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旅顺,袁保龄把一封电报递给袁世凯,说:“你刚走没几天,傅相的电报就到了,让你速到天津去见他,好像是要派你去护送大院君回国。我在天津听李傅相说过,释放李昰应回国,是想利用他的影响和力量抵制闵妃集团依赖俄国的倾向。李昰应早一天回去,朝鲜的局势就早一天有转机。世凯,你是怎么想的?说说看。”袁保龄口中的李昰应就是大院君。袁世凯接过电报,见上面写道:“转饬凯到津面商大院君回国事”,落款一个“鸿”字。袁世凯皱眉想了一会儿,答:“叔父,日本人这次和孩儿结了深仇,吴兆有、张光前也在背后说了我不少坏话。您老以为,傅相当真能派我去护送大院君回国?孩儿推测,傅相此刻命我回津,可能另有原因。电报只说面商大院君回国事,并未明言护送,也可能是让孩儿推举个人出来。叔父以为呢?”
袁保龄说:“收到李傅相的电报,我就一直在想:北洋海军就要设立,他老已答应给你留个位置。还有周观察,也答应为你说话。面商也好,面议也罢,朝鲜你都不能再去了,还是在国内有前程。”袁世凯小声问:“叔父,照此说来,孩儿不去天津就是了。”袁保龄说:“抗命自然不行,你还是亲自去见一见李傅相,寻机把差事推掉就是了。就算推不掉,你把李昰应送回去,马上再赶回来也就是了。总归一句话,你不再留在朝鲜就行。朝鲜的事,你弄不了。”袁世凯诺诺连声。
试问,李鸿章此时急招袁世凯到天津,到底是为何事呢?说起来也简单,李鸿章当真是要让袁世凯护送李昰应(大院君)回国。送李昰应回去,李鸿章最初并没有把袁世凯作为最佳人选,是周馥的一句话起了作用。周馥说:“袁世凯为韩王练过兵,在朝鲜百官当中素有名望,人皆称其为‘袁大将军’,深得韩王信任。送李昰应回国,就目前来说,袁是不二人选。”周馥的一番合情合理的话,让李鸿章瞬间改变了主意。很快,李鸿章自己又找出四点这么做的理由:一则因为吴长庆突然病殁,打乱了他的原定计划;二则因为袁世凯熟悉朝鲜国情,办起事来得心应手;三则因为袁世凯在朝鲜有一部分支持者,李熙本人也比较信任袁。这后一点是最重要的;四,袁世凯为朝鲜训练过军队,在军中有一定的威望。他陪同李昰应回国,闵妃等人轻易不敢对李昰应下手。李鸿章私下以为,由袁世凯出面护送李昰应回国,起码能把朝鲜的局势先稳定住,把日本人的嘴堵住。至于以后怎么样,只能视形势的发展再定了。这也就是说,李鸿章派袁世凯护送李昰应,但并没有打算把他长期留在朝鲜。
袁世凯到了。见过面后,李鸿章命人给袁世凯放座、摆茶,然后说道:“慰亭啊,你回来以后,一切都还好吧?”袁世凯起身答:“晚生谢傅相关怀。除了病情不见好外,一切都还好。”一听这话,李鸿章急忙细细端详了一下袁世凯,发现袁世凯脸色果然有些发黄。李鸿章不知道,袁世凯来见李鸿章前,是用中药汤洗的脸。李鸿章叹口气,突然话锋一转:“你从朝鲜带回来的人参老夫昨儿煎服了一碗,不愧是老参,发热快,劲道足。你是从旅顺还是陈州过来的?”
