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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做人(15)

人事既有新陈代谢,当前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就是此后二十年社会负责者。一个文学作者若自觉为教育青年而写作,对于真理正义十分爱重,与其在作品上空作预言,有信仰即可走近天堂,取得其“信”,不如注入较多理性,指明社会上此可怀疑,彼可怀疑,养成其“疑”。用明智而产生的疑,来代替由愚昧而保有的信。因疑则问题齐来,因搜求问题分析问题即接近真理。文学理想若必需贴近人生,这样来使用它时,也许容易建设一较健康作风与良好影响。我们所需要的真理无它,即全个民族,应当好好的活下去,去掉不可靠的原人迷信,充实以一切合理的知识与技术,支配自然,处置人事,力求进步,使这个民族在任何忧患艰难情形中,还能够站得住,不至于堕落灭亡罢了。认识这种真理需要理性比热情多,实现这种真理需要韧性比勇敢多。

尼采说:“证明一事是不够的,应该将人们向之引诱下去,或启迪上来,因此一个知识分子应该学着将他的智慧说出来,不碍其好像愚蠢。”实证真理很容易邻于愚蠢,知识阶级对于各事之沉默,即类乎对此“蠢愚”之趋避。然而时间却将为这种不甘沉默者重作注解,即:社会需要这种人用韧性来支持他的意见,人类方能进步,有人敢对传统怀疑,且能引起多数人疑其所当疑,将保守与迷信分离(与自私和愚昧分离),这人即为明日之先知。

六月十四昆明作七月七日改。

元旦日致《文艺》读者

在前文中,我说到作者间因迷信而成为异常懒惰的一件事情。这懒惰倘若别作诠释,另外是不是找得出一个原因?为了把作者本身错误减轻一点,我们似乎还可以要历史去负一点儿责任。

一个民族已经那么敝旧了,按照过去的历史而言,则哲学的贫困与营养不足,两件事莫不影响到我们这个民族的生存态度,号称黄帝冢嗣的我们,承受的既是个懒惰文化,加上三千年作臣仆的世故,思想皆浮在小小人事表面上爬行,生活皆无热无光,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他们第一件事胃口就不好。我们做什么总没有气力。我们多数人成天便仿佛在打盹里过日子。我们的懒惰,可以说是曾祖著的书,祖父穿的衣服,爸爸吃的东西的结果。作家天生就有个容易在“天才”“灵感”这些字眼儿上中毒的气质,因迷信而更其懒惰,也是必然的事!

或人将说:

“欧洲许多有识的历史学家,莫不称赞我们民族是个能够忍劳耐苦稀有的民族。同时我们自己对于中国农村若多具一分理解,也必能够认识我这本国的农民,是一种如何不懒惰的农民!”

是的,不独从外人论断以及自己观察,对于农民皆可以得到个乐观的结论。便是一个美国留学生,他也会告诉我们,中国大学生在美国学习什么时,在功课上如何不让于人。一个上海人,也就会说上海乐华足球队,在国际赛时所取得的光荣。一个稍有内战经验的军官,他还会用他的名誉,证明他所参加的内战,凡是一切兵士,在壕沟边作战时,是一种如何勇于牺牲的英雄!农民,留学生,乐华足球队员,以及万千的兵十,他们的勤苦,聪明,活泼,勇敢,谁能怀疑,谁能否认?

但这些人对于目前的中国有什么用处?

中国成为问题的,不是农民不愿耕田,却是大多数农民无田可耕。不是留学生不配作一个美国或英国好公民,却是这些人留学回来不知如何来作一个中国目前所需要的好公民。不是足球队员无能,更不是兵士懦弱。明明白白的只是大部分有理性的人皆懒于思索!人人厌烦现状,却无人不是用消极的生活态度,支持现状。人人皆知道再想敷衍下去实在敷衍不下去,却无人愿从本身生活起始,就来改变一下,大家皆俨然明白国际压力与国内一塌糊涂的情形,使这个民族已堕落到一个不可希望的悲惨境遇里去,因此大家便只有混着活下去一个办法,结束自己,到自己死亡时,仿佛一切也就完事了。

这些独善其身的君子,大家且俨然以为一切现在坏处的责任,应由帝国主义的侵略,鸦片烟的流毒去担负,此后民族复兴的责任,也就应由帝国主义者的觉悟,与鸦片烟自己的觉悟,方能弄好的。在这里我用了个“鸦片烟自己觉悟”的名词,并没有什么错误。我们只看看周内所有知识阶级对于这种毒物流行的漠视态度,如何近于相信“鸦片烟自己会觉悟!”

事实上则所谓帝国主义与鸦片烟,极左倾的残杀与极右倾的独裁,农村破产与土匪割据,一切现存的坏处,虽可以由历史上的人物,书本,饮食,各种东西去负责,但这个民族未来的存亡,却必需由我们活到这地面上的人来负责的。如今老年人好像已不能为后人思索,年轻人又还不会来为自己思索,有知识有理性的中坚份子,则大多数在不敢思索情形中鬼混下去,这样一个国家,纵想在地球上存在,还配在地球上存在下去吗?

