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沈从文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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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做人(13)

试举一例。仿佛某时、某地、某人,微风拂面,山花照眼,河水浑浊而有生气,上浮着菜叶。有小小青蛙在河畔草丛间跳跃,远处母黄牛在豆田阡陌间长声唤子。上游或下游不知谁处有造船人斧斤声,遥度山谷而至。河边有紫花、红花、白花、蓝花,每一种花每一种颜色都包含一种动人的回忆和美丽联想。试摘蓝花一束,抛向河中,让它与菜叶一同逐流而去,再追索这花色香的历史,则长发、清胪、粉脸、素足,都一一于印象中显现。似陌生、似熟习,本来各自分散,不相粘附,这时节忽拼合成一完整形体,美目含睇,手足微动,如闻清歌,似有爱怨。稍过一时,一切已消失无余,只觉一白鸽在虚空飞翔。在不占据他人视线与其他物质的心的虚空中飞翔,一片白光荡摇不定。无声、无香,只一片白。《法华经》虽有对于这种情绪极美丽形容,尚令人感觉文字大不济事,难于捕捉这种境界。又稍过一时,明窗绿树,已成陈迹。惟窗前尚有小小红花在印象中鲜艳夺目,如焚如烧。这颗心也同样如焚如烧。唉,上帝。生命之火燃了又熄了,一点蓝焰,一堆灰。谁看到?谁明白?谁相信?

我说的是什么?凡能著于文字的事事物物,不过一个人的幻想之糟粕而已。

天气阴雨,对街瓦沟一片苔,因雨而绿,逼近眼边。心之所注,亦如在虚幻中因雨而绿,且开花似碎锦,一片芬芳,温静美好,不可用言语形容。白日既去,黄昏随来,夜已深静,我尚依然坐在桌边,不知何事必须如此有意挫折自己肉体,求得另外一种解脱。解脱不得,自然困缚转加。直到四点,闻鸡叫声,方把灯一扭熄,眼已润湿。看看窗间横格已有微白。如闻一极熟习语音,带着自得其乐的神气说:“荷叶田田,露似银珠。”不知何意。但声音十分柔美,因此又如有秀腰白齿,往来于一巨大梧桐树下。桐荚如小船,中有梧子。思接手牵引,既不可及。恕尔一笑,翻成愁苦。

凡此种种,如由莫扎克用音符排组,自然即可望在人间成一惊心动魄佚神荡志乐章。目前我手中所有,不过一枝破笔,一堆附有各种历史上的霉斑与俗气意义文字而已。用这种文字写出来时,自然好像不免十分陈腐,相当颓废,有些不可解。

六,一。

上帝吝于人者甚多。人若明白这一点,必求其自取自用。求自取自用,以“人”教育“我”是唯一方法。教育“我”的事照例于“人”无损,扩大自我,不过更明白“人”而已。

天之予人经验,厚薄多方,不可一例。耳目口鼻虽同具一种外形,一种同样能感受吸收外物外事本性,可是生命的深度,人与人实在相去悬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然有浩浩然雍雍然书卷气和豪爽气。然而识万种人,明白万种人事,从其中求同识差,有此一分知识,似乎也不是坏事。知人方足以论世。知人在大千世界中,虽只占一个极平常地位,而且个体生命又甚短促,然而手脑并用,工具与观念堆积日多,人类因之就日有进步,日趋复杂,直到如今情形。所谓知人,并非认识其复杂,只是归纳万汇,把人认为一单纯不过之“生物”而已。极少人能违反生物原则,换言之,便是极少人能避免自然所派定义务,“爱”与“死”。人既必死,即应在生存时知所以生。故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多数人以为能好好吃喝,生儿育女,即可谓知生。然而尚应当有少数人,知生存意义,不仅仅是吃喝了事!爱就是生的一种方式,知道爱的也并不多。

