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对自然的颂歌中,也交织着青年人的爱欲幻觉与错觉,这风格,在当时诗人中是并不缺少一致兴味的。俞平伯君的作品,为汪静之诗曾有着极大的暗示。在西湖杂诗中,我们又可发现那格调,为俞平伯康白情所习惯的格调。使小诗,作为说明一个恋爱的新态度,汪静之君诗也有受《尝试集》的影响处。
又如《乐园》作者从爱欲描写中,迎合到自己的性的观念,虽似乎极新,然而却并不能脱去当时风行的雅歌以及由周作人介绍的牧歌的形式。《被残萌芽》则以散文的风格,恣纵的写述,仍然在修辞的完美以及其他意义上,作者所表现的天才,并不超越于其余作品标准之上。作者的对旧诗缺少修养,虽在写作方面,得到了非常的自由。因为年龄,智慧,取法却并不能也摆脱同时的诗的一般作品的影响,这结果,作者的作品,所余下的意义,仅如上面所提及,因年龄关系,使作品建筑在“纯粹幼稚上”,幼稚的心灵,与青年人对于爱欲朦胧的意识,联结成为一片,《蕙的风》的诗歌,如虹彩照耀于一短时期国内文坛,义如流星的光明,即刻消灭于时代兴味旋转的轮下了。
作者在一九二七年所印行的新集,《寂寞的国》,是异常冷落的情形问世的。生活,年龄,虽使作者的诗的方向有所不同,然而除了新的诗集是失去了《蕙的风》在当时的长处以外,作者是不以年龄的增进,在作品中获同样进步的。另一面,到一九二八年为止,以诗篇在爱情上作一切诠注,所提出的较高标准,热情的光色交错,同时不缺少音乐的和谐,如徐志摩的《翡冷翠的一夜》。想象的恣肆,如胡也频的《也频诗选》。微带女性的忧郁,如冯至的《昨日之歌》。使感觉由西洋诗取法,使情绪仍保留到东方的、静观的、寂寞的意味,如戴望舒的《我的记忆》。肉感的、颓废的、如邵洵美的《花一般罪恶》。在文字技术方面,在形式韵律方面,也大都较之《蕙的风》作者有优长处。新的趋势所及,在另一组合中,有重新使一切文学回复到一个“否认”倾向上去的要求,文学问题可争论的是“自由抒写”与“有所作为”。在前者的旗帜下,站立了古典主义绝端的理知,以及近代的表现主义浪漫的精神,另一旗帜下,却是一群“相信”或“同意”于使文学成为告白,成为呼号,成为大雷的无产阶级文学与民族文学的提倡者,由于初期的诗的要求,而产生的汪静之君作品,自然是无从接近这纠纷,与时代分离了。
论徐志摩的诗
一九二三年顷,中国新文学运动有了新的展开,结束了初期文学运动关于枝节的纷争。创作的道德问题,诗歌的分行、用字,以及所含教训问题,皆得到了一时休息。凡为与过去一时代文学而战的事情,渐趋于冷静,作家与读者的兴味,转移到作品质量上面后,国内刊物风起,皆有沉默向前之势。创造社以感情的结合,作冤屈的申诉,特张一军,作由文学革命而衍化产生的文学研究会团体,取对立姿式,《小说月报》与《创造》,乃支配了国内一般青年人文学兴味。以彻头彻尾浪漫主义倾向相号召的创造社同人,对文学研究会作猛烈袭击。在批评方面,所熟习的名字,是成仿吾。在创作方面,张资平贡献给读者的是若干恋爱故事;郁达夫用一种崭新的形式,将作品注入颓废的病的情感,嵌进每一个年青人心中后,使年青人皆感到一种同情的动摇。在诗,则有郭沫若,以英雄的、原始的夸张情绪,写成了他的《女神》。
在北方,由胡适之、陈独秀等所领导的思想与文学革命运动,呈了分歧,《向导》与《努力》,各异其趣,且因时代略呈向前跃进样子,“文学运动”在昨日所引起的纠纷,已得到了解决。新的文学由新的兴味所拥护,渐脱离理论,接近实际,独向新的标准努力。文学估价又因为有创造社的另一运动,提出较宽泛的要求后,注意的中心,便归到《小说月报》与《创造》月季刊方面了。另外,由于每日的刊行,以及历史原因,且所在地方,又为北京,由孙伏园所主编的《晨报副刊》,其影响所及,似较之两定期刊物为大。
这时的诗歌,在北方,在保守着“五四”文学运动胡适之先生等所提出的诗歌各条件,是刘复、俞平伯、康自情诸人。使诗歌离开韵律,离开词藻,以散文新形式为译作试验,是周作人。以小诗捕捉一个印象,说明一个观念,以小诗抒情,以小诗显出聪明睿知对于人生的解释,同时因作品中不缺少女性的优美、细腻、明慧,以及其对自然的爱好,冰心女士的小诗,为人所注意、鉴赏、模仿,呈前此未有的情形。由于《小说月报》的介绍,朱自清与徐玉诺的作品,也各以较新组织、较新要求写作诗歌,常常见到。王统照则在其自编的文学周刊(附于《晨报》),有他的对人生与爱,作一朦胧体念朦胧说明的诗歌。创造社除郭沫若外,有邓均吾的诗,为人所知。另外较为人注意的,是天津的文学社同人,与上海的浅草社同人。在诗歌方面,焦菊隐、林如稷,是两个不甚陌生的名字。
