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站在原地,抬起的双手停在半空,犹豫了很久,轻若羽毛地放在我的背上,安抚着,耳旁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
一阵袅袅的青烟徐徐而上,御书房内香气怡然,窗外天色已暗,远处似乎挂着隐约的一弯新月,房内出奇的安静,静的仿佛能听到房间内人的气息声。
我斟酌再三,拈起一字落定,轻舒了一口气,“皇上,微臣赢了。”言外之意,就是你该放我走了吧。我展了颜抬起眸,清亮的眼眸却落进一双深幽的黑瞳中,在他犀利的目光下,我有些窘迫,暗道刚才只顾着如何赢这局棋,也好早些回府,却忽略了眼前之人是何等人物。
久久,他嘴角微微上扬,昏暗的黄色烛光下,浅浅的酒涡越发显得亲切,这样一张容颜本该是温婉如玉的,却充满了血腥。
“岳卿的棋艺果然进步飞快。之前连输朕多局,方才朕许诺说——若是能赢朕一局,朕便放岳卿回府。你看——”他淡淡扫了眼矮几上胜负已分的棋局。
他一席话意有所指,我眉头微拢,确是疏忽了。
惊觉眉间轻轻一弹,一阵诧异,我本能站起,人往后退了两步,“微臣失礼,还望皇上恕罪。”
只见他双目含笑,手上握着半拢起的折扇——方才他就是拿此物点了点我的眉间,不知他是有意所为还是无意,如此举动却有些不妥,更何况——此刻,房间内只有我与他两人。
“哈哈……为何岳卿与朕下棋,总是心不在焉?”萧瑾朗声大笑,打破了一室的尴尬,他虽是笑着的,我却感到头顶那道锋利如影随形。
“微臣是看天色已晚,怕再晚些回去,宫门关了——”
“原来是此等小事,岳卿和不早说。朕吩咐李公公去状元府通报一声,就说状元爷陪朕下棋晚了,就此歇在皇宫——”
“这万万不可!”我赶忙打住他继续说下去,暗自道——镇定些,此人非同寻常,稍有疏忽,便能让他有隙可寻。
再次抬起头,对上他那双玩味的眸,我眼底清冷一片,举止却也恭敬万分,“皇上,这后宫之地,岂能由男子任意出入,传出去恐怕会折了皇上明君之称,祖宗的规矩可不好破,如此岳珏可真成了罪臣。”
“哦?”萧瑾眯起眼直直的望进我的眸。
我亦身形挺直了,迎面对视上那双高深莫测的黑瞳。
门外起了一些动静。
“什么事——”萧瑾转头看向门口,一声喝道。
一道孤冷清绝的声音传入耳膜,“皇上,皇后又在凤怡宫大闹,派人来说——”
未等门外的人把话说完,就见萧瑾眉头微蹙,脸上寒意而生,“够了,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门外便没了响声。
转身对我,笑容逐开,仿佛刚才那一幕冰冷完全不曾出现在他的脸庞上,“朕倒是好心办了坏事,一时心急,差些破了祖训,还是岳卿为人谨慎,既然如此,那朕也就不多留岳卿了,下棋——以后有的是机会,也不急于一时,岳卿说可是?”
我敛起眉淡淡应了一声。
步出御书房时,我的手心已渗出些许薄汗。他今日之举可是在试探我?给我个机会接近他,看我是否如他所愿,真会对他不利?即便我帮他灭了萧然,他还是不能完全信任我。如果是这样,他比我想象中更厉害。以后切不能再这般三心二意,让他窥见。
擦身而过,一道挺拔的身形矗立在御书房门口——谢秦,一如他那晚崇庆殿救驾时的模样,似乎对谁都是这般冷淡。
我冲他淡然一笑,他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我原以为他是有意救我,暗示我对于萧瑾的提议,千万别应承下来。可是如今见他这副模样,我却又有些不确定,许是我多心了。
月夜美妙,月色撩人,从皇宫回府这一途,我想了很多,却一无头绪,正当此时,一曲优美的琴音自回廊尽头的亭中悠悠传来,淡淡的,透着浓浓的思意,亭中的美人信手抚琴,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掉落,打在琴弦上,出现偶尔几个不协调的颤音。
伸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眼神平静无比,拈起袖子拭去她脸上的泪珠,“不要哭了,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哭肿了可不好看。”
“大人——”梅嫣慌乱地将头撇过,脸一直烧到耳根处。
我望了眼空手的掌心,不以为意地轻笑,往前多了两步,在她一旁坐下,看似漫不经心道,“以后就待在状元府吧,别再胡思乱想。”
“大人你——”梅嫣豁然抬起头,怔怔的望向我。
我的脸上绽开一丝笑意,如茶花般清淡,“我不想为难你,你什么时候想说自然会说。只是——”我瞧着她那张颠倒众生的容颜,“这张容颜实在不适合杀戮。”
我站起,转身欲走。
“难道你就适合吗?”一道娇声如雷声重重的打在我的心上,漾出一丝涟漪,“梅嫣虽然不知道大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去迷惑卫丞相,不惜一切地去靠近那个高高在上的人,难道你就可以这样不顾危险,既然你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她泪如雨下,声音戚戚然,“尹家亡了,亡了倒也好,那些人本来就该死!爹临走的那日,抚着我的额头对我说,一定要照顾好弟弟!他奉诏去了景德门,他仿佛早就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却还是抛下我们姐弟。我们姐弟本就是庶出,娘亲在生下弟弟的时候血崩而亡,从此爹疼我们入骨。爹爹在世时,我们依旧是尹府的三小姐、四公子,如今爹爹一死,那些人怕我们姐弟争夺家产,竟然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将我们姐弟掠出府活埋,我觉得周围的泥土围拥着我,呼吸艰难,听着弟弟的挣扎声越来越弱,最后……那一刻我在心底对自己说若是此番我侥幸不死,我便要他们血债血偿!”
听她一番陈述,我不禁皱眉,这便是六年前尹青山死后,那尹家的幼子幼女也跟着失踪的原因?不知尹青山在天之灵,看着骨肉相残,是否会觉得悲哀,恐怕是比自己身首异处更为痛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爹死了,弟弟也死了,我已生无可恋。”
“梅嫣——”我低叹。
“大人,您有护梅嫣的这份心,梅嫣已心满意足,只是请恕梅嫣不能领大人的情,梅嫣也有自己的抛不开、放不下,如果大人真是为了梅嫣好,还望大人成全。”她双膝下跪。
“梅嫣,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一旦踏了进去,便再也回不了头。”
“梅嫣不后悔。梅嫣之所以屈身百花楼,忍辱负重时至今日,便是为了放手一搏。若是梅嫣没有遇见大人,抑或梅嫣不似卫丞相口中的峥儿而吸引了大人,也许梅嫣会老死在百花楼,那才是梅嫣心中的至痛。”
“你这又是何苦……”我蹙眉,轻轻摇了摇头,双手后附离开之际,“说吧,要我怎么做?”
她目光一凛,声音亦是冷上几分,“如果没有那人,爹不会死,我们姐弟也不会让人欺负至此,年仅六岁的弟弟也不会早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都是那个人!全是那个人的错!”
我心上一悸,即便知道结局又怎么样,世人还是一样会选择飞蛾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