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当炮手,若不是时时刻刻放炮,每天就很可抽出一点空闲来学许多不是放炮用的知识,或与放炮有关的高深知识。当年拿破仑也是个炮手,如不用脑子,不过永远是个炮兵小军官罢了。凡事无妨从小处着手,做人勇敢,做事认真,莫吃烟酒,更莫只想吃肥肉。二十年前伟人多大胖子,到走路时自己搬不动自己身体,就特别被人敬畏,认为是天生福相福气。现代伟人可不同了点,要能跑能跳才够,太胖了是容易成为目标的!无事时能把字写好,又敏捷又整齐,将来升学对你有用处。我看不惯流行“伟人字”和美术字。还是应该让张飞、张宗昌写伟人字,三脚猫艺术家写美术字,你就为准备升学来写“记笔记”作战时抄“报告”的普通字吧。
你说到装备能增加士兵勇气,一个新上战场的士兵,头上有顶钢盔也许在勇气和虚荣上都有点儿作用。至于一个现代军官,单是头上有钢盔并不济事,还要同时武装那个脑子才够格!钢盔只能防备流弹,可并不能抵抗社会中流行愚蠢有毒的观念和打算。流弹不可怕,随时随处都可以发现的糊涂小气才是最可怕东西!在军队中多有几个钱,能用来买书读,比买自来水笔或镶金牙齿有意义多了。要能管自己,从小处又严又狠地来管自己,要学习,从各方面学习,这才像是个理想军官!
你羡慕“教授”,二十年前我和你爸爸一辈人,在军队中混日子,糊糊涂涂地玩下去,耽误了正经事,所以才轮到如今不文不武地来在普通学校中教书。教授有什么稀奇?我看到过一些专家教授,在五年战争中,受不住生活变动的试验,精神萎靡,一切国家向上理想,都随同他个人生活的不稳定而失去,就只会用玩牌赌博消遣日子,唯一希望是等待和平回家。这种人目前过日子方式,实在是不值得羡慕的!学术知识可尊重,因为一般学术知识的发展,正可表示这个民族的进步。至若知识与做人气概脱了节,对国家无信仰,对战争逃避责任,这种人的知识,平时既造成了他过多的特权,战争时且作成他一种有传染性的消极态度,在学校即使大学生受坏影响,在目前社会,真可说是毫无用处的!为的是我们这个国家在患难中,想挣扎,想翻身,最需要的就是从大处看从远处想的做人气概!知识阶级有些不争气的,也有些特别值得敬重的。照例用“时间”来淘汰,十分公正!凡知自尊自重又永远有青年精神,对个人工作十分认真,对目前环境挫折永不消极的,必然得到世人应有的敬重。因为这也是一种勇敢战士!此外低能的、生性懒惰的、工作成就拿不出手,在埋怨中颓废下来,活得恹恹无生气的,可说是精神上的败北之士。即或会诪张为幻,逢迎投机谋个一官半职,在应景凑趣场合中也好像活得有声有色,其实不过三五年,还不是原来叭儿狗原形出现。正因为一切的逐渐进步,终会把这些人丑处和不中用处显露的。
过去的人物,过去的希望打算,都应当随同一去不返的时间,完全成为过去了。这回轮到你们来奋斗作人,给历史上见出一点奇迹了,打了五年仗,年青人在炮火经验当中,虽事事都见出可乐观的征兆,可是空洞乐观并不能应付事实。事实是在一切职务上,国家设计上,抵抗敌人的火力或修正习惯上弱点,都需要万千优秀青年来担当分内事情。所以凡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中国人,就一定要好好地有计划地来活几十年。我们和敌人有形战争,也许三五年内因国际局势转好转劣都可以告个结束。另外民族与民族间,却有个永远不能完结的无形战争!谁个民族能团结向上,谁就存在,且活得又自由又尊严。谁个民族懒散而不振作,谁就败北,只会在奴隶身分中讨生活。三十年来社会方面有人把事情稍微做得好一点,有点小小成就,就给你们许多鼓励,增加不少求生存求上进的勇气和信心,你们假若一切作得更好些,岂不是对年青一辈有更大帮助?
凡事得慢慢来。“信仰”是要靠“韧性”来支持,不能单凭“冲动”来表现的。湖南人单纯性急处于事实无补,只作成到处冲突精力对销的机会。一个新的湖南青年,若不参加“政治”并不可羞,若缺少做一个新中国青年的气概,才真正可羞!
所谓湖南精神若只知“打仗”或“打架”,那未免太小了。我以为真的湖南精神应奠基于做人态度。要紧处是对工作理想在任何情形下都不放松,谈改造尤其是能用耐心和勇气去求实现。努力时永远不灰心,学习中永远不自满,小小成功永远不自骄,困难来临时永远有办法去克服战胜。重视“人”而不迷信“神”。明白国家转好,完全出于多数人的意志,大家只要有信心和勇气,修正一切积习上的错误,自然免不了有牺牲,个人不幸被这种除旧布新的战争毁去了时,就沉默地死去,让更年青更结实的填补上去。若经营的是一种新的职业事业,不幸破了产时,也如此不声不响,休息一会儿再想办法重新做起。这才是我们所需要的“新湖南精神”!这点精神在长沙三次战役中,新军人方面已有了充分表现。我们还应当努力表现于其它各方面。我相信这是办得到的!
