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原有许多种。有贪赃纳贿不能忠于职务的,有爱小便宜的,有懒惰的,有作汉奸因缘为利,贩卖仇货企图发财的。这皆显而易见。如今还有种“读书人”,保有一个邻于愚昧与偏执的感情,徒然迷信过去,美其名为“爱国”。扇扬迷信,美其名为“复古”。国事之不可为,虽明明白白为近四十年来社会变动的当然结果,这种人却胡胡涂涂,徒卸责于白话文,以为学校中一读古书即可安内攘外,或委罪于年轻人的头发帽子,以为能干涉他们这些细小事情就可望天下太平。这种人在情绪思想方面,与三十年前的义和拳文武相对照,可以见出它的共通点所在。因种种关系,他们却皆很容易使地方当权执政者,误认为捧场行为,与爱国行为。利用这种老年人的种种计策来困辱青年人。这种读书人俨然害神经错乱病,比起一切自私者还危险。这种人主张若当真发生影响,他们的影响比义和拳一定还更坏。这种少数人的病比多数人的病更值得注意。
真的爱国救国不是“盲目复古”,而是“善于学新”。目前所需要的国民,已不是搬大砖筑长城那种国民,却是知独立自尊,宜拼命学好也会拼命学好的国民。有这种国民,国家方能存在,缺少这种国民,国家决不能侥幸存在。俗话说:“要得好须学好。”在工业技术方面我们皆明白学祖宗不如学邻舍,其实政治何尝不是一种技术?
倘若我们是个还想活五十年的年青人,而且希望比我们更年轻的国民也仍然还有机会在这块土地上活下去,我以为——
第一,我们应肯定帝王神佛与臣仆信士对立的人生观,是使国家衰弱民族堕落的直接负责者。(这是病因。)
第二,我们应认识清楚凡用老办法开倒车,想使历史回头的,这些人皆有意无意在那里作胡涂事,所作的事皆只能增加国民的愚昧与堕落,没有一样好处。(走方郎中的医方不对。)
第三,我们应明白凡迷恋过去,不知注意将来,或对国事消极悲观,领导国民从事念佛敬神的,皆是精神身体两不健康的病人狂人。(这些人同巫师一样,不同处只是巫师是因为要弄饭吃装病装狂,这些人是因为有饭吃故变成病人狂人。)
第四,我们应明白一个“人”的权利,向社会争取这种权利,且拥护那些有勇气努力争取正当权利的国民行为。应明白一个“人”的义务是什么,对做人的义务发生热烈的兴味,勇于去担当义务。(要把依赖性看作十分可羞,把懒惰同身心衰弱看成极不道德。要有自信心,忍劳耐苦不在乎,对一切事皆有从死里求生的精神,对病人狂人永远取不合作态度。这才是救国家同时救自己的简要药方。)
应声虫
范正敏《遯斋闲览》,有一条记应声虫,认为是一种传染性的怪病。医药故事,即尝引用到它。
余友刘伯时,尝见淮西士人杨勔,自言中年得异疾,每发言应答,腹中辄有小声效之。数年间,其声浸大。有道士见之,惊曰:“此应声虫也。久不治,延及妻子。宜读本草,遇虫所不应者,当取服之。”勔如言,读本草至雷丸,虫忽无声。乃顿饵数粒,遂愈。余始未以为信,其后至长汀,遇一丐者,亦有是疾,环而观之者众,因教之使服雷丸。丐者谢曰:“某贫无他技,所以求衣食于人者,唯藉此耳。”
这个记载也许有点儿讽刺意味,反映新法党争激烈时,使多少人放弃头脑不用,凡事只是人云亦云,为的是可谋衣食!应声虫自然是一种抽象生物,不至于为昆虫学者收入昆虫谱的。但到近年来,社会各方面却似乎有不少人已害了这种病。尤其是知识分子,一得这种病后,不仅容易传染及妻儿子女,且能延及过往亲朋,同事,师友。害病的特征为头脑硬化,情感凝固。凡事不论大小,都不大思索,不用理智判断是非。而习于人云亦云,随声附和。对任何强有力者都特别恭顺敬畏,不触忌讳。此种唯诺依违,且若寄托一种高尚理想。雷丸是否能治这种病,还没有人试验过。不过可以猜想而知的,即雷丸或其他药物,纵对于这种时代流行传染病能防止,能治疗,患病者却未必乐意受治疗。事正相反,说不定还希望其有更大传染性,能作迅速而普遍传染,由家人,亲友,慢慢扩大,至于那个多数,便于从多数发生所谓政治影响。患病的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年过四十,受过高等教育学有专长,透熟人情世故,带点虚伪做作情形害下去的。一种是年在二十左右,性情单纯热忱,在心理上属于青春期年龄,结合了求偶情绪与宗教迷信,本来应当十分激进,但因传染此病,而萎靡不振,因之绵缠下去的。二十岁左右受此传染病的又可分两种,一种待找出路分子,一为小有产者子弟。传染最厉害的还是找出路分子。对强权特别拥护崇拜,对财富尤所倾心,传染者既多,且于不知不觉间便形成一种特殊势力,影响到各方面,尤其是有助于巧取豪夺强权的扩大,以及腐败发霉社会的继续。