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前脚离开天津,李熙的信函后脚就抵达李鸿章的案头。出人意料,李熙在信里先对袁世凯进行了好一顿夸奖,然后便明确向李鸿章表示,希望朝廷能恩准袁世凯到朝襄助朝政,恳求李中堂能代他奏请。不用问便可猜出,这是金允植劝说的结果。手握来信,李鸿章双眉紧锁,苦苦思索,终于把文案传进来,给朝廷口述了一篇折子,以“严寒所逼”,陈树棠“旧疾加增,四肢渐觉麻木”为由,请求撤回陈树棠“回沪调治”,并保举袁世凯接替陈之职务。
折子的标题是:派员接办朝鲜事务折。
折曰:“奏为遴派干员接办朝鲜交涉通商事务,恭折仰祈圣鉴事。据驻朝总办商务委员、二品衔分省补用道陈树棠禀称,该道驻扎汉城兼顾仁川口岸商务,往来照料,冒雨冲风,积受潮湿。上年王宫之变,警报纷传,衣不解带者弥月,严寒所逼,旧疾加增,四肢渐觉麻木。今夏雨水过多,湿热侵寻,入秋竟成瘫痪之象。朝鲜医药不便,禀请给假回沪调治等情。臣查陈树棠奏派赴朝两载有余,办理通商尚无贻误,兹因积劳致疾,自应给假调治,另派干员接替。查有分省补用同知袁世凯胆略兼优,能知大体,前随吴长庆带兵东渡,久驻王城,壬午、甲申两次定乱,情形最为熟悉,朝鲜新旧党人咸相敬重。此次派令伴送李昰应归国,该国君臣殷殷慰留,昨接朝王来函,亦敦请该员在彼襄助。若令前往接办,当能措置裕如。惟陈树棠赴朝之时尚属商务初开,今则口岸渐增,贸易日盛,各国公使麇集汉城,一切相机因应尤赖该员从旁赞画。似宜优其事权,作为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略示豫闻外交之意。查泰西派员出驻属国向由外部给予文凭,如蒙俞允,再由臣檄饬该员克日前往,并请饬下总理衙门加札饬遵。该员袁世凯官秩较卑,历著劳绩,应如何加恩超擢衔阶之处出自愈格慈施,以重体制而资镇摄。所有派员接办朝鲜交涉通商事务缘由,谨缮折由驿驰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谨奏。”李鸿章显然是在逼迫陈树棠辞职,决定把年轻的袁世凯向朝廷隆重推出。陈树棠这回想不有病都不行了。
周馥秉承李鸿章的意思,把奏稿命人誊抄了一份寄给袁世凯。李鸿章这么做,不过是想看一看袁世凯个人的态度。信抵达旅顺,袁世凯展读之下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在李鸿章心目中的位置这么重要。袁保龄看过信后也颇为吃惊,马上亲自给李鸿章写信一封,认为袁世凯“擢太骤,任太隆”,怕担不起来,更怕有负宪恩,对不起栽培。袁保龄在信里一再向李鸿章表示:“两世受恩,一门戴德。”袁世凯则回信向李鸿章宣誓:“卑府才力驽下,深惧弗克胜任,唯有仰赖声威,敬谨从事,以期不负委任至意。”
当晚,袁保龄又对袁世凯语重心长地说:“世凯呀,你年纪轻轻便有此机遇,实属近世百十年来未有之异数。圣旨下达,你就是独当一面的方面大员,你以后对朝廷、对爵相,均要用心察看。但有几件事办顺手,则令闻日彰,声望渐起矣。”顿了顿,袁保龄又说:“临事要忠诚,勿任权术;接物要谦和,勿露高兴,庶几可寡尤侮。世凯,我久历官场,经历过无数的大场面,适才说的话,你要用心揣摩,不可太过随意,遭人讲究。还有选用随员一项,我也要特别提醒于你。随员选得好,你办起事来既省力又见功效;选不好,不仅诸事不顺,还容易给自己惹上麻烦。对随员,要用心考察,不要被表象所惑。”
袁世凯小声问:“叔父,您说,李傅相的这个折子,朝廷能恩准吗?陈大人是二品道衔,可我,才刚刚是五品同知,差得太远了。”
