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信就是宗教情绪的统一,它使人“简单”,比“世故”对于人类似乎还有用些。我们过去迷信鬼神,鬼神对我们便发生极大作用。如今对于鬼神之力的迷信时代已过去了,如果能够把新的迷信,集中在一种新的人事方面,信政府,信科学,信知识与技术,信组织与秩序,并不是无意义的努力。我们对于“人的能力”如发生信仰,受其催眠,为之兴奋,从小处说社会就可以支持现状,不会恶化;从大处说社会就可以产生变革,得到进步。
无迷信就少热情。一个民族缺少热情,悲观与乐观完全浮在表面上,活下去,也就是鬼混下去罢了。知识阶级能觉悟,不鬼混,中国有办法的。
烦闷
烦闷来源有两方面:一是外面压力,二是个人生活。国家内忧外患逼迫,明白国势危险,不易支持,属于前者;个人生活无办法,恋爱失败,求学困难,作生意开铺子赔了本,属于后者。极端烦闷使人容易对当前社会绝望,对生存灰心,结果便是革命,绑票,卖国,发疯,堕落,自杀。
身当其冲,活在这个国家里,有血性有骨气的青年人,对当前各事难乐观,烦闷是极其自然的。或者想活不能活,或者想安分作一个人却无机会那么来作个人,于是革命,绑票,卖国,发疯,堕落,自杀,当然就多起来了。
应当怎么办?就是为烦闷找一条出路。
目前个人为烦闷找出路的方法,据我看来,读书人不外乎三五朋友说说气话,骂骂政府,或看看戏,打打牌。(再个人主义一点,也有关上房门灌两斤黄酒的。)其余官场中人商业中人呢,仍然是那一套,再加上打打台球,下盘棋,八大胡同走走,正阳楼吃两只螃蟹,大吼一阵五魁八马,也就完事了。试公公平平的想想,有多少人不是那么打发他的日子的?试想想,大家这么挨下去,拖下去,混下去,能支持多久?我问你。
个人为烦闷找出路,活得很有意思的,另外自然也还有人,值得我们注意。譬如有些教书的,明白要国家翻个身,个人不白生一世,必需苦干一场。就善用其所长,忘我毋私的来工作。有些读书的,住小公寓,冬无火炉,夏无蚊帐,时时刻刻感到宿食两问题难解决,但他们却不怕穷,不怕饿和冷,还依然拼命低头去学,去干。还有商人,事业家,他们那种沉默的奋斗,更不待说了。
我们要提起的是在社会上各方面“负责的人”,看看他们是不是注意到这个“烦闷”病。若已注意到了,应当想什么方法来防止这个病的传染,且找出什么方法来治疗这种病。
看报载行政院褚民谊先生救水灾难民,上台唱《霸王别姬》,十分热闹。给南京多数市民娱乐的有人,给北京多数市民一点教训,为他们打打气的可没有人,想起来有点儿惨。
若说大学校长,只是校长,地方官只是官,名流只作名流,古董只玩古董,多数市民同学生,就那么挨下去,拖下去,混下去,说真话,这不成。
沉默
读完一堆从各处寄来的新刊物后,仿佛看完了一场戏,留下种热闹和寂寞混和的感觉。
我沉默了两年。这沉默显得近于有点自弃,有点衰老。是的。古人说:“玩物丧志”,两年来我似乎就在用某种癖好系住自己。我的癖好近于压制性灵的碇石,铰残理想的剪子。需要它,我才能够贴近地面,不至于转入虚无。我们平时见什么作家搁笔略久时,必以为“这人笔下枯窘,因为心头业已一无所有。”我这枝笔一搁下就是两年。我并不枯窘。泉水潜伏在地底流动,炉火闷在灰里燃烧,我不过不曾继续用它到那个固有工作上罢了。一个人想证明他的存在,有两个方法:其一从事功上由另一人承认而证明;其一从内省上由自己感觉而证明。我用的是第二种方法。我走了一条近于一般中年人生活内敛以后所走的僻路。寂寞一点,冷落一点,然而同别人一样是“生存”。或者这种生存从别人看来叫作“落后”,那无关系。两千年前的庄周,仿佛比当时多少人都落后一点。那些人早死尽了,到如今,你和我读《秋水》《马蹄》时,仿佛面前还站有那个落后的人。
我不写作,却在思索写作对于我们生命的意义。我想起三千年来许多人,想起这些人如何使用他那一只手。有些人经过一千年三千年那只手还俨然有力量能揪住多数人的神经或感情,屈抑它,松弛它,绷紧它,完全是一只魔手,每个人都是同样的一只手,五个指头,尖端缀一枚覆枧形的淡红色指甲,关节处有一些微涡和小皱,背面还萦绕着一点隐伏在皮肤下的青色筋络。然而有些人的手却似乎特有魔力。是不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手变成一只魔手?是不是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把自己一只手成为光荣的手?
