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可以同朋友说的,不是告人如何写作,传授什么秘诀仙方,只希望大家能够单纯一点,结实一点,共同来努力。中国新文学要点成绩,要点在历史上国际上站得住的成绩,就正需要那么一群人干下去。我盼望国内各处皆有这种人。这些人或者是小事务员,或者是门房,或者是剃头师傅,或者是大兵。不要看轻这些人,他们的性格,他们的情感,比一个大学教授或一个大学生,实在更适宜于从事创作?这些人中有许多人一切条件皆具备,只缺少拿笔的勇气同信心。你既说不是个在学校读书的人,为什么还只关心到“及格”这件事。你希望得到广大读者群的注意,是的,你不能缺少他们,但你得先有你“自己”,整个有你自己,然后才会得到他们!
总不要因为小小失意就气馁!跌倒了,赶快爬起来。失败了,换个方式再干。原谅那些作编辑的,不要把从社会上种种习气所受的苛刻,不要把从学校所受的坏习气,来埋怨编辑,这是初初从事文学最不可少的德性!
十二月二十。
一周间给五个人的信摘录
不要为回忆把自己弄成衰弱东西,一切回忆都是有毒的。
不要尽看那些旧书,我们已没有义务再去担负那些过去时代过去人物所留下的趣味同观念了。在我们未老之前,看了过多由于那些老年人为一个长长的民族历史所困苦融合了向坟墓攒去的道教与佛教的隐遁避世感情,而写成的种种书籍,比回忆还更容易使你“未老先衰”。
大概人是要受一种辖治才能像一个人。不拘受神的、受人的、受法律的、受医生的、受金钱或名誉、受过去权威或未来希望,多少要一点从外而来或自内而发的限制,他才能够好好的生活下去,“奴性”原是人类一种本能,一个人无所倾心,就不大像一个人了。
失恋使你痛苦也是当然的事,就因为这是你自己选定的主人。这主人初初离开你时,你的自由为你所不习惯,所以女人的印象才折磨到你的灵魂。觉得痛苦,就让它痛苦下去,不要用酒或用别的东西去救济,也用不着去书本上找寻那些哲理名言。酒只是无用处的人和懦弱的人才靠到它来壮胆气的东西,哲理名言差不多完全是别一个人生活过来思索过来后说出的话语,你的经验,应当使你去痛苦,去深深的思索,打发一些日子。唯一的医药还是“时间”。时间使一个时代的人类污点也可以去尽,让时间治疗一下你这个人为失去了“主人”、因理性与感情的自由而发生的痛苦,实在太容易了。
你来信尽提到作家,不要羡慕那些作家,还是好好的作你的物理实验吧。
一个写小说的人算什么?他知道许多,想过许多,写了许多,其实就永远不能用他那点知识救济一下他自己。他的工作使他身心皆十分疲劳,他的习惯罚他孤单独立。他自己永远同一切生活离开,站得远远的,他却尽幻想到人世上他所没有的爱情和其他东西。他是一个拿了金碗讨饭的乞丐,因为各处讨乞什么也得不到,才一面呻吟一面写出许多好梦噩梦到这世界上来。一个健康人的观念,对于这些人是只有“怜悯”的。
决定一个民族的命运,是能用思索的人就目前环境重新去打算,重新去编排,不是仅仅保守那点遵王复古的感情弄得好的。
与其把大部分信仰力量倾心到过去不再存在的制度上去,不如用到一个崭新的希望上去。
不要因为一些在你眼前的人小小牺牲,就把胆气弄小了。去掉旧的,换上新的,要杀死许多人,饿死许多人,这数目应当很大很大!综合成一篇用血写成吓人的账目,才会稍有头绪!
一个女人本来就要你们给她思想她才会思想,给她地位她才有地位,同时用“规则”或“法律”范围她,使她生活得像样一点,她才能够有希望像样一点!