文学运动已告了一个结束,照着当时的要求,新的胜利是已如一般所期望,为诸人所得到了的。另一时,为海派文学所醉心的青年,已经成为新的鉴赏者与同情者了。为了新的风格新的表现渐为年青人所习惯,由《尝试集》所引起的争论,从新的作品上再无从发生。基于新的要求,徐志摩以他特殊风格的新诗与散文,发表于《小说月报》。同时,使散文与诗,由一个新的手段,作成一种结合,也是这个人。(使诗还元朴素,为胡适。从还元的诗抽除关于成立诗的韵节,成完全如散文的作品为周作人。)使散文具诗的精灵,融化美与丑劣句子,使想象徘徊于星光与污泥之间,同时,属于诗所专有,而又为当时新诗所缺乏的音乐韵律的流动,加入于散文内,徐志摩的试验,由新月印行之散文集《巴黎鳞爪》,以及北新印行之《落叶》,实有惊人的成就。到近来试检察作者唯一创作集《轮盘》,其文字风格,便具一切诗的气分。文字中糅合有诗的灵魂,华丽与流畅,在中国,作者散文所达到的高点,一般作者中,是还无一个人能与并肩的。
作者在散文方面,给读者保留的印象,是华丽与奢侈的眩目。在诗歌,则加上了韵的和谐与完整。
在《志摩的诗》一集中,代表到作者作品所显示的特殊的一面,如《灰色的人生》下面的一列句子:
我想——我想放宽我的宽阔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齐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肋骨与筋络。
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
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他要落叶的颜色。
我一把……
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太空的声调。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灰色的人生”!
又如《毒药》写着那样粗犷的言语——
今天不是我的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美的日子。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
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像坟堆的夜鸮,因为……
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着,浮荇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他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
这海是一个不安静的海,在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写着人欲与兽性。
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一种奢侈的想象,挖掘出心的深处的苦闷,一种恣纵的,热情的,力的奔驰,作者的诗,最先与读者的友谊,是成立于这样篇章中的。这些诗并不完全说明到作者诗歌成就的高点,这类诗只显示作者的一面,是青年的血,如何为百事所燃烧。不安定的灵魂,在寻觅中,追究中,失望中,如何起着吓人的翻腾。爱情,道德,人生,各样名词以及属于这名词的虚伪与实质,为初入世的眼所见到,为初入世的灵魂所感触,如何使作者激动。作者这类诗,只说明了一个现象,便是新的一切,使诗人如何惊讶愤怒的姿态。与这诗同类的还有一首《白旗》,那激动的热情,疯狂的叫号,略与前者小同。这里若以一个诗的最高目的,是“以温柔悦耳的音节,优美繁丽的文字,作为真理的启示与爱情的低诉”。作者这类诗,并不是完全无疵的好诗。另外有一个《无题》,则由苦闷、昏瞀,回复了清明的理性,如暴风雨的过去,太空明朗的月色,虫声与水声的合奏,以一种勇敢的说明,作为鞭策与鼓励,使自己向那“最高峰”走去。这里“最高峰”,作者所指的意义,是应当从第二个集子找寻那说明的。凡是《志摩的诗》一集中,所表现作者的欲望焦躁,以及意识的恐怖,畏葸,苦痛,在作者次一集中,有说明那“跋涉的酬劳”自白存在。
在《志摩的诗》中另外一倾向上,如《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这里是作者为爱所煎熬,略返凝静,所作的低诉。柔软的调子中交织着热情,得到一种近于神奇的完美。
使一个爱欲的幻想,容纳到柔和轻盈的节奏中,写成了这样优美的诗,是同时一般诗人所没有的。在同样风格中,带着一点儿虚弱,一点儿忧郁,一点病,有《在那山道旁》一诗。使作者的笔,转入到一个纯诗人的视觉触觉所领会到的自然方面去,以一种丰富的想象,为一片光色,一朵野花,一株野草,付以诗人所予的生命,如《石虎胡同七号》,如《残诗》,如《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皆显示到作者性灵的光辉。正以排列组织的最高手段,琐碎与反复,乃完全成为必须的旋律,也是作者这一类散文的诗歌。在《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一诗中,则作者的文字,简直成为一条光明的小河了。
