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了两天,见天津仍无电报发来,袁世凯坐不住板凳了,派人把素得李熙信任的郑秉夏秘密请来,请郑出面劝告李熙,不可听小人之言,伤上国朝廷之心。袁世凯这样说道:“朴定阳不顾大局,擅自使美,李中堂闻之,甚是气愤。但考虑朴为韩臣,加之本官回护,才不再追究。但现在国王听信小人谗言,欲加委其外务大臣,不仅中堂惊异,朝廷亦不解。望汝从大局着眼,劝阻此事。”
郑秉夏答:“朝廷决策,非小臣所能更改。何况加委朴大臣外务大臣之事,内廷早有风闻。”
一见郑秉夏推脱,袁世凯忙问:“为今之计,要怎样做,才能把事态挽回?”
郑秉夏于是就用手蘸了些茶水,在书桌上写了洪在义三个字。
袁世凯把“洪在义”端详了许久,不得不小声问一句:“本官在韩日久,这个洪在义,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我如何未闻?”
郑秉夏小声说:“说起来呢,这个洪在义,也算不上什么人物,但他因为救过娘娘的命,他的话,娘娘很是重视。好,我不能再耽搁了,就此告辞。”
郑秉夏口里说着“告辞”,但并未起身。
袁世凯一笑,从桌子底下摸出两大把叮当乱响的韩币,往郑秉夏的面前一推:“本官待汝如何?”
郑秉夏慌忙把韩币揣进衣服兜里,深鞠一躬,匆忙而去。
当晚,袁世凯携带一笔韩币,悄悄拜访了官不高位不显的洪在义。
望着让人眼花缭乱的韩币,洪在义答应了袁世凯的全部请求,并在第二天一早就赶进王廷。洪在义对闵妃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袁世凯一概不知道,但李熙却当真打消了加委朴定阳外务大臣的想法。
不久,闵妃鼓动李熙再颁圣旨,不仅革除了朴定阳现有职务,而且加了“永不叙用”四字。袁世凯想不到洪在义在闵妃的眼里这么重要,高兴之下,又打发人送给他一笔韩币,外加两个花瓶。洪在义用这笔钱,买了两个小丫头供自己淫乐。洪在义已经年过六十,家里原有一妻二妾,闵妃为了报恩,赏赐一大笔金钱的同时,又额外送给他两个小丫头供他差遣。他仍不满足,还到处寻花问柳,又相继娶进府里四个侍妾。洪在义如此,其他大臣也这样。
转眼之间,光绪十六年(公元1890)到了。为了报答李鸿章举荐之恩,提前好几天,袁世凯就开始打发人采买礼品。朝鲜好吃好玩的东西不多,但却盛产好药材。朝鲜的山参,是各国公使与商人的最爱。除李鸿章之外,袁世凯还要给叔父袁保龄、丁汝昌,以及在京师任职的翁同龢、徐世昌等亲朋故旧,各备上一份礼物。中国是个礼仪之邦,这里面的礼,既是礼仪之礼,也是礼品之礼。逢年过节,袁世凯仅备礼的开销,就是很大的一笔支出。
一张讣告,却偏赶这时,急如星火地递进袁世凯的办事房:在朝鲜百官、百姓当中有很高威望的赵太妃去世了。赵太妃是前朝鲜王昭宗的皇妃,死时已八十岁,她经历了朝鲜四个朝代,代表朝鲜的旧传统,倾心归向中国,很得韩人的爱戴。每当闵妃擅权太过,她都要站出来制止。闵妃碍于老太妃势力太强,不敢过分放肆。
袁世凯当天就把赵太妃的死讯电告给李鸿章,在电报中,袁世凯请李鸿章转奏朝廷,可否奏请派专使赴韩吊唁。袁世凯电报的原文是:“遵查光绪四年,韩私谥哲仁太妃丧,派刑部左堂继格来祭赙。咸丰八年,其纯元太妃丧,派工部右堂景廉来。道光二十四年,其孝显王妃丧,派吏部右堂柏后来。道光元年,其孝懿太妃丧,派散秩大臣花沙布来。嘉庆十年,其贞纯太妃丧,派散秩大臣瑞龄来。乾隆二十二年,其仁元、贞圣两妃同丧,派散秩大臣勋旧佐领祥泰来。至雍正以前似无须遍查,惟查册封吊赙,向派专使而颁诏传谕,多有顺付。至顺付祭赙,未见有此成案。况查道光十年,曾派散秩大臣额勒浑祭赙其孝明世子。乾隆五十一年及五十七年,曾派侍郎苏陵阿、散秩大臣隆兴等先后祭赙其文孝世子、庄献世子,但有成案。而赵太妃为韩王母,历事四朝,倾心慕华,反不荷祭赙,似无此礼。”
