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飞扬: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范本A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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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左倾50度(4)

虽是想周游世界,其实我们只去了游乐园。若果在不断地挑选衣服,然后用母亲过期的粉底化妆,我们用来周游世界的一天已经只剩下一半。

七月的空气中充满了一种莫名的热。我们最终的目的地是一座叫“公主之家”

的充气城堡。若果脱下鞋子跑进去。

十分钟后其他孩子纷纷离开城堡。只有若果的鞋子还摆在城堡的出口。管理员的哨声已经响了两次,我想我该到城堡里去寻找她了。

城堡里有些暗,我将半个身子探进城堡里时,若果正倚在一个角落里,粉色裙摆上的珍珠在昏暗中显得更加闪亮。我在怀疑她除了涂抹母亲的粉底之外是否还偷用了大人的口红,因为她的嘴唇很红,红得几乎要开出花来过了大约有十秒,若果开始在城堡的地毯上翩翩起舞,然后一次次装作不小心跌在地上,被城堡的弹力高高地弹起。她很快发现了我,并用力对我招手。“我就是这里的公主,让我们永远永远地一起生活在这里吧。”若果摆了一个很好看的“请”的动作。

管理员把哨子吹得更响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脏话从他的嘴里蹦出来。

我不知如何向固执留在城堡里的公主解释。

一大批孩子马上涌进了城堡里,他们像饥饿的昆虫一样奔向城堡的各个角落,就好像那里藏着某种美味的粮食。充气城堡很夸张地上下动了两下,然后仿佛是死了一般,涨着充满气体的身子伏在地上。

若果被从通向出口的滑梯上挤了下来,她号啕大哭起来。

若果的城堡没有了。公主的城堡坍塌在臆想中的尘土深处。

我和若果还是灰溜溜地回了家。

我在那之后不久便坐上去a城的长途汽车,我的父母显然把这辆汽车的起点当作了火车站。因为我的母亲忽然哭出声来,她仍害怕我遭遇任何从天而降的不测与危险。若果被抽泣着的母亲紧紧牵着手带回家去。2a城像个枯燥的烤箱,我在a城。人们每天做着相同的事,明明这样,生活还是充满动荡和不安。我想回家就像我被贼偷光了钱财一样突然。

于是我轻易地回到了若果身边,带着我未完成还剩下一半的小说。若果悄悄地接近我,对我说:“姐姐,你可以为我买一只小熊吗?我们可以带着小熊再次周游世界。”

我听若果对我讲过那只玩具熊,它曾经在夜晚的时候求若果带她离开,它不断地说:“我不是一只熊。我不是一只熊。”我的母亲始终认为这是小孩子索取物品的坏手段,她不肯相信若果,亦不肯为若果买熊。可我没打算认真回答若果,我只是对她说我正在缓慢地写着小说,或许等我完成就能够成为一个作家。离开a城的我热衷于成为一个作家。

我用整个夏天坐在阁楼上捉我的灵感,但一无所获。我从未经历过所谓充满故事的人生,我只是在书中看到过那些迥异的悲伤与乐趣,它们蒙着白色的面纱,现在我又要将这个奇异的世界描绘出来,凌乱的面纱重重叠叠反反复复。更多时候我在把几天前坐在电脑前敲出的字一个个删去。我渐渐变得行动迟缓,一天之中我几乎没有什么力气去做其他的事,在没有时钟也没有窗帘的屋子里睡着,直到被稀释的太阳光透过玻璃闯进来,热烈的阳光盖在我的身上,我才睁开眼,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坐在电脑前,写下文字复又删去。热渐渐消失,夜晚的时候一切都失去了温度,灯光再也不能照满我的键盘,我合上电脑回到狭小的睡房中去。

日复一日。

下雨的时候,若果总被要求待在桌前做没完没了的算术题。我们的母亲害怕渴望出门踩水的若果会因为淋雨而患一场大病。彩虹出现的时候若果趴在阁楼的窗台上看,她好像没有长个儿似的仍穿着几年前去游乐园的粉红色裙子。

我只想安心完成自己的小说,可若果的来访总能叫我无法如愿以偿。她用除去大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推倒积木大楼的声音一直来回地响着。“你们别再想把我关起来。”

我的头脑转得飞快,原本关于小说的脆弱灵感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撞得四分五裂。我甚至无法再写下去一个字。3“离开,远行”就是若果内心的宝藏,她不厌其烦地把它们摆在我的面前,思考着该如何说服我。

“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我总会感到孤单的,我总是需要一个人照顾的,我们去远方吧。”毫无疑问,曾经年少轻狂的我提出了周游世界这个糊涂的建议。是我将若果变为了偏执的孩子。我曾像若果一样不分昼夜地抱着离开的幻想。

我因为这个念头而兴奋、失眠。我甚至用豌豆蓝色的彩笔在那时的日记里写道:“城市的夜晚太黑,我多想去迎接阳光。我多想它不被关在外面,我不被关在里面。”

