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沈从文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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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做人(11)

于是开放了千年禁例,男女同学。正因为等于在无可奈何情形中放弃固有见解,取不干涉主义,因此对于男女同学教育上各问题,便不再过问。就是说在生理上,社会业务习惯上,家庭组织上,为女子设想能引起注意值得讨论的各种问题,从不作任何计划。换言之,即是在一种无目的的状况中,混了八年,由民八到民十六。我们若对过去稍加分析,自然会明白这八年中不仅女子教育如此,整个教育事实上都在拖混情形之中度过这八年,正是中国近三十年内政最黑暗糊涂时代。内战不息,军阀割据,贿选卖官,贪赃纳贿,一切都视为极其自然,负责者毫无羞耻感和责任感。北京政府的内政部不发薪,部员就撤卖故宫皇城作生活费用。教育部不发薪,部员就主张将京师图书馆藏书封存抵押。一切国家机关都俨然和官产处取同一态度,凡经手保管的都可自由处理变卖,不受任何限制。因此雍和宫喇嘛就卖法宝,天坛经管人就卖祭器。故宫有一群太监,民国以后留在京中侍候溥仪,因偷卖东西太多,恐被查出,索性一把火烧去大殿两幢灭迹,据估计损失至少值五千万!(后来故宫博物院长易培基的监守自盗,不过说明这个“北京风气”在革命成功后还未去尽罢了。比较起来,是最小一次偷偷摸摸案件,算不得一回事!)当时京畿驻军荒唐跋扈处更不可以想象,驻防颐和园西苑的奉军长官,竟随意把附近小山丘上几千棵合抱古柏和沿马路上万株风景树一齐砍伐,给北京城里木行作棺木,充劈柴。到后且异想天开,把圆明园废基的大石狮,大石华表,拱形石桥和白石栏杆,甚至于铺辇道的大石条,一律挖抬出卖,给燕京大学盖房子装点风景!大臣卖国,可说是异途同归,目的只在弄几个钱。大家卖来卖去,把屋里摆的,路上砌的,地面长的,地下放的,可卖的无一不卖,北京政府因此也就卖倒了。

北伐成功,中国统一后,政府对于高等教育虽定下了一些新章则,并学校,划学区,注意点似乎只重在分配地盘,调整人事,依然不曾注意到一个根本问题,即大学教育有个什么目的,男女同学同教,在十年试验中有些什么得失将待修正。主持教育的最高当局,至多从统计上知道受高等教育的男女人数比较,此外竟似乎别无兴趣可言。直到战前为止,二十年来的男女同学同教,这一段试验时间不为不长,在社会家庭各方面,已发生了些什么影响?两性问题从生理心理两方面研究认识,其他国家又有了些什么新的发现,可以用作参考?关于教学问题上,课程编排上,以及课外生活训练上,实在事事都需要用一个比较细心客观比较科学的态度来处理。尤其是现在,国内各地正有数百万壮丁参加战争,沿江沿海且有数千万民众向西南西北各省迁移,战时的适应,与战后的适应,对于女子无一不有个空前的变化,也就无一不需要教育负责人,给它一种最大的关心,看出一些问题,重新有个态度,且用极大勇气来试验,来处理。

这个时代像那种既已放弃了好好做人权利的妇人,在她们身分或生活上虽还很尊贵舒适,在历史意义上,实在只是一个废物,一种沉淀,民族新陈代谢工作,已经毫无意义,不足注意。所谓女子教育的对象,无妨把她们抛开。目前国内各处,至少有五千二十岁年青女子,五万十五岁年青女子,离开了家庭,在学校作学生,十年后必然还要到社会作主妇,作母亲,都需要一些比当前更进步更自重的做人知识,和更美丽更勇敢的人生观。有计划的在受教育时,应用各种训练方法,输入这种知识和人生观,实在是最高教育当局不能避免的责任。

此外凡是对于妇女运动具有热诚的人,也应当承认“改造运动”必较“解放运动”重要,“做人运动”必较“做事运动”重要。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妇女运动,以“改造”与“做人”为目的。十六岁到二十岁的青年女子,若还有做人的自信心与自尊心,不愿意在十年后堕落到社会常见的以玩牌消磨生命的妇人类型中去,必对于这个改造与做人运动,感觉同情,热烈拥护。

我们还希望对于中层社会怀有兴趣的作家,能用一个比较新也比较健康的态度,用青年女子作对象,来写几部新式《青史子》或《列女传》。更希望对通俗文学充满信心的作家,以平常妇女为对象,用同样态度来写几部新式女儿经。从去年起始,“民族文学”成为一个应时的口号,若说民族文学有个广泛的含义,主要的是这个民族战胜后要建国,战败后想翻身。那么,这种作品必然成为民族文学最根本的形式或主题。

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因新陈代谢,有华屋山丘。智者明白“现象”,不为困缚,所以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陆续失去意义,本身亦因死亡毫无意义时,使生命之光,煜煜照人,如烛如金。作烛虚二。