袁世凯讲了这么多,主题只有一个:希望朝廷能派遣大臣祭奠。
袁世凯这么做,目的只有一个:重振中国的宗主地位。但朝廷能不能答应他的这个请求,关键看李鸿章的态度了。李鸿章是中国对朝鲜政策的主要制定者。
但当闵妃等人得知袁世凯的电请后,竟然急电中国朝廷,以“国用艰难”为由,请免派钦差致奠。随后又派出使臣,径往天津,叩谒李鸿章,面陈一切。总起来一句话:不希望中国派钦使赴朝致奠。一个要求速派钦使,一个坚决反对,朝廷应该听谁的?李鸿章到底应该以谁的话为准?朝廷自然要听李鸿章的,而李鸿章经过与众幕僚商议,认为闵氏集团这么做,必定另有不可告人之隐情,于是毅然上奏,奏请朝廷速派钦使赶往朝鲜致奠。事关朝鲜的大小事情,从来都是李鸿章怎么说朝廷便怎么办。这次也不另外。闵妃派到北洋的人还没离开天津,圣旨便下来了。谕曰:“所陈困苦情形自无虚饰,惟该国世守东藩,备叨恩礼,吊祭专使载在典章,率循勿替,体制攸关,岂能轻改?特念该国近年国用异常窘乏,不得不于率由旧章之中曲加矜恤,向来遣使该国皆有东边陆路行走,计入境后尚有十余站,沿途供给实繁,此次派往大员,著改由天津乘北洋轮船前往,礼成,仍由此路回京。”
圣旨用电报由李鸿章发给袁世凯,再由袁世凯转交给朝鲜方面。
接到圣旨,闵妃、闵泳翊等人,直气得三魂暴跳,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
不要轻易得罪贵胄
光绪十六年九月初二(1890年10月15日),朝廷确定了派往朝鲜致奠钦使的人选:户部侍郎续昌、崇礼为致奠正使。
说起来,续昌是第二次出使朝鲜。第一次是日本利用中法战争之机,策动朝鲜内部武装暴动(即甲申事变),奉朝廷指派,续昌接替庆裕赶往朝鲜,会同钦差大臣吴大澄等人,调查事情起因。那次入朝,所办何事,所见何人,早已在续昌的脑海中淡忘了,但朝鲜女人的别样风情,却给续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时隔五年之后,他还能再到朝鲜走上一遭。他自忖,真是太幸运了!
陛辞请训之后,续昌和崇礼先赶到天津,由李鸿章派船驶向鸭绿江。续昌、崇礼二人匆匆赶往朝鲜,而此时的朝鲜当局,亦非赵太妃刚死时的朝鲜。得知赵太妃病故,闵妃马上对不知所措的李熙说:“赵太妃已历四朝,在国内臣民中威望极高。其身价,等同于国王之母。国王母殁,国王必须闭门守孝,不宜亲政,更不能接近大臣。如此,方为王者之道。”闵妃这么做,无非是借机把国政全部揽到手。李熙原本就是个再糊涂不过的人,听闵妃如此一说,当即认为有理。当晚就把朝政向闵妃、闵泳翊等人交代一番,又让人打扫出一间干净屋子,穿上重孝,乖乖到里面守孝去了。一见李熙如此听话,闵妃乐得一蹦三尺高,连呼痛快。从这天开始,闵妃一方面主持国家所有政务,一方面把重要的职务完全交给亲信的人接任,倚赖亲信闵周镐,起用已罢黜的朴定阳。所有闵氏集团的人,几乎都被委以重任。
闵氏在王廷里指手画脚、为所欲为的时候,续昌、崇礼已经进入朝鲜境内,逶迤向汉城行来。
得知钦使即将到来,闵周镐、朴定阳大惊失色,慌忙飞报给闵妃。这时,美、俄、日等国公使暗中约见朴定阳,请朴定阳通过闵妃、闵周镐等人劝阻李熙,只能在宫内接见中国使臣,不可郊迎。
事关上国钦差,闵妃不敢隐瞒,如实禀报给李熙。为了能够阻止李熙郊迎中国钦使,闵妃这样说道:“国丧不出宫,这是我国礼制,国王不能不遵守。”
李熙马上反问:“国丧不出宫?朕怎么不知道?爱妃让礼部尚书进来,朕要问个明白。”
闵妃话题一转:“贱妾不是不让国王出宫,是怕国丧期间国王出宫,遭人耻笑。总得有人给赵太妃守灵啊。”
李熙歪头想了想:“你是国母,你可以替朕守灵。”
