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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血春

安和二十三年,史称“血春之变”的一年,也是安和末年。

这一年春,北方鲜于王率十万轻骑突现帝都城外,隔着一条溯水,两军遥遥相峙。

后世史学家无论如何都百思不得其解,鲜于王率领十万轻骑如何绕过大周边境、边防,在不惊动任何军方的情况下,沿着某种路线,一夜之间,突现帝都城外的溯水河畔,这是一个谜,一直是一个千古之谜。

惊变前夕,大周的帝都城巍峨矗立在黑暗中。皇宫大殿内,仍旧灯火通明,笙歌燕舞,丝竹声四起。

人们沉浸在欢庆之中,明晚,大周年轻的太子殿下周延寿即将大婚,太子妃是以忠贞著称的大丞相的长女,董至宝千金。

不不不,现在应该称董千金,太子妃娘娘了。

是夜,十六岁的少年至宝伏在暗红窗棂旁,仰头一望,黑丝绒般广漠的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挂,莹润柔和。

“嗳……”至宝长长叹一声息。

阿奴替大小姐披上流金披风,见大小姐无匹殊丽的眉目间忧郁顿生,便是她这日日夜夜对牢这张面孔看惯了的人,也禁不住心疼,格外软和道:“大小姐,夜深了,安置吧。”

至宝揪起一片绣着六瓣雪花的银色衣襟,缓缓睇阿奴一眼,轻轻道:“今趟我也只有你能说说心里话了。”

阿奴欠欠身,“小姐言重了。”

至宝闭闭目,眼前一片漆黑,黑暗中,看到少年宁生乌发白肤不胜温柔。

[珍珍啊,将来你可是要成为我的皇后呢,皇后叫皇帝哥哥成什么体统,还是唤我宁生吧。]

“你说,宁生到底是什么人呢,我统共只见他一面,却是至为钟爱他,甚至不惜当个冒牌货。三年了,宁生到底什么时候会来接我呢,他若再……便都来不及了,明日我便要大婚了,都说我是当皇后的命,可是这个良人,到底是宁生,还是太子殿下呢?我……咳咳,这要怎么选呢……”

阿奴听了听,听了又听,一脸惊悸,忙不失蹑手蹑脚合紧门扉,食指抵在唇上,嘘了声,道:“小姐,这话可使不得,什么宁生什么太子殿下?什么选不选的?什么良人不良人的!小姐,您哪,祖宗姑奶奶,就安安心心当这个太子妃娘娘,未来的皇后娘娘,等您站在高处母仪天下的时候,和您站在一起,给您这份荣耀的,只有咱们大周当今的太子殿下,这是穷尽一个女子一生都仰望不及的无上荣光。小姐,你你你,可别犯傻,三年前,阿奴陪你犯了一次傻,已经对得起小姐的青春年少了,这等放纵,一生一次,已是太多。”

“一生一次,已是太多?”至宝喃喃,一眼望过去。

阿奴顿觉一颤,这样踯躅苍恻的眼神,配上伊人出众皮相,只会叫人更心揪。

至宝伏了下来,闭闭目,眼角一滴眼泪,大如珍珠,“难道是我太贪心了吗……”

而同一时刻,同一轮明月照耀下,溯水河畔的鲜于王帐内,壁角宫灯毕剥作响,几案上,铺着柔软锦缎,年轻的大王支着下颌,指节敲击着案上兽皮地图,有一下没一下,懒懒倦倦的,光看这人一截棱角分明的下巴,都觉得英俊,更遑论这人一双黑曜石般晶灿的眼瞳,掠你一眼,都犹带寒意。

“王,城内禁军首领已被己方人马替换。而刻下京畿四门皆已封锁,只进不出,严防的名目是太子大婚在际,谨防刺客。”

“太子?大婚?嗯,倒是好兴致,也罢,末日狂欢,容人家多快活一时吧。”

“……”

“本王倒很好奇,周某人的太子妃是何许人也?”