可我却是知道的,无论我们走了多远,我们都将要回来,回到我们有条不紊一丝不乱的生活中去。“去远方”这个词使我不安。

不知何时是尽头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我彻底丢失了自己赖以生存的那半部小说。它在一次电脑死机中被卷入了莫名的黑洞。

我变成失去水分的植物。

可惜除了我没人能感觉到半分忧伤。若果仍穿着粉色裙子像花朵一样地出现在我身边,这次她在玩具梳妆台前化好了盛妆。有一串紫色的项链一直垂到她的胸前。

“请带我出去走走吧。”若果说话的语气完全不是小心翼翼,而是像玫瑰花一样高傲,带着笑靥期待我的回答。

若果一定又想继续她那莫名其妙的旅行。她所预想和期待的,是一次百分之百会使她遭到伤害的旅行。她的样子又让我想起来从前的自己。可现在的我早已习惯了安逸与枯燥,我砌了高墙,使自己无法离开。我仍假装自己是个友善而温和的大姐姐,我用努力堆积的最柔软的声音对若果说,现在还不可以,姐姐正在做自己的事情,等我完成后,一定会带你去许多比游乐园更加好玩的地方。我相信,我的母亲,她一定也曾用这样拙劣的小谎话欺骗若果。

我终于成为了她。

若果终于笑了出来,“不,你根本不能再做自己的事了,你的小说已经没有了。

我删掉了你的小说。学校的小爱老师已经教过怎样删除文件了。”她的眼里也有着藏不住的笑意,当她抬起头,我忽然发现。我常梦见若果胸前的项链被我就此扯断,浅紫深紫的塑料珠子们顺着我的食指滑落,它们撞向地板,撞上墙壁亦或是相互碰撞。若果俯在地上捡起珠子,但它们仍以十分快的速度落下,最后紫色在若果的黑发中沉默。

梦醒来的时候,我认真思考,或许梦中的情景与现实是别无二致的。当时的我大概暴怒地扑向若果。因为我突然爆发出的力量,若果粉色裙摆上的纱被扯了下来,雪白的珍珠蹦着出现在地上。

珠子,珠子。所有的珠子都逃脱了束缚它们的绳子,还有手链上的小玫瑰花,绯红的,淡绿的……它们在逃离,几乎汹涌成河。

它们像鸟儿一样在空气中飞翔,它们又像鱼儿一样在空气里窒息。若果已经离开,她大概再不会走上我小小的阁楼来。我又坐回到我亲爱的憎恶的电脑前。或许我这辈子根本没有可能当成作家。我无法再抱怨自己没能得到深深的宁静,因为我刚刚毁掉了我与若果之间完美的宁静。

我仍然又写了起来,那些被我努力拼凑起来的文字都被遗忘得干干净净,因为它们都不是从我的身体中畅快流淌出来的,我放弃回忆开始新的创作。我从不会害怕什么,因为我和文字之间的关系已被彻底阻绝,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插入我们之间了。我已经习惯于山穷水尽。

把自己静置在阁楼上的日子里我几乎忘记了时间在以多么快的速度经过。一点点敲出破碎句子耗费了我的整个夏天。当我再次走出屋子的时候已是九月了,孩子们开始拼命地狂奔于学校与家之间。我在楼下的石凳上发现了若果。

若果与一个男人并排坐在一起,我见过那个男人,在他还算年轻的时候。他正在对若果说:“小朋友,我带你离开这里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好吗?”

这话只是我的臆想。我小时候常常经过这个男人的身边,我总觉得他要对我说带我离开的话,如果是那样,我一定会一口答应而将那些提防恶人的疯话忘在脑后。可惜他很快便消失。之后,干燥的树枝们突然爆开,长出新的叶子,有许多季节在来回交替着位置。我一直背着书包,独自沿着不变的路行走,从家出发,又回到家中。路上从未再出现过想要与我交流的人。男人终于带着若果去了一个好玩的地方。若果的失踪成为话题。

又下雨了。我趴在阁楼的窗台上看。若果出现在雨里,她终于不再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而是用紫色圆点裙子配上黑色的小皮鞋。有雨水顺着她透明色的伞落下,她双腿并拢跳起来,让自己落进前方的水坑。男人在前方默默地走着,并且脚步越来越快。他的旧外套并没有因为雨水的冲刷而显得干净。这个想带若果离开的男人没有任何装备,没有雨伞,没有牛皮的大帽子。若果平静地随着他走,甚至没有再向身后家的方向望一眼。

在接近路口的时候,男人又脱下了湿透的外套,然后把身体用力绷直。“像只被遗忘在海里的老比目鱼。”我这样想。一瞬间我似乎不再觉得若果离开是什么理应悲伤的事了。

太阳光被折射出七种颜色,我看见若果揣着这缤纷的色彩摇摆上路。

而我,则沿着耀眼的白光回到我的阁楼……天知道有没有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