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讨论现代中国文学过去得失的,总感觉到有一点困难,即顾此失彼。时间虽仅短短三十年,材料已留下一大堆。民二十四年良友图书公司主持人赵家璧先生,印行新文学大系,欲克服这种困难和毛病,因商量南北熟人用分门负责制编选。或用团体作单位,或用类别作单位。最难选辑的是新诗。佩弦先生担任了这个工作,却又用的是那个客观而折衷的态度,不仅将各方面作品都注意到,即对于批评印象,也采用了一个“新诗话”制度辑取了许多不同意见。因之成为谈新诗一本最合理想的参考读物,且足为新文学选本取法。
佩弦先生的《背影》,是近二十五年国内年青学生最熟习的作品。佩弦先生的土耳其式毡帽和灰棉袍,也是西南联大同人记忆最深刻的东西。但这两种东西必需加在一个瘦小横横的身架上,才见出分量,——一种悲哀的分量!这个影子在我记忆中,是从二十三年在北平西斜街四十五号杨宅起始,到“八一三”共同逃难天津,又执长沙临时大学饭厅中,转到昆明青云街四眼井二号,北门街唐家花园清华宿舍一个统舱式楼上。到这时,佩弦先生身边还多了一件东西,即云南特制的硬质灰白羊毛毡。(这东西和潘光旦先生鹿皮背甲,照老式制法上面还带点毛,冯友兰先生的黄布印八卦包袱,为本地孩子辟邪驱灾用的,可称联大三绝。)这毛毡是西南夷时代的氆氇,用来裹身,平时可避风雨,战时能防刀箭,下山时滚转而下还不至于刺伤四肢。昆明气候本来不太热太冷,用不着厚重被盖,佩弦先生不知从何时起床上却有了那么一片毛毡。因为他的病,有两回我去送他药,正值午睡方醒,却看到他从那片毛毡中挣扎而出,心中就觉得有种悲戚。想象他躺在硬板床上,用那片粗毛毡盖住胸腹午睡情形,一定更凄惨。那时节他即已常因胃病,不能饮食,但是家小还在成都,无人照顾,每天除了吃宿舍集团粗粝包饭,至多只能在床头前小小书桌上煮点牛奶吃吃。那间统舱式的旧楼房,一共住了八个单身教授,同是清华二十年同事老友,大家日子过得够寒伧,还是有说有笑,客人来时,间或还可享用点烟茶。但对于一个体力不济的病人,持久下去,消耗情形也就可想而知。房子还坍过一次墙,似在东边,佩弦先生幸好住在北端。
楼房对面是个小戏台,戏台已改作过道,过道顶上还有个小阁楼,住了美籍教授温特。阁楼梯子特别狭小曲折,上下都得一再翻转身体,大个子简直无希望上下。上面因陋就简,书籍、画片、收音机、话匣子,以及一些东南亚精巧工艺美术品,墙角梁柱凡可以搁东西处无不搁得满满的。屋顶窗外还特制个一尺宽五尺长木槽,种满了中西不同的草花。房中还有只好事喜弄的小花猫,各处跳跃,客人来时,尤其欢喜和客人戏闹。二丈见方的小阁楼,恰恰如一个中西文化美术动植物罐头,不仅可发现一民族一区域热情和梦想,痛苦或欢乐的式式样样,还可欣赏终日接受阳光生意盎然的花草,陶融于其中的一个老人,一只小猫,佩弦先生住处一面和温特教授小楼相对,另一面有两个窗口,又恰当去唐家花园拜墓看花行人道的斜坡,窗外有一簇绿荫荫的树木,和一点芭蕉一点细叶紫干竹子。有时还可看到斜坡边栏干砖柱上一盆云南大雪山种华美杜鹃和白山茶,花开得十分茂盛,寂静中微见凄凉,雨来时风起处一定能送到房中一点簌簌声和淡淡清远香味。
那座戏楼,那个花园,在民初元恰是三十岁即开府西南,统领群雄,反对帝制,五省盟主唐继尧将军的私产。蔡松坡、梁任公,均曾下榻其中。迎宾招贤,举觞称寿,以及酒后歌余,月下花前散步赋诗,东大陆主人的豪情胜概,历史上动人情景,犹恍惚如在目前。然前后不过十余年,主要建筑即早已赁作美领事馆办公处,终日只闻打字机和无线电收音机声音。戏楼正厅及两厢,竟成为数十单身流亡教授暂时的栖身处,池子中一张长旧餐桌上放了几份报,一个不美观破花瓶,破烂萧条恰像是一个旧戏院的后台。戏台阁楼还放下那么一个“鸡尾”式文化罐头。花园中虽经常尚有一二十老花匠照料,把园中花木收拾得很好,花园中一所房子中,小主人间或还在搁有印缅总督,边疆土司,及当时权要所送的象牙铜玉祝寿礼物堆积客厅中,款待客人,举行小规模酒筵舞会,有乐声歌声和行酒欢呼笑语声从楼窗溢出,打破长年的寂静。每逢云南起义日,且照例开放墓园,供市民参观拜谒。凡此都不免更使人感到“一切无常,一切也就是真正历史。”这历史,照例虽存在却不曾保留下来,保留下来的倒常常是“不见马家宅,今作奉诚园”诗人黍离的感慨!就在那么一种情形下,《毁灭》与《背影》作者,站在住处窗口边,没有散文没有诗,默默的过了六年。这种午睡刚醒或黄昏前后镶嵌到绿荫荫窗口边憔悴清瘦的影子,在同住七个老同事记忆中,一定终生不易消失。