鲜于宁眯眯眼,一向矜淡的脸容上,难得浮起一丝兴味,呃,更正,是恶趣味。案前夜明珠柔和的光晕照耀下,已是青年的鲜于宁高而瘦,文秀但不文弱,这些年来青年抹马厉兵杀伐决断,整个人似宝剑去了匣,锋锐折人得很。

他只是轻轻一句,却叫人浑身一震:“是何许人也?”

年轻的文士以额抵地,地上铺着深红毛毯,青年宽袍广袖,伏了下来,柔软的布料服帖下来,流露出一条非常优美的脊沟,而这人此时闻言,抬起头来,赫然是一张异域所特有的深邃面孔,银白额饰下,是两潭深幽目光。青年的声音低醇一如美酒令人一听之下微醉:“董相长女,董至宝千金。”

“董至宝?”

“董至宝!”

咯地,紫檀横几竟被鲜于宁震荡震惊震怒之下,硬生生地掰断一角,青年的手背青筋暴突指节泛白,整个人该刹间绷成一根弦,连望他一眼都艰难,在这人三尺之内,呼吸是种奢求。

“大……王?”青年文士微微蹙眉,似是不信,又似不解。

这位新近崛起的鲜于王,流着老大王的嫡女、大周废后的血液,在大周黑骑士千里追杀之下,仍然能够活生生回到北庭,本身实力之强之悍可见一斑,而伊在短短三年内,收复整座草原上四分五裂的鲜于王族,靠的是铁血手腕,而这人更像是在冰水里浸过,寒气逼人。鲜于王眉目间的矜淡高孤令人一望之下,只可远观而不敢亲近,纵然草原上诸多部落贵族都想将自家娇女往王帐里送,却都硬生生止于大王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神下。

这个董至宝,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令这样的大王,为之动容?!

难道是王的故人?

青年文士低眉,细细咀嚼着这“故人”二字,很觉意味深长。

案前,鲜于宁侧着脸,凝神看牢壁角宫灯,脸容半明半暗隐在阴影中,长长睫毛遮住青年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鲜于宁轻轻呢喃:“我赌不起。”

他对自己说:“不能赌。”

鲜于宁霍然转头,一眼瞪过去,冷静如宇文谦,理智如宇文谦,冷静理智如他,这刹也被那眸中的暴戾光芒煞住,屏住呼吸,伏地不语。

“宇文谦,明日午时以前,速将董至宝千金请来,注意,是请。”

请?

宇文谦下意识地垂下眼睫,遮住眼中某种若有所思,欠欠身道:“遵命,大王。”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忽如一夜,这突如其来的十万人马,一大片黑压压的头颅,就这样止于溯水河畔,鲜于军队一色轻装利戟,个个沉默如石,一字排开,隔着一条护城河。京稷守备大人扶着眺望台,赫,一股强大的森然战意排山倒海扑面压来,精干稳重的守备大人像是负荷不了某种重量,踉跄后退,退了再退,气促道:“天天天!”

变!

天!

了!

而无论外面如何人心惶惶骚动不安,此时的少年至珍都一无所知。

正是上午时分,春色三分水,满园子藤罗绿叶招展开来,至珍套件洗得黯黄的白棉连襟直裙,一头长黑直头发束在脑后,光洁饱满的额头下,是两颗紫葡萄的黑眼珠子,配上一管高鼻梁,尖尖的下颌,日光照耀之下,只觉这人通身气质极好极清隽,所有的形容词在她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八角亭里,至珍折根草,甚是无聊,编来编去,这草玩意儿都多了不胜数,可是时光便是这样漫长,无以为继。

“啊,宁生宁生宁生。”至珍伏在圆石桌上,晃晃脑袋,有一声没一声叫嚷,“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她支着额,点点脑袋,点了又点,点了又点。

至珍睡眼矇眬中,依稀听到不远处大门敞开的声音,有人跌跌撞撞穿过树间,衣袖裙裾拖地,窸窸窣窣。

这人扬声嚷嚷:“在哪里,她在哪里,董至珍董至珍,出来出来出来。”

叫魂啊,至珍懒洋洋地撑起脑袋,眯了眯眼,努力打起精神,视野里出现一个宫装妇人,近了,才看清楚她神色凄惶,一脸不安。

这是至珍头一次见到,有人这样直接推开废园的门,这样唐突地走进来,这样绝望惶恐地叫她名字:“董至珍董至珍,求求你。”

至珍靠着廊亭横栏,招手轻轻道:“求我做甚,咦,你是谁?”

