得到了北洋中堂大人的同意?看样子,本官也该回公署去等着拜接圣谕了。”
闵妃阴着脸转身进了内室。
回到公署,袁世凯整整等了两天,不仅没接到什么圣谕,连最普通的电报也没有收到。袁世凯至此已经肯定,让朴定阳出任外务大臣这件事,不仅朝廷不知道,连对朝政策的制定者李鸿章,也未必知道。李熙和闵妃分明是在撒谎。
一团怒火在胸中冉冉升起,袁世凯传命备车,决定再赴王宫。
唐绍仪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得知袁世凯欲再赴王宫,唐绍仪沉思了一下摇头说:“就算闵泳翊是条狗,我们也要防他急了跳墙,何况还有李熙挡在前面,闵妃在幕后操纵,这就更应该谨慎。闵妃这些人为什么敢公然和我们叫板?还不是有美国、法国、德国和小日本的撑腰!卑职敢肯定,您老此次进宫,还不会有什么效果。”
袁世凯气愤地问:“朝鲜是我属国,已经沿袭几百年,世界各国尽知。为了他们长治久安,我大清耗了多少财力和人力?他如今不想做我大清的儿子要做兄弟,这笔账是不是要算清?把我袁某人惹急了,把李熙连同闵氏的人,一根绳子捆了,送到天津去问罪!我们另立一个国君!”
唐绍仪一笑说:“大人,气话就不要说了。卑职的意思,再等上两天。说不定,圣谕和李中堂的电报,正在路上往这里递呢。”
袁世凯恨恨地说:“少川,我把话撂这儿,闵氏的人不除,李熙不换,朝鲜早晚出大事!——除非把大院君重新扶起来,否则,什么都有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