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沈从文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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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读书(3)

另外又还有一种作家,可称为“新时代”产物。这种作家或受了点普通教育,为人小有才技,或办党从政,出路不佳,本不适宜于与文字为缘,又并无什么被压抑情感愿望迫切需要表现,只因为明白近二十年有了个文学运动,在习惯上文学作家又有了个特殊地位,一个人若能揣摩风气,选定一种流行题目,抄抄撮撮,从事写作,就可很容易的满足那种动物基本欲望。于是这种人就来作文学运动,来充作家。写作心理状态,完全如科举时代的应制,毫无个人的热诚和兴趣在内。然而一个作家既兼具思想领导者与杂耍技艺人两种身分,作品又被商人看成商品,政客承认为政治场面点缀品,从事于此的数量之多,可以想象得出。人数既多,龙蛇不一,当然也会偶然有些像样作品产生,不过大多数实无可望。然而要说到“热闹”或“成功”时,这些作家的作品,照例是比上述两种作家的作品还容易热闹成功的。只是一个人生命若没有深度,思想上无深度可言,虽能捉住题目,应制似的产生作品,因缘时会,作伪售巧,一时之间得到多数读者,这种人的成就,是会受时间来清算,不可免要随生随灭的。

好作家固然稀少,好读者也极难得!这因为同样都要生命有个深度,与平常动物不同一点。这个生命深度,与通常所谓“学问”积累无关,与通常所谓“事业”成就也无关。所以一个文学博士或一个文学教授,不仅不能产生什么好文学作品,且未必即能欣赏好文学作品。普通大学教育虽有个习文学的文学系,亦无助于好作品的读者增多或了解加深。不良作品在任何时代都特别流行,正反映一种事实,即社会上有种种原因,养成多数人生下来莫名其妙,活下来实无所谓,上帝虽俨然给了他一个脑子,许他来单独使用这个脑子有所思索,总似乎不必要,不习惯。这种人在学校也热诚的读莎士比亚或曹子建诗,可是在另外一时,却用更大热诚去看报纸上刊载的美人蟹和三脚蟾。提到这一点时,我们实应当对人生感到悲悯。因为这也正是“人生”。这不思不想的动物性,是本来的。普通大学教育虽在四年中排定了五十门课目,要他们一一习读,可并无能力把这点动物性完全去掉。不过作者既有感于生命重造的宏愿和坚信,来有所写作,读者自然也有想从作品中看出一点什么更深邃的东西,来从事阅读。这种读者一定明白人之所以为人,为的是脑子发达已超过了普通动物甚远,它已能单独构思,从食与性两种基本愿望以外玩味人生,理解人生。他生活下来一种享受,即是这种玩味人生,理解人生。或思索生命什么是更深的意义,或追究生命存在是否还可能产生一点意义。如此或如彼,于是人方渐渐远离动物的单纯,或用推理归纳方式,或单凭梦幻想象,创造出若干抽象原则和意义。我们一代复一代便生存在这种种原则意义中,或因这种种原则意义产生的“现象”中。罗素称人与动物不同处,为有“远虑”,这自然指的是人类这种精神向上部分而言。事实上多数人与别的动物不同处,或许就不过是生活在因思索产生的许多观念和工具中罢了。近百年来这种观念和工具发达不能一致,属于物质的工具日有变迁,属于精神的观念容易凝固,因此发生种种的冲突,也就发生各式各样的悲剧。这冲突的悲剧中最大的一种,即每个民族都知道学习理解自然,征服自然,运用自然,即可得到进步,增加幸福。这求进步幸福的工具,虽日益新奇,但涉及人与人的问题时,思想观念就依然不能把战争除外,而且居然还把战争当作竞争生存唯一手段。在共同生活方面,集群的盲目屠杀,因工具便利且越来越猛烈。一个文学作家如果同时必然还是一个思想家,他一定就会在这种现象上看出更深的意义。若明白战争的远因实出于“工具进步”与“观念凝固”的不能两相调整,就必然会相信人类还可望在抽象观念上建设一种新原则,使进步与幸福在明日还可望从屠杀方式外获得。他不会否认也不反对当前的战争,说不定还是特别鼓吹持久战争的一分子,可是他也许在作品中,却说明白了这战争的意义,给人类一种较高教育!一个特殊的读者,他是乐意而且盼望从什么人作品中,领受这种人生教育的。

