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本就是大禹朝最繁华的帝都。各国旅居往来之人众多,各类营生之人皆有混杂。
两年前,边境受扰、瘟疫横行、京中宫乱,大禹朝已是乱过一回。没想到才安稳了短短两年的时间,竟又再度生出事端,破坏了与临海而处的女洼国之间的盟约,化友为敌。
战事似一触即发。
京中商贾、外来旅客纷纷离京避祸,再也没有了两年前坚守京中的镇定从容。一户一户、一家一家的外来人、有能力的大禹朝人,皆收拾了家当,迁移去他处,甚至他国。
大家是宁愿丢了大禹朝这块生意兴隆的宝地,也不愿冒险留守丢了性命。
外客他移、乡人流散。在战火尚未蔓延进京的现在,在今日的大禹朝,已成了难挡的风潮。本属于大禹朝的繁华昌盛,也许也会随着这次乱事的延续,转移去了其它尚且安定和平的国家。
孟逸扬一路看在眼中,心痛难当!
真不知车内的皇上若是见了此情此景,又将会作何感想?
“逸扬兄,国乱人散,大禹朝一片乱相,商旅富贾纷纷转移他国,是很正常的现象。等到他日你们的皇上伤好回朝、重登大典之时,散去之人、物自然会重新聚拢。失去的东西不用去找,也会自己回来。如今,逸扬兄不必为此过于烦忧!”
晏无洵策马行于孟逸扬的身旁,看他望着满城撤离之人,满目忧色,遂好心地开口劝慰。
孟逸扬苦笑一声,感激地看他一眼。
“无洵兄,我没事。只是感慨我大禹朝有野心之人,处心积虑坐上了帝位,却无能力治理好这个国家。可惜,大禹朝现在掌握在一个不懂经营的人之手,百姓的苦难又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结束!幸亏,无洵兄事先考虑周全,喂皇上喝下了定神安心的汤药。否则,皇上若见此情景,定是不愿离京远行。无洵兄为皇上治伤,即是为我大禹朝的百姓谋福。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
两人皆不由地看了旁边的马车一眼。
晏无洵直叹做皇帝的不易,孟逸扬则只盼着沉星尽快痊愈,领导他们夺回皇权、重振朝纲,一解百姓之苦!
而车内的沉星,自下山的路上喝下了一碗汤药,便径直沉沉睡去,对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更不曾察觉,他的王朝,已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混乱局面。
大队人马出城,若在平日,定是十分醒目。但如今这几日,带齐了全部的家当,家眷、仆役跟随,举家迁出的人不在少数。晏无洵一行身穿百姓布衣,乔装成老爷、夫人、家仆、武丁的样子,混迹其中,倒也不曾引起别人的注意。
也许连那守城的官兵,整日里看人举家迁出,自己心中也已是惶惶不安,沉星、孟平晓、孟逸扬=明珠等人的通缉画像就贴在身侧的城墙之上,他们一一扫过了众人不曾乔装的面孔,也未曾认出半分。
一行人出乎意料地安全顺利出了京城城门。如意门人腰间的剑为出鞘,晏无洵手中的通行令牌也无用武之地。
孟逸扬一边庆幸,一边感叹。两年的时间,大禹朝官兵已变得如此懒散无用。真不知是他们之幸,还是大禹百姓之祸。
“逸扬兄,如今我们已安全出城。未免再次被皇宫影卫咬住了尾巴,现在就按原定计划,你与我的门人由陆路直走北疆,一路引开他们的注意力;我则带着皇上、平晓,还有明珠,转至大禹朝南界,由水路绕行去北疆。咱们就在此处分来,分头行动,等到了北疆再见吧!”
“那好!无洵兄,他们就交给你了,请你务必保护他们周全。晓妹,你一路上要好好照顾自己!”