袁保龄一笑:“傅相的折子,朝廷何时驳过?你还是好好想想随员的事吧。”袁世凯疑疑惑惑地退出袁保龄书房,走进自己卧房后又辗转反侧了许久才睡,却又做了一个很清晰的梦。他好像走在一片森林中,草很厚,踩在上面轻飘飘的。前面烟雾缭绕,一条花斑蟒蛇腾在空中,两眼炯炯,直视着他。雾越来越大,蛇眼越来越模糊。他忽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只大蛤蟆,并且腾空而起,仿佛驾云一般。这时,他的大叔父袁保恒出现了,笑着冲他点了点头,说:“世凯,想跳更高,就要学会借力。你看我。”说着话,袁保恒飘向一个很高的树干,但见用脚一踩,树干一跳,袁保恒倏地飞向天空。袁保恒在空中说:“这就是借力。你要用心揣摩,不可让祖宗失望。”
袁世凯醒了,闭着两眼回想起梦境,忽然心有所悟。
早饭过后,袁世凯一边思考一边提笔给金允植写了一封信,打探朝鲜近来情况,为到朝后做准备。
圣旨说下就下了,先命李鸿章传旨给陈树棠“给假回沪调治”,然后才道:“照该大臣所请,分省补用同知袁世凯胆略兼优,能知大体,前随吴长庆带兵东渡,久驻王城,壬午、甲申两次定乱,情形最为熟悉,朝鲜新旧党人咸相敬重等因,袁世凯著以知府分发,尽先即补,俟补缺后以道员升用,加三品衔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
圣旨电传到朝鲜,陈树棠未及读完便晕倒在地,当真病倒了;圣旨发到旅顺,袁世凯满心欢喜,袁保龄则泪流满面。要知道,三品衔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大臣,职位相当于一省封疆啊,而袁世凯,却只有二十六岁:很显然,老袁家的祖坟这回可当真要冒青烟了。
袁世凯快速返回陈州,先把家里的事简单料理了一下。得知袁世凯被朝廷外放朝鲜总理交涉通商大臣,袁家的老亲近友都凑了份子跑来祝贺。袁世凯命下人筹办了近百桌酒席,又唱了三天大戏,这才带着自己的表弟文童刘永庆,还有准备到朝鲜后当小差的八个同乡,风风火火赶往天津来见李鸿章。刘永庆字延年,是袁世凯的项城亲戚。得知表兄袁世凯外放朝鲜,慌忙跑了过来投靠。袁世凯知道刘永庆文采好,字也写得好,便答应到朝鲜后,让他充当书识。书识是个什么职务呢?他其实不是个正经职务,只是袁世凯的私人秘书而已。
到了天津,李鸿章把袁世凯到朝鲜后应办和必办的事逐一交代清楚,下来后,袁世凯又和天津道周馥、天津电报局总办盛宣怀盘桓了几天,然后便开始挑选随行人员。这也是以往惯例。第一助手不用选了,就用正在朝鲜襄助海关事务的唐绍仪。唐绍仪字少川,时年二十四岁,广东香山人。在六兄弟中排行第四,父唐永大,很早就在上海经营茶叶生意。唐绍仪从小在上海读书,曾就读于香港黄仁书院,十二岁被公费派到美国留学(同治十三年,属第三批幼童),肄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回国后在天津水师洋务学堂继续读书。光绪七年(1882年)以德国人穆麟德的随员身份前往朝鲜襄助海关事务。朝鲜“壬午兵变”时,唐临危不惧,持枪坚守穆麟德宅,人皆颂之。袁世凯得知此事后诧为奇,曾专门拜访,两人于是成为莫逆之交。袁世凯护送李昰应回国,唐一直相伴左右,让袁世凯很是感动。袁当时就暗发誓言:自己果能咸鱼翻身,必当重用唐绍仪。袁世凯认为,唐绍仪不仅可以襄助自己政务,还能兼署公署西文翻译,可谓一举多得。除唐绍仪、刘永庆以及八个同乡外,袁世凯又在直隶挑选了五个人,请叔父袁保龄从旅顺推荐了七个人,班子总算搭建起来了。名单报到李鸿章那里,李鸿章看都没看,提笔全部画圈。袁世凯当天就给唐绍仪发报,请其在汉城赁房一处,地面要够大,房屋不得少于四十间,作为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大臣的公署。
