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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有子鲜于宁

鲜于宁醒来的时候,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鲜于宁动了动,却发现浑身骨骼像被人拆了又重新装过一样,酸疼得厉害,连动根手指都欠奉。

鲜于宁呻吟:“水……”

少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细如蚊吟,可知今趟一身伤,委实要命,气力流失得厉害,还能醒觉,亏他神功在身。

“啊——”一道少年略带鼻音的温润声音响在耳畔,有人凑过来,鼻息喷在鲜于宁脸上,暖暖的,这人稚声稚气道:“你醒了,不烧了,等等,我拿水去。”

一阵磕磕碰碰,至珍自井边取来一碗水,又折了回来,轻轻递到这人嘴边,“水凉得很,不知道给你喝好不好,只有这水。”

鲜于宁睁着一双黑曜石般晶亮的眼睛,眼神却分外茫然,没有一点焦距。少年小小声道:“天这么黑,为什么不掌灯?”

至珍:“啊?”

她守了一夜,发鬓上都结着一层霜,倦意甚重,只凭一股意念撑着。

这时廊外天光薄亮,正是凌晨时分。

至珍回过神来,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一眨不眨,一点反应也无。

至珍直白得很,“嗳,你看不见?”

鲜于宁缄默。

黑衣的少年慢慢阖上双目,仿佛再无抬眼的力气。

至珍见他动了动唇,声音弱得不能再弱了:“我看不见了。”

也许,当崩溃到不能再崩溃,刺激到无法再刺激的时候,往往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另一个极端。这算不算是某种人之常情?

鲜于宁缓缓啜着凉水,入喉一阵寒凉,他激灵灵打个寒战,抖了再抖。

鲜于宁又喝了几口水,沉默良久,似是攒足了力气,这才轻轻道:“你,将我怀里的药取来喂我,绿的一颗,红的一颗。”

他的声音犹如金石相击,清冷而不带一丝温度,配上一张苍白而冷峻的脸,通身气度实在薄凉。

至珍才将手探进这人怀里,顿觉这人僵了僵,似是忍耐着什么。至珍摸到硬物,借着微光一看,这是一个相当精致的白玉小瓶,流光闪烁,着实价值不菲。再一次打量着面前这个受着重伤却仍不减清华的英俊少年,至珍纵然无知,也觉得他身上衣料都是由极少见的黑色软丝织成,触之一片光滑柔软,便是尊贵如大丞相,也未曾穿过。

至珍喂他药,配上水,忍不住好奇,“这个药治你眼睛吗?”

鲜于宁摇摇头,“治我内伤。”

不知怎的,在黑暗中,在一片幽凉笼罩下,这个小小的少年,这把温润的嗓音,竟带给他莫大安慰和温暖。

冷淡如他,少言如他,竟忍不住开口道:“我中了毒伤,等我内伤痊愈,发力去毒后,眼睛便会看得见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内心却是苦涩不已。

至珍“喔”了声,道:“如此甚好。”

至珍又凑过去,亲亲这人鬓角,缓缓道:“我娘叫你来陪我,你可得赶快好起来。”

眼睛暂时失明,鲜于宁变得分外敏锐,鼻端闻到一种少女身上混着经久洗涤而皂香不绝的体息,相当好闻。

鲜于宁反手摸摸脸鬓,愣了愣,“你亲我?”

他长这么大,十八年来,还是头一次叫人这般亲近,要知大周太子殿下矜淡高洁一如云端的孤云,只可远观而亲近不得,众人都是带着仰视的目光来注视这位太子殿下。

至珍伸手扶他肩膀,明知这人看不见,仍旧微微一笑,“怎的,你亲不得,我娘说了,这是友好亲近的意思。你也亲亲我,我们是一家人。”

至珍伏在他身上,头颅埋在这人颈间,在淡淡的血腥气混着药草味中,闻到一种少年混着薄荷香气的汗息。

至珍轻轻唤:“哥哥,我是珍珍。”

这温和语声竟能叫人听出湿意来,只觉鼻子一阵发酸,无限惆怅遗憾来着。

本来,鲜于宁想说:“你在胡说什么!”

