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沈从文读书与做人
6628400000021

第21章 做人(3)

我目前俨然因一切官能都十分疲劳,心智神经失去灵明与弹性,只想休息。或如有所规避,即逃脱彼噬心嚼知之“抽象”。由无数造物空间时间综合而成之一种美的抽象。然生命与抽象固不可分,真欲逃避,惟有死亡。是的,我的休息,便是多数人说的死。

十月××。

在阳光下追思过去,俨然整个生命俱在两种以及无数种力量中支撑抗拒,消磨净尽,所得惟一种知识,即由人之双手所完成之无数泥土陶瓷形象,与由上帝双手搏泥所完成之无数造物灵魂有所会心而已。令人痛苦也就在此。人若欲贴近土地,呼吸空气,感受幸福,则不必有如此一分知识。多数人或具有一种浓厚动物本性,如猪如狗,或虽如猪如狗,惟感情被种种名词所阉割,皆可望从日常生活中感到完美与幸福。譬如说“爱”,这些人爱之基础或完全建筑在一种“情欲”事实上,或纯粹建筑在一种“道德”名分上,异途同归,皆可得到安定与快乐。若将它建筑在一抽象的“美”上,结果自然到处见出缺陷和不幸。因美与“神”近,即与“人”远。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间,两相对峙,纠纷随来。情感可轻翥高飞,翱翔天外,肉体实呆滞沉重,不离泥土。

××说:“×××年前死得其所,是其时。”即“人”对“神”的意见,亦即神性必败一个象征。××实死得其时,因为救了一个“人”,一个贴近地面的人。但××若不死,未尝不可以使另外若干人增加其神性。

有些人梦想生翅膀一双,以为若生翅翼,必可轻举,向日飞去。事实上即背上生出翅膀,亦不宜高飞。如×××。有些人从不梦想。惟时时从地面踊跃升腾,作飞起势,飞起计。虽腾空不过三尺,旋即堕地。依然永不断念,信心特坚。如×××。前者是艺术家,后者是革命家。但一个文学作家,似乎必需兼有两种性格。

十月××。

十月十六日摘抄。

长庚

久不出门,天雨闷人,上街去买点书,买点杂用事物,同时也想看看人,从“无言之教”得到一点启发。街上人多如蛆,杂声嚣闹。尤以带女性的男子话语到处可闻,很觉得古怪。心想:这正是中华民族的悲剧。雄身而雌声的人特别多,不祥之至。人既雄身而雌声,因此国事与家事便常相混淆,不可分别。“亲戚”不仅在政治上是个有势力有实力的名词,经济,教育,文学,任何一方面事业,也与“亲戚”关系特别深。“外戚”“宦官”虽已成为历史上名词,事实上我们三千年的历史一面固可夸耀,一面也就不知不觉支配到这个民族,困缚了这个民族的命运。如今有多少人作事,不是因“亲戚”面子得来!有多少从政者,不是用一个阉宦风格,取悦逢迎,巩固他的大小地位!这也就名为“政治”。走来走去,看到这种政治人物不少,心转悲戚。活在这种人群中,俨若生存只是一种嘲讽。