“二哥……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孟逸扬慎重地拍拍晏无洵的肩膀,将现在对自己来说重要远胜过自己生命的两人交付给他。又再三地叮嘱了明珠一番,朝孟平晓微微一笑,最后才转身走向如意门早已备好的另一辆马车。
从现在起,他就是伤重在身,欲往北疆治疗的“沉星”,如意门人将一路护送着他这个“皇帝”直奔北疆,也顺便引开那些追杀的影卫。
看着孟逸扬的车子走远,晏无洵才示意孟平晓拉下车帘子。
“平晓,别太为你这二哥担心。影卫虽然厉害,但你二哥却还身负着辅佐皇上重回帝宫的重责大任,他是不会轻易让自己受伤的!更何况,我如意门人亦会舍命随身护卫着他,他会平平安安到达北疆,出现在你的面前的!知道吗?”
“嗯,无洵大哥,平晓明白!”
孟平晓听晏无洵如此笃定,担忧的心也顿时安定了许多。和明珠重新坐好,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晏无洵驾了马车,转头往另一个方向扬蹄奔去。
现在就只剩他一人来保护这车中三人,但是只是他一人,其实就已足够……
马车颠簸,显示着驾车的人并不太善于此道。沉睡中的沉星,被摇晃得差点撞上了车壁,又差点摔下了软榻,惊得孟平晓从满怀的沉思中回了神,直觉的、慌忙的,伸手去将沉星的身子轻轻稳住。
“明珠,快,快来,将皇上的腿扶住,别让他的伤口撞到了!”
“是,小姐……”
车内,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将沉星抓稳,自己却被一路颠得左摇友晃。孟平晓脸上的慌张心痛,只有明珠窥见。
“小姐,明珠有一事,实在是想不明白。”
“什么事?你说。”
“就是二少爷呀,我之前就觉得很奇怪了,刚才听到晏公子又说二少爷身负着辅佐皇上重回帝宫的重责大任什么的,明珠就更想不明白了。”
“为什么?”
“皇上将孟家满门抄斩,只侥幸余下了你与少爷两条血脉。二少爷本是对皇上狠之入骨的,现在却为何还要舍命护驾呢?仔细想想,当年,在去女洼国之前,二少爷对皇上的态度可是仇恨得很,可是从女洼国回来之后,就明显改变了呢!明珠真的觉得很奇怪。小姐,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因由,而我们不知道呢?”
“你别乱想!忠义之间,二哥只是选择了前者、舍弃了后者!他护的岂止是皇上,而是大禹朝的百姓,明白吗?以后千万不可再在别人面前,如此随意的说什么二哥对皇上恨之入骨这一类的话了,知道吗?”
“哦!明珠还是不太明白小姐的意思。但是小姐既然这样说了,明珠以后便不再对旁人讲了。”
“嗯,谢谢你,明珠!你现在不懂,以后就会明白的。二哥如此,都是为民,是正确的选择,你记住这一点就好!”
“嗯!明珠知道了。”
孟平晓对明珠分析得头头是道,自己心中却也是疑虑重重。
她虽不是那个真正与孟逸扬从小一起长大的孟平晓,但以她一直以来对孟逸扬的了解,他绝不会是一个心中有天下的丞相之子。无论是沉星、还是月容公主下令斩杀了孟家数百条人命,孟逸扬与皇家都已算是结下了清还不了的血海深仇。以他的胸襟、他的目光所及,又怎会这样一反常态,尽心舍命地帮助已无皇权在手的沉星去北疆疗伤?更有甚者,还要准备着助他重回帝宫,夺回皇位?
令他这么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越往南行,离与女洼国交界的海域越近。
社会的混乱、百姓的惊惶,比起京城,自然也是更加明显地显露出来。
一路行来,连孟平晓和明珠都已看出了大禹朝的动荡之势,不由整日里忧心忡忡,也带出了几分忧国优民的情绪,更是为沉星这一国之君担心不已。
好在晏无洵一路上皆是算准了用药的时间。沉星一碗汤药饮下,每每都是白日里沉睡不醒,夜半十分才转醒过来。这时,他们已宿在了野外荒郊,远离了人群纷扰。
将夜宿荒野与长久昏睡解释为避人耳目,以及养伤调息,倒也算是情理之中,险险地骗过了沉星,未曾引起他的怀疑。
一直到上了船,沉星也没有发觉周遭的异状。晏无洵也算是尽心尽力,将保密的功夫做到了家。
再次于最南端的小镇码头登船启航。当日,孟平晓在这里下船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再度乘船离开时,会多了一个本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的人。更没有想到,自己竟还要与这人一起,去北疆、去如意门、去无洵大哥的家……
真是世事无常、难以预料,不是吗?