我知道我们的手,不过是人类一颗心走向另一颗心的一道桥梁。作成这桥梁取材不一,也可以用金玉木石(建筑或雕刻),也可以用颜色(绘画),也可以用文字,用各种不同的文字。也可以单纯进取,譬如说,当你同一个青年女子在一处,相互用沉默和微笑代替语言犹有所不足时,它的小小活动就能够使一颗心更靠近一颗心。既然是一道桥梁,借此通过的自然就贵贱不一。将军凯旋由此通过,小贩贸易也由此通过。既有人用它雕凿大同的石窟,和阗的碧玉,也就有人用它编织芦席,削刮小挖耳子。故宫所藏宋人的《雪山图》、《洞天山堂》等等伟大画幅,是用手作成的,上海四马路小弄堂转角处叫卖的小画儿,也是用手作成的。《史记》是一个人写的,《肉蒲团》也是一个人写的。既然是一道桥梁,通过的当然有各种各色的人性,道德可以通过,罪恶也无从拒绝。
提起道德和罪恶,使我感到一点迷惑。我不注意我这只手是否能够拒绝罪恶,倒是对于罪恶或道德两个名词想仔细把它弄清楚些。平时对于这两个名词显得异常关心的人,照例却是不甚追究这两个名词意义的人。我们想认识它;如制造糕饼人认识糕饼,到具体认识它的无固定性时,这两个名词在我们个人生活上,实已等于消灭无多意义了。人人都说艺术应当有一个道德的要求,这观念假定容许它存在,创作最低的效果是给自己与他人以人性交流的满足,由满足而感觉愉快,这效果的获得,可以说是道德的。造一点小小谣言,诪张为幻,通常认为不道德,然而倘若它也能给某种人以满足,也间或被一些人当作“战略”,看来又好像是道德的了。道德既随人随事而有变,它即或与罪恶是两个名词,事实上就无时不可以对调或混淆。一个牧师对于道德有特殊敏感,为道德的理由,终日手持一本《圣经》,到同夫人谿勃,这谿勃且起源于两人生理上某种缺陷时,对于他最道德的书,倒是一本讨论关于两性心理如何调整的书。一个律师对于道德有它一定的看法,当家中孩子被沸水烫伤时,对于他最道德的书,倒是一本新旧合刊的《丹方大全》。若说道德邻于人类向上的需要,有人需要一本《圣经》,有人需要一本《太上感应篇》,但我的一个密友,却需要我写一封甜蜜蜜充满了温情与一点轻微忧郁的来信。因为他等待着这个信,我知道!如说多数需要是道德的,事实上多数需要的却照例是一个作家所不能给的。大多数伟大作品,是因为它“存在”,成为多数需要。并不是因为多数需要,它因之“产生”。我的手是来照需要写—本《圣经》,一本《太上感应篇》,还是好好的回我那个朋友一封信?很明显的是我可以在三者之间随意选择。我在选择。但当我能够下笔时,我一定已经忘掉了道德和罪恶,也同时忘了那个多数。
我始终不了解一个作者把“作品”与为“多数”连缀起来,努力使作品庸陋,雷同,无个性,无特性,却又希望它长久存在,以为它能够长久存在,这一个观念如何能够成立。溪面群飞的蜻蜓够多了,倘若有那么一匹小生物,倦于骚扰,独自休息在一个岩石上或一片芦叶上,这休息,且是准备着一种更有意义的振翅,这休息不十分坏。我想,沉默两年不是一段长久的时间,若果事情能照我愿意作的作去,我还必需把这分沉默延长。