我实需要“静”,用它来培养“知”,启发“慧”,悟彻“爱”和“怨”等等文字相对的意义。到明白较多后,再用它来重新给“人”好好作一度诠释,超越世俗爱憎哀乐的方式,探索“人”的灵魂深处或意识边际,发现“人”,说明“爱”与“死”可能具有若干新的形式。这工作必然可将那个“我”扩大,占有更大的空间,或更长久的时间。

可是目前问题呢,我仿佛正在从各种努力上将自己生命缩小,似乎必如此方能发现自己,得到自己,认识自己。“吾丧我”,我恰如在找寻中。生命或灵魂,都已破破碎碎,得重新用一种带胶性观念把它粘合起来,或用别一种人格的光和热照耀烘炙,方能有一个新生的我。

可是,这个我的存在,还为的是返照人。正因为一个人的青春是需要装饰的,如不能用智慧来装饰,就用愚也无妨。

八,三。

《烛虚》之一、二原载于1940年4月1日《战国策》第1期,署名沈从文。之三曾以《时空》为篇名,1939年10月28日发表于昆明《中央日报》;之四原载于1940年7月15日《战国策》第8期,又于1940年8月19日刊于香港《大公报·文艺》;之五原载于1940年9月14日香港《大公报·文艺》,均署名上官碧。

其中,《烛虚》之四初次发表时,有如下一段引言,未收入《烛虚》集内:

家住呈贡,黄昏前独自到后山高处,望天末云影,由紫转黑。稍过一时,无云处天尚净白,云已墨黑,树影亦如墨黑。光景异常清寂。远望滇池,一片薄烟。在仙人掌篱笆间小小停顿,看长脚蜘蛛缀网,经营甚力。高大山楂树正开花,香气馥郁,蜂子尚营营嗡嗡,不肯休息。觉人生百年长勤,情形正复相似。捕蚊捉虫,吃吃喝喝,其事至小,然与生存大有关系,亦即十分庄严。但从这些小小生物谋生认真处看来,未免令人对于“人”生悲悯心。因通常人总喜说为“万物灵长”,脑能思索,手能发明,进步至不可思议。殊不知进步中依然处处尚可见出与虫豸完全相同处,即所思所顾,单纯而天真,终不出“果口腹”“育儿女”二事。有些方面且不如虫豸认真,未免可怕。作《烛虚》四。

读书人的赌博

“关于知识阶级,最好少说话。察渊鱼者不祥。”

“是的,老师。不过这是我两年前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的玩意儿,从没对人提起过!现在读书人变了。”

“你意思是他们进步了,还是更加堕落?”

“老师,我从不觉得他们堕落,因此也不希望他们进步。我只觉得他们是有头脑的人,以为不妨时常想一想。只要肯时常想一想,国家就会不同得多了!”

当我翻到《关于知识阶级》一段小文预备摘抄时,仿佛和骑青牛懂事故的老子,为有趣那么一个短短的对话。作新烛虚一。

我想起战争,和别人想的稍有不同。我想起战争四年还未结束,各个战区都凝固在原有地面,像有所等待的神气。在这种情形中,前方后方五百万兵卒将士,或可即用战地作教场,学习作战并学习做人,得到不少进步。国家负责方面若像我一样思索到这个问题,想到这五百万壮丁将来回转他们那村里的茅屋中时,即以爱清洁有条理的生活习惯而言,对于国家重造所能发生的影响,可能有多大,就一定会想出许多方法,来教育他们,训练他们,决不至轻轻放过这个好机会了。这自然是我这个书呆子的妄想!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不会那么胡思乱想的。