若把这种特殊读者除外不计,试将普通读者来分一分类时,大致也有不同的三种:一是个人多闻强记,读的书相当渊博,自有别的专业,惟已养成习惯,以阅读文学作品来耗费剩余生命的。这种人能有兴趣来阅读现代小说的,当然并不怎么多。二是受了点普通教育,或尚在学校读书,或已服务社会,生来本无所谓,也有点剩余生命要耗费,照流行习惯来读书的。既照流行习惯读书,必不可免受流行风气趣味控制,对于一个作品无辨别能力,也不需要这种能力。这种读者因普通教育发达,比例上必占了一个次多数。三是正在中学或大学读书,年纪青,幻想多(尤其是政治幻想与男女幻想特别多),因小说总不外革命恋爱两件事,于是接受一个新的文学观,以为文学作品可以教育他,需要文学作品教育他(事实上倒是文学作品可以娱乐他满足他青年期某种不安定情绪),这种读者情感富余而兴趣实在不高,然而在数量上倒顶多。若以当前读者年龄来分类,年纪过了三十五,还带着研究兴趣或欣赏热诚的读者,实在并不多。年纪过了二十五,在习惯上把文学作品当成教育兼娱乐的工具来阅读的,数目还是不甚多。唯有年龄自十五岁到二十四岁之间,把新文学作家看成思想家,社会改革者,艺员明星,三种人格的混合物,充满热诚和兴趣,来与新作品对面的,实在是个最多数。这种多数读者的好处,是能够接受一切作品,消化一切作品。坏处是因年龄限制,照例不可免在市侩与小政客相互控制的文学运动情形中,兴趣易集中于虽流行却并不怎么高明的作品。

若讨论到近二十年新文学运动的过去以及将来发展时,我们还值得把这部分读者看得重要一些。因为他们其实都在有形无形帮助近二十年新出版业的发达,使它成为社会改革工具之一种,同时还支持了作家在社会上那个特殊地位。作家在这个地位上,很容易接受多数青年的敬重和爱慕,也可以升官发财,也可以犯罪致死,一切全看这个人使用工具的方法态度而定。所以如从一个文学运动理论家观点看来,好作家有意抛弃这个多数读者,对读者可说是一种损失,对作家也同样是一种损失。这种读者少不了新文学作品,新文学作品也少不了他们。一个好作品在他们生活中以及此后生命发展中,如用的得法,所能引起巨大的作用,显然比起别的方面工具来,实在大得多大得多。然而怎么一来,方可望使这种作家对于这种多数读者多有一分关心?这种读者且能提高他的欣赏兴趣,从大作品接受那种较深刻的观念?在目前,文学运动理论家,似乎还无什么确定有力的意见提出。尤其是想调和功利思想与美丽印象于一个目的,理论不是支离破碎,就是大而无当,难望有如何效果。

我们也可以那么说,关于有意教育对象而写作这件事,期之于第一种作家,势无可望。至于第二种作家呢,希望倒比较多。至于第三种作家呢,我们却已觉得他们似乎过分关心读者,许多本来还有点成就的作者,都因此毁了。我们只能用善意盼望他们肯在作品上多努点力,把工作看得庄严一点,弄出一些成绩。怕的是他们只顾教育他人,忘了教育自己,末了还是用官派作家或委员董事资格和读者对面,个人虽俨然得到了许多读者,文学运动倒把这一群读者失去了。

一面是少数始终对读者不能发生如何兴趣,一面是多数照老办法以争夺群众为目的:所以说到这里,我们实触着了一个明日文学运动的问题。我们若相信这件事还可以容许一个作家对于理论者表示一点意见,留下一些希望,应当从某一方面来注意?个人以为理论家先得承认对第一种作家,主张领导奖励是末节小事,实不必需。这种作家需要的是“自由”,政治上负责人莫过分好事来管制它,更莫在想运用它失败以后就存心摧残它,只要能用较大的宽容听其自由发展,就很好了。至于第三种作家呢,如政治上要装幌子,以为既奖励就可领导,他们也乐于如此“官民合作”,那就听他们去热闹好了。这些人有时虽缺少一点诚实,善于诪张为幻,捧场凑趣,因此在社会也一时仿佛有很大影响。不过比起社会上别的事情来,决不会有更了不得的恶影响的。这些人的作品虽无永久性,一时之间流行亦未尝不可给当前社会问题增加一种忍受能力与选择能力。但有一点得想办法,即对于第二种不好不坏可好可坏的作家,如何来提出一种客观而切实意见,鼓励他们意识向上,把写作对于人类可能的贡献,重新有一个看法。在他们工作上,建立起比“应付目前”还稍微崇高一些的理想。理论者的成就如何,我们从他个人气质上大约也可以决定:凡带政客或文学教授口吻的,理论虽好像具体,其实却极不切题,恐无何等成就。具哲学与诗人情绪的,意见虽有时不免抽象凿空,却可望有较新较深影响。这问题与我题目似乎相去一间,说下去恐与本题将离远了。所以即此为止。