本来,鲜于宁想说:“你起来,滚开。”

然而,虚弱冷淡的少年,到底只是轻轻问:“你,嗯,珍珍,为什么会这样想,这样说,我什么时候成了你哥哥……”

至珍抬起脸,目光打在他脸上,鲜于宁虽然眼盲,却也惊觉到这少年目光里的融融暖意。

至珍呵道:“昨天下午,我对着我娘说话,我顶顶寂寞,要有一个人,哪怕是小猫小狗来陪我,也是极好的。这个时候,你就掉了下来,扑通一声,好大声——”至珍比划着,一脸懵懂,“好巧不巧,哥哥,难道你不是我娘叫来陪我的吗?”

鲜于宁摇摇头,“不不不。”

鲜于宁又道:“我叫人追杀,荒不择路,捡了个地方就避了避,并没有其他意思。”

“……”

至珍垮了肩,好一阵沉默。

鲜于宁支着耳朵,听了又听,半晌轻轻问:“珍珍,你在吗?”

至珍原地画圈圈,声音失望得叫人动容:“你不是我哥哥啊。”

鲜于宁默。

鲜于宁又问:“你没有哥哥吗?”

至珍答:“没有。本来还有娘亲,现在这里只剩我一个人了。”

鲜于宁又默,暗忖:珍珍如此天真无垢,不谙世事,也只有这等桃源才能养得出来。

而他身处世间最龌龊最肮脏的地方,早已看透人性本恶,当父亲不再是父亲,当兄长不再是兄长,当所有的阴谋机关都算尽,留给鲜于宁的,只是一首凄凉的悲歌: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垮了……

鲜于宁蓦地轻轻道:“珍珍,幸会,我是鲜于宁。我母后……呃,我母亲那里的人,老爱叫人名字后面加个生字,珍珍,你唤我宁生吧。”

至珍仰起脸,凝望面前这张大理石般冷峻的面孔,俊秀的五官,深邃的眼眶,使这人从出生起就拥有了非凡的利器,他若是突然温柔起来,简直杀伤力十足。

至珍缓缓伏在宁生膝盖上,语声轻轻,分外温润:“幸会,宁生。”

日子开始变得有波有澜。

“哗——”

一阵水花四溅,至珍站在湖畔,裙裾结在胯边,一手叉住一尾鱼,一手叉腰,洋洋道:“宁生宁生,我逮到了,一条青鱼!”

鲜于宁坐在不远处一块大青石上,侧着脸留神,这时闻言,秋高气爽,通透日光照耀下,这人的脸容轮廓似被金丝勾勒,散发着重彩般的光晕。

鲜于宁微微一笑,细长拖延的眉梢眼角,流露出止也止不住的宠爱意味,声音不胜温柔:“也是好的,珍珍,晚上做道汁青鱼。”

他人长得高大,这时微微侧着脸,凝神专注的样子,极具穿透力。

只要你忽略掉这位美男子身上裹的衣裳,那末,这一位,还是相当有型的。

废园是被整座丞相府所遗忘的地方,如果至珍不种些瓜果蔬菜,偶尔糟蹋糟蹋湖里的鱼虾加加餐,那末但凭府中小役时有时无的送食,是饿不死人,但是变成一具会走动的骷髅是一定的。

园子里没有男装,这些时日以来,总不能叫大美人日日裹着一块黑布吧,至珍不嫌臭,鲜于宁自己都嫌恶。

至珍翻出娘亲的衣服,幸好娘亲生前朴素——不朴素也不行,被驱逐在废园里,母女俩的物质生活,嗳,叫人掬一把辛酸泪——衣服都是粗棉料子,东改改西缝缝,勉勉强强可以套上身。鲜于宁看不见,但摸摸衣裳,洗得熟软,有种日晒过的洁净皂香,也就勉勉强强地套上身。看他敞着胸怀,腰间系根细带,趿着木屐,长黑直头发束在脑后,独坐大青石上,至珍一眼望过去,这人倒颇有些魏晋风流味。

嗤,至珍背过身去,捂嘴偷笑,只是啊,一想到这衣服是何出处,再配上少年高大挺拔的身量,咳咳咳,笑不得,幸好鲜于宁看不见也不知道。至珍猜想,这人若是晓得缘由,额,宁裸奔,勿穿女装也。

是夜,鲜于宁盘腿坐在这屋子最华贵的一张檀木雕花大床上,描金朱漆丹盘上,一盏壁灯亮着。好半晌,鲜于宁才缓缓睁开眼睛,长长吁了口气。少年一只手捂着胸口,咳了又咳,一缕血丝自唇角渗出,忒的惊心。

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黑暗中,鲜于宁鼻端里弥漫着幽幽的一点皂角香气。

至珍刚洗了澡换了衣裳,头发还湿嗒嗒披在身后,伏在一旁轻轻问:“宁生,还是看不见吗?”

