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迷人之谜: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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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虽盖棺仍无定论之谜(4)

的确,解放后的政治运动,造成的是是非非太多了。有人“整人”,有人“挨整”。诚然,“整人”的人有时可能只是出于“响应”号召,甚至违心发言,批判“言不由衷”。比如说,1957年在《文艺报》第20期和26期刊登批判丁玲文章或者在会上表态发言的同志,约略估算了一下,不下120人,其中绝大部分人实属无奈,被迫发言,不是为了“整人”,而是为了“过关”。因为在“大是大非”面前不表态,立场“不稳”,就过不了“关”。而这一“关”非同小可,关系到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一家老小,祖宗三代,亲朋好友。不过,现实生活中也有个别这样的领导者,为了证明自己的一贯正确,硬是固执己见。1984年,中央组织部给丁玲平反,恢复了她的名誉、党籍,据有的同志回忆××竟然提出抗议说:“我还是当时中宣部的副部长,为什么不通过我?”

除此之外,文艺界的小团体主义、宗派主义,也经常影响对某些作家的公正评价。比如徐懋庸,本是鲁迅的崇拜者,却因20世纪30年代曾糊里糊涂地给鲁迅写了一封信而被打成“反鲁迅”者,被打入冷宫几十年。再说“京派”与“海派”的作家群,因为不属于左翼作家,又被鲁迅批为“官的帮闲”(“京派”)与“商的帮忙”(“海派”),因此新中国成立后几十年没有人敢问津,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翻了身。类似的例子,还不少。再看看丁玲及其作品,半个多世纪以来,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不同的政治环境中,在不同的文学团体、流派中,在不同的批评者的研究文章和著述里,被描述成各种各样的面孔,也就不足为怪了。

其三,多元的文化背景,多元的文艺观念,多元的批评方法以及看问题的不同角度,也影响对丁玲其人其文的评价。

不同的文化背景,形成不同的文化心理及处理问题的不同方法。

拿丁玲对于自己长期以来所遭受的苦难的态度来说,外国人就无法理解。在某些外国人眼里,丁玲遭受了那么多的迫害,心里一定有很多怨恨,他们希望从丁玲口中捞到点什么,但最终失望了。有些外国人从自己的经验出发,认为丁玲应该跟中国政府打官司,要求赔偿精神损失。但是这一切,丁玲都没有做。不但丁玲,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巨大损失与苦难的中国人也没有这样做。

在古老的中国文化背景下生活的中国人,他们长期以来接受一种儒文化的熏陶,主张“仁”、“义”、“忍”、“让”、“宽容”、“大度”。丁玲也是如此。她说,在她受难的时候,党也在受难,但“个人心灵上、身体上的伤痕,和国家、人民的创伤相比,是微不足道的”。“住房破了,漏了,你不去补漏,反要去戳,不是漏洞更大了吗?”正因为如此,丁玲复出后,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她从不悲悲切切,怨天尤人,而是朝前看。美国诗人安格尔对丁玲说:“我真不懂,受了罪,挨了打,坐了牢,没有半点怨,还笑得这样开心,好像谈的是别人的事。中国人,中国人,我永远也没法了解。”(聂华苓:《林中·炉边·黄昏后——和丁玲一起的时光》,孙瑞珍、王中忱编:《丁玲研究在国外》,第32—33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外国人在无法理解之时,有的用“赤化”加以解释,认为丁玲整个儿被赤化了。然而,个别中国人则又猜测:丁玲是假积极,“言不由衷”。于是,丁玲成了“伪君子”,为人“矫情”。

其四,丁玲特有的个性气质,常常使她卷入旋涡,卷入是非的陷阱。

丁玲直爽,心口如一,真诚坦白,不像社会上有些人,性格内向,城府很深,有什么看法装在肚里,谁也不透露,这种人很少闯祸。还有的人深谋远虑,审时度势,察言观色,表态四平八稳,左右逢源,让你挑不出毛病,他自己也不犯“规”。这种人躲在避风港里,一辈子过舒服日子。然而,丁玲做不到。她说:“我喜欢有真情性的人,不虚伪,不耍两面派,不搞阴谋,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这种人对我的心思……”丁玲还说过:“我写作的时候,从来不考虑形式的框框,也不想拿什么主义来强迫自己,也不顾虑文章的后果是受到欢迎或招来非议……”由此可见,她写作时忠于自己的感性直觉,“不喜欢过于理智”。加之,她性格直率,有时易于冲动,言辞激烈,因此容易惹来灾祸。例如,1942年3月初,有两位因离婚事件而遭到非议的妇女,向丁玲倾诉她们的经历和痛苦,深深地引起丁玲的同情。偏偏3月7日《解放日报》文艺版编辑陈企霞来信约稿,丁玲正巧有感想,要为这两位离婚的妇女鸣不平,于是写了《“三八节”有感》,发表于1942年3月9日的《解放日报》上。文章就延安妇女的结婚、离婚和如何生活等问题直率地谈了一点自己的看法。不料祸起萧墙。4月间,整风运动开始,在一次高干的学习会上,此文受到猛烈的批评,好在毛泽东作总结时说:“《‘三八节’有感》虽有批评,但还有建议。丁玲同王实味也不同,丁玲是同志,王实味是托派”。有了毛主席这句话,丁玲才得救了。