动身前,考虑到儿子克定已经八岁,为了不荒废学业,袁世凯决定把他连同私塾先生一起带到朝鲜。在自己身边读书,儿子起码不敢偷懒。主意打定,袁世凯把刘永庆叫到身边,小声吩咐道:“延年,你还得回陈州一趟,雇条船,把大少爷和私塾先生接上。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你自己斟酌。船先到上海,你还要替我接一个人。”话此,袁世凯从袖里摸出一封信来,“按封皮上的地址去找,找到后,把信给她,她一看就明白。你再另雇一条船,把她连同伺候她的人都带上。过境时人要问起船里是何人,你就说是我的家眷。你如果没听明白,现在可以问。”
刘永庆用脑想了想,答:“表哥,我听明白了,您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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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1885年12月18日),挂着钦差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大臣旗号的船只,打着汽笛,喷着浓烟,远远停靠在朝鲜汉城码头。头戴亮蓝顶子、身穿三品官服的袁世凯,在两名亲兵的搀扶下,迈步走下船来。在岸上等候的陈树棠一见,急忙带着随员迎上前来。陈树棠先行大礼,口称:“微臣陈树棠叩问皇上安、皇太后安。”袁世凯答:“皇上和太后都好。”陈树棠忙又道:“卑职问中堂李大人安。”袁世凯回答后,陈树棠这才起身。袁世凯于是又开始给陈树棠请安道乏。这都是当时官场的陈规陋俗,多说无益。唐绍仪带着几辆马车也等候在岸边,袁世凯与陈树棠及其随员见过礼,他便把袁世凯等人安顿到车里,自己引路,向整治一新的驻朝总理交涉通商大臣公署行来。下车后歇了歇,唐绍仪便领着袁世凯参观这座由他亲自租赁的公署。这是一个大院落,三进三出,有五十余间房屋,气势可以和各国驻朝公使馆相媲美,而价钱又相当低廉。喜欢排场的袁世凯越看越高兴,对唐绍仪连连夸奖,说他会办事。
安排妥当,袁世凯便与陈树棠办了交接。陈树棠的随员袁世凯一个都没留,全都跟着陈树棠回了国。龙旗在钦差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大臣公署升起的当天,袁世凯先到皇宫晋谒国王李熙,双手递上李鸿章写的亲笔信,面陈了一下自己赴朝的使命。
为了加重袁世凯的分量,李鸿章在给李熙的信中这样写道:“大院君东归贵国,臣民均额手称庆,足见孝思肫笃,感格天人。而殿下调护起昼,视曩年尤为加谨,从此太和翔洽,先否后喜其有豸乎!袁守(指袁世凯)忠亮明敏,心地诚笃,两次带队扶危定倾,为贵邦人所信重,鄙人亦深契许殿下欲留为将伯之助。鸿章已据情奏闻,奉旨令驻扎汉城襄助一切,以后贵国内治外交紧要事宜,望随时开诚布公与之商榷,必于大局有裨。该员素性鲠直夙叨挚爱,遇事尤能尽言,殿下如不以为逆耳之谈,则幸甚矣。”朝鲜以后的内治外交紧要事宜,统统要与袁世凯商量办理,李鸿章等于把监国之任赋给了袁世凯。
把信读完,李熙诺诺连声,除了大唱颂歌,口里已然说不出别的话来。李熙对袁世凯既惧又怕,可谓矛盾重重。闵妃这时却说:“上国防军已撤,现在土匪到处横行,百姓受害深重。我国请太守大人电告李中堂转奏上国皇帝、皇太后,请出兵征剿残匪,还王城一个清平世界。如果上国不答应,俄国将会帮助下国。太守以为如何?”闵妃开始将袁世凯的军,因为中国一旦决定出兵,首先要征得日本国的同意。日本国不同意,中国就不能出兵,闵妃等人就可以公开和俄国人联盟了。袁世凯看穿了闵妃的心思,起身答:“我既已到此,以后贵国之事,即袁某之事。”袁世凯来了个所答非所问。