在那个住处窗口边,佩弦先生可能会想到传道书所谓“一切虚空”。也可能体味到庄子名言:“大块赋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因为从所知道的朋友说来,他实在太累了,体力到那个时候,即已消耗得差不多了。佩弦先生本来还并未老,精神上近年来且表现得十分年青。但是在公家职务上,和家庭担负上,始终劳而不佚,得不到一点应有的从容,就因劳而病死了。
广济寺下院砖塔顶扬起的青烟,这两天可能已经熄灭了。能毁灭的已完全毁灭。但是佩弦先生的人与文,却必然活到许多人生命中,比云南唐府那座用大理石砌就的大坟还坚实永久。
八月十九日西部。
友情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我初次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一个小型的演讲会讲话后,就向一位教授打听在哥大教中文多年的老友王际真先生的情况,很想去看看他。际真曾主持哥大中文系达二十年,那个系的基础,原是由他奠定的。即以《红楼梦》一书研究而言,他就是把这部十八世纪中国著名小说节译本介绍给美国读者的第一人。人家告诉我,他已退休二十年了,独自一人住在大学附近一个退休教授公寓三楼中。后来又听另外人说,他的妻不幸早逝,因此人很孤僻,长年把自己关在寓所楼上,既极少出门见人,也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拜访,是个古怪老人。
我和际真认识,是在一九二八年。那年他由美返国,将回山东探亲,路过上海,由徐志摩先生介绍我们认识的。此后曾继续通信。我每次出了新书,就给他寄一本去,我不识英语,当时寄信用的信封,全部是他写好由美国寄我的。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一年间,我和一个朋友生活上遭到意外困难时,还前后得到他不少帮助。际真长我六七岁,我们一别五十余年,真想看看这位老大哥,同他叙叙半世纪隔离彼此不同的情况。因此回到新港我姨妹家不久,就给他写了个信,说我这次到美国,很希望见到几个多年不见的旧友,如邓嗣禹、房兆楹和他本人。准备去纽约专诚拜访。
回信说,在报上已见到我来美消息。目前彼此都老了,丑了,为保有过去年青时节印象,不见面还好些。果然有些古怪。但我想,际真长期过着极端孤寂的生活,是不是有一般人难于理解的隐衷?且一般人所谓“怪”,或许倒正是目下认为活得“健康正常人”中业已消失无余的稀有难得的品质。
虽然回信像并不乐意和我们见面,我们——兆和、充和、傅汉思和我,曾两次电话相约两度按时到他家拜访。
第一次一到他家,兆和、充和即刻就在厨房忙起来了。尽管他连连声称厨房不许外人插手,还是为他把一切洗得干干净净。到把我们带来的午饭安排上桌时,他却承认作得很好。他已经八十五六岁了,身体精神看来还不错。我们随便谈下去,谈得很愉快。他仍然保有山东人那种爽直淳厚气质。使我惊讶的是,他竟忽然从抽屉里取出我的两本旧作,《鸭子》和《神巫之爱》!那是我二十年代中早期习作,《鸭子》还是我出的第一个综合性集子。这两本早年旧作,不仅北京上海旧书店已多年绝迹,连香港翻印本也不曾见刊。书已经破旧不堪,封面脱落了,由于年代过久,书页变黄了,脆了,翻动时,碎片碎屑直往下掉。可是,能在万里之外的美国,见到自己早年不成熟不像样子的作品,还被一个古怪老人保存到现在,这是难以理解的,这感情是深刻动人的!