鲜于宁循声望去,睁着一双乌沉沉的眼瞳,缓缓点点头,“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天知道他还有多少事情未做,北上路途遥远,早一分上路多一分胜算,可是纵然他有千般难万般难,也不愿诉之于口,叫珍珍担足心。

至珍伸手过去,触他眉目,温言:“宁生,你在皱眉。”

她指尖湿润,还带有皂香,鲜于宁闭闭眼一脸缄默,真是无声胜有声。

鲜于宁温声:“珍珍,擦擦头发,得了风寒,谁来照顾你?”

“你要走了吗?”至珍捋着湿发,爬上床,趴在宁生脚边,一脸悒郁。

夜是这样寂寥,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的晚上,一点灯星亮着,少年摸索着,触摸珍珍的发鬓脸容手足,凝神聚精道:“珍珍,你长什么样子,我竟不能看到,真是太遗憾了,要叫我们这样离别。”

至珍非常非常郁闷,“宁生,你这就走了吗?”

至珍又道:“眼睛还看不见。”

良久,良久良久鲜于宁才轻轻道:“我闻到了大周黑骑士的杀戮气息,他们快追来了。绝对不能让你受到伤害,珍珍,你可知,对我来说你有多重要。别难过,我眼睛看不见,可是还有感觉,还可以听,一身功夫可不是吃素的……我的旧部都在暗中蛰伏着,只待来日我领着草原铁骑直踏帝都这一草一木,所以,珍珍,我一定会活下来,并且要活得荣华光耀,驱逐不是结束,而是一切故事的开始。所以,珍珍,信我鲜于宁,我说活,便会活下去。”

至珍握握宁生大手掌,像握住一把冰雕,分外寒冷,蹙眉道:“你练的是什么功夫?宁生,怎的这么冷?”

鲜于宁微微一笑,笑却不笑更显沉静,“这门冰雪神功练到第九重,便是如此,飞花摘叶间,皆可伤人。珍珍,送我一份念想。”鲜于宁紧紧珍珍的手,摇两摇,一脸希冀。

至珍形容忧伤,一点清隽更甚。动作间,青布袖角浅纹如藤,至珍将一只草蚱蜢缓缓搁在宁生手掌里,缓缓道:“这是我编的草蚱蜢。日后,你若看到那女子手里有另一只一模一样的草蚱蜢,便知是我。我无聊时会编着玩。”

鲜于宁字字珠玑:“好,我记着。”

少年将草玩意儿小心翼翼地贴身轻放,如获至宝。鲜于宁又轻轻一笑,“住了这么久,我倒不知这里是哪里,珍珍,你待在这里,有一天我会回来带你走。”

至珍点点头,“我哪里也不去,就待在丞相府,等你带我走。”

鲜于宁一怔,蓦地轻轻问:“丞相府?董相?珍珍,你姓甚?”

至珍答:“我叫董至珍。”

“董?”鲜于宁细细咀嚼着这个字,很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我明白了。”

鲜于宁招手,“珍珍,你过来。”

昏黄壁灯温暖光线照耀下,至珍缓缓趴在这具裹着黑绸缎的身体上,亲亲宁生发鬓,声音里的惆怅惘然令人不忍:“这就走了吗?宁生。”

鲜于宁循声,伏下脸,亲亲珍珍面颊,那一块柔软温暖而略带香气的肌肤。

鲜于宁微笑,“这就走了,珍珍,你睡吧。”

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游动间,点住珍珍晕穴,揭过被褥细细盖好她,明明眼前一片漆黑,鲜于宁却仿佛看到少年珍珍恬淡的睡颜。

鲜于宁一再微笑,“你一定分外好看,珍珍,他日,我必赠你一顶后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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