更直接的自然还是影响其本人社会地位以及日常生活。用之于人,虽未必有牛黄马宝治疗之效果,但亦可以使许多人逐渐四平八稳,少年老成,麻木低能,凡神经兴奋之行为决不参加,凡增加纷乱之事决不介入。然或有好事者说,“这是应声虫作怪,得治疗,不治将作普遍传染,使社会上中层分子有集团头脑硬化现象,对国家民族十分危险”。患病的或有知,或无知,必一例觉得这人好事可恶,且别有用心。尤其是如涉及四十岁以上的病状,以为近于虚伪顽固懦弱自私,二十岁左右将有成为工具可能时,必特别不愉快。这有原因。只因为贫而无他技者,能听这种病延续下去,所有好处即比千年前还多。如劝他想法治疗,等于破他的财门。至于富而无他技者,即正可因之巩固已有权势,或增加左右时局地位,满足更大欲望。然尤其有意义,有作用,或尚为不贫不富那个知识阶级,若知所以附会于这个病状中,在写社论作公开演讲,表明放弃头脑阿谀势力为人类新道德时,实有不可思议之好处。
元冁碾然子作《拊掌录》,记欧阳修与人行酒令,大有意思。
欧阳公与人行酒令,各作诗两句,须犯徒以上罪者。一人云:“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一人云:“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至欧公,却曰:“酒粘衫袖重,花压帽檐偏。”或问之,答曰:“当此时,徒以上罪亦做了。”
充军虽已成一古典名词,只在旧戏文小说中间或还可见到。至于徒以上罪,则至今似尚好好保留,随时可以使用。事在今日,若有人行这个酒令时,实不必如何苦思,只要口中轻轻地说:“人云亦云,是应声虫”,即可罪名成立。因到处都有应声虫,话语顺风吹去,自然即有人觉得是刺中了他。这种人高一级的大多是四十五十而无闻,治学问弄事业一无特别成就,静极思动,忽然若有所悟,向虚空随手一捞,捉住一应声虫咽入腹中,于是从伙儿伴儿中,作点不花本钱的买卖,大之即可在此脆弱社会中,取得信托与尊重,忽俨然成为社会中要人,或某要人新器重的分子。小之亦可从而润点小油水,比如说,事实虽如此如彼,却千万说不得,偶尔提及,即不免触犯忌讳。古人说:“察渊鱼者不祥”,从这句话使人想起二千年前哲人警告的意味深长。“莫踬于山,而踬于垤”,世界上固尝有愚人所作的小小狡狯,有时会使巨人摔一跤,且即从此不再爬起的。而愚人之行为,通常即反映患应声虫者之病入膏肓,事极显明。
又《拊掌录》记海贼郑广作诗事云:
闽地越海贼曰郑广,后就降补官,同官强之作诗。广曰:“不问文官与武官,文官武官总一般。众官是做官了做贼,郑广是做贼了做官。”
正和绰号“细腰宫院子”的庄季裕所著《鸡肋编》说的绍兴建炎时事相互映照。当时人云:“欲得富,赶著行在卖酒醋。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语气虽鄙俚不文,不仅是当时现实主义者动人的警句,且超越历史,简直有点永久性。用作抗战后方某一些为富不仁的人物,胜利后来收复区办接收的人物,以及带罪立功的某种人物,岂不是恰恰如烧饼歌,不必注解也明明白白?至于在陪都,或首都卖酒醋的,虽不闻发大财,但在某院长时代,穿老棉鞋棉袄坐庄号卖酒醋的同乡,入国家银行的实已不少。更有意义的,或者还应数一些读“子曰”的仲尼弟子,平时道貌俨然,常用“仲尼不死颜回复生”方式于师生间此唱彼和,随时随地作传道统非我其谁的宣示。时移世易,即暂时放下东方圣人不语怪力乱神之旨,将西方活佛一套秘法魔术,拿来使用,先于夫妇友朋间宣扬赞叹,旋即公开为人画符念咒,看鬼驱行在原指皇帝所在的地方,后专指皇帝行幸所到的地方。南宋称临安为行在,表示不忘旧都汴梁而以临安为行都之意。
魔,且不妨定下规章,酌量收取法施,增加银行存款。有江充马道婆行巫蛊之利,而无造谣惑众灭门焚身之忧。较之卖酒醋少用本钱,杀人放火少担恐惧,亦可谓深明“易”道矣,这种知识阶级和应声虫关系不多,和磕头虫却有点渊源。因红衣大法师所有秘法,必由磕头万千而传也。如有人眼见昆明方面大学教授男女留学生向西藏法师磕头情况,必对“人生”和“教育”引起一极离奇的感印。
历史循环虽若莫须有,历史复演则在一个历史过于绵长的国家,似乎无从避免。无怪乎饱读旧书的吴稚老,总说旧书读不得。其意当不在担心有人迷醉于章句间,食古不化,不知现在为何事。或许倒是恐怕有些人太明白现实;将诸子纵横之术,与巫蛊媚惑之方,同冶一炉时,这个国家明日实不大好办!