谈了一会,他忽然又从什么地方取出一束信来,那是我在一九二八到一九三一年写给他的。翻阅这些五十年前的旧信,它们把我带回到二十年代末期那段岁月里,令人十分怅惘。其中一页最最简短的,便是这封我向他报告志摩遇难的信:
际真:
志摩十一月十九日十一点三十五分乘飞机撞死于济南附近“开山”。飞机随即焚烧,故二司机成焦炭。志摩衣已尽焚去,全身颜色尚如生人,头部一大洞,左臂折断,左腿折碎,照情形看来,当系飞机坠地前人即已毙命。二十一此间接到电后,二十二我赶到济南,见其破碎遗骸,停于一小庙中。时尚有梁思成等从北平赶来,张嘉铸从上海赶来,郭有守从南京赶来。二十二晚棺木运南京转上海,或者尚葬他家乡。我现在刚从济南回来,时(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早晨。
那是我从济南刚刚回青岛,即刻给他写的。志摩先生是我们友谊的桥梁,纵然是痛剜人心的噩耗,我不能不及时告诉他。
如今这个才气横溢光芒四射的诗人辞世整整有了五十年。当时一切情形,保留在我印象中还极其清楚。
那时我正在青岛大学中文系教点书。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文学院几个比较相熟的朋友,正在校长杨振声先生家吃茶谈天,忽然接到北平一个急电。电中只说志摩在济南不幸遇难,北平、南京、上海亲友某某将于二十二日在济南齐鲁大学朱经农校长处会齐。电报来得过于突兀,人人无不感到惊愕。我当时表示,想搭夜车去济南看看,大家认为很好。第二天一早车抵济南,我赶到齐鲁大学,由北平赶来的张奚若、金岳霖、梁思成诸先生也刚好到达。过不多久又见到上海来的张嘉铸先生和穿了一身孝服的志摩先生的长子,以及从南京来的张慰慈、郭有守两先生。
随即听到受上海方面嘱托为志摩先生料理丧事的陈先生谈遇难经过,才明白出事地点叫“开山”,本地人叫“白马山”。山高不会过一百米。京浦车从山下经过,有个小站可不停车。飞机是每天飞行的邮航班机,平时不售客票,但后舱邮包间空处,有特别票仍可带一人。那日由南京起飞时气候正常,因济南附近大雾迷途,无从下降,在市空盘旋多时,最后撞在白马山半斜坡上起火焚烧。消息到达南京邮航总局,才知道志摩先生正在机上。灵柩暂停城里一个小庙中。
早饭后,大家就去城里偏街瞻看志摩先生遗容。那天正值落雨,雨渐落渐大,到达小庙时,附近地面已全是泥浆。原来这停灵小庙,已成为个出售日用陶器的堆店。院坪中分门别类搁满了大大小小的缸、罐、沙锅和土碗,堆叠得高可齐人。庙里面也满是较小的坛坛罐罐。棺木停放在人门左侧贴墙处,像是临时腾出来的一点空间,只容三五人在棺边周旋。
志摩先生已换上济南市面所能得到的一套上等寿衣:戴了顶瓜皮小帽,穿了件浅蓝色绸袍,外加个黑纱马褂,脚下是一双粉底黑色云头如意寿字鞋。遗容见不出痛苦痕迹,如平常熟睡时情形,十分安详。致命伤显然是飞机触山那一刹那间促成的。从北京来的朋友,带来个用铁树叶编成径尺大小花圈,如古希腊雕刻中常见的式样,一望而知必出于志摩先生生前好友思成夫妇之手。把花圈安置在棺盖上,朋友们不禁想到,平时生龙活虎般、天真淳厚、才华惊世的一代诗人,竟真如“为天所忌”,和拜伦、雪莱命运相似,仅只在人世间活了三十多个年头,就突然在一次偶然事故中与世长辞!志摩穿了这么一身与平时性情爱好全然不相称的衣服,独自静悄悄躺在小庙一角,让檐前点点滴滴愁人的雨声相伴,看到这种凄清寂寞景象,在场亲友忍不住人人热泪盈眶。
我是个从小遭受至亲好友突然死亡比许多人更多的人,经受过多种多样城里人从来想象不到的噩梦般生活考验,我照例从一种沉默中接受现实。当时年龄不到三十岁,生命中像有种青春火焰在燃烧,工作时从不知道什么疲倦。志摩先生突然的死亡,深一层体验到生命的脆弱倏忽,自然使我感到分外沉重。觉得相熟不过五六年的志摩先生,对我工作的鼓励和赞赏所产生的深刻作用,再无一个别的师友能够代替,因此当时显得格外沉默,始终不说一句话。后来也从不写过什么带感情的悼念文章。只希望把他对我的一切好意热忱,反映到今后工作中,成为一个永久牢靠的支柱,在任何困难情况下,都不灰心丧气。对人对事的态度,也能把志摩先生为人的热忱坦白和平等待人的希有好处,加以转化扩大到各方面去,形成长远持久的影响。因为我深深相信,在任何一种社会中,这种对人坦白无私的关心友情,都能产生良好作用,从而鼓舞人抵抗困难,克服困难,具有向上向前意义的。我近五十年的工作,从不断探索中所得的点滴进展,显然无例外都可说是这些朋友淳厚真挚友情光辉的反映。
人的生命会忽然泯灭,而纯挚无私的友情却长远坚固永在,且无疑能持久延续,能发展扩大。
一九八一年八月于北京作。
从现实学习
近年来常有人说我不懂“现实”,追求“抽象”,勇气虽若热烈实无边际。在杨墨并进时代,不免近于无所归依,因之落伍。这个结论不错,平常而自然。极不幸即我所明白的现实,和从温室中培养长大的知识分子所明白的全不一样,和另一种出身小城市自以为是属于工农分子明白的也不一样,所以不仅目下和一般人所谓现实脱节,即追求抽象方式,恐亦不免和其他方面脱节了。试疏理个人游离于杨墨以外种种,写一个小文章,用作对于一切陌生访问和通信所寄托的责备与希望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