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战争太久,大家生活既艰苦又沉闷,国事且十分糟,使人对于现实政治更感到绝望,多少人神经都支持不住,失去了本来的柔韧,因之各以不同方式,谋得身心两面的新的平衡。从深处看,这一切本不足奇。但同是从深处看,“民主温室”之破碎冻结,一变面成为冰窖,自是意中事。这个温室固可望培养滋育某种健康抽象观念,使之经风雨,耐霜雪,但亦可能生成野蒿荨麻。而后者的特殊繁殖性,且将更容易于短时期普遍蔓延,使地而形成一个回复荒芜现象,也是意中事。乡下人便在这个复杂多方的现实中,领略现实,并于回复过程中,认识现实,简简单单过了九年日子。在这段时间中,对于能变更自己重造自己去适应时代,追求理想,终又因而为当权者爪牙一击而毁去的朋友,我充满敬意。可是对于另外那些更多数同事,用完全沉默来承当战争所加给于本身的苦难,和工作所受挫折限制,有一时反而被年青人误解,亦若用沉默来否定这个现实的,实抱同样敬意。为的是他们的死,他们的不死,都有其庄严与沉痛。而生者的担负,以及其意义,影响于国家明日尤其重大。我明白,我记住,这对我也即是一种教育。
这是乡下人的第四段旅程,相当长,相当寂寞,相当苦辛。但却依然用那个初初北上向现实学第一课的朴素态度接受下来了。尤其是战事结束前二年,一种新式纵横之术,正为某某二三子所采用,在我物质精神生活同感困难时期,对我所加的诽谤袭击。另一方面,我的作品一部分,又受个愚而无知的检查制度所摧毁。几个最切身的亲友,且因为受不住长时期战争所加于生活的压力,在不同情形下陆续毁去。从普通人看来,我似乎就还是无抵抗,不作解救之方,且仿佛无动于中。然而用沉默来接受这一切的过程中,至少家中有个人却明白,这对我自己,求所以不变更取予态度,用的是一种什么艰苦挣扎与战争!
这其间,世界地图变了。这个前后改变,凡是地下资源所在,人民集中,商业转口,军略必争处,以及广大无垠的海洋和天空,也无不有钢铁爆裂作成的死亡与流血。其继续存在的意义,亦无不有了极大分别。即以中国而言,属于有形的局势和无形的人心,不是也都有了大大变更?即以乡下人本身而言,牙齿脱了,头发花了,至于个人信念,却似乎正好用这一切作为测验,说明它已仿佛顽固僵化,无可救药。我只能说,脱掉的因为不结实,听它脱掉。毁去的因为脆弱,也只好随之毁去。为追求现实而有所予,知适应现实而有所取,生活也许会好得多,至少那个因失业而发疯亲戚还可望得救。但是我的工作即将完全失去意义。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限度,君子豹变既无可望,恐怕是近于夙命,要和这个集团而争浑水摸鱼的现实脱节了。这也就是一种战争!即甘心情愿生活败北到一个不可收拾程度,焦头烂额,争取一个做人的简单原则,不取非其道,来否认现代简化人头脑的势力所作的挣扎。我得做人,得工作,二而一,不可分。我的工作在解释过去,说明当前,至于是否有助于未来,正和个人的迂腐顽固处,将一律交给历史结算去了。
国家既落在被一群富有童心的伟大玩火情形中,大烧小烧都在人意料中。历史上玩火者的结果,虽常常是烧死他人时也同时焚毁了自己,可是目前,凡有武力武器的恐都不会那么用古鉴今。所以烧到后来,很可能什么都会变成一堆灰,剩下些寡妇孤儿,以及……但是到那时,年青的一代,要生存,要发展,总还会有一天觉得要另外寻出一条路的!这条路就必然是从“争夺”以外接受一种教育,用爱与合作来重新解释“政治”二字的含义,在这种憧憬中,以及憧憬扩大努力中,一个国家的新生,进步与繁荣,也会慢慢来到人间的!在当前,在明日,我们若希望那些在发育长成中的头脑,在僵化硬化以前,还能对现实有点否定作用,而又勇于探寻能重铸抽象,文学似乎还能作点事,给他们以鼓励,以启示,以保证,他们似乎也才可望有一种希望和勇气,明日来在这个由于情绪凝结自相残毁所作成的尸骨瓦砾堆积物上,接受持久内战带来的贫乏和悲惨,重造一个比较合理的国家!