从皇宫出来,袁世凯带着唐绍仪又拜访了所有驻朝公使、领事、代办等,声势造得挺大。袁世凯现在出行,规格与各国驻朝使节一般无二。他现在是三品衔,在国内,可以乘坐绿呢八人抬大轿,但朝鲜这里不兴坐轿子,都坐车。他就把马拉轿车用绿呢围上,轿车前有骑马引路官,中有步行扶轿二爷、车夫,后有扛枪跟班护卫。护卫首领(亲兵哨长)由袁家老佣人老吴的儿子吴凤岭担任。吴凤岭从小在袁家长大,与袁世凯感情颇深。袁世凯最早投庆军吴长庆时,他就是袁的跟班。现在袁世凯得道成仙了,他也成了人上人。
忙不几天,刘永庆同着袁克定以及沈翠红到了汉城。一见年仅十五岁的翠红出落得跟仙子一般,袁世凯大喜过望,当晚就把她搂入自己怀中。翠红因对袁世凯心仪已久,倒也没有百般推脱。虽然弄得满床落红,但心里却是甜美的。第二天,袁世凯对外正式宣布,纳沈翠红为大姨太太,命克定管她叫“亲妈”,并把所有家务事交她料理。在项城一带,“亲妈”是仅次于“娘”的一种称呼,不是所有女人都能享受到的,从中也可看出袁世凯对沈翠红是多么宠爱了。袁世凯为什么没有把正室于氏接到朝鲜一起居住呢?说起来,这于氏的娘家虽住在乡间,但也是颇有来头的人家,是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有房子有地,县城里还有个棺材铺子。但于氏没有读过书,加之是独女,从小娇生惯养,长了一身坏毛病。挑吃挑穿不算,还爱打骂下人。尤其是身边的使唤丫头,整天被她打得鼻青脸肿。嫁到袁家后,虽稍有收敛,但一直使小姐性子,弄得全家都烦她。袁世凯与她结婚的头两年里感情还可以,生完克定以后,她也不知听从了哪位高人的劝告,说女人开怀以后百邪来侵,须用红裤带系腰才保平安。她从此后就撕了条红色绣花缎子布系在腰上,打扮得跟个哪吒似的。同房时,袁世凯就和她开玩笑说:“看你打扮的样子就像个马班子。”哪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一听这话就急了,动了肝火,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一把把袁世凯掀下床去,说:“滚你娘的蛋!我不是马班子,我是有姥姥家的人。”“我是有姥姥家的人”这句话大有讲究,意思是说自己是有娘家的人,不是“马班子”,其实就是说自己是袁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不是姨太太。袁世凯的生母偏偏就是一个姨太太,于氏说这话,无疑是在讥讽袁世凯不是正室所生。袁世凯被揭了短,当时就急眼了,爬起身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拉下床,骂道:“老子今天就是要打你这个有姥姥家的人!”说完这话,一顿拳脚相加,直把个于氏打得满地翻滚,哭爹喊娘,险些去见阎王。不是揭到短处,袁世凯下手不可能这么狠。从此后,袁世凯独居一室,再不与于氏同房共枕。于氏有时想男人想得拿头撞墙,用手直拍床板,无非是想告诉丈夫,她后悔了。袁世凯只是不理不睬,把她当成空气,想女人了,就到外面去找。年纪轻轻的于氏开始守活寡了。说起来,这也都是她自找的。如今翠红来到身边,除了主妇牌位外,袁世凯把家中的一切都给了她。翠红也着实争气,几日光景,就把个家操持得大小有序,井井有条,真正成了袁世凯的贤内助。得知袁世凯纳妾,李熙及朝鲜文武百官都争相来贺,礼品收了一大堆,光高丽参就收了十二棵之多。驻朝商务大臣公署为此很是热闹了几天。
为了尽快稳定朝鲜的局势,杜绝俄国人的觊觎之心,袁世凯决定亲自和日本驻朝公使高平小五郎好好谈一次。袁世凯心里其实很清楚,中日防兵撤后,游勇土匪横行京师汉城及仁川等口岸,百姓、商民深受其害。长此下去,势必给反对派造成可乘之机,极易酿成祸患。就算闵妃不提剿匪要求,袁世凯也要想办法扭转局面。但怎样和高平谈论此事,袁世凯又大费踌躇。
现在的日本驻朝公使高平小五郎貌似忠厚老实,不鞠躬不说话,其实骨子里比卸任的竹添狡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