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所长是使一切诗的形式,使一切由文中不习惯的诗式,嵌入自己作品,皆能在试验中楔合无间。如《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如《客中》,如《决断》,如《苏苏》,如《西伯利亚》,如《翡冷翠的一夜》,都差不多在一种崭新的组织下,给读者以极大的感兴。
作者的小品,如一粒珠子,一片云,也各有他那完全的生命。如《沙扬娜拉》一首: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读者的“蜜甜的忧愁”,是读过这类诗时就可以得到的。如《在那山道旁》《落叶小唱》,也使人有同类感觉。有人曾评作者的诗,说是多成就于音乐方面。与作者同时其他作者,如朱湘,如闻一多,用韵,节奏,皆不甚相远,诗中却缺少这微带病态的忧郁气分,使读者从《志摩的诗》作者作品中所得到的“蜜甜的忧愁”,是无从由朱湘、闻一多作品中得到的。
因为那所歌颂人类的爱,人生的爱,到近来,作者是在静止中凝眸,重新有所见,有所感。作者近日的诗,似乎取了新的形式,正有所写作,从近日出版之《新月》月刊所载小诗可以明白。
使作者诗歌与朱湘、闻一多等诗歌,于读者留下一个极深印象,且使诗的地位由忽视中转到它应有位置上去,为人所尊重,是作者在民十五年时代编辑《晨报副刊》时所发起之诗会与《诗刊》。在这周刊上,以及诗会的座中,有闻一多、朱湘、饶子离、刘梦苇、于赓虞、蹇先艾、朱大枬诸人及其作品。刘梦苇于十六年死去,于赓虞由于生活所影响,对于诗的态度不同,以绝望的、厌世的、烦乱的病废的情感,使诗的外形成为划一的整齐,使诗的内含又浸在萧森鬼气里去。对生存的厌倦,在任何诗篇上皆不使这态度转成欢悦,且同时表现近代人为现世所烦闷的种种,感到文字的不足,却使一切古典的文字,以及过去的东方人的惊讶与叹息与愤怒的符号,一律复活于诗歌中,也是于先生的诗。朱湘有一个《草莽集》,《草莽集》中所代表的“静”,是无人作品可及的。闻一多有《死水》集,刘梦苇有《白鹤集》……
诗会中作者作品,是以各样不同姿态表现的,与《志摩的诗》完全相似,在当时并无一个人。在较新作者中,有邵洵美。邵洵美在那名为《花一般罪恶》的小小集子里,所表现的是一个近代人对爱欲微带夸张神情的颂歌。以一种几乎是野蛮的,直感的单纯,——同时又是最近代的颓废,成为诗的每一章的骨骸与灵魂,是邵洵美诗歌的特质。然而那充实一首诗外观的肌肉,使诗带着诱人的芬芳的词藻,使诗生着翅膀,从容飞入每一个读者心中去的韵律,邵洵美所做到的,去《翡冷翠的一夜》集中的完全,距离是很远很远的。
作者的诗歌,凡带着被抑制的欲望,作爱情的低诉,如《雪花的快乐》,在韵节中,较之以散文写作具复杂情感的如《翡冷翠的一夜》诸诗,易于为读者领会。
论闻一多的《死水》
以清明的眼,对一切人生景物凝眸,不为爱欲所眩目,不为污秽所恶心,同时,也不为尘俗卑猥的一片生括厌烦而有所逃遁;永远是那么看,那么透明的看,细小处,幽僻处,在诗人的眼中,皆闪耀一种光明。作品上,以一个“老成懂事”的风度,为人所注意,是闻一多先生的《死水》。
读《死水》容易保留到的印象,是这诗集为一本理知的静观的诗。在作品中那种安详同世故处,是常常恼怒到年青人的。因为年青人在诗的德性上,有下面意义的承认:
诗是歌颂自然与人生的,
诗是诅咒自然与人生的,
诗是悦耳的柔和的东西,
诗是热烈的奔放的东西,
诗须有情感,表现的方法须带一点儿天真,
这样或那样,使诗必须成立于一个概念上,是“单纯”与“胡涂”。那是为什么?因为是“诗”。带着惊讶,恐怖,愤怒,欢悦,任情的歌唱,或矜慎的小心的低诉,才成为一般所认可的诗。纤细的敏感的神经,从小小人事上,作小小的接触,于是微带夸张,或微带优郁,写成诗歌,这样诗歌才是合乎一九二〇年来中国读者的心情的诗歌。使生活的懑怨与忧郁气分,来注入诗歌中,则读者更易于理解,同情。因为从一九二三年到今日为止,手持新诗有所体会的年青人,为了政治的同习惯的这一首生活的长诗,使人人都那么忧愁,那么忧愁!