“平晓,海上风大,你的身子可经不起这海风如此肆无忌惮地吹拂。若你不想再喝上数月大哥为你熬制的汤药,最好还是尽量呆在船仓里,减少出来吹风的次数为妙!”
孟平晓站在船头,感慨万千。
突然觉得身上一暖,轻暖的披风便将她已被风吹得有些冰凉的身子裹了一个严严实实。
一回头,她就看见身后立着的温文男子,正面露责备之意,却又满目柔情地看着自己。
“无洵大哥……平晓只是吹吹海风、看看海景。保证下不为例,你可千万别再让我喝那些汤药了!
孟平晓后退一步,挽住晏无洵的胳膊,赖皮撒娇似的左右摇晃着。微微昂起的脸上亦是绽开了毫无保留的笑容,满面地光彩灿烂,小女儿姿态尽显。
晏无洵同样温柔地笑看着眼前的佳人,情不自禁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自然地抚上了孟平晓的秀发,几多怜爱、几多柔情。
两人就像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铺陈于蓝天碧水的海景之间,叫人只是远远看见都不免赞叹,真是才子佳人,浑然天成的一对佳偶。
然而,两人亲昵对视、和谐并肩的画面,看在某人的眼中,却是揪心刺目,难以忍受。
乒乓一声脆响,沉星一把挥落了明珠递上前来的药碗。白瓷砸成了片片碎片。带着一定热度的浓黑药汁也洒得满地都是,就连明珠杏色的衣裙也未能幸免,被溅得满身的斑斑点点。
”滚!滚出去!朕不喝!朕也不想再看到你这贱婢!给朕立即滚出去,滚出去!”
沉星朝着明珠咆哮怒吼,仿佛她刚才是做了一件多么以下犯上、罪无可恕的事情。
但事实上,明珠什么也没做。只是在送药进来的时候,看见沉星争透过窗户注视着外头赏心悦目如风景画般的孟平晓与晏无洵,顺口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也许也是故意地开口低声赞美了一句:“小姐与晏公子真是相配的一对儿!”
却也就是这一句,让隐忍了很久的沉星猛烈地爆发了。像不断喷发出炙人岩浆的火山,似要吞噬掉周遭的一切。
“皇……皇上……”
因这突发的状况,明珠吓懵于当场。
沉星与生俱来的帝王尊威,夹带着毫无掩饰的怒气,充分显示了他此时糟糕无比的心情。惊呆了明珠,也惊动了外头和乐融融的孟平晓与晏无洵。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皇上……”
孟平晓冲进舱房之中,却只看见瑟瑟发抖的明珠,还有满地狼藉。
“明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了?”
“滚,叫你这该死的奴才滚出去。别再让朕见到她!否则,朕立即取了她的狗命!”
沉星凶狠地朝着孟平晓吼去。更是将旁边原本用来放置汤药碗盅的托盘直接拿起,朝明珠掷了过去。
“啊!”
“明珠,小心……”
没料到孟平晓竟会以身相护于明珠身前,沉星的托盘一脱手,面上也是有瞬间的紧张。不过,幸好……
“皇上,请冷静一些!为了一个无知的小丫头伤了你的万金之躯,那就不值得了!”
晏无洵伸手一拦,稳稳截下了险些招呼到孟平晓身上的“凶器”,毫不畏惧沉星的怒火,沉稳优雅如常地开口劝言。
对比着天子骄子的暴躁失控,一个如水、一个似火,真是鲜明的不同!
“这贱婢做不好自己的份内之事,也管不好自己的一张贱嘴,留住何用?”
“明珠该死!明珠该死!请皇上赎罪,明珠以后再也不敢了!”
即使心中为小姐抱屈,却也万万不能逾矩忘形,出言冒犯了皇上。明珠自知自己犯了大罪,吓得扑通一声扑到在地上,颤着声地不停求饶。
“皇上,不管明珠做错了什么,平晓都代她向你赔罪。都是平晓平日里不曾好好管教,这才让她无法无天,无知地冒犯了皇上。请皇上宽宏大量,再给她一次机会,切莫与她计较!”