袁世凯答:“晚生是从旅顺过来的。”李鸿章点了点头,然后命人带袁世凯去用饭。没有谈李昰应,亦没有谈俄国和朝鲜的事,袁世凯很狐疑地跟着差官走出签押房。直隶总督衙门原本设在保定,但因直督例兼北洋通商大臣,改天津通商衙门为直督行辕,所以李鸿章封河以前在天津办公,封河以后回保定办公。遇有特殊情况,可以不拘此例。
说起来,李鸿章与袁世凯还真是世交。咸丰三年(1853),因太平天国运动发展迅猛,上命工部侍郎吕贤基驰赴安徽督办团练。吕贤基复奏调兵科给事中袁甲三和翰林院编修李鸿章帮同办理团练事宜。这个袁甲三,就是袁保恒和袁保龄的父亲,也就是袁世凯的从祖父。这么论起来,李鸿章与袁世凯算是三代的交情。
饭后,李鸿章先向袁世凯了解了一下他回国之后,与朝鲜方面金允植等人是否还有来往,又问了一下如果行船,身体能否吃得消。当得到肯定答复后,李鸿章就直截了当向袁世凯交代起了任务:“闵妃集团与俄国勾结,想让俄国充当他们的保护伞。为破坏掉他们的计划,老夫决定马上把李熙之父李昰应(大院君)送回国内,靠他的力量化解掉危机。慰亭,你熟悉那里的情况,送李昰应回国这件事,老夫思虑了许久,原打算派遣雨亭管带黄总兵、金志、王永胜、张绍华、黄建筦等水陆各营送之,又虑及《中日天津会议专条》初成,我即发兵朝鲜,日本人也发兵怎么办?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由你来办。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李鸿章单刀直入,这让袁世凯有些猝不及防。思考了一下,袁世凯小心地说:“傅相有话,晚生不敢不遵命。晚生就怕人微言轻,让您老失望啊。”李鸿章莞尔一笑:“慰亭,今如演戏,台已成,客已请,专待汝登场矣。你如果没什么话说,就下去准备一下。诸事办妥,你就出发。”袁世凯起身恭恭敬敬说:“晚生想问一句不该问的话,丁军门、黄总兵、金志、王永胜、张绍华、黄建筦等水陆各营,是同船前往,还是陆续进发?”李鸿章说:“他们都不去,老夫从北洋水师挑派一个小队,交你管带,登岸作导引足矣。”袁世凯不相信地反问一句:“您老只派一个水师小队?”李鸿章答道:“据老夫所知,你袁慰亭在朝鲜可是威名赫赫呀,韩人若得知袁大将军至,肯定欢声雷动,谁敢抗拒。你下去准备吧。”
朝鲜此时也已得知李昰应即将回国的消息,各派都有些震动,俄国驻韩公使韦贝尤其紧张。闵妃集团怕李昰应回国坏掉自己的大好事,于是打发闵泳翊急赴天津,先来求见袁世凯,希望袁世凯能说服李鸿章,把李昰应留在德山。闵泳翊说:“大院君回国国家必乱,若能将他留在德山,我国可出钱为他修建居住之所。这是很划算的。”袁世凯答:“大院君得朝廷恩释,何能指地安置?”见说不通袁世凯,闵泳翊只好硬起头皮来见李鸿章。话未说上三句,李鸿章便告诉闵泳翊,释放李昰应回国系朝廷所定,别人无权更改。李鸿章劝闵泳翊赶快回去筹备迎接大院君的事。闵泳翊不敢违拗,连夜乘船返回汉城。闵泳翊前脚离开天津,金允植后脚打发亲信怀揣李熙的密信而来。亲信一见到李鸿章,又是行大礼又是作揖,然后才双手把李熙的信呈上,表现得诚惶诚恐。李鸿章命人给朝使放了座,然后展信来读。前面自然是一番虚礼,正文则写道:“撤防后人心危惧,袁使在东久,练达时事,上下依言。去冬冒险戡乱,诞敷皇灵,扶植番邦,举国感佩。不图成,功不居,飘然辞去,时深怅叹。闻其还津,请再派来东,镇定民心,筹议时务,必大有裨艰难。”从无定算的李熙能说出这话吗?不能。这显然是金允植等人背着闵妃等人干的。金允植怕李鸿章改变主意,另派别人来朝。金允植此时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袁世凯一人身上。李鸿章没有明确给予答复,其实是怕俄国人出面阻挠,暗中却命袁世凯加紧准备。李鸿章久历外交,老谋深算,做事很能沉得住气。