云南局面虽紧而不紧。向缅边前线补上去的部队,士气都很旺,相信可以把敌人打败。在城市中传述谣言的,多是发财太多或贪心不足的商人,有的想在谣言中走路,有的又想从谣言中发财,所以川湘两地都传说昆明有一时节已炸平,事实上近九个月来,我还不曾见日本飞机在市空上飞过。谣言说昆明人已跑光,事实上新来的人想找个住处即不容易。且以联大一校而言,就依然还有三千学生照常上课,照常比球,照常演戏,而且还有少数顽皮学生,照常为同学起绰号,像你那么一个人,就会有人叫你做“迫击炮弹”,恰恰如像别的什么女人应分叫作“航空母舰”一样。他们日子过得相当苦,精神却并不坏。使人苦恼的不是敌机敌人,倒是当地法币多,以及当局对这种游资的活动无从控制。虽有数万万游资,只闻在有限现存货物上转手增加物价,从不曾有人用过十万块钱到出版业上投资,增加多数人一点理性或知识。三十万人口大城市中,除了四家报馆,只有一个定期刊物,还是从国家拿钱,带点救济性敷衍下去,完全缺少学术上自由批评检讨的精神,俨然只为装点场面而存在。比起桂林五十个印书的书店,五十种期刊向全国各处分布,二十家报馆,供给本市需要,我们也就大略可以看出一点“钱多也要会用”的情形来了。若不会用钱,在家庭或社会,是都只能造成一种不必要的纷乱,丝毫无补于实际的。随同商业荣枯而流行的谣言,虽能增加一点生意人的财富,和神经不健全分子的悲观(再增加他们用胡闹消磨生命的理由),然而对明白责任、且不失去做一个中国人的自尊心的年青人,是不会有多少作用的。这也正如伤风嗝食一类小病小痛,对于你那么一个体力极健的小军官无作用一样。
卅一年九月昆明。
致一个作者的公开信
先生,谢谢你的来信。某君信寄还。你要我作的不知是什么事。是不是说应当多写点小论文?是不是说评评《水星》?若说的只是要我写点对于创作的态度和意见,我本来有几篇讲演稿子,说的话也许同一般人稍稍不同。但不成,这文章我不想发表。第一件事就是每个人脑子乃“生活”同“一堆书”安排的,观念同情感是一片生活一堆书籍的反映。同样的生活,同样读了那么一堆书,但体质稍稍不同一些,到结果也就变成两份东西了。人与人原来很不同!你尽管相信人类应当平等,但事实上人与人有时候比人与猴子差别得还多,你得承认。我说的是差别不是智愚。我的生活同一堆书与人不一样,这个真如你说的很帮助了我,使我想到的写出的皆走了一条新路。这自然是事实。五年内我若不病死,十年内又还不自杀,我也想到我一定还可以在这一堆日子里作出许多事情!我可以写出些比目前完美的文章,一定的。但我今日明日实在还不配教人,不配指导人。大多数人受过“学校教育”,我受的却是“人事教育”。受学校教育的人,作人观念似乎就不大宜于文学,用功地方也完全不对。他们爱憎皆太近于一个“人”了。一个像人的人,同社会哀乐爱憎原应当一致的。但一个饱受人事教育的人呢,他热得怕人也冷酷得怕人。对于生活上得失既全不动心;他不要及格,他不需奖励,他有他自己;整个的有他自己。对于工作则只知死死的扣着。看书时不受书支配,却只利用书。过日子时一切不在乎。他没有伟人和渺小的感觉,也没有成功失败的快乐和失望。他听机会安排住处同饮食,这些好坏不能分他的心,可是他决不放松每一个日子。不问生活怎么样,环境怎么样,他要作的事,总得在这一天里去作。他什么都不怕,只怕糟蹋日子到琐碎意气上。他无牢骚,无恩怨。他写文章,单纯的写下去,到死为止。先生,是的,我说的是到死为止。他需要报酬和快乐,在工作上他已得到了报酬,得到了快乐。人事上成功了,与他无关,失败了,他不过问。先生,这种写作态度,一个从大学校出来的人受得了?大多数人皆太需要社会,却太不知如何爱惜自己了。多数人皆习惯于受社会上的奖惩所控制,我却劝人抛开一切,自己来控制自己,先生,这对人有多少益处?你说。其次是关于写作的思索、安排,这是用脑子的问题,比作人更难说。我想到的别人想不到,恰如别人想到的我想不到一样。这件事若我能够帮助朋友,不是我来说教,倒是用我小说同散文作例,用篇章所及的各种形式,文字所及的各种形式作例,也许对人有小小益处。另外来解释怎么写就写得好,有说教者与骗子两种人,一个人若不相信自己,就去听他们指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