上星期下午,我过呈贡去看孩子,下车时将近黄昏,骑上了一匹栗色瘦马,向西南田埂走去。见西部天边,日头落处,天云明黄媚人,山色凝翠堆蓝。东部长山尚反照夕阳余光,剩下一片深紫。豆田中微风过处,绿浪翻银,萝卜花和油菜花黄白相间,一切景象庄严而兼华丽,实在令人感动。正在马上凝思时空,生命与自然,历史或文化,种种意义,俨然用当前一片光色作媒触剂,引起了许多奇异感想。忽然有两匹马从身后赶上,超过我马头不远,又依然慢下来了。马上两个二十岁左右大学生模样女子,很快乐的一面咬嚼酸梨,一面谈笑。说的是你吃三个她吃五个一类的话语。末后在前面一个较胖一点的,忽回头把个水淋淋的梨骨猛然向同伴抛去。同伴笑着一闪,那梨骨就不偏不正打在我的身上。两个女学生一声不响,却笑嘻嘻的勒马赶先跑了。那马夫好像嘲笑又好像安慰我,“那是学生”。我知道,这是学生——把眼前自然景物和人事情形两相对照,使我感觉一种极其痛苦的印象,许多日以来不能去掉。一个人天生两只眼睛一张嘴,意思正似乎要我们多看少吃。这些近代女子做的事,竟恰恰像有意在违反自然的恩惠!

××也是一个大学生,年纪二十二岁,在国立大学二年级。关于读书事,连她自己也不大明白,为什么就入了大学英文系。功课还能及格,有一两门学科教员特别认真,就借同学笔记抄抄,写报告时也能勉强及格。家庭经济情况和爱好性情说来,她属于中产阶级的近代型女子。样子还相当好看,衣服又能够追随风气,所以在学校就常有男同学称她为“美人”。用“时代轮子转动了,我们一同飘流到这山国来”一类庸俗句子起始,写一些虽带做作气还不失去青春的热与香的信件。可是学校的书本和同学的殷勤都并不引起她多少兴趣。她需要的只是玩一玩,此外都不大关心。出门时也欢喜穿几件比较好看时新的衣服,打扮得体体面面,虽给人一个漂亮印象,宿舍中衣被可零乱而无秩序。金钱大部分用在吃食,最小部分方用来买书。她也学美术,历史,生物学,这一切知识都似乎只能同考试发生关系,决不能同生活发生关系。也努力学外国文,最大目的,只是能说话同洋人一样,得人赞美,并不想把它当成一个向人类崇高生命追求探索工具。做人无信心,无目的,无理想,正好像二十年前有人为她们争求解放,已解放了,但事实上她并不知道真正要解放的是什么。因此在年龄相差不多的女同学中,最先解放了一个胃口,随时都需要吃,随处都可以吃。俨若每天任何一时都能够用食物填塞到胃囊中,表示消化力之强。同时象征生命正是需要最少最少的想象,需要最多最多实际事物的年龄。想起她们那个还待解放或已解放的“性”,以及并无机会也好像不大需要解放的“头脑”,使人默然了。若想起这种青年女子,在另一时社会上还称她们为“摩登女郎”,能煽起有教养绅士青春的热,找回童年的梦,会觉得这个社会退化的可怕。

这正是另外一种类型,大凡家中有三五个子侄亲友的,总可以在其中发现那么一个女孩子。引起感想是这些女人旧知识学不了,新知识说不上。一眼看去还好,可不许人想想好到那里。

从这种类型女子说来,上帝真像有点草率处,使人想要询问,“老天爷,你究竟拿的是个什么主意,你是在有计划故意来试验训练男子?还是在无目的而任性情形中改造女人?”如果我们不宜把这问题牵引到“上帝”方面去,那就得承认这是“现代教育”的特点,只要她们读书,照二十年前习惯读书,读什么书?有什么用?谁都不大明白。作教育部长或大学教授的,作家长的,且似乎也永远不必须对这问题明白,或提出一些明智有益的意见。科学工作方面,我们虽然已经承认了豆类栽培可以发现遗传定律,稻棉可以有用杂交法育种,即在犬与鸽子禽兽身上,也知道采取了一个较新观点,加以训练。对于人的教育,尤其是与民族最有关系的女子教育,却一直到如今还脱不了在因习的自然状态下进行。这并不是人的蠢笨,实在是负责者懒惰与无知的表现!

这种现代教育的特点,如果不能引起当局的关心,有计划的来勇敢改造,我们就得自己想办法。这同许多问题差不多,总得有个办法,方能应付“明天”和“未来”!对妇女本身幸福快乐言,若知道关心明天和未来,也方能够把生命有个更合理更有意思的安排。

现代教育特点事实上应当称为弱点,改造运动必需从修正这个弱点而着手。修正方法消极方面是用礼貌节制她们的“胃部”,积极方面是用书本训练她们的“脑子”。一个“摩登女郎”的新的含义,应当是在饮食方面明白自制,在自然美方面还能够有兴致欣赏。且知道把从书本吸收一切人类广泛知识,看成是生命存在的特别权利,不仅仅当作学校或爸爸派定义务。扩大母性爱,对人类崇高美丽观念或现象充满敬慕与倾心,对是非好恶反应特别强,对现社会妇女堕落与腐败能认识又能免避,对做人兴趣特别浓厚也特别热诚,换言之,就是她既已从旧社会不良习惯观念中解放了出来,便能为新社会建立一个新的人格的标准。她不再是“自然”物,于人类社会关系上,仅仅在性的注定工作方面尽生育义务,从这种义务上讨取生活,以得人怜爱为已足。她还可以单为作一个“人”,用人的资格,好好处理她的头脑,运用到较高文化各方面去,放大她的生命与人格,从书本上吸收,同时也就创造,在生活上学习,同时也就享受。