“我是你姨母。”

本来,阿姒想这样说。

本来,阿姒想这样说——“你要帮我忙。”

然而,她循声望去,一打眼,天天天,昏眩,那少年乌发白衣清隽秀致,随便一站便把周围一切站成了写意山水。

比之宝宝的艳丽,这位胞生姐姐显然格外清淡,也清到了极致处。

阿姒止了止身形,以手遮颜,好一会儿,女人才缓缓露出一张苍白美丽却异常坚决的脸容。

日光之下,这人徐徐踱来,槿纹衣衫满铺于地,有种异色清冷。

这人语声轻轻但坚决极了:“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求求你,至珍,跟我走,有人问你是谁,你说,你是董至宝。”

“至宝?”至珍侧着脸留神,微微蹙眉,刹那间时光中那张小小少年的丽容跳出来,小小少年说,喂,我叫董至宝。

珍珍,我一看到你,总觉得亲切极了

我姨母做的点心可好吃了,让人把舌头都甘心吞下去。

至珍恍惚“咦”了声,拿眼睇这美妇一眼,只此一眼,却清明得仿佛早已洞犀世事,“你是至宝姨母。”

至宝姨母?

我也是你的姨母啊!

阿姒惨笑,一样是甥女,可是我却要你当替罪羊,至珍,你不识我,也是好的。

至珍见她一脸惨淡,像是遭遇泼天灾难,摇摇欲坠,不胜惶然。

至珍斟酌再斟酌,“可是至宝有难?”

阿姒点点头。

至珍又道:“要我帮她忙?”

阿姒“嗯”了声。

至珍又试探道:“出去以后,无论谁问我,我都是董至宝其人?”

阿姒分外艰难,“是。”

至珍若有所思,记忆中那个小小至宝也不知长什么样了,送给她的草蚱蜢也不知还留否。

至珍点点头,面色淡淡,声音也是淡淡的:“我随你走,带路吧。”

清隽的少年一弹襟袖,一脸云淡风轻,施施然像是去赴宴,仿佛不知前路多舛,有去无回,有死无生,是赴难。

阿姒似不敢置信,瞪大眼,喃喃道:“你应了?你应了!”

至珍睇她一眼,“是,我应了。”

阿姒杵在跟前,长袖微垂,层层叠叠犹如彤云,可是她脸色却胜纸般煞白,极轻极轻道:“你就这么,答应了,连为什么都不问一声,至珍,你可知面对你的,是什么。”

本来,至珍想说:“我若问了,结果会变吗?”

本来,至珍想说:“无论我应不应允,你,或者你们,不都打定主意了吗?”

然而,至珍只是掠过阿姒,缓缓走在前面,所有的话语都凝结成一个清冷眼神,少年睨她一眼,“带路吧。”

这是董至珍十六年来第一次踏出禁地。

第一次,至珍视野里是一大片波澜起伏的勾角飞檐,回廊连着回廊,院落叠着院落,嶙峋山石,婆娑树影,拱桥流水……这大好丞相府啊。

也是第一次,至珍触摸到柔软光滑的凌罗绸缎。

阿姒将她当作一个木偶娃娃,什么衣服艳,就套什么衣服,什么颜色丽,就涂什么颜色,末了,轻轻将一点朱砂点点至珍眉心。阿姒取来菱花铜镜,女人两束目光深深打在至珍脸上,静静道:“你是董至宝。”

至宝隐在蝶纹轻纹屏风后,一双鹿眼波光潋滟,声音甚至可以用沉静来形容:“原来,珍珍便是她。便是你,董至珍。”

至珍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目光一转,落到屏风上,像是细细打量那蝶纹轻纹。

也不是很久,至宝却觉得是一生,珍珍收回目光,可是那余光里的清冽清明清冷却永远留在董至宝心头。

至宝低头,握拳,对自己轻轻说:“不是我欠你,你命该如此,珍珍,这也是我的命,当皇后的命。”

当皇后啊。

念念兹兹,十六年了,怎么可以功亏一篑?