这也许近于逃遁,一种对于多数骚扰的逃遁。人到底比蜻蜓不同,生活复杂得多,神经发达得多。也必然有反应,被刺激过后的反应。也必然有直觉,基于动物求生的直觉。但自然既使人脑子进化得特别大,好像就是要人凡事多想一想,许可人向深处走,向远处走,向高处走。思索是人的权利,也是人其所能生存能进步的工具。什么人自愿抛弃这种权利,那是个人的自由,正如一个酒徒用剧烈酒精燃烧自己的血液,是酒徒的自由。可是如果他放下了那个生存进步的工具,以为用另外一种简单方式可以生存,尤其是一个作者,一个企图用手作成桥梁,通过一个理想,希望作品存在,与肉体脱离而独立存在,与事实似乎不合。自杀不是求生的方式,谐俗也不是求生的方式。作品能存在,仰赖读者,然对读者在乎启发,不在乎媚悦。通俗作品够在读者间存在的事实正多,然通俗与庸俗却又稍稍不同。无思索的一唱百和,内容与外形的一致摹仿,不可避免必陷于庸俗。庸俗既不能增人气力,也不能益人智慧。在行为上一个人若带着教训神气向旁人说:人应当用手足同时走路,因为它合乎大多数的动物本性或习惯。说这种话的人,很少不被人当作疯子。然而在文学创作上,类似的教训对作家却居然大有影响。原因单纯,就是大多数人知道要出路,不知道要脑子。随波逐流容易见好,独立逆风需要气力。
我觉得我应当努力来写一本《圣经》了,这经典的完成,不在增加多数人对于天国的迷信,却在说明人力的可信。使一些有志从事写作者,对于作品之生长,多有一分知识。希望个人作品成为推进历史的工具,这工具必需如何造作,方能结实牢靠,像一个理想的工具。我预备那么写下去,第一件事每个作家先得有一个能客观看世界的脑子。可是当我想起是不是这世界每个人都自愿有一个脑子,都觉得必需有个脑子时,我依然把笔搁下了。人间广泛,万汇难齐。沮洳是水作成的,江河也是水作成的;橘柚宜于南国,枣梨生长北方,万物各适其性,各有其宜,应沉默处得沉默,古人名为顺天体道。雄鹰只偶尔一鸣,麻雀却长日叽喳,效果不同,容易明白。各适其性,各取所需,如果在当前还许可时,我的沉默是不会妨碍他人进步,或许正有助于别一些伟大成就的。
十月八日北平。
潜渊
黄昏极美丽悦人。光景清寂,极静,独坐小蒲团上,望窗口微明,欧战从一日起始,至今天为止,已三十天。此三十天中波兰即已灭亡。一国家养兵至一百万,一月中即告灭亡,何况一人心中所信所守,能有几许力量,抗抵某种势力侵入?一九三九之九月,实一值得记忆的月份。人类用双手—头脑创造出一个惊心动魄文明世界,然此文明不旋踵立即由人手毁去。人之十指,所成所毁,亦已多矣。
九月××。
读《人与技术》、《红百合》二书各数章。小楼上阳光甚美,心中茫然,如一战败武士,受伤后独卧荒草间,武器与武力已全失。午后秋阳照铜甲上炙热。手边有小小甲虫爬行,耳畔闻远处尚有落荒战马狂奔,不觉眼湿。心中实充满作战雄心,又似觉一切已成过去,生命中仅残余一种幻念,一种陈迹的温习。
心若翻腾,渴想海边,及海边可能见到的一一切。沙滩上为浪潮漂白的一些螺蚌残壳,泥路上一朵小小蓝花,天末一片白帆,一片紫。
房中静极。面对窗上三角形夕阳黄光,如有所悟,亦如有所惑。
十月××。
晴。六时即起。甚愿得在温暖阳光下沉思,使肩背与心同在朝阳炙晒中感到灼热。灼热中回复清凉,生命从疲乏得到新生。久病新瘥一般新生。所思者或为阳光下生长一种造物(精巧而完美,秀与壮并之造物),并非阳光本身。或非造物,仅仅造物所遗留之一种光与影,形与线。