关于学习
昭明先生:
关于学习问题,你要一点浅俗意见。你说你欢喜文学又太欢喜玩了,就照你说的“玩”文学方法,看看玩的是什么也很好。
提起玩我们很容易联想到“玩票”。你说得对可并不透彻。
梅兰芳或谭富英唱戏,大家都承认他唱得满好。我们想在业余意味上学之时,就从事“玩票”。学习上虽标明一个“玩”字,和职业艺员不同,可是玩到后来要拿得出手,在自得其乐以外还想得他人承认,都明白必需自己狠心下苦功夫,好吊嗓子,学身段,以至于……用极长时间兼有极大耐心,以及那个无可比拟的学习热忱,慢慢的来摸索训练,才可望得到一点点成就。然而到结果,这还小过是“玩票”!
另外是溜冰,更近乎业余游戏,比踢球简单方便。不必和他人共同协作,只要你自己会好好控制四肢,短期间即可得到参加的愉快。可是要想作个什么国际选手,就依然必需深入三味,造诣独臻。初次上场时,三五步基本动作,可从他人指点提挈得到一点帮助。至于要达到庖丁解牛,心领神会,无往不宜境界,学习情形,将依然回到“虔敬”“专一”“辛勤”三点上;即是古人敬神如在左右那个“虔敬”,古人学琴眼薰目那个“专一”,以及老老实实肯定承认勤能补拙那个“辛勤”。溜冰依就不容易,求技近于道得费多少心!
但在“玩”字上也有只要为人秉性小小聪敏,略经学习,即可得到进步,玩来十分省事的,即年来社会较上阶层流行的“扑克牌”和“交际舞”,等而下之自更不用说。这些事从各方面情形看来,都好像可以不学而能。我决不怀疑有些人这方面的天赋。但想想,上层知识分子由于分工而兴趣隔离,又由于苦闷又必需交际,友谊粘合,来往过程,若已到竟只能用这个王爷皇后桃花杏花纸片儿交换猜谜游戏上,把其他国人船上水手或小酒店中小市民层的玩具,搬到中国交际社会,成为唯一沟通彼此有益身心娱乐点缀物,这个上层的明日,也就多么可怕!我们是不是还能希望从这个发展下有伟大的思想,伟大的人格,哲学或艺术?又看到另外一种伟人在什么舞会中陶陶然样子,以及牌桌边“哈鸡”下注的兴奋神情,总不免有点使人悲从中来,对这个统治层完全绝望。这两个阶层到处有好人,并不缺少真正学问和明朗人格,我们得承认。可是,他们玩的习惯方式,却依稀可观国运,见出民族精力的浪费,以及一点愚昧与堕落的混和。从这个玩的趋势上,还可测验出这愚昧和堕落能生长,能传染,在生长,在传染。你是不是觉得这种玩玩和国家兴亡相去太远,尤从连类并及,还有点相反意见?
这里到了一个两歧路上,看你准备向哪一个方向走去,应当问问你自己:你要玩什么?且预备什么样一种态度玩下去?你要写文章,这不用说了。可是打量用作第一流票友学京戏方式玩下去,还是用搭桥哈鸡跳交际舞意识情绪玩下去?你若嗓子本还好,唱京戏玩票,摹仿话匣子自然容易入门。可是想要综合前人优秀成就,由摹拟入神进而自张一军,纪录突破,能上台还不成,必需在台上还站得稳,真有几出拿手杰作听得下去,这必需要如何用心才做得到!虽然玩票的中材下驷,在同乡会或某校某院等等游戏会彩排清唱时,照例都容易博得满场鼓掌。若用“上可”身分出台,必更加容易见好。(有些人即仅仅装作在唱,做个姿式,毫不费力随意丢了两个解手,还是同样有人送花篮,拍掌,末了还写批评恭维一大阵!)可是这么唱戏哪会有真正好戏?这哪里算是唱戏?一切成功都包含在“打哈哈”意义中,本人毫无希望进步,对于戏的总成绩更不会有什么真贡献,是明明白白的。现代文学的发展,也有个类似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