晚上到承华圃送个朋友到医院去,闻几个“知识阶级”玩牌争吵声,油然生悲悯心。觉人生长勤,各有其分。正如陈思王佚诗,“巢许让天下,商贾争一钱”;在争让中就可见出所谓人生两极。这两极分野,并不以教育身分为标准。换言之,就是不以识字多少或社会地位大小为标准。同为圆颅方踵,不识字身分低的人,三年战争的种种表现,尽人皆知。至于有许多受过高等教育,在外表上称绅士淑女的,事实上这种人的生活兴趣,不过同虫蚁一样,在庸俗的污泥里滚爬罢了。这种人在滚爬中也居然搀杂泪和笑,活下来,就活在这种小小得失恩怨中,死去了,世界上少了一个“知识阶级”,如此而已。这种人照例永远还是社会中的“多数”。历史虽变,人性不变,所以屈原两千年前就有哺糟啜醨以谐俗的愤激话。这个感情丰富作人认真的楚国贤臣,虽装做世故,势不可能,众醉独醒,作人不易,到末了还是自沉清流,一死了事。人虽死了,事还是不了的。两千年后的考据家,便很肯定的说:“屈原是个疯子。政治上不得意,所以发疯自杀。”这几句话倒说明了另外一件事实,近代中国从政者自杀之少,原来政治家不得于此者还可望得意于彼,所以不会疯,也从不闻自杀。可是任何时代一个人脑子若从人事上作较深思索,理想同事实对面,神经张力逾限,稳定不住自己,当然会发疯,会自杀!再不然,他这种思索的方式,也会被人当作疯子,或被人杀头的。庄子既不肯自杀,也不愿被杀,所以宁曳尾泥涂以乐天年。同样近于自沉,即将生命沉于一个对人生轻嘲与鄙视的态度中。这态度稳定了他,救活了一条老命,多活几年,看尽了政治上得意成功人的种种,也骂尽了这种得意成功人的丑态,死去时,却得到一个“聪明人”称呼,作品且为后来道家一部重要经典。其实两个人对于他们所熟习的中层分子,是同样感到完全绝望的。虽然两千年来两人的作品,还靠的是这种中层分子来捧场,来欣赏,来研究。

九号

在乡下住,黄昏时独自到后山高处去,望天空云影,由紫转黑,天空尚净白,云已墨黑。树影亦如墨色,夜尚未来。远望滇池,一片薄烟,令人十分感动。在仙人掌作成的篱笆间,看长脚蜘蛛缀网,经营甚力,忽若有契子心。人生百年长勤,大都如是!捕蚊捉虫,其事虽小,然与生存大有关系,便自然会有意义。世界上有不少人所思所愿,脑子中转来运去,恐怕总逃不出“果口腹”打算。所愿小多,故易满足。既能满足,即趋懒惰。读书人对学问不进步处,对人事是非好坏麻木处,对生活无可不可处,无不是这种人得到满足以后的反应。若不明白近年来中层阶级的不振作,从此可以得到贴近事实的解释。然人能贴近生活,即俨然接近自然,成为生物之一种,从“万物之灵”回到“脊椎动物”,也可谓上帝一种巧妙安排。上帝知道,世人所谓得失哀乐,离我多远!

住小楼上,半夜闻山中狼嗥。在窗口见一星子,光弱而美,如有所顾盼。耳目所接,却俨然比若干被人称为伟人功名巨匠作品留给我的印象,清楚深刻得多。

十七号

得××来信说:“从最近文章看来,你近来生活似乎十分消沉,值得同情。”回信告她说:“不用同情”。我人并没有衰老,何尝消沉?惟沉默已久,分析一番,也只是人太年青一点必然现象。我正感觉楚人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生命中储下的决堤溃防潜力太大太猛,对一切当前存在的“事实”、“纲要”、“设计”、“理想”,都找寻不出一点证据,可证明它是出于这个民族最优秀头脑与真实情感的产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筑在少数人的霸道无知和多数人的迁就虚伪上面。政治、哲学、文学、美术,背面都给一个“市侩”人生观在推行。由于外来现象的困缚,与一己信心的固持,我无一时不在战争中,无一时不在抽象与实际的战争中,推挽撑拒,总不休息。沉默正是这战争的发展。古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的年龄恰恰在两者之间。一年来战争的结果,感觉生命已得到了稳定,生长了一种信心。相信一切由庸俗腐败小气自私市侩人生观建筑的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都可以用文字作为工具,去摧毁重建。