沉星少见的盛怒,像是真的想将明珠处置干净才能消了心头火气一般。孟平晓站在一旁,看着他这副模样,不免觉得心惊。
也不知明珠是如何冒犯了沉星,只能一心求这事能够善了。孟平晓赶紧挡在了明珠的前头,拿出主子的姿态为自己的丫鬟求情。
“哼!你还是多抽些时间好好管教管教你这放肆的丫头吧。否则迟早有一天,你在忙于与情人花前月下之时,她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取下了首级!”
“皇上,你……”
沉星话中的讽刺之意甚是明显。孟平晓听得火气无法控制地上扬,怒目圆睁,便想要开口反驳。
晏无洵却抢先一步开口,截了她将要出口的激烈言辞,也微笑着暗示明珠赶紧离开。
“皇上皇恩浩荡,皇家气派果真少见。明珠,还不快快谢过皇上的不杀之恩,赶紧谢恩退下,好好反省,切毋再在此处碍了皇上的眼!”
明珠赶紧谢恩退下,飞也似的逃出了门去。晏无洵则依然是一脸淡定的笑意,让沉星无话可说。
“皇上,你必须按时服用在下熬制的汤药。现在汤药已全数洒掉,只好请你稍等片刻,让在下重新为你熬制一碗。”
沉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晏无洵便转身拉起了孟平晓。
“这里,在下随后会叫船上的小厮来收拾干净。那么,现在就请皇上先休息一下。在下去去就来!平晓,你也随大哥一起出去吧!”
“嗯。”
“等等,为何要朕等什么小厮?你们难道是想让朕在这段期间,一直闻着这满屋子的药味吗?”
沉星的质问拖住了两人正欲离去的脚步,惹得跟在晏如玉身后的孟平晓更加恼怒地转回了身子,瞪着这男人。
“你,娇生惯养的孟家三小姐,在外流浪了两年,难道还和在宫里一样矜贵?你就不会自己动手给朕收拾干净吗?”
沉星以眼角斜睨着怒看自己的孟平晓语气里满含的嘲讽威力不减分毫。看在孟平晓的眼中,就如肉中长刺,带来了一阵强烈的不适。
“皇上这话可就错了。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将这些由皇上自己制造的残渍收拾干净,自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我可不像有些人,事事都要他人代劳!”
告诉自己要忍耐、忍耐、再忍耐。
孟平晓咬紧了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一席话,狠狠地回瞪了沉星一眼,才柔声地对晏无洵说道:“无洵大哥,你去熬药吧!我来将这里收拾干净!”
“可是……”
晏无洵心中自是不愿,可是……
“我不想叫人狗眼看低了他人!我没关系的。无洵大哥,你放心地去吧。我把这里收拾好了,就立即过来找你!”
“……好吧……有什么事,你就大声叫我便是,大哥能够听见。”
“嗯!”
晏无洵本还想再说什么,却还是因着孟平晓与沉星这两人见明显四溅的火花而最终没有再开口。
他转身离开。忙于与沉星叫劲的孟平晓,却也未能发现,他离去的背影中藏起的落寞,和脚步下走出的忧虑。
而沉星,看着晏无洵离开,孟平晓最后还是气呼呼地留了下来,原本糟糕的心情终于稍稍有了好转。
取了抹布,挽起裙袖,孟平晓不再多看沉星一眼,而是沉默地蹲下身开始收拾残局。
看着她小心地拾捡着满地的白瓷碎片,看着她笨拙地用抹布汲取一地的药汁,沉星的嘴角,悄悄勾起了一抹笑容,似很温暖,也很快乐!
“哎呀!”
孟平晓突然小小地痛叫了一声。她动作迅速地按住了手指,压住了伤口,地上一片白瓷碎片上滴出的一点红花,却昭显出她笨手笨脚割破手指的事实。
真是笨,竟然在他面前失误划破了手,这不是自己送上门去让人嘲笑吗?
孟平晓懊恼皱眉头,心里暗斥自己不再多加小心一点。耳里也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听见了沉星的声音。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