人有为这种光影形线而感兴激动的,世人必称之为“痴汉”。因大多数人都“不痴”,知从“实在”上讨生活,或从“意义”“名分”上讨生活。捕蚊捉虱,玩牌下棋,在小小得失上注意关心,引起哀乐,即可度过一生。生活安适,即已满足。活到末了,倒下完毕。多数人所需要的是“生活”,并非对于“生命”具有何种特殊理解,故亦不必追寻生命如何使用,方觉更有意思。因此若有一人,超越习惯的心与眼,对于美特具敏感,自然即被称为痴汉。此痴汉行为,若与多数人庸俗利害观念相冲突,且成为罪犯,为恶徒,为叛逆。换言之,即一切不吉名词无一不可加诸其身,对此符号,消极意思为“沾惹不得”,积极企图为“与众弃之”。然一切文学美术以及人类思想组织上巨大成就,常惟痴汉有分,与多数无涉,事情显明而易见。
十月××。
金钱对“生活”虽好像是必需的,对“生命”似不必需。生命所需,惟对于现世之光影疯狂而已。因生命本身,从阳光雨露而来,即如火焰,有热有光。
我如有意挫折此奔放生命,故从一切造形小物事上发生嗜好,即不能挫折它,亦可望陶冶它,羁縻它,转变它。不知者以为留心细物,所志甚小。见闻不广,无多大价值物事,亦如宝贝,加以重视,未免可笑。这些人所谓价值,自然不离金钱,意即商业价值。
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以见出其精巧处和完整处。生命之最大意义,能用于对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倾心,人之所同。惟宗教与金钱,或归纳,或消灭。因此令多数人生活下来都庸俗呆笨,了无趣味。某种人情感或被世务所阉割,淡漠如一僵尸,或欲扮道学,充绅士,作君子,深深惧怕被任何一种美所袭击,支撑不住,必致误事。又或受佛教“不净观”影响,默会《诃欲经》本意,以爱与欲不可分,惶恐逃避,惟恐不及。像这些人,对于“美”,对于一切美物、美行、美事、美观念,无不漠然处之,竟若毫无反应。
不过试从文学史或美术史(以至于人类史)上加以清查,却可得一结论,即伟人巨匠,千载宗师,无一不对于美特具敏锐感触,或取调和态度,融汇之以成为一种思想,如经典制作者对于经典文学符号排比的准确与关心。或听其撼动,如艺术家之与美对面时从不逃避某种光影形线所感印之痛苦,以及因此产生佚智失理之疯狂行为。举凡所谓活下来“四平八稳”人物,生存时自己无所谓,死去后他人对之亦无所谓。但有一点应当明白,即“社会”一物,是由这种人支持的。
十月××。
饭后倦极。至翠湖土堤上一走。木叶微脱,红花萎悴,水清而草乱。猪耳莲尚开淡紫花,静贴水面。阳光照及大地,随阳光所及,举目临眺,但觉房屋人树,及一池清水,无不如相互之间,大有关系。然个人生命,转若甚感单独,无所皈依,亦无附丽。上天下地,粘滞不住。过去生命可追寻处,并非一堆杂著,只是随身记事小册三五本,名为记事,事无可记,即记下亦无可观。惟生命形式,或可于字句间求索得到一二,足供温习。生命随日月交替,而有新陈代谢现象,有变化,有移易。生命者,只前进,不后退,能迈进,难静止。到必需“温习过去”,则目前情形可想而知。沉默甚久,生悲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