“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作者文字的光芒,正如在《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一诗中所说及。以洪流的生命,作无往不及的悬注,文字游泳在星光里,永远流动不息,与一切音籁的综合,乃成为自然的音乐。一切的动,一切的静,青天,白水,一声佛号,一声钟,冲突与和谐,庄严与悲惨,作者是无不以一颗青春的心,去鉴赏、感受而加以微带矜持的注意去说明的。
作者以珠玉的散文,为爱欲,以及为基于爱欲启示于诗人的火焰热情,在以《翡冷翠的一夜》名篇的一诗中,写得最好。作者在平时,是以所谓“善于写作情诗”而为人所知的,从《翡冷翠的一夜》诗中看去,“热情的贪婪”这名词以之称呼作者,并不为过甚其词。《再休怪我脸沉》,在这诗中,便代表了作者整个的创作重心,同时,在这诗上,也可看到作者所长,是以爱欲为题,所有联想,如何展开,如光明中的羽翅飞向一切人间。在这诗中以及《翡冷翠的一夜》其他篇章中,是一种热情在恣肆中的喘息。是一种豪放的呐喊,为爱的喜悦而起的呐喊。是清歌,歌唱一切爱的完美。作者由于生活一面的完全,使炽热的心,到另一时,失去了纷乱的机会,反回沉静以后,便只能在那较沉静生活中,为所经验的人生,作若干素描。因此作者第二个集子中,有极多诗所描画的却只是爱情的一点感想。俨然一个自然诗人的感情,去对于所已习惯认识分明的爱,作诚虔的歌唱,是第二个集子中的特点。因为缺少使作者焦躁的种种,忧郁气分在作者第二个集子中也没有了。
因此有人评这集子为“情欲的诗歌”,具“烂熟颓废气息”。然而作者使方向转到爱情以外,如《西伯利亚》一诗,那种融合纤细与粗犷成一片锦绣的组织,仍然是极好的诗。又如《西伯利亚遭中忆西湖秋雪庵芦色作歌》,那种和谐,那种离去爱情的琐碎与亵渎,但孤独的抑郁的抽出乡情系恋的丝,从容的又复略近于女性的明朗抒情调子,美丽而庄严,是较之作者先一时期所提及《在那山道旁》一类诗有更多动人处的。
在作者第二集子中,为人所爱读,同时也为作者所深喜的,是一首名为《海韵》的长歌: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女郎,胆大的女郎!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阿,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女郎,在哪里,女郎?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哪里,阿,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
以这类诗歌,使作者作品,带着淡淡的哀戚,搀入读者的灵魂,除《海韵》以外,尚有一风格略有不同名为《苏苏》的一诗:
苏苏是一个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
到黄昏时有晚风来温存,
要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关于这一类诗,朱湘《草莽集》中有相似篇章。在朱湘作《志摩的诗评》时,对于这类诗是加以赞美的。如《大帅》《人变兽》《叫化活该》《太平景象》《盖上几张油纸》等等,以社会平民生活的印象,作一度素描,或由对话的言语中,浮绘人生可悲悯的平凡的一面。在风格上,闻一多《死水》集中,常有极相近处。在这一方面,若诚如作者在第二个集子所自引的诗句那样:
我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我只要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则作者那样对另一种做人的描写,是较之对“自然”与“爱情”的认识,为稍稍疏远了一点的。作者只愿“安分”做人,这安分,便是一个奢侈,与作者凝眸所见到的“人”是两样的。作者所要求的是心上波涛静止于爱的抚慰中。作者自己虽极自谦卑似的,说“自己不能成为诗人”,引用着熟人的一句话在那序上,但作者,却正因为到底是一个“诗人”,把人生的另一面,平凡中所隐藏的严肃,与苦闷,与愤怒,有了隔膜,不及一个曾经生活到那现在一般生活中的人了。钱杏邨,在他那略近于苛索的检讨文章上面,曾代表了另一意见有所述及,由作品追寻思想,为《志摩的诗》作者画了一个肖像。但由作者作品中的名为《自剖》中几段文字,追寻一切,疏忽了其他各方面,那画像却是不甚确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