在多数愚人心目中,皆希望一个奇迹;来一个领袖,来一个英雄,把全国民族命运皆交给这样一个人。且皆由于愚昧,由于其他一片地面所有领袖作出的事业,得到一个证据,皆期待这样一个人,以为这样一个人有一天终会来到的。

一个作者天才的迷信,既可以在他本身生活中发生懒惰的影响,倘若把这点迷信移植到一个其他人物方面去时,也必依然使他懒惰,发出种种懒惰的谬论,与懒惰的人生观,因这种人生观去期望一个主人或一种政体,且依赖到这个希望异常懒惰活下去。

在这样情形下,我们实在需要些作家!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作家,能够追究这个民族一切症结的所在,并弄明白了这个民族人生观上的虚浮,懦弱,迷信,懒惰,由于历史所发生的坏影响,我们已经受了什么报应,若此后再糊涂愚昧下去,又必然还有什么悲惨场面;他又能理解在文学方面,为这个民族自存努力下,能够尽些什么力,且应当如何去尽力。

我们实在是很需要作家的。这作家他最先就必是个无迷信的人。他不迷信自己是天才,也不迷信某一种真命天子一个人就可以使民族强大起来。他明白自己在这社会上的关系,在他作品上,他所注意的,必然是对于现状下一切坏处的极端憎恨,而同时还能给读者一个新的人格的自觉,他努力于这种作品产生,就为得是他还明白,只有从这种作品上,方能把自己力量渗入社会里去!

我们需要的是这种朴实作家。倘若我们还相信文学可以修正这个社会制度的错误,纠正这个民族若干人的生活观念的错误,使独善其身的绅士知耻,使一切迷信不再存在,使……缺少这种作家,是不能产生我们所理想的这种作品的。

二十三年元月。

给某作家××:

