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遇见
安和二十年,是一个多事之秋。
这一年秋,安和帝周治的宠妃宓妃流产了,原因是吃了一盅下了毒的银耳莲子汤,因为毒性猛烈,宓妃虽然侥幸保住一命,却再也不能生育了。安和帝非常非常震怒,要知道刻下他已近晚年,膝下只有两子一女,能够再有一个皇子,也是好的。
安和帝雷霆怒火之下,下令彻查,大理寺霹雳手段,历时短短一个月,最后竟查出真凶乃是以仁德宽厚著称的皇后。
这个结果大大出人意料,但人证物证俱在,并且在皇后的寝殿里搜出巫蛊之物,不仅仅有诅咒宓妃的小人,居然还有刻满皇帝生辰八字的小人,这下子,已不单单是投毒事件了,已经是倾国之举了。
皇后拒不承认自己有做这样的事,安和帝更是火上加油——事实上,安和帝也不喜欢他的皇后。
皇后姓鲜于,虽然出身于北方游牧王族,但是端庄娴静,一点也不输给书香门第出身的宓妃,并且鲜于皇后长于草原异族,自有一番威仪。
平日里,安和帝留恋美色荒废政务,皇后就会在一旁匡扶指正,这让庸碌的皇帝很是不快,要知道当初若不是怕北方鲜于王族的铁蹄直踏帝都,安和帝也不会册这位异族女子为后。这次竟查出投毒连着巫蛊之事乃是皇后所为,安和帝起先也很有些顾虑,这时边境传来消息,鲜于王族内乱,大王猝死,麾下几个王子争王位争得四分五裂头破血流奄奄一息,安和帝仰天长笑,道一声,天助我也。
不顾上至董相下至御史大人的诸多劝阻,安和帝一意孤行,将鲜于皇后废去后位,打入冷宫,并且赐饮鸠毒。
皇后所出之子,排行第二的嫡太子,十八岁的周延宁贬为庶民,永不入京。
数日后,新任太子出炉,乃是大殿下周延寿,宓妃的胞姐真妃所出,大理寺少丞的亲亲外甥。
不管此刻朝廷如何震荡,一把牌洗得怎么清,十三岁的少年至珍都一无所知也并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是眼前娘亲的病能不能好起来。
像一只青蛙,至珍的头顶只看得到这幢废园的天。
秋夜寂寥,更露深重,至珍伏在青牙帐下,握握娘亲越发冰凉的手,清幽月光透过朱漆万字花纹窗棂,打在少年的发鬓脸容间,集这世间所有形容词,都不足以形容这人眉目间的一点清隽。
至珍轻轻道:“娘,我只有你,切莫离开我。”至珍又点点头,像是寻求肯定,又像是自欺,“你会好的,一定。”
她道:“这是一定的。”
极其突然地,一种钝重的无力感爬满心头,少年目露凄凉,没有良医,没有良药,也没有良好的环境,叫娘亲要如何好起来?