以“教育”两字而言,目前即似乎还是学有专长读书人的专利。读书人常说“学术救国”,可不相信壮丁复员后,除了耕田,有别的用处更能救国。这事情也极平常,因为许多读书人对于自己的问题就不大思索,譬如说吃教育饭的读书人,在目前战争情形中,是不是在教书以外,还想到如何教育自己?打了四年仗,世界地图都变了颜色,文化经济都有了变化,读书人有了多少进步?应不应当进步?我们且试为注意注意,有些现象就不免使人吃一惊。因为许多人表现到生活上,反映到文字上,都俨然别无希望与幻想,只是“在承认现实”的现状下,等待一件事情,即“胜利和平”。好像天下乱“用不着文人”,必待天下太平,那时一切照常,再来好好努力做人做事也不迟!战事结束既还早,个人生活日益逼紧,在一种新的不习惯的生活下,忍受不了战争带来的种种试验时,于是自然都不免有点神经衰弱。既神经衰弱,便带点自暴自弃的态度,因之“集团自杀”方式的娱乐,竟成为到处可见的情形。这类人耗费生命的态度和习惯,幽默点说来,简直都相当天真,有点返老还童的意味!正像是对国家负责表示:“你不管我们生活,不尊重学术,好,我也不管!”所以照习惯风气,读书人不自重的行为,还好像含有不合作反抗现实的精神,看不惯社会的不公正,才如此如彼。负军事责任的,常说只要有飞机大炮,即可望有把握打个大胜仗,料不到一部分知识阶级的行为,恰恰就表示在民族精神上业已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败仗。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却似乎和目前许多别的问题一样,不许人开口。触事多忌讳,不能说。用沉默阿谀事实,竟是必要的。或有人看不过意,要提出讨论讨论,或想法改善,结果终亦等于捕风,近于好事。好事过分或热心过分,说不定转而会被这些读书人指为有“神经病”。以为不看大处看小处,而且把小事放大,挑剔自家人何苦来。“小子何知,吾人以此自溷耳。”因此一切照常,

这种知识分子,事实上对生命即无一较高的理想或目的,必用刚正牺牲精神去求实现,生活越困难,自然越来越不济事。消极消极,竟如命里注定,他人好事热心,都是多余了。不过我们若想起二十年前,“五四”前辈痛骂遗老官僚为何事,真不能不为这种“神经衰弱”的知识阶级悲悯!

我于是妄想从病理学上去治疗这种人,由卫生署派出大批医生给这些读书人打打针,从心理学方面对付这种人,即简简单单,当顽童办理,用戒尺打手心。两个办法中也许后面一法还直截简单而有效果,为的是活了三四十岁的读书人,不知尊重自己,耗费生命的方法,还一如顽童。不当顽童处治,是不会有作用的!

细想知识阶级的过去,意忽有所悟。这类人大多中产家庭出身,或袭先人之余荫,或因缘时会,不大费力即得到当前地位。这些人环境背景,便等于业已注定为“守常”,适宜于在常态社会中过日子。才智聪明,且可望在一有秩序上轨道的国家中作一有用公民,长处是维持现状,并在优良环境中好好发展。

不凑巧就是他们活在当前的中国,战前即显得有点不易适应,他们梦想“民治主义”,可是却更适宜生活在一个“专制制度”中,只要这专制者不限制他们的言论,并不断绝他们的供给,他们赞同改变一切不良现状的计划,可是到实行时,却又常常为新的事实而厌恶,因此这些计划即使可逐渐达到真正的民主政治,他们还会用否定加以反对与怀疑。可是反对与怀疑尽管存在,一面又照例承认事实。在事实上任何形式的政治制度,只要不饿坏他们,总可望安于现状活下去。虽活得有点屈辱,要他们领导革命,可办不到。所以过去稍有头脑的军阀,当前的有手腕的政客,都明白不必担心知识阶级不合作。这些人目前也有好处,即私人公民道德无可疵议,研究学问也能遁序渐进慢慢见出成绩,虽间或有点自私,所梦想的好社会,好政治,都是不必自己出力即可实现,而且不能将生活标准降到某种程度,可是更大的好处,也许还是他们的可塑性,无所谓性,即以自我中心出发,发展自己稳定自己的人生观。因此聪明的政治家,易于运用他们的知识和社会地位,从事政治上的一切建设。不必真正如何重视他们,但不妨作成事事请教的神气,一半客气用在津贴研究费上,即可使他们感觉当事者的贤明。如运用得法,这些人至某一时无形中且会成为专制的“拥护者”,甚至于“阿谀”。正因为这些人在某一点上,常常是真正“个人主义者”,对国家“关心”相当抽象,对个人生命“照常”却极其具体。书本知识虽多,人生知识实不多。至于牺牲地位,完成理想,或为实证理想,自然是不可能的。话说回来,这些人又还可爱,可爱处也就是在他那种坦白而明朗的唯实哲学,得过且过的人生观,老实性格,单纯生命在温室中长大而又加以修理过的礼貌仪范。读的书虽常常是世界第一等脑子作的,过日子却是英美普通公民的生活打算。