一见李熙如此固执,闵妃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其实这才是李熙的本来面目:有时非常有主见,有时又特别无见地,智商可以和十岁儿童一较高下。李熙这次执意要郊迎钦使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一个人在屋里快憋疯了,必须出去透透气,见见阳光。
得知续昌、崇礼到达汉城的确切时间后,袁世凯提前一天赶到迎接。把一些仪式细节商量好后,这才打发专人给李熙送信。
一见钦使来到,李熙一身素服,带领一班近臣,出城十里迎接。按着袁世凯提前的要求,迎接仪式异常隆重,完全超乎各国列强之想象。袁世凯要达到的目的,终于如愿达到了。
祭赙之后,续昌、崇礼由朝鲜提供的钦使行馆,搬进了袁世凯的行辕。尽管李熙以及朴定阳、闵泳翊、闵周镐等人多方挽留,但续昌不为所动,毅然决然地搬了出去。续昌这么做是有原因的。续昌上次接替庆裕入朝,和袁世凯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续昌品尝到的几个朝鲜女人,都是袁世凯背着吴大澄等人花重金请来的。续昌临走,又是袁世凯出银子,从山货贩子手里,买了几颗很有年头的山参,送给了他。朝鲜女人加上老山参,让续昌这个满贵高官,永远记住了袁世凯这个人。想要重温旧梦,续昌只能搬出行馆。
晚饭过后,把崇礼安顿好之后,袁世凯单把续昌请进了自己的密室。茶水、干果摆上来之后,袁世凯先把朝鲜目前的形势简单扼要介绍了一遍,最后说:“希望大人再见到国王后,把成破利害讲清楚,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大人此次使朝,责任非轻啊!”
续昌装作很认真的样子把话听完,先剥了个果子丢进嘴里,然后便擦嘴、漱口,忽然说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慰亭,老哥听说,朝鲜闵娘娘一次便送了两个姑娘给你?老哥还听说,这个闵氏娘娘,长得赛似天仙?到底有多美,老弟大概给我说说。”
一听这话,袁世凯的那颗心“扑”地一沉,他说了那么多,岂知狗娘养的续昌,根本就没认真听!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袁世凯笑着说:“要说闵娘娘有多漂亮,下官看倒也未必。不过是长得比一般人白净一些,皮肤细一些。若认真端详,还不如我们中国人耐看呢。”
续昌很认真地听袁世凯讲话,边听边思索,两眼骨碌碌乱转。袁世凯不知道续昌心里打的是什么鬼主意,更不知他要干什么。把话说完,袁世凯端碗喝了口茶水,两眼却在续昌的脸上反复揣摩,希望能看出点什么。袁世凯终于还是失望了,因为续昌对大清,对朝鲜的前途、命运根本就不感兴趣。这个满贵大员,此时满脑子是朝鲜女人。
袁世凯在心里长叹一口气,笑着问:“大人,看你老的气色,比五年前还好啊。莫非家里又添新人了?”
续昌一笑:“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去年蒙上头开恩,到两江走了一趟。曾老九给我包了一艘大花船,叫了十好几个局子玩耍。也许是老天开眼,竟然把一个小丫头弄大了肚子。慰亭你知道,老哥这一支人丁不旺,五个娘们儿生了四个丫头,做梦都想带把儿的。当曾九帅把消息传给我时,我也没太放在心上。我们这些吃公饭的人,逢场作戏是常有的事,如果都当真,谁养得起呀?但曾九帅是个有心的人,他一面递信给我,一面就把那丫头接到外面养了起来,结果就生了个带把儿的!那鼻子眼长的,跟老哥小时候一模一样!”
袁世凯急忙离座:“这么大的喜儿大人怎么不早说?”说完这话就跑出去,很快又折回来,把一张银票双手递给续昌,“实在不成敬意,实在不成敬意!”