她所想象的,都只是至大奢求。
至珍紧紧娘亲的手。
董夫人一头长发披散开来,隐约可见几缕银丝,衬着一张清丽面孔越发惨白,整个人陷入粗糙的被褥里,轻薄得像片秋叶,虚弱得仿佛微芒几灭。
她轻轻道:“这是人力也无法对抗的事。珍珍,不必苛求,有一天,我们终会重逢。”
室内一片寂然无声。墙角金炉兽口中吐出缕缕沉香,这是最后一点香屑了。董夫人头痛难忍,一夜数起,至珍好不容易求送饭的小厮传话过去,管家只遣人送来一点点安眠香屑,至珍已经满心欢喜了。大丞相这些年来踪迹全无,整座丞相府像是遗忘了她们母与女,有一顿没一顿地送着饭。
至珍身上一件白衣洗得发黄,肩骨单薄,这时雨打窗棂,沙沙作响,萧瑟之意扑面而来。
至珍凝望娘亲,“下雨了,娘。”
董夫人微笑,“总会天晴的。”
董夫人缓缓伸手触至珍鬓角额际,用手指来记忆长女的音容笑貌,缓缓道:“珍珍,你到底长这么大了,可知有多么不容易吗?前因后果不必理会,我只需你应我,好好活下去。”
至珍点点头,“我会好好活下去。”
董夫人咳道:“咳咳咳,”她唇角渗出一缕血丝,气促,“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不必相干,你只需做你自己,这便极好极好了。”
至珍:“是。”
董夫人一只手缓缓垂落,青布衣裳上浅纹如藤,露出一截伶仃腕骨。
至珍指尖颤抖,抖了再抖,终于轻触娘亲口鼻,凉的,鼻息是凉的。
至珍缓缓伏下去,一颗黑压压的头颅趴在床畔上,仿佛再也没有抬头的力气。
翌日一早,果然是一个晴天,天高云阔,一排长雁人字而过。
还是清晨时分,昨雨刚过,薄凉寒意弥散于林间,带了些微微的荻木花香,仿佛总有些凄婉。
至珍木立树下,一抔黄土隆起,还没有立碑,小小少年骤然间失怙,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跪了下来。
白衣伏地软若香瓣,至珍闭目横陈,躺在泥地上,至寂静中,风掠树梢,哗啦啦响。
和风送来男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厚重黑靴踩在厚厚的落叶上,高大的男人套身暗金重锦,金袖层层叠叠垂下,花纹繁复有明霞之色。
至珍打眼过去,面色淡淡,声音也是淡淡的:“你来晚了。”
她以手遮颜,极轻极轻道:“娘昨夜去了。”
董丞相剧震。
他的目光捕捉到一抔隆土,似是不能承受某种重量,大丞相踉跄后退,退了再退,一再摇头,“不不不。”威严的男人还保持着优雅仪态,叠着手,侧着脸留神,“你骗我。”
至珍睇他一眼,只是轻轻一睇,董丞相却永生难忘,什么叫清冷,这就是。
董丞相站在几步开外,轻轻问:“你可知我是谁?”
至珍也轻轻答:“我知道。”
董丞相聚精。
至珍又道:“你是大丞相。”
你是大丞相,居然只是官位称呼,而不是意料中的,你是我父亲,这个回答,这个身份。
董丞相连连点头,“好好好。”
男人撑着身畔荻木树身,扶着额,掠至珍一眼,犹带寒意,“既然这是卿卿所期望的,我如她愿,这一生,珍珍你禁足此地,永不出去一步,也罢,我留你性命。”
董丞相仰头一看,天空是蛋壳青色,薄雾散开,一缕霞光浮在天际边。
他转身离去,重锦衣裾拂过满地落叶,发力留下余声不绝:“卿卿,你竟不等我来,留给我的,只是一抔黄土,枉我深情,朝廷倾扎,诸多琐事缠身,来不得去不得,真是寂寥,要叫我们这样离别。卿卿,我董某人绝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纵使时光从头来过,我也一定会选择当初所选择的,至宝至宝,便是我的至宝。你看着罢……”
不过几日,至珍却觉过一天像过一年,没有娘亲的日子。
坟前依稀间长出几颗青草,至珍抵足长坐,白日昼长,四下悄然,一眼望过去,藤萝花架,叶影层层,半点生息也无。
小小至珍对牢亡母,轻轻道:“娘,我顶顶寂寞。”言罢,都止不住泪,至珍蒙住脸,好一阵缄默。
这时,不远处,传来重物落地的钝重声响。
至珍支着耳朵,侧着头,留了留神。
少年一骨碌爬起来,循声觅去,一路树木环绕遍植绿藤。至珍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蜗居十几年的园子,也是相当大的。
在灰白高墙下,伏着一团阴影。
至珍凑近一瞧,很觉稀罕地伸手点了点。这人一动不动,裹着一袭黑衣,越发显得面色苍白,长长眼睫动了动,一管高鼻梁下,唇角渗着一丝血,这人喃喃:“痛……”
至珍趴在他身上,支着耳朵,听了半天,这人却不再言语了。
日光之下,至珍细细瞧着,她长这么大,见过的人,屈指可数,也没得比较,但下意识地点点头,两个字,好看,三个字,很好看。
至珍伸手触他面皮,好生光滑。至珍手痒,忍不住掐了掐。
至珍咕哝:“凝脂一样细滑,姑娘家家似的。”
这人伏在地上,压了一片长草,闭闭眼好一阵昏迷。
至珍绕着他走,左三圈右三圈,无意间眼角余光扫到墙面,暗褐血色蜿蜒淋漓,咦,这人可是受了重伤?