社会的与生理的骚扰,年青人,全是不安定,全是纠纷,所要的诗歌,有两种,一则以力叫号作直觉的否认,一则以热情为女人而赞美。郭沫若,在胡适之时代过后,以更豪放的声音,唱出力的英雄的调子,因此郭沫若诗以非常速力,占领过国内青年的心上的空间。徐志摩,则以另一意义,支配到若干青年男女的多感的心,每日有若干年青人为那些热情的句子使心跳跃,使血奔窜。
在这样情形下,有两本最好的诗,朱湘《草莽集》,同闻一多的《死水》。两本诗皆稍稍离开了那时代所定下的条件,以另一态度出现,皆以非常寂寞的样子产生,存在。《草莽集》在中国抒情诗上的成就,形式与内容,实较之郭沫若纯粹极多。全部调子建立于平静上面,整个的平静,在平静中观照一切,用旧词中属于平静的情绪中所产生的柔软的调子,写成他自己的诗歌。明丽而不纤细,《草莽集》的价值,是不至于因日前的寂寞而消失的。《死水》一集,在文字和组织上所达到的纯粹处,那摆脱《草莽集》为词所支配的气息,而另外重新为中国建市一种新诗完整风格的成就处,实较之国内任何诗人皆多。《死水》不足“热闹”的诗,那是当然的,过去不能使读者的心动摇,未来也将这样存在。然而这是近年来一本标准诗歌!在体裁方而,在文字方面,《死水》的影响,不是读者,当是作者。由于《死水》风格所暗示,现代国内作者向那风格努力的,已经很多了。在将来,某一时节,诗歌的兴味,有所转向,使读者,以诗为“人生与自然的另一解释”文字,使诗效率在“给读者学成安详的领会人生”,使诗的真价在“由于诗所启示于人的智慧与性灵”,则《死水》当成为一本更不能使人忘记的诗!
作者是画家,使《死水》集中具备刚劲的朴素线条的美丽。同样在画中,必需的色的错综的美,《死水》诗中也不缺少。作者是用一个画家的观察,去注意一切事物的外表,又用一个画家的手腕,在那些俨然具不同颜色的文字上,使诗的生命充溢的。
如《荒村》,可以代表作者使一幅画成就在诗上,如何涂抹他的颜色的本领。如《天安门》,在那些言语上如何着色,也可看出。与《天安门》相似那首《飞毛腿》,与《荒村》相近那首《洗衣歌》,皆以一个为人所不注意的题材,因作者的文字的染色,使那诗非常动人的。
他们都上那里去了?怎么
虾蟆蹲在甑上,水瓢里开白莲,
桌椅板凳在田里堰里飘着;
蜘蛛的绳桥从东屋往西屋牵?
门框里嵌棺材,窗棂里镶石块!
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
镰刀让它锈着快锈成了泥,
抛着整个的鱼网在灰堆里烂。
天呀!这样的村庄都留不住他们!
玫瑰开不完,荷叶长成了伞;
秧针这样尖,湖水这样绿,
天这样青,鸟声像露珠这样圆。
这样一个桃源,瞧不见人烟!