我同来了,回到离开了九年相熟已二十五年的北京大城中来了。一切不同,一切如旧。从某方面言,二十年前军阀政客议员官僚的种种,都若已成陈迹,已成过去。这种过去陈迹的叙述,对于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青朋友,即已近于一种不可信的离奇神话,竟不像真有其人真有其事,但试从另一角度看看,则凡是历史上影响到人类那个贪得而无知的弱点,以及近三十年来现代政治,近八年的奴役统治共同培养成功的一切弱点,却又像终无从消失,只不过像是经过一种压缩作用,还保存得上好,稍有机会即必然会慢慢膨胀,恢复旧观。一不小心,这些无形无质有剧性毒的东西,且能于不知不觉间传染给神经不健全身心有缺陷抵抗力又特别脆弱的年青人。受传染的特征约有数种,其一即头脑简化而统一,永远如在催眠中,生活无目的无理想,年龄长大出洋留学读一万卷书后,还无从救济那个麻木呆钝。另外一种,头脑组织不同一点,又按照我那些老熟人活动方式,变成一个小华威先生,熟习世故哲学,手提皮包,打磨得上下溜光,身分和灵魂都大同小异,对生命也还是无目的,无信心。提到这个典型人时,如从一个写小说的因材使用观说来,本应当说这纵不十分可爱,也毫不什么可憎。复杂与简单,我都能欣赏,且将由理解欣赏进而成为朋友。可是若从一个普通人观点想想,一个国家若有一部分机构,一部分人,正在制造这种一切场面上都可出现的朋友,我们会不会为这个国家感到点儿痛苦和危惧?
国家所遭遇的困难虽有多端,而追求现实、迷信现实、依赖现实所作的政治空气和倾向,却应该负较多责任。当前国家不祥的局势,亦即由此而形成,而延长,而扩大。谁都明知如此下去无以善后,却依然毫无真正转机可望,坐使国力作广泛消耗,作成民族自杀的悲剧。这种悲剧是不是还可望从一种观念重造设计中,作点补救工作?个人以为现实虽是强有力的巨无霸,不仅支配当前,还将形成未来。举凡人类由热忱理性相结合所产生的伟大业绩,一与之接触即可能瘫痪圮坍,成为一个无用堆积物。然而我们却还得承认,凝固现实,分解现实,否定现实,并可以重造现实的,唯一希望将依然是那个无量无形的观念!由头脑出发,用人生的光和热所蓄聚综合所作成的种种优美原则,用各种材料加以表现处理,彼此相黏合,相融汇,相传染,慢慢形成一种新的势能、新的秩序的憧憬来代替。知识分子若缺少这点信心,那我们这个国家,才当真可说是完了!
人人都说北平是中国的头脑,因为许多人能思索,且能将知识和理性有效注入于年青一代健康头脑中。学校次第复员,说明这头脑又将起始负起了检讨思索的责任。看看今年三万学生的投考,宜使人对于这头脑的如何运用,分外关心。
北平天空依然蓝得那么令人感动,阳光明朗空气又如此清新。间或从一个什么机关门外走过,看到那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总像是有点象征意味,不免令一些人内心感到点渺茫烦忧,又给另外一些人于此中怀有些些希冀。这些烦忧和希冀,反应到普通市民情绪中,或者顷刻间即消失无余,注入年青学生头脑里,很显然即会有作用。北平市目前有将近二万的大学生,情绪郁结比生活困苦还严重,似乎即尚无人想到,必须加以疏理。若缺少有效的安排,或听其漫无所归,或一例归于现实政治作成的人工催眠所形成的病态发展,实非国家民族之福,反而将悲剧延长。“学术自由”一名词,已重新在这个区域叫得很响,可见对于它国人寄托了多少希望。名词虽若相当空泛,原则的兑现,实应为容许与鼓励刚发育完成的头脑,吹入一点清新活泼自由独立的空气。使之对于自己当前和未来,多负点责任。能去掉依赖的自然习惯,受奴役麻醉的强迫习惯,对现实的腐朽气味和畸形状态,敢怀疑,敢否认,并仔细检讨现实,且批评凡用武力支持推销的一切抽象。若这种种在目前还近于一种禁忌,关涉牵连太多如何努力设法除去不必要的禁忌,应当是北平头脑可作的事,也是待发展的文学思想运动必需担当的事。
夜深人静,天宇澄碧,一片灿烂星光所作成的夜景,庄严美丽实无可形容。由常识我们知道每一星光的形成,时空都相去悬远,零落孤单,永不相及。然而这些星光虽各以不同方式而存在,又仍若各自为一不可知之意志力所束缚,所吸引,因而形成其万分复杂的宇宙壮观。人类景象亦未尝不如是。温习过去,观照当前,悬揣未来,乡下人当检察到个人生命中所保有的单纯热忱和朦胧信仰,二十五年使用到这个工作上,所作成的微末光芒时徘徊四顾,所能看到的,亦即似乎只是一片寥廓的虚无。不过面对此虚无时,实并不彷徨丧气,反而引起一种严肃的感印。想起人类热忱和慧思,在文化史上所作成的景象,各个星子煜煜灼灼,华彩耀目,与其生前生命如何从现实脱出,陷于隔绝与孤立,一种类似宗教徒的虔敬皈依之心,转油然而生。