一个作家对于文学运动的看法,或不免以为除了文学作品本身成就,可以使作品社会意义提高,并刺激其他优秀作品产生,单纯的理论实在作不了什么事。但他不一定轻视具有诚实良好见解的理论,这一点应当弄明白。目下有一件事实,即理论者多数是读书多,见事少,提出来的问题,譬如说“小说”这么一个问题吧,问题由一个有经验的作家看来,就总觉得他说的多不大接头。所以关于这类意见,说不定一个作家可能尽的力,有时反而比理论者多。

论中国创作小说

关于怎么样去认识新的创作小说,这像是一件必须明白的事。因为中国在目下,创作已经是那么多了,在数量上,性质上,作成一种分类统计还没有人。一个读者,他的住处如是离上海或北平较远,愿意买一本书看,便感到一种困难。他不知道应当买什么书为好。不一定是那些住在乡僻地方的年青人,即或是上海、北平、武昌、南京、广州这些较大地方,大学生或中学生,愿意在中国新书上花一点钱,结果还是不知道如何去选择他所欢喜的书。远近一些人,能够把钱掏出给书店,所要的书全是碰运气而得到的书。听谁说这书好,于是花钱买来;看到报纸上广告很大,于是花钱买来;从什么刊物上,见有受称赞的书,于是花钱买来。买书的目的,原为对中国新的创作怀了十分可感的好意,尤其是僻处内地的年青人,钱是那么难得,书价却又这么贵。但是,结果每一个读者,全是在气运中造成他对文学的感情好坏,在市侩广告中,以及一些类似广告的批评中,造成他对文学的兴味与观念。经营出版事业的,全是在赚钱上巧于打算的人。一本书影响大小估价好坏,商人看来全在销行的意义上。这销行的道理,又全在一点有形的广告,与无形的广告上。结果完全在一种近于欺骗的情形下,使一些人成名。这欺骗,在“市侩发财”“作家成名”以外,同时也就使新的文学陷到绝路上去,许多人在成绩上感到悲观了。许多人在受骗以后,对创作,便用卑视代替了尊严。并且还有这样的一种事实,便是从十三年后,中国新文学的势力,由北平转到上海以后,一个不可免避的变迁,是在出版业中,为新出版物起了一种商业的竞卖。一切趣味的俯就,使中国新的文学,与为时稍前低级趣味的海派文学,有了许多混淆的机会。因此,影响创作方向与创作态度非常之大。从这混淆的结果上看来,创作的精神,是完全堕落了的。

因这个不良的影响,不止是五年来的过去,使创作在国内年青的人感情方面受了损失,还有以后的趋势,也自然为这个影响所毒害,使新的创作者与创作的诵读者,皆转到恶化的兴味里去,实在是一种很不好的现象。如今我来说几个目下的中国作家与其作品,供给关心到新文学的人作一种参考。我不在告你们买某一本书或不买某一本书,因为在我自己的无数作品里,便从不指点一个年青人应买某一个集子去看。为年青人选书读,开书单,这件事或者可以说是一个“责任”,但不是“这一篇文章上的责任”。这里我将说到的,是什么作者,在他那个时代里,如何用他的作品与读者见面,他的作品有了什么影响,所代表的是一种什么倾向,在组织文学技术上,这作者的作品的得失……我告你们是明白那些已经买来的书,如何用不同一的态度去认识,去理解,去赏鉴,却不劝你们去买某一个人的作品,或烧某一个人的书。买来的不必烧去,预备买的却可以小心一点,较从容的选择一下。我知道,还有年青朋友们,是走到书店去,看看那一本书封面还不坏,题目又很动人,因此非常慷慨的把钱送给书店中小伙计手上,拿书回去一看,才明白原来是一本不值得一看的旧书的。因此在机会中,我要顺便说到买书的方法,以及受骗以后的救济。

“创作”这个名词,受人尊敬与注意,由“五四”运动而来。创作小说受人贱视与忽视,则现在反而较十年前的人还多。“五四”运动左右,思想“解放”与“改造”运动,因工具问题,国语文学运动随之而起。国语文学的提倡者,胡适之、陈独秀等,使用这新工具的机会,除了在论文外,是只能写一点诗的。《红楼梦》、《水浒》、《西游记》等书,被胡适之提出,给了一种新的价值,使年青人用一个新的趣味来认识这类书。同时译了一些短篇小说,写了许多有力的论文。另外是周作人耿济之等的翻译,以及其他翻译,在文学的新定义上,给了一些帮助。几个在前面走一点的人,努力的结果,是使年青人对这运动的意义,有了下面的认识:

使文字由“古典的华丽”转为“平凡的亲切”是必须的。

使“眩奇艰深”变为“真实易解”是必须的。

使语言同文字成为一种东西,不再相去日远是必须的。

使文字方向不在“模仿”而在“说明”,使文字在“效率”而不在“合于法则”是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