我好像重新明白一个问题,即前面所说,遇到这种人不自爱与不自重时,就打手心的办法了。因为这么一种人活到当前变动社会中实在是一种悲剧。他们的工作和生活的幻想,已完全毁了,完全给战争毁了,读书由于分工习惯,除了本行别的书又无多大兴味,他们从“集团自杀”方式上找娱乐,还能做什么?我幻想廿年后国家会有个新的制度,每个中国人不必花钱,都有机会由小学读到大学毕业。到那时,所谓“知识阶级”和“政客”,同样已成为一个无多意义的名词。国家一切设计全由专门家负责,新的淘汰制度,却把一切真正优秀分子,从低微社会中提出来,成为专门家的准备人材,到那时,对于知识阶级,将不是少说话,却是无话可说,那就太好了。

三十二年四月改。

真俗人和假道学

朋友某教授,最近作篇文章,那么说:“世有俗子,尊敬艺术,收集骨董,以附庸风雅”,觉得情形幽默,十分可笑。我的意见稍觉不同,倒以为这种人还可爱。“风雅”是什么,或许还得有风雅知识或有风雅意识的人来赞美诅咒。风雅的真假,也不容易说明,我想来谈谈俗事。俗似乎也有真假区别,李逵可爱,贾瑞就并不怎么可爱;我们欢喜同一个农夫或一个屠户谈家常,淡生意,可不大乐意同一个什么委员谈民间疾苦。何以故?前者真,后者假。所以我认为俗人尊重艺术,收集骨董,附庸风雅,也有他的可爱处。倘若正当生于中国长于中国的艺术家不知中国艺术为何物,眼光小,趣味窄,见解偏,性情劣到无可形容时节,凡艺术家应作而不作的事,有俗人来附庸风雅,这人虽是李逵,是贾瑞,是造假货的市侩,是私挖坟墓的委员,总依然十分的可爱。为的是艺术品虽不能在艺术家手中发扬光大,还可望在这种人嗜好热心中聚积保存。这还是就假俗人不甘协俗附庸风雅者而言。至如真俗人,他自己并不以俗为讳,明本分,重本业,虽不曾读万卷书,使得心窍玲珑,却对于美具有一种本能的爱好。颜色与声音,点线或体积,凡所以能供其直觉感受愉快的,他都一例爱好,因爱好引起关心,能力所及,机会所许,因之对于凡所关心的事事物物,都给以更深一层注意。或收积同类加以比较,或搜罗异样综合分析,总而言之,就是他能从古今百工技艺,超势利,道德,是非,和所谓身分界限而制作产生的具体小东小西,来认识美之所以为美。这种艺术品既放宽了他的眼睛,也就放宽了他的心胸。话说回来,他将依然俗气,是个不折不扣的俗人。他或许因此一来还更拥护俗气。他不必冒充风雅,正因为美若是一种道德,这道德固不仅仅在几卷书本中,不仅仅在道学,风雅,以及都会客厅,大学讲座中,实无往不存在,实无往不可以发现,实无往不可以给他教育和启迪,使他做一个生命充满了光辉和力量的“人”!他将更广泛的接近这个世界,理解人生。他即或一字不识,缺少文明人礼貌与风仪,一月不理发,半年不祷告,不出席时事座谈会,不懂维他命,终其一生做木匠,裁缝,还依然是个十分可爱的人。很可惜的是这种俗人并不多,世界上多的倒是另外一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