袁世凯在与李鸿章谈话的第二天,便给袁保龄发电,通报护送李昰应回国的事。袁世凯又透露说,从李鸿章的话语里感觉出,李对驻朝商务委员陈树棠不甚满意,说不定有撤换之意。袁保龄回电,不愿意袁世凯再去朝鲜冒险,仍希望他能在即将设立的北洋海军有所作为。袁保龄在电报中告诉袁世凯:“帅与我电谓:慰庭联合李、闵,送大院君必妥。亦知我不放心,极力奖汝以慰我,意自可感……汝此行既不带兵,则往来皆取轻快,九、十月间赶封冻能回沽最妙。”谈到李鸿章对陈树棠的态度问题,袁保龄告诫说:“若帅意必欲以商务相属,仔细思之,殊不甚妥。汝以少年早得重名,此后但患不稳,不患不富贵,洊跻府道,固意中事。古人有云:‘灼灼园中花,早发还早萎,迟迟涧底松,郁郁含晚翠。’我历宦途二十年,观世观人,益叹此语不谬。盼汝送大院君毕,他日随师船历练海洋,成就一个大人物,以为报国显亲之地,不愿汝履虎尾以求名利也。”这封电报并没有在袁世凯的心中掀起什么波澜,袁世凯私下以为,北洋乃藏龙卧虎之地,在北洋历练,未必能出人头地。他必须抓住眼前的机会。
光绪十一年九月二十七日(1885年11月4日),袁世凯管带一个水师小队,分乘两艘兵船,从天津起锚,正式护送李昰应回国。颠簸八天,于十月四日(1885年11月12日)抵达仁川。袁世凯管带军兵保护李昰应上岸,但见韩国绅民“络绎来迎,父老多流涕者。由仁川至汉城七十里,不绝于道。”李昰应见此情景也大受感动,沿途频频挥手致谢。车驾到汉城后,李昰应的旧部、左右人等,几乎全到城门口迎接。袁世凯以为李熙肯定也要率文武百官出宫迎迓,哪知不仅李熙未露面,连文武百官也不见一个,闵妃集团的人更是一个没有。袁世凯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先把李昰应安顿下来,又照会各国驻韩使节、领事,说明入朝原因,这才进宫面见李熙。驻朝商务委员陈树棠得知袁世凯护送李昰应已到汉城,便打发了身边的两名办事委员到城门口迎接,他本人则以身体不适为借口没有露面。袁世凯懒得与陈树棠计较,更没时间纠缠这些细节。
得知袁世凯已到宫门口,李熙硬着头皮带着几名近臣迎出来。礼毕,请袁世凯到议政大殿落座。李熙按着属国礼节,先问中国大皇帝安、皇太后安,袁世凯起身一一作答;李熙又问李中堂安,袁世凯亦替李鸿章道了个“安”。繁文缛礼过后,袁世凯单刀直入:“本官奉朝廷命,受中堂大人差遣,护送大院君回国。您说要带百官迎出宫外,怎么竟食言了?各国公使、领事均问此事。您让本官如何回答?”李熙浑身颤抖不敢答,拿眼一个劲儿往闵妃身上瞟。闵妃冷着脸答:“王爷龙体欠安,刚才还打喷嚏来着。”李熙语无伦次地说:“现在好多了,本王现在想见父王了。”一听这话袁世凯便知道,不是李熙食言,而是闵妃集团掌控了政局。
袁世凯起身:“王爷如此说,本官现在就陪伴您去看望大院君。”
闵妃不敢得罪袁世凯,只好命人摆驾出宫。这时有人悄悄走进,对着闵妃丢个眼色,闵妃就对袁世凯说:“有一件事本宫要对袁司马说明。就是刚才,有三名我国通缉逆党在大院君身边出现,王爷已派人将其抓获。这件事大院君肯定要对袁司马告状,请司马大人不要偏听偏信。”
袁世凯用鼻子轻哼一声,算是回答。
东方不亮西方亮
在袁世凯的斡旋之下,闵妃挟着李熙很勉强地与李昰应见了面。见到儿子,李昰应放声大哭,身边的人也都落了泪。第二天,为了缓解李熙与李昰应的紧张关系,把闵妃集团的嚣张气焰压下去,袁世凯又带着五名军兵进宫面见李熙。当时,闵妃正同着其他人在训斥李熙,闻报袁世凯求见,其他人慌忙退去,闵妃则转身走进屏风后面监听。
礼毕,袁世凯对李熙说:“朝廷推恩锡类,全其骨肉之亲,存其慈孝之义。朝廷已申明再三,大院君此次回国只是颐养天年,绝不干预朝政。”李熙低头不语,但两眼却时时向屏风偷觑,似有难言之隐。
袁世凯会意,起身走到屏风前说:“本官奉李中堂之命,有话要对王妃娘娘讲。”闵妃很无奈地走出来,坐下说:“本宫知袁司马好意。袁司马有话请讲便是,本宫洗耳恭听。”
袁世凯把腰刀抽出来放到桌案之上,说:“朝廷对贵国君臣薄乎?为何勾结外来使臣背叛于我?朝廷一直善待汝等,为你们练兵,为你们购置枪械,汝却行此下策,到底为何?”