至珍蹲了下来,一双手爬在他身上,这是具介于少年与青年的躯壳,黑丝包裹下的肌理柔韧而有力,非要形容的话,只能套句话,这少年像柄裹着绸缎的利刃,柔软而锋锐折人。
像是骤然醒觉,少年像一头兽,电闪雷鸣间,五指作钳,一把钳住至珍手腕,气促道:“你!”
“啊!”至珍呼痛,打眼过去,如遭雷殛,多年多年以后,都不能忘记这一眼,那人漆黑的眼目如黑曜石一般,明明是黑的为什么会发出那样璀璨的光芒,而这人眸中的凉薄让至珍忍不住浑身一颤。
极其突然地,这少年蓦地松了指,断节般垂下手臂,一双眼睛半阖未阖,像是全身所有的气力都付于方才的一抓中,连刹连闭眼的力气都欠奉。
至珍定睛一瞧,赫,伶仃腕骨上浮着一圈淤青,很有些触目惊心的味道。
至珍凑嘴吹了吹,“呼呼,不痛不痛。”
至珍微微蹙眉,分外不满,“喂,你这人怎么这样,便是我娘叫你来陪我,你不愿意也罢,掐我做甚,痛痛痛。”
“……”
这人似是又陷入冗长而黑暗的昏迷中,并不为动。
日照温暖,四下寂静。
斑驳树影投下来,至珍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少年一对修长的眉毛直掠到鬓角里,一蹙,叫人看了直心疼,“这可怎么办,娘亲可出了个难题,派了这么人来陪我,若是没气了可真对他不起。”至珍跺跺脚,“也罢,你就昏迷吧,我去去就来。”
这座园子荒废多年,遍植珍奇。至珍绕着园子走了一圈,已是薄暮时分,将暗未暗的天色,有种穷途末路的凄凉。
至珍手里攥着一摞止血消炎的草药,将那黑衣少年翻了过来,赫,至珍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老大。天天天,这样深这样重的伤口,究竟是什么样的利器才有这等威力,这人能够爬到这里,算是了不得!
至珍取来剪刀,撕下干净的里衣作纱布,将厨房烧菜用的米酒泼在这人的狰狞伤口上,权作消毒,末了,将捣得稀烂的草药一一敷上去,裹上纱布,总算吐出一口浊气。至珍跌了跌,此番动作下来,累得她气喘不止。
至珍又摊摊鲜血淋漓的五指,呕,一阵恶心感袭来,至珍趴在墙角,吐了再吐,吐了再吐,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一嘴的酸苦味道。长这么大,小小少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血腥的画面,单单是将他伤口清理好,都已耗尽十几年来所储存的胆量。
至珍白着一张脸,蹲在屋檐下,地下铺着厚厚一层干草,便是将这人移到檐下,都费了至珍老多的脑容量和力气,拖拽拉,无所不用其极。到最后,至珍托着下巴喃喃:“瞧着姑娘家家似的,怎的这般重,没被砍死,倒是要被我给折腾死,哎哎哎,不管啦。”
拨拉拨拉,铺铺干草,搬搬伤患,此时月移中宫,夜空广漠,缀着几点寒星,微风拂面,空气中混着清冽薄淡的植物香气。
至珍只着一件白色棉布直裙,抱抱胳膊,觉得凉。
至珍将所有的被褥都抱了出来,一层又一层,将那人盖得严严实实,都渗出了汗。
至珍探他额头,咦了声,“这么烫,可是发烧了?”
至珍取来湿布,叠了又叠,搁在这人额头上。长夜沁凉,少年就着清幽月光,两束明亮的目光打在伤者脸上,至珍轻轻道:“我守着你,你要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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