至宝的耳旁犹自响起大厅堂上,那广袖飘逸的青年文士缓缓踱进来,背光而立,脸容隐在阴影中,只见两点炯亮目光,声色俱是动人:“在下宇文谦,奉我家大王之命,恭请贵府千金过城一叙。”

董丞相坐在紫檀几案前,支着额际,一脸倦容,便是连雕花金炉里袅袅燃放的沉香也不能令他展眉。

忒地棘手,平地里十万大军异起,正值太子殿下大婚之际,可别节外生枝啊。

哼,域外异族,米粒之光,也敢如斯放肆?区区十万大军,对我大周帝都精锐且满打满算也有六七万的禁军,胜算倒不敢当,可拖它个十天半个月,也是十有九分,到时四方诸侯倾师而来,碾也把这区区十万碾死,什么鲜于王,狗屁!

董丞相心中暗啐,这时睇来者一眼,闻他来意,真真怒从心窝起,狗屁,鲜于王算什么东西,也敢肖想大周现在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娘娘?!

呸呸呸!

董丞相坐在紫檀木大椅子里,背挺得笔直笔直,一脸威严,见自称宇文谦的某人自顾自踱进来,施施然坐了下来,轰,大丞相脑门青筋一跳一跳的,连唤人奉茶都欠奉,冷冷道:“我倒不知道,原来丞相府竟是由你来便来,由你走便走,阁下好胆量!”

“不敢当。”宇文谦微微一笑,笑却比不笑更从容。

当下,丞相府四壁高墙俱是弓影箭光,只待宇文谦一出这道厅门,只待董丞相一斩手,蝗蝗利箭便会瞬息将人捅成马蜂窝。

宇文谦却是连睫毛都欠动,兀自慢条斯理地轻抚袖角藤纹,慢悠悠地道:“董相不必紧张,我家大王并无恶意,只需贵千金大驾光临寒帐一趟,大王实在想念故人,改日一定完璧归赵。”

“故人?”董丞相细细咀嚼这二字,呸,养在深闺的人哪里认得十万八千里外的草原异族,说谎也不打草稿,无耻,太无耻了!

“你家大王姓甚名甚?”这话问得忒无礼,董丞相暗爽。

“我家大王,嗯,的确,名不见经传,不过在下相信,今日过后,鲜于王大名一定响彻天下,大王的名讳不是区区小人可以挂在嘴边的,丞相只需知道鲜于王三个字便罢!”

呸!

董丞相强作忍耐,“小女正忙于大婚,分身乏术,这位宇文阁下,真是太抱歉了。”

宇文谦闻言,眼中诡光一闪而过,面上仍旧笑眯眯,“丞相太客气了,哎哎哎,在下不巧也是从千军万马中的刀光戟影走出来的,一身功夫不敢托大,但是掳个人走出这个丞相府,走出这座城池,还是绰绰有余的。”

“你!”

拍案而起!

董丞相气得浑身颤抖,嚣张,太嚣张了,“宇文谦,别以为你背后有十万大军就了不起!”

宇文谦双手拢进长长广袖里,似笑非笑,悠悠道:“是没什么了不起啊,可是有总比没有好啊,丞相啊,您老还是速速请来贵千金,在下时间宝贵喔。”宇文谦食指抵唇,“嘘,千万别糊弄人,在下可是有备而来。我家大王昨夜挑灯夜画,啧啧,董千金不愧是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女子,十三稚龄,已是如此倾国,真不知现在是什么样的姿容,在下的眼睛有福了。”

董丞相拂袖而去。

等男人踏进宝宝闺房,日光明亮,赫,天天天,两个至宝?两个至宝!