这里所引的是《荒村》诗中一节。另外,以同样方法,画出诗人自己的心情,为百样声音百样光色所搅扰,略略与全集调子不同的,是《心跳》。代表作者在节奏和谐方面与朱湘诗有相似处,是一首名为《也许》的诗:
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
那么叫苍鹭不要咳嗽,
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
不许阳光攒你的眼帘,
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
也许你听着蚯蚓翻泥,
听那细草的根儿吸水,
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
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
我叫纸钱儿缓缓的飞。
在《收回》,在《你指着太阳起誓》,这一类诗中,以诗为爱情二字加以诠解,《死水》中诗与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及其他诗歌,全是那么相同又那么差异。在这方面作者的长处,却正是一般人所不同意处。因为作者在诗上那种冷静的注意,使诗中情感也消灭到组织中,一般情诗所不能缺少的一点轻狂,一点荡,都无从存在了。
作者所长是想象驰骋于一切事物上,由各样不相关的事物,以韵作为联结的绳索,使诗成为发光的锦绮,于情诗,对于爱,是与“志摩的诗”所下解释完全不同,所显示完全的一面也有所不同了的。
作者的诗无热情,但也不缺少那由两性纠纷所引起的抑郁。不过这抑郁,由作者诗中所表现时,是仍然能保持到那冷静而少动摇的恍惚的情形的。但离去爱欲这件事,使诗方向转到为信仰而歌唱时,如《祈祷》等篇,作者的热是无可与及的。
作者是提倡格律的一个人。一篇诗,成就于精炼的修辞上,是作者的主张。如在《死水》上,作者想象与组织的能力,非常容易见到: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一首诗,告我们不是一个故事,一点感想,应当是一片霞,一园花,有各样的颜色与姿态,具各样香味,作各种变化,是那么细碎又是那么整个的美,欣赏它,使我们从那手段安排超人力的完全中低首,为那超拔技巧而倾心,为那由于诗人做作手艺熟练而赞叹,《死水》中的每一首诗,是都不缺少那技术的完全高点的。
但因这完全,作者的诗所表现虽常常是平常生活的一面,如《天安门》等,然而给读者印象却极陌生了。使诗在纯艺术上提高,所有组织常常成为奢侈的努力,与读者平常鉴赏能力远离,这样的诗除《死水》外,还有孙大雨的诗歌。
论焦菊隐的《夜哭》
使诗歌放在一个“易于为读者所接受的平常风格”下存在,用字,措词,处置那些句子末尾的韵,无一不“平常”,然而因这点理由,反而得到极多的读者,是焦菊隐的诗歌。
作者在十五年七月所出版的散文诗歌《夜哭》,三年中有四版的事实,为中国新兴刊物中关于诗歌集子最热闹的一件事。这诗集,是总集作者十五年以前所有散文诗而加以小小选择的。十八年,另外出了一个次集,名为《他乡》,收入了《夜哭》以后诗歌,共十五首。
作者的诗是以“散文诗”这样一种名称问世的。失去了分行的帮助,使韵落在分段的末一句里,是作者的作品同一般人所异途处。在形式上,这是作者一个特点。其次,作者的诗,容纳的文字,是比目下国内任何诗人还奢侈的文字,凡属于一个年青的心所能感到的,凡属于一个年青人的口所不能说出的,焦先生是比一般人皆为小心的把那些文字攫到,而又谨慎又天真的安置到诗歌中的。比一般作品的风格要求皆低,比一般作品表现皆自由,文字却比一般作品皆雕琢堆砌,结果,每一首诗由一个年青人读来,皆感到一种“甜蜜”,这也是作者作品一个特点。但这两个特点,也可以说,第一是作者“只能写散文”,第二是作者“诗只能成就到那些方面”。这是一定的,作者年青,因此能那么做年青人的诗歌。作者有对于恋爱的希望与生活的忧郁,说自己的话,却正是为一般手持诗本多感多愁的年青男女而唱歌!