从“五四”到如今,廿年来由于这个工具的误用与滥用,在士大夫新陈代谢情形中,进步和退化现象,都明明白白看得出。其属于精神堕落处,正由于工具误用,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公务员中,就不知不觉培养成一种阉宦似的阴性人格,以阿谀作政术,相互竞争。这相互竞争的结果,在个人功名事业为上升,在整个民族向上发展即受妨碍。同时在专家或教育界知识分子中,则造成一种麻木风气。任何人都知道这么拖下去不成,可是任何人还是一事不作,坐以待毙。麻木风气表现于个人性格上,大家都只图在窄小人圈子里独善其身,把所学一切只当成换吃换喝工具,别的毫无意义。这些人生存的意义既只是养家活口,因此凡一切进步理想,都不能引起何等良好作用,只要同他们当前生活略为冲突时,还总不免要想方设法加以抵制。观念的凝固,无形中即助长恶势力的伸张,与投机小人的行险侥幸。我因此感到,工具使用的方式,实在是一件大事,值得庄严谨慎来检校一番。

其次,看看二十年来用文字作工具,使这个民族自信心的生长,有了多少成就。从成就上说,便使我相信,经典的重造,不是不可能的。经典的重造,在体裁上更觉得用小说形式为便利。这种新经典的产生,还待多数从各方面来努力。这努力的起始,是有识者将写作的专利,从少数“职业作家”独占情形下解放,另外从一个更宽广的社会中去发现作家,鼓励作家,培养作家。

又其次是新经典的原则,当从一个崭新观点去建设这个国家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尤其是属于做人的无形观念重要。勇敢与健康,对于更好的“明天”或“未来”人类的崇高理想的向往。为追求理想,牺牲心的激发……更重要点是从生物学新陈代谢自然律上,肯定人生新陈代谢之不可免,由新的理性产生“意志”,且明白种族延续国家存亡全在乎“意志”,并非东方式传统信仰的“命运”。用“意志”代替“命运”,把生命的使用,在这个新观点上变成有计划而能具连续性,是一切新经典的根本。

从“五四”到今年正好二十周年。一个人刚刚成熟的年龄。修正这个运动的弱点,发展这个运动长处,再来个二十年努力,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权利。两年来的沉默,得到那么一个结论。屈原的愤世,庄周的玩世,现在是不成了。理性在活生生的人事中培养了两千年,应当有了些进步。生命的“意义”,若同样是与愚迷战争,它使用的工具仍离不了文字,这工具的使用方法,值得我们好好的来思索思索。

廿二号

不毁灭的背影

“其为人也,温美如玉,外润而内贞。”

旧人称赞“君子”的话,用来形容一个现代人,或不免稍稍迂腐。因为现代是个粗犷,夸侈、褊私、疯狂的时代。艺术和人生,都必象征时代失去平衡的颠簸,方能吸引人视听。“君子”在这个时代虽稀有难得,也就像是不切现实。惟把这几句作为佩弦先生身后的题词,或许比起别的称赞更恰当具体。佩弦先生人如其文,可爱可敬处即在凡事平易而近人情,拙诚中有妩媚,外随和而内耿介,这种人格或性格的混和,在作人方面比文章还重要。经传中称的圣贤,应当是个什么样子,话很难说。但历史中所称许的纯粹君子,佩弦先生为人实已十分相近。