我们是不是可以希望这种新女性,在这个新社会大学校学生群中陆续发现?形成这个五光十色的人生,若决定于人的意志力,也许我们需要的倒是一种“哲学”,一种表现这个优美理想的人生哲学,用它来作土壤,培植中国的未来新女性。

看看自己用笔写下的一切,总觉得很痛苦。先以为我“为运用文字而生”,现在反觉得“文字占有了我大部分生命。除此以外,别无所有,别无所余”。

重读《月下小景》、《八骏图》、《自传》,八年前在青岛海边一梧桐树下面,见朝日阳光透树影照地下,纵横交错,心境虚廓,眼目明爽,因之写成各书。二十三年写《边城》,也是在一小小院落中老槐树下,日影同样由树干枝叶间漏下,心若有所悟,若有所契,无滓渣,少凝滞。这时节实无阳光,仅窗口一片细雨,不成烟,不成雾,天已垂暮。

和尚,道士,会员,人都俨然为一切名分而生存,为一切名词的迎拒取舍而生存。禁律益多,社会益复杂,禁律益严,人性即因之丧失净尽。许多所谓场面上人,事实上说来,不过如花园中的盆景,被人事强制曲折成为各种小巧而丑恶的形式罢了。一切所为所成就,无一不表示对于“自然”之违反,见出社会的拙象和人的愚心。然而所有各种人生学说,却无一不即起源于承认这种种,重新给以说明与界限。更表示对“自然”倾心的本性有所趋避,感到惶恐。这就是人生。也就是多数人生存下来的意义。

上海寄《昆明冬景》一书来,重阅《真俗人与假道学》。此文在《平明》第一期上发表时,熟人多以为被骂,不熟人更多以为被骂。读书人事,大抵如此。思想矜持,情感琐碎,规矩忌讳,多而又多。或有假时髦,恰如“新式傻大姐”,或有新绅士,正与所说绅士情形相同,好事心虚,从一字一句间照见自己面目,自然小小不怿,但亦无可奈何。因如果就普遍社会现象立论,既说及人,总不免有贤慧庸鄙,初无关于二三子言行。然二三子或将文章割裂,不欣赏,只搜索,以为此影射谁,彼影射谁,不怕煞风景,无益费精神,殊令人深觉可悯。正如有乡下人,大清早担柴挑草进城,不明白城市中人起居行动忌讳,就眼睛看到的,心中感觉的,随便说说,或有人迎面走来,即闷倒在地,以为有意中伤。或有人正拥被睡晏觉,做好梦,猛被这种声音惊醒,事虽由乡下人引起,这乡下人实在亦无可奈何。

莫泊桑说,“平常女子,大多数如有毛萝卜。”平常男子呢,一定还不如有毛萝卜,不过他并不说出。可是这个人,还是得生活在有毛无毛萝卜间数十年,到死为止。生前写了一本书,名叫《水上》,记载他活下来的感想,在有毛无毛萝卜间所见所闻所经验得来的种种感想。那本书恼怒了当时多少衣冠中人,不大明白。但很显然,有些人因此得承认,事实上我们如今还俨然生存在萝卜田地中,附近到处是“生命”,是另外一种也贴近泥土,也吸收雨露阳光,可不大会思索更不容许思索的生命。

因为《水上》,使我想起二十年前,在酉水中部某处一个小小码头边一种痛苦印象。有个老兵,那时害了很重的热病,躺在一只破烂空船中喘气等死。只自言自语说,“我要死的,我要死的,”声音很沉很悲,当时看来极难受,送了他两个桔子。且觉得甚不可解,“为什么一个人要死?是活够了还是活厌了?”过了一晚,天明后再去看看,人果然已经死了。死去后身体显得极瘦小,好像表示不愿意多占活人的空间。下陷的黑脸上有两只麻蝇爬着。桔子尚好好搁在身边。一切静寂,只听到水面微波嚼咬船板细碎声音。这个“过去”竟好好的保留在我印象中,活在我的印象中。

在他人看来,也许有点不可解,因为我觉得这种寂寞的死,比在城市中同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热闹的生,倒有意义得多。

死既死不成,还得思活计。

驻防在陕西的朋友×××来信说,“你想来这里,极表欢迎:我已和×将军说过了,来时可以十分自由,看你要看的,写你想写的。”我真愿意到黄河岸边去,和短衣汉子坐土窑里,面对汤汤浊流,寝馈在炮火铁雨中一年半载,必可将生命化零为整,单单纯纯的熬下去,走出这个琐碎,懒惰,敷衍,虚伪的衣冠社会。一分新的生活,或能够使我从单纯中得到一点新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