你的长信接到了,你说的事情我了解。你自己以为说得极乱,我看时却清楚得很。凡是你觉得对的,我希望你能做得极顺手,凡是你以为我看错了的,我希望我到某时节不会再错。这是关于做文章一方面而言。关于做人呢,即如说关于“政治”或“文学”或“人生”见解呢,莫即说我的,只说你的。我以为你太为两件事扰乱到心灵:一件是太偏爱读法国革命史,一件是你太容易受身边一点儿现象耗费感情了。前者增加你的迷信,后者增加你的痛苦,两件事混在一块,说增加你活在这个世界上感觉方面的孤独。因此会自然而然有些爱憎苦恼你,尤其是当你单独一人在某一处时,尤其是你单独写文章或写信时。说不定你还会感觉到世界上只有你孤单,痛苦,爱人类而又憎人类,可是,这值得讨论。你也许熟读法国史,但对于中国近百年史未必发生兴味。你也许感觉理想孤独,仿佛成天在同人类的劣性与愚性作战,独当一面,爱憎皆超越一切,但事实这个世界上比你更感觉理想孤独,更痛苦,更执着爱憎皆有人,至少同你相似的还有人。客观一点去看看,你就会不同一点。再不然,你若勇敢些,去江西四川××里过阵日子,去边省任何一个军队里过阵日子,去长江流域什么工厂过阵日子,去西北灾荒之区过阵日子,去毒物充斥的××过阵日子,再来检查一下自己,你一切观点会不同些。生活变动的太多,自然残忍了一点,一切陌生,一切不习惯,感受的压力不易支持。但我相信至少是你目前的乱处热处必有摇动。再好好去研究一下这个东方民族,如何活下这么许多年,如何思索同战争发展到如今,你的热和乱,一定也调和起来,成为另一个新人了。你对这个“现在”理解多一点,你的气愤也就会少一点。不信么?你试试就相信了。你对于生命还少实证的机会。你看书多,看事少。为正义人类而痛苦自然十分神圣,但这种痛苦以至于使感情有时变得过分偏持,不能容物,你所仰望的理想中正义却依然毫无着落。这种痛苦虽为“人类”而得,却于人类并无什么好处。这样下去除了使你终于成个疯子以外,还有什么?“与绅士妥协”不是我劝你的话。我意思只是一个伟大的人,必需使自己灵魂在人事中有种“调和”,把哀乐爱憎看得清楚一些,能分析它,也能节制它。简单说,就是因为他自己还是个人,他得多知道点人的事情。知道的多,能够从各个观点去解释,他一切理想方有个根。假若他是有力量的。结果必更知道他的力量应使用到什么地方去。他明白如何方不糟蹋自己的力量。他轻视一切?不,他不轻视,只怜悯。他必柔和一点,宽容一点。(他客观点去看一切,能客观了。)使人类进步的事,外国方面我的知识不够说话资格。从中国历史而言,最先一个孔子,最后一个×××,就是必先调和自己的心灵,他的力量从自己方面始能移植到人类方面去。这两个人我们得承认他们实在比我们更看得清楚人类的愚与坏,可是他们与人类对面时,却不生气,不灰心,不乱,只静静的向前。不只政治理想家如此,历史上著名玩耍刀刀枪枪的大人物何尝不如此?雷电的一击,声音光明皆眩目吓人,但随即也就完事了。一盏长明灯或许更能持久些,对人类更合用些。生命人格,如雷如电自然极其美丽眩目,但你若想过对于人类有益是一种义务,你得作灯。一切价值皆从时间上产生,你若有理想,你的理想也得在一分长长的岁月中方能实现。你得承认时间如何控制到你同世界,结果也并不妨害你一切革命前进观念的发展。你弄明白了自己与时间关系,自己便不至于因生活或感情遭受挫折时使尔灰心了。你即或相信法国革命大流血,那种热闹的历史场面还会搬到中国来重演一次,也一定同时还明白排演这历史以前的酝酿,排演之时的环境了。使中国进步,使人类进步,必需这样排演吗?能够这样排演吗?你提历史,历史上一切民族的进步,皆得取大流血方式排演吗?阳燧取火自然是一件事实,然而人类到今日,取火的简便方法多得很了,人类光明从另外一个方式上就得不到吗?人类光明不是从理性更容易得到吗?你自己那么热,你很容易因此把一切“冲动”与“否认”皆认为生气或朝气。且相信这冲动与否认就可以把世界变得更好,安排得更合理。不过照我看来,我却以为假使这种冲动与否认是一时个人心中的东西,我们就应当好好的控制它,运用它。(××便如此存在与发展。)若是属于自己心中的东东西,就得节制它调和它。(如你目前情形。)必如此方能把自己这点短短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凝聚到一件行为上去;必如此方能把生命当真费到“为人类”努力。你不觉得你还可以为人类某一埋想的完成,把自己感情弄得和平一点?你看许多人皆觉得“平庸”,你自己其实就应当平庸一点。人活到世界上,所以成为伟人,他并不是同人类“离开”,实在是同人类“贴近”,你,书本上的人真影响了你,地面上身边的人影响你可太少了!你也许曾经那么打算过,“为人类找寻光明”,但你就不曾注意过中国那么一群人要如何方可以有光明。一堆好书一定增加过了你不少的力量,但它们却并不增加你多少对于活在这地面上四万万人欲望与挣扎的了解。你知道些国际情形,中国人的将来命运你看到了一点,你悲痛,苦恼,可是中国人目前大多数人的挣扎,你却不曾客观一点来看看。你带着游侠者的感情,同情××,憎恶××,(你代表了多数年青人的感情,也因此得到多数年青人的爱敬。)你却从不注意到目前所谓×××,向光明走尽了些什么力,××又作了些什么事。你轻视绅士,否认××,你还同一般人差不多,就从不曾把“绅士”“××”所概括的好坏弄个明白,也不过让这两个名词所包含的恶德,给你半催眠的魔力,无意思的增加你的嫌恶罢了。你感情太热,理性与感情对立时,却被感情常常占了胜利。也正因其如此,你有许多地方极高超,同时还有许多地方极伟大,不过倘若多有点理性时,你的高超伟大理想也许对于人类更合用点,影响力量更大一点。罗伯斯比尔若学得苏格拉底一分透澈,很显然的,法国史就得另外重写了。你称赞科学,一个科学家在自然秩序上证明一点真理,得如何凝静从一堆沉默日子里讨生活!我看你那么爱理会小处,什么米米大的小事如×××之类闲言小语也使你动火,把这些小东小西也当成敌人,我觉得你感情的浪费真极可惜。我说得“调和”,意思也就希望你莫把感情火气过分糟蹋到这上面……

给驻长沙一个炮队小军官××:

得你信,很久不回复,因为从附来相片看,实在想不起那么一个胖胖的小军官是谁。直到昨天我这里来了另外一个漂漂亮亮小军官,他叫×××,刚从缅甸突围走回,谈起家乡中年青人时,才知道你们是同街坊的小伙伴!我还以为田家儒圆八一三驾坦克车在上海作战,一直冲到杨树浦江边,车辆被烧后还能回来,算是家乡小英雄模范,想不到同样的小英雄还很多!

闻你叔叔升了团长,照他的为人说来,也许还应当升师长、军长。民国八年我和他在沅陵总爷巷一个小衙门里作小事,他就有个军官派头,大家又穷又脏精神可极好。现在轮到他来带一千人和敌人作战,自然应当更有精神的!他若升了军长时,说不定我会到他身边来作个“教练官”。这个位置比我在大学校还相宜。我的理想是要教教小军官在炮火中那点“学习”精神,会读会写,每个人都还有升学的远志和雄心!这事情对你们说有些困难,我很明白,可是慢慢地努力总可做得到。日月江河还是时间做成的,人要向上就必然可战胜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