我认识佩弦先生和许多朋友一样,从读他的作品而起。先是读他的抒情长诗《毁灭》,其次读叙事散文《背影》。随即因教现代文学,有机会作个进一步的读者。在诗歌散文方面,得把他的作品和俞平伯先生成就并提,作为比较讨论,使我明白代表“五四”初期两个北方作家:平伯先生如代表才华,佩弦先生实代表至性,在当时为同样有情感且善于处理表现情感。记得《毁灭》在《小说月报》发表时,一般读者反应,都觉得是新诗空前的力作,文学研究会同人也推许备至。惟从现代散文发展看全局,佩弦先生的叙事散文,能守住文学革命原则,文字明朗、素朴、亲切,且能把握住当时社会问题一面,贡献特别大,影响特别深。从民九起,国家教育设计,即已承认中小学国文读本,必用现代语文作品。因此梁任公、陈独秀、胡适之、朱经农、陶孟和……诸先生在理论问题文中,占了教科书重要部门。然对于生命在发展成长的青年学生,情感方面的启发与教育,意义最深刻的,却应数冰心女士的散文,叶圣陶、鲁迅先生的小说,丁西林先生的独幕剧,朱孟实先生的论文学与人生信札,和佩弦先生的叙事抒情散文。在文学运动理论上,近二十年来有不断的修正,语不离宗,“普及”和“通俗”目标实属问题核心。真能理解问题的重要性,又能把握题旨,从作品上加以试验,证实,且得到有持久性成就的,少数作家中,佩弦先生的工作,可算得出类拔萃。求通俗与普及,国语文学文字理想的标准,是经济、准确和明朗,佩弦先生都若在不甚费力情形中运用自如,而得到极佳成果。一个伟大作家最基本的表现力,是用那个经济、准确、明朗文字叙事,这也就恰是近三十年有创造欲,新作家待培养、待注意、又照例疏忽了的一点。正如作家的为人,伟大本与素朴不可分。一个作家的伟大处,“常人品性”比“英雄气质”实更重要。但是在一般人习惯前,却常常只注意到那个英雄气质而忽略了近乎人情的厚重质实品性。提到这一点时,更让我们想起“佩弦先生的死去,不仅在文学方面损失重大,在文学教育方面损失更为重大”;冯友兰先生在棺木前说的几句话,十分沉痛。因为冯先生明白“教育”与“文运”同样实离不了“人”,必以人为本。文运的开辟荒芜,少不了一二冲锋陷阵的斗士,扶育生长,即必需一大群有耐心和韧性的人来从事。文学教育则更需要能持久以恒兼容并包的人主持,才可望工作发扬光大。佩弦先生伟大得平凡,从教育看远景,是惟有这种平凡作成一道新旧的桥梁,才能影响深远的。

我认识佩弦先生本人时间较晚,还是民十九以后事。直到民二十三,才同在一个组织里编辑中小学教科书,隔二三天有机会在一处商量文字,斟酌取舍。又同为一副刊一月刊编委,每二星期必可集会一次,直到抗战为止。西南联大时代,虽同在一系八年,因家在乡下,除每星期上课有二三次碰头,反而不易见面。有关共事同处的愉快印象,照我私意说来,潘光旦、冯芝生、杨今甫、俞平伯四先生,必能有纪念文章写得更亲切感人。四位的叙述,都可作佩弦先生传记重要参考资料。我能说的印象,却将用本文起始十余字概括。

一个写小说的人,对人特别看重性格。外表轮廓线条与人不同处何在,并不重要。最可贵的是品性的本质,与心智的爱恶取舍方式。我觉得佩弦先生性格最特别处,是拙诚中的妩媚,且调和那点“外润而内贞”形成的趣味和爱好。他对事,对人,对文章,都有他自己意见,见得凡事和而不同,然而差别可能极小。他也有些小小弱点,即调和折衷性,用到文学方面时,比如说用到鉴赏批评方面,便永远具教学上的见解,少独具肯定性。用到古典研究方面,便缺少专断议论,无创见创获。即用到文学写作,作风亦不免容易凝固于一定风格上,三十年少变化,少新意。但这一切又似乎和他三十年主持文学教育有关。在清华、联大“委员制”习惯下任事太久,对所主持的一部门事务,必调和折衷方能进行,因之对个人工作为损失,对公家贡献就更多。熟人记忆中如尚记得联大时代常有人因同开一课,各不相下,僵持如摆擂台局面,就必然会觉得佩弦先生的折衷无我处,如何难能可贵!又良好教师和文学批评家,有个根本不同点:批评家不妨处处有我,良好教师却要客观,要承认价值上的相对件,多元性。陈寅恪、刘叔雅先生的专门研究,和最新创作上的试验成就,佩弦先生都同样尊重,而又出于衷心。一个大学国文系主任,这种认识很显然是能将新旧连接文化活用引导所主持一部门工作,到一个更新发展趋势上的。中国各大学的国文系,若还需要办下去,佩弦先生这点精神,这点认识,实值得特别注意,且值得当成一个永久向前的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