再说,丁玲过于敏感。诚然,作家都是敏感的。有一位西方学者说,作家有鹰的视力,狗的嗅觉,狐狸和野兔的机灵。丁玲是一个独特的女人,她情感细腻,感觉敏锐。她说:“作家一定要看见旁人能见到的东西,还要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丁玲锐敏的感受力和观察力,给她带来新的“独特的发现”。

1936年11月,丁玲到达苏区以后,从走马观花到沉人生活,她敏锐地感到这个从旧社会母体中分娩出来的解放区新世界,明显地留有旧社会的痕迹。丁玲还认为:“即使在进步的地方,有了初步的民主,然而这里更需要督促、监视。中国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封建恶习,是不容易铲除的。”基于此.她感到即使是革命圣地,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缺点,于是她创作了《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揭露了解放区存在的封建恶习,小生产者的习气,官僚主义的作风,塑造了贞贞、陆萍这样的鲜明形象,艺术而又形象地提醒人们:要铲除封建意识、官僚主义和小生产者的落后意识,以防止其对革命肌体的侵袭。但在那时,丁玲无法被理解,一般都认为解放区通体透明光亮,一片红彤彤。说解放区有缺点、有黑暗的角落,就是诬蔑,就是攻击!于是,人们把陆萍看成“反党分子”,将贞贞视为“叛徒”。那么,创作这些形象的作家——丁玲,当然成了“利用小说反党”的罪人了。

时间向前行进了40年,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当我们进入新时期,步人改革开放的时代之后,人们才发现:改革的阻力太大了。这个时候,人们才理解陆萍改造医院的艰难和失败的痛苦。如鲁迅所言:在中国,即使要搬动一张“桌子”,也是不容易的。“改革一两,反动十斤”。

独特的敏锐的感受力和观察力,使丁玲在时代变迁、历史转折的时期,能够有独特的发现,有超越意识。鲁迅先生很形象地描述了作家这种敏感。他说:“作家有一种特有的敏感,例如听口令‘举——枪’,政治家要等到‘枪’字令下的时候才举起,而作家听到‘举’字就举起来了”。(鲁迅:《文艺与政治的歧途》,《鲁迅全集》,第7卷,第11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丁玲正是如此。敏感而直率,往往就导致她“触礁”、“沉船”。丁玲争强好胜,的确有“明星意识”、“竞争意识”,想“挂头牌”。她这个人很自信,不容易服输,因此才说出:“北京这些中青年作家不得了啊,我还不服气,我还要和他们比一比呢!”比一比有什么不好?“比一比”其实也就是一种动力,给自己一种激励,也许还能创造出标新立异的好作品来。

总之,丁玲不管是“行时”或“背时”,成功或失败,成就与局限,都与她的思想、性格密不可分。

丁玲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人,又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女人,加上她独特的经历和遭遇,她常常处于潮流中心,是众人瞩目的对象。

其五,丁玲在20世纪生活了82年,其中对于她的论争在她生前死后却也有70余年的历史,这种论争今后还会继续下去。我认为这是正常现象。

我们知道:文学欣赏存在着差异性,由于欣赏者思想水平、欣赏能力、趣味爱好、职业、年龄不同,对作品的理解、评价也有差异,诚如西方人所说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鲁迅说同样读《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由此可见对于某些人、某些事看法不一致,达不成共识,也是不足为奇的,可以让不同的观点存在,不必强求一律。

然而,我以为这并不意味着文艺批评没有较为一致的标准,对于一个作家的评价,还是鲁迅先生说得好:“知人论世”,“顾及全篇全人”。评价一个作家必须紧密结合她的作品,不应拿猜想作论据,这样会影响评论的科学性。

文学批评本身是科学活动,文学批评必须尊重历史,实事求是,公允客观。当然,文学批评还应该是学术化的,有学理背景的。《文心雕龙·知音》提出对作家作品的评论应是——“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平理若衡,照辞如镜”。我们评论现当代的作家作品也如是。诚如此,我们的文学批评才能公允客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