续昌略推了推,趁袁世凯不注意,用眼瞄了一眼银票,见数额不小,这才不再推托,笑眯眯地收起来,说:“老哥话还没有讲完,老弟就忙着贺喜,太急了。听老哥慢慢把话说完。九帅派人把她娘俩送进京后,哪知跟来的丫头一下子把老哥迷住了,一年后竟然又给老哥家里添了个带把儿的。”
袁世凯二话没说,起身又走了出去,很快又走进来,递给续昌一张银票,说:“大人双喜临门,双喜临门。一会儿,下官就让厨下置办几个小菜,算是给您老祝贺。”
续昌急忙摆手,压低声音说:“万不要声张,万不要声张。你若真有心,就去外面给老哥叫两个地道的、正宗的……你可明白?”
袁世凯微微一笑,默默点了一下头。续昌马上眉开眼笑,顺怀里摸出一个小玻璃瓶子,冲袁世凯晃了晃说:“金枪不倒,京城西山老和尚亲自配制的。老哥临行试了一次,好家伙,真灵啊!一夜御十女,愣不倒!老哥一共配制了十瓶,明儿给你一瓶,擎好吧!”说完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袁世凯笑问一句:“朴定阳是朝鲜的乱臣贼子,闵妃利用赵太妃病故的机会,再次委他以重任。大人得出面劝阻啊。这个朴定阳,不能用啊。有这个朴定阳在,朝鲜属国早晚倒向西欧列强的怀里去。”
续昌摸出鼻烟壶,一边闻一边打喷嚏,一边说:“慰亭,听老哥一句劝,省省吧。阳奉阴违历来是朝鲜人的拿手好戏,谁给他好处,他把谁当祖宗;谁日他额娘,他管谁叫爹。他要怎么办,你能管得了?”
袁世凯承认续昌说得对,信义在朝鲜几乎就是王八蛋,但两个人毕竟职责不同。祭赙完毕,续昌拍拍屁股走人,他袁世凯还得留在这里干着维系宗主国名分的勾当;这里出了事故,朝廷不会拿续昌怎么样,他却脱不了干系。望着续昌那张油光的大脸,袁世凯不知是自己被李鸿章愚弄了,还是朝廷派错了人。
当晚,续昌让袁世凯安排,想到当地妓院去玩上一遭儿。想到续昌白天对自己的态度,袁世凯不想帮这个忙,但想到续昌的高贵民族和二品大员的身份,袁世凯又不敢拒绝。满人的能量,总是在你想不到的时候发挥出来。
袁世凯常去的这家妓院,名义上是朝鲜的生意,实际是日本人暗中操控的买卖。不仅老鸨是日本人,里面的大多数妓女,也都来自东京、大阪等地。这家妓院除经营皮肉生意外,还有另外一个项目,收集当地有关军事、经济方面的情报,包括他的上国中国方面的。说穿了,这是一家打着妓院的幌子,干着收集情报工作的特务间谍机构。在这里生活居住的男男女女,全部都说朝鲜话,没人会把他们与日本人联系在一起。袁世凯是这里的常客,而且自诩聪明绝顶,也没看出端倪。由此可见,他们的伪装和隐藏多么到位。
清朝定制,国丧期间禁止一切娱乐。朝鲜是中国的属国,自然也要遵行这一法令。为了不惊动朝方,又能让续昌玩得尽兴,袁世凯在动身前,先让吴凤岭带人去把房间定好,又特意交代老鸨:严密封锁消息,不得让官方的人知道,这才同着续昌,由吴凤岭带着十名亲兵亲自押车,乘着渐浓的夜色,坐车赶到妓院。老鸨接着,直接送到房间。袁世凯和续昌的屁股还没坐安稳,接客的姑娘便一个一个走进来了。
一见姑娘个个如花似玉,续昌登时两眼放光。他把这些妓女一个一个叫到身边,用很专业的眼光挑选起来。袁世凯则让老鸨沏茶摆果子,又把嘴唇凑到她的耳边,小声交代了几句什么。老鸨点头如捣蒜,忙不迭地跑出去。
续昌选了一胖一瘦两个妓女,分坐到他的两条大腿上。袁世凯叫了一个新来的姑娘。其他妓女就都被赶了出去。然后便是摆酒。胖瘦两个妓女见袁世凯对续昌甚是恭敬,当即断定,续昌定然有些来历,两只手便开始不安分起来。续昌一时兴起,大呼小叫,拿出惯家子的样子,早忘了自己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