闵妃一见袁世凯怒容满面,当即吓得双腿颤抖起来。一见自己的话有了结果,袁世凯马上趁热打铁:“娘娘干预朝政,负朝恩可谓不忠,薄父情则为不孝。陷王爷于不忠不孝,贻笑各国,何以临民,诸大夫何以事君?”李熙不答,闵妃则诺诺连声。
当日,闵妃代表本集团向袁世凯保证:只要大院君杜门谢客,不再干涉国事,可保其性命,以终余年。袁世凯把诸闵的话转告给李昰应,李昰应表面答应,内心却在思考着应对措施。闵妃是不是话复前言了呢?也没有。袁世凯离开王宫的第二天,闵妃就以国王李熙的名义传谕文武百官,严禁与大院君往来或私通信件,否则严惩不贷。金允植把闵妃的话转告给袁世凯,袁世凯仰天长叹,好生无奈。
这时,俄国驻韩公使韦贝秉承国内指令,紧急约见朝鲜外部督办金允植,要求换约,并要求陆路通商、把朝鲜纳入俄国的保护之内及请俄人代为训练军兵事。这实际都是闵妃集团答应给俄国人的事情,把金允植推出来充当挡箭牌。俄国吞并朝鲜的步伐明显加快了。
金允植把情况紧急通报给袁世凯。袁世凯眼珠转了三转,马上想出一计。他对金允植说:“陆路通商是早晚的事,这项可以答应。至于练兵、把朝鲜纳进他俄国的保护圈内,这简直是在扯淡。朝鲜是中国的属国,又不是他俄国的属国,凭什么要请他保护?还有请他们替朝鲜训练新军,这更不伦不类。这两点,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
金允植按照袁世凯的吩咐答复了韦贝,韦贝气得发疯,直闯王宫找李熙论理。李熙躲着不见,韦贝就给闵妃集团施加压力。闵妃好言劝慰韦贝,答应袁世凯离开后就让李熙给金允植颁布旨意。
大院君愈来愈孤立,陈树棠对朝鲜各派听之任之,尤其对袁世凯到韩后所做的一切,不仅不支持,反倒暗中掣肘,多次给李鸿章发报告黑状,把袁世凯推进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袁世凯仰天长叹,已经感觉出自己在朝鲜已不可能有所作为,决定趁早回国,全神贯注于北洋海军。尽管李熙得知袁世凯的想法后百般挽留,但袁去意已决,不为所动。临行,袁世凯特意到李昰应的府邸,就目前朝鲜的形势,商量了一下对策,便于十五日午后离开汉城,搭乘北洋水师便船回国。前后算起来,袁世凯只在朝鲜停留了十天。陈树棠既未挽留,也未出面送行,情绪很是抵触。袁世凯想象不出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二品衔的老道台。
袁世凯很郁闷地回到天津,把闵妃集团对李昰应的态度以及俄国逼签通商条约的事一说,自然又讲了一下自己对待这件事的态度,李鸿章当即问道:“你让金允植拒绝俄国练兵这件事,陈苃南是什么态度?”陈苃南就是陈树棠,苃南是他的字。袁世凯用鼻子哼一声:“他好像一直在病中。李昰应到汉城,他老只打发了两名小委员去接。他老私底下同卑职讲,朝鲜的事情,最好让他们自己去解决,我们不要干涉太多,免得日后落埋怨。”无意之中,袁世凯告了陈树棠一状。
李鸿章点了一下头,说:“你一路劳顿,在天津好好歇两天吧。好像你这次回来,脸色比走时好了许多。”袁世凯说:“晚生谢傅相厚待。您老日理万机,晚生就不在此耽搁了,明日坐船去旅顺。晚生走时叔父就感了风寒,也不知他老好了没有。”李鸿章沉思了一下站起身:“也好。有什么事,老夫让周观察知会你。见到你叔父,别忘了替老夫问好。老夫就不留你了,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