我这个乡下人似乎得开始走第三站路了。昔人说,“德不孤,必有邻”。证以过去,推想未来,这种沉默持久的跋涉,即永远无个终点,也必然永远会有人同时或异代继续走去!再走个十年八年,也许就得放下笔长远休息了。“大块劳我以生,息我以死。”玩味蒙庄之言,使人反而增加从容。二十年来的学习,担当了一个“多产作家”的名分,名分中不免包含了些嘲讽意味,若以之与活动分子的相反成就比,实更见出这个名分的不祥。但试想想,如果中国近二十年多有三五十个老老实实的作家,能忘却普遍成败得失,肯分担这个称呼,即或对于目下这个乱糟糟的社会,既无从去积极参加改造,也无望消极去参加调停,惟对于文学运动理想之一,各自留下点东西,作为后来者参考,或者比当前这个部门的成就,即丰富多了。二十五年前和我这个亲戚的对话,还在我生命中,信仰中。二十五年前我来这个大城中想读点书,结果用文字写成的好书,我读得并不多,所阅览的依旧是那本用人事写成的大书。现在又派到我来教书了。说真话,若书本只限于用文字写成的一种,我的职业实近于对尊严学术的嘲讽。因国家人材即再缺少,也不宜于让一个不学之人,用文字以外写成的书来胡说八道。然而到这里来我倒并不为亵渎学术而难受。因为第一次送我到学校去的,就是北大主持者胡适之先生。民十八年左右,他在中国公学作校长时,就给了我这种难得的机会。这个大胆的尝试,也可说是适之先生尝试的第二集,因为不特影响到我此后的工作,更重要的还是影响我对工作的态度,以及这个态度推广到国内相熟或陌生师友同道方面去时,慢慢所引起的作用。这个作用便是“自由主义”在文学运动中的健康发展,及其成就。这一点如还必需扩大,值得扩大,让我来北大作个小事,必有其意义,个人得失实不足道,更新的尝试,还会从这个方式上有个好的未来。
惟在回到这里来一个月后,于陌生熟识朋友学生的拜访招邀上,以及那个充满善意、略有幽默的种种访问记的刊载中,却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北平号称中国的头脑,然而这头脑之可贵,实应当包含各部门专家丰富深刻知识的堆积。以一个大学言来,值得我们尊敬的,有习地质的,学生物的,治经济政治的,弄教育法律的,即文史部门也还有各种学识都极重要。至于习文学,不过是学校中一个小小部门,太重视与忽视都不大合理。与文学有关的作家,近二十年来虽具有教育兼娱乐多数读者的义务,也即已经享受了些抽象的权利,即多数的敬爱与信托。若比之于学人,又仿佛显得特别重要。这实在是社会一种错觉。这种错觉乃由于对当前政治的绝望,并非对学术的真正认识关心。因为在目前局势中,在政治高于一切的情况中,凡用武力推销主义寄食于上层统治的人物,都说是为人民,事实上在朝在野却都毫无对人民的爱和同情。在企图化干戈为玉帛调停声中,凡为此而奔走的各党各派,也都说是代表群众,仔细分析,却除了知道他们目前在奔走,将来可能作部长、国府委员,有几个人在近三十年,真正为群众做了些什么事?当在人民印象中。又曾经用他的工作,在社会上有以自见?在习惯上,在事实上,真正丰富了人民的情感,提高了人民的觉醒,就还是国内几个有思想,有热情,有成就的作家。在对现实濒于绝望情形中,作家因之也就特别取得群众真实的敬爱与信托。然而一个作家若对于国家存在与发展有个认识,却必然会觉得工作即有影响,个人实不值得受群众特别重视。且需要努力使多数希望,转移到那个多数在课堂,在实验室,在工作场,在一切方面,仿佛沉默无闻,从各种挫折困难中用一个素朴态度守住自己,努力探寻学习的专家学人,为国家民族求生存求发展所作的工作之巨大而永久。一个作家之所必可贵,也即是和这些人取同一沉默谦逊态度,从事工作,而又能将这个忠于求知敬重知识的观念特别阐扬。这是我在学校里从书本以外所学得的东西,也是待发展的一种文学理论。
我希望用这个结论,和一切为信仰为理想而执笔的朋友互学互勉。从这结论上,也就可以看出一个乡下人如何从现实学习,而终于仿佛与现实脱节,更深一层的意义和原因!
十月二十七日。
杂谈
中国人,不善于“幽默”,有吾家博士说过,还有其他人也说过。
倘若是人人真的莽撞直率,也不算顶无趣吧。
可惜者是倒并不如此。
中国人长于什么?是很多礼貌。“凡事不负责”,“走小路”,种种形成其他为君子。中国的君子,真不少!在新的时代下生存的又有新的君子,不很有人注意过。但这类君子,无往而不宜,“和气”,“亲密”,“忠厚”,颇为世所喜。
有人研究新的道德者,可师法这新君子。
在友中,我曾在心上深深佩服有着几个人。
面上若北京城铺子中人物,常是笑容可掬,似乎到处全可以同人拜把,心则很不易于观察。
到人面前说着各样颇易于动听的话,回头又恨之若不难于生食其人之肉者,是这类新君子伎俩。此不过伎俩之一种而已,其余还很多。
欲骂一个人,又不敢,则在另一件事向另一人说,这又是一种颇好本事。毁人于有意而无形中,自己不失为君子,聪明哉。从这事上可以见我们民族的礼貌是怎样的可贵可爱!
这礼貌也可以说是幽默吧。
在文学的界域里,也有这类同样的情形。
卑卑不足道者多数是于自己无关。到自己——假说一个小小比喻吧——要人帮忙,礼貌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