一个年青人,心中都愿意生活是一首诗,对恋爱与其他各事,做着各样朦胧而又浅薄的梦,所有幻想的翅膀,各处飞去,是飞不出焦菊隐先生作品所表现以外的。他们想象的驰骋,以及失望后的呻吟,因年龄所限制,他们所认为美而适当的文字,就是焦菊隐那类文字。他们的心是只能为这些文字而跳的,焦菊隐的诗歌,就无一首诗不在那方面可以得到完全的成功。
若一个艺术的高点,只是在一时代所谓“多数”人能够接受,在这里,我们找不出有比焦菊隐诗歌还好的诗歌。能有暇裕对新诗鉴赏,理解,同情,是不会在年青男女学生以外还有人的,为这些人而预备的诗歌,有三个不能疏忽的要点:
一是用易于理解不费思想的形式;
二是用一些有光有色的字略带夸张使之作若于比拟;
三是写他们所切身的东西。
焦菊隐是明白这个的。在创作,则我们知道张资平、章衣萍的成就,为不可否认的真实。在诗,焦菊隐也自然不会十分寂寞了。
中国过去是这样情形,目下还是这样情形,焦菊隐的诗歌,较之闻一多的诗歌,为青年男女所“欢喜”,也当然是毫无问题的。在“读者是年轻人”的时代里,焦菊隐的诗,是一定能比鲁迅小说还受人爱悦而存在的。
若我们想从一种时行作品中,测验一个时代文字的兴味高点,《夜哭》是一本最相宜的书。青年人对人生朦胧的眼,看一切,天真的心,想一切,由于年轻的初人世的眼与心,爱情的方向,悲剧与喜剧的姿态,焦菊隐先生的《夜哭》,是一本表现年青人欲望最好的诗。那诗集的存在,以及为世所欢迎,都证明到中国诗歌可以在怎样情形下发展,很可给新诗的研究者作一种参考题材。“多数”是怎样可以“获得”,这意义,所谓革命文学并没有做到,我以为目下是用这本书可以说明的。
这里稍稍引一点东西——
夜正凄凉,春雨一般的寒颤的幽静的小风,正吹着妇人哭子的哀调,送过河来,又带过河去。
黑色孵着一流徐缓的小溪,和水里影映着惨淡的晚云,与两三微弱的灯光。星月都沉醉在雪后。
我毫不经意地踱过了震动欲折的板桥,黑,寒,与哀怨,包围着我如外衣一样。
我们只能感觉这远处吹来的夜哭声,有多么悲惋,多么凄清。她内心思念牛乳样甜而可爱的儿子有多么急切焦忧呢?这我可不能感觉了,我不能感觉,因为黑,寒,与哀怨包围着我如外衣一样。
凡是青年人所认为美丽的文字,在这诗里完全没有缺少。带一点儿病的衰弱,一点女性,作者很矜持的写成了这样的“散文诗”。作者文字的成就高点,就正是青年人所认为文字的最高点。那么纤细的缠绵的文字,告给我们的是文字已陷到一个最不值得努力的方向上去了,一个奢侈的却完全失去了文字的当然德性的企图,一种糟蹋想象的努力。但这个东西,却适于时代,更适宜于女人!女人是要这个才能心跳才能流泪的。试看另外一点东西:
天上一丝丝灰颓的云缕,似母亲窈弱无力的呻吟。
我心的灰颓颜色中,正腾沸着惨愁的哭声,浮泛着失色的朝云。
当我在安逸快乐时,她轻轻地向我软语缠绵,使我不能从迷茫中振起——似一只湿了翼的小鸟,伏居在温暖的香巢。
黄昏孵罩着的小巷里,静如沉香的静寂中,飞漾来野犬的吠声。浮满了悲哀的波浪,似失子的母亲在夜哭。一波波悲浪如船桨漾水一般拍着我怯懦的心。
倚傍着香肩,微微地低语,道着爱慕的芳香言语,如春峡中潺潺的细泉一样清响。
还有像《夜的舞蹈》一诗里,那么的诗意葱茏,那么美,却完全是一种那么琐碎纤细的作品。文字的风度,表现散文中最不经济的一面,然而这一面使读者十分倾心,因此在《他乡》集中,作者努力的方向,还是在“描写”,在一些词藻上面,驰骋他的才思。不过小小不同处,是以个人为本位的抒情,转到较宽泛的人生上有所感触而写作,文字较朴素了一点,却仍使那好处成就于文字上的。把“散文”提高,比平常散文多具一些光色,纤细而并不华丽,虽缠绵凄清,然而由于周作人那种“朴素的散文”所能达到的“亲切”,《他乡》却没有达到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