女子自己不是能生产罪过的!上帝造女子时并不忘记他的手续,第一使她美丽,第二使她聪明,第三使她用情男子;上帝毫不忽略已尽了他造人的责任。可是你们男子,办教育的,作丈夫的,以及其他制香料化妆品的,贩卖虚荣的,说谎话的,唱戏扮王子小生的,缝衣的,发明鞋子帽子的,却把女子完全弄堕落了。
自传
北京解放已一年。一年来,在北京进行的一连串大事,无疑和国家新生世界和平都相关。我个人却是在一种病痛的回复中度过的。二十年工作离群,生活又拘束于一个小小范围里,工作不知节制,用笔也少检点它所作成的社会效果。解放前后,外多窘迫,内有矛盾,神经在过分疲乏中,终于逐渐失去常度。大病之后,生存意义全失。新的学习,人事书本接触范围都极窄,某些方面或小有进步,某些方面实依然故我:
小有进步处是理性回复,明白由于万千人民种种不断努力,已建立一个新的国家根基,领导者凡事小心谨慎,实事求是,发展下去,社会必然可望日益趋于合理。旧社会所有人剥削人、人糟蹋人的种种,都不至于重复在新社会发生,而新的国家中新的人民,将是健康朴实,心怀坦荡,抱着弘愿和坚信,在一定计划中,分工合作,齐向生产技术和文化知识高峰进取,以丰饶人类生命为目标,克服应有挫折,奋迅而前,将历史带入一个崭新荣光里。这个远景实现虽还要些时间,惟觉醒后的中国人民,总会慢慢来完成的。
依然故我处是“政治”给我的印象实权力过大,易失协调。在变革过程中,人力物力易作成不必要牺牲。这种印象在过去,即形成我工作对于政治的游离,厌恶政治。在当前,因之即对于新的时代充满深爱和关心,个人仍不免粘着于一己。政治使人失去意义。
我的全部生命,是从一个比较复杂过程中生长的。从十岁起,即如完全单独进入社会。由于禀赋脆弱,便用“谦退”和“沉默”接受外来一切压迫和打击,继续于困难中向前。(二十岁年青知识分子,出身小资产阶级,或官僚地主儿女,于近乎温室的学校中长大,欢喜说战斗,是不易设想学校以外的社会,有多少人求生存,求知识,需要用一种什么精力和忍受来战斗的!)一面受区域性的楚人气质束缚,一面用习得性的工作方式适应,发展下来,自然即形成一种性格,能孤立学习,不善合作同功。性格中且见出鲜明矛盾:固执又通脱,坚强兼脆弱,大方中有小气,成熟中多天真,重情分,处世知识却不发达平衡。对实际权力财富少兴致追求,对于知识上的进取心,却永不满足。想象纵驰,举措取予又异常拘泥。有热忱,少计划。对于自然景物和造型艺术爱好,都达到近乎病态程度,但经营经济事务,可完全不在行。对专门知识,异常敬重,因之于社会分工理想,觉得十分合理。对政治上的专门家,却容易看成苏秦张仪。即本来是个在文化方面有特殊贡献人物,一作苏秦张仪,还不免变成帮助强霸统治者奴役人民工具。这种人即事功赫赫,对人类贡献,自然远不如老庄荀墨。现代政治家意识形态,虽和过去时代大不相同,依然不如现代科学家和文学艺术家对人类进步有益有用,为的是前者扩大死亡而后者丰饶生命。这可说对于现实社会的规避,和对于阶级斗争的无知。但在另一面,也明白近五十年中国或世界人民追求进步方式,梁任公的影响虽大,实不如孙中山工作彻底;列宁的努力,比恩斯坦工作实更艰难;我个人从事工作,也并不比一个普通政治工作人员对人类进步全程为多贡献。为的是调排文字,组织思想,似难而易,个人努力可以成功。处分人事,主持行动,加上一个多变易的时代,必有个集团并善于运用集团方能成事。一个真正现代政治家所从事的工作,实无疑比艺术还更艺术。可是或由于环境限制,对近三十年社会发展印象,总以为唯和平方能进步,我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都不免走了一条争取学术思想独立的路,也可说即是妥协的道路。认为社会本是一个在变易发展中的有机体,政治现实极不合理,流血无结果,唯知识必可促进人和自然和社会的新的关系。一切专门知识如充分抬头,社会中的对立矛盾,也就可望不必经过正反斗争,方能得到那个合。这自然是知识分子的幻想,无基础,无边际,和社会现实从另外一个斗争规律发展不符合。这个发展过程,是必在正与反中广泛流血斗争,方能达到那个合的。我的思想,我的工作,和这份生辣辣现实一接触,统统失去了意义,取予进退,百无是处。到末后,即自然病倒了。
一年中随事学习,随时自省,将两者所得加以综合:第一点是明白人不能离群,离群必病。第二点是若为一己作计,游离和孤立,还是可做点事;若为全体人民设想,必需把个人一点点能力从束缚中解放出来,用到更多数年青一代需要上去,我得想办法重新归队。归向全国人民所趋向的方向。用过去把握工作追求知识的热忱和虔敬态度,来向万千人民流血苦撑所把握的原则,谨慎谦虚从头一一学起。弄明白新的国家社会发展过程,和向前的步骤,以及人和人关系重造方式及种种不同问题,也方可望明白自己能作些什么,应当怎么去作。
这次拟入华大四部,是个人一个新的学习起始。在新的政治文件中,常提到知识分子改造的困难,及改造过程的痛苦,这我应当是事实。以文学运动而言,从十二年有革命文学,十六年有大革命,直到三十一年,方有个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将文学理论面向工农兵的原则方式,作成素朴的统一,达到一个新的起点,于党的发展,于文学的发展,都影响极大。政治革命由乡村进入城市后,由否定传统到建设生产,一些问题随发展而不同,理论或待修正,方式或要重新摸索。我的学习的第二步,大致是在这方面要明白文学创作的实践,和马列毛泽东思想结合的方法,有若干假定。文学与政治结合、提高政治的现实,有若干假定。希望从工作实践中,来学习,来实验,看这些假定有若干能证实。而文学面向工农兵,从一个旧的传统中,又还有些什么可以取法,作成更新的综合,也是要从学习并实践中明白的。
我的天分经验都极有限,惟随事学习的耐性,或可补足许多短处。终于用笔自大的弱点,早被一本党员修养克服了。
一九五〇年二月廿一日。
本文是1949年后,作者按规定所写并以《自传》为题的第一份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