“你……”董丞相又惊又疑,打眼过去,阿姒满目果敢坚决,大丞相电光火石间洞明其中玄机,脱口而出:“让珍珍去!”

阿姒双手互绞,白着脸切切道:“是我自私,狠毒,姐夫,随你骂我打我,宝宝就是不能去,她可是要当皇后的啊!我盼了十六年,等了十六年,心心念念的都是这个位置,绝对不可以没掉。姐夫,国师都金口预言了,宝宝是皇后命,你看你看,现在不是要大婚了吗,现在是太子妃,将来当然是皇后了,对不对,姐夫?”

董丞相扶阿姒肩膀,柔声道:“对对对,阿姒,别激动,你做得很好,你不做,也会由我来知会珍珍,总算没白留珍珍一条命。珍珍,随我走。”

至珍一直作壁上观,这时听到大丞相叫她珍珍,有生以来,第一次有种强烈的恶寒,不配,珍珍这两个字,这个男人不配叫,从他嘴巴里滚出这两个字,都是脏的。

至珍面无表情,少年是这样的荏弱,面对丞相府的每一张面孔,至珍觉得,没有表情是最好的表情,缄默是最好的语言。

直到出了丞相府,出了城门,坐在华盖轻车前的宇文谦都有种不真实感,太轻易了,明明那么排斥,却只是一个转身,丞相大人就换了一张面孔,虽然不难看,但也不是很温和,嗯,对待即将离开的亲亲爱女,是这个态度吗,虽然他是没当过爹,可是总觉得反常,嗯,很反常。

宇文谦又悄悄用余光瞄下绣着银丝蟹爪菊纹样的深色锦帘,瞄了又瞄,虽然看不见伊人,可这也是个心理作用啊,啧啧,一团艳光,昏眩。自打方才初见董至宝千金,宇文谦“啊”了声,油然生出一种“原来便是这等女子才能配得上鲜于王”的感觉,很好,非常好,大王有王后了,不久鲜于一族也会有小王子啦,嗯嗯,春天真是个适合谈婚论嫁的季节啊。

这厢某人神游天外,那厢至珍拂起马车窗纱,明明该雀跃般欢快地看看沿途风景,要知这可是她十六年来的头一遭出门,可是至珍却轻轻放下轻纱,一脸郁卒,说不怕,是骗人的。她还小,还没有学会镇静。

一路经过繁华街市,乃至出了巍峨城门,青石铺就的官道两旁,都是婆娑古树郁郁长草,春光正好,天际边一排长雁掠过,雁声阵阵,余音不绝。

天高。

云阔。

这大千世界,董至珍这只井底之蛙,终于幸会。

直到至珍下了马车,一眼过去,天苍苍,地茫茫,十里之内,都是连绵起伏的白色营帐。

少年这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天,是外面的天,这风,是外面的风。

这些人……

这种黑色劲装裹身没有笑容眼中都是森冷战意的人,至珍这才近距离地感受到,原来,这便是,军队。

至珍下意识地趋近宇文谦,这个高大修长的温雅青年虽然懒洋洋慢悠悠的,但,意外地,竟给至珍一种安全感。

“别怕,董小姐,大王就在帐内等你。”宇文谦侧着脸凝望她,不敢逾越触碰她,只能用目光安抚伊人。

宇文谦来到一座象牙白华贵大帐前,两侧轻衣武士刀戟相击,声音硬如金石:“宇文大人,可有大王诏喻?”

“这位董小姐是大王的贵客,左右仔细了,以后莫拦着董小姐。”宇文谦从袖里摸出一块金石硬牌,晃了晃手。青年又欠欠身,拂起厚重帐帘,分外郑重道:“请,董小姐。”

至珍踌躇,凝睇宇文谦不语。

她的眼睛却会说话,宇文谦蓦地抬眼一看,只觉力气被她这一眼吸光,顿了顿,这才缓缓道:“董小姐,进去吧,大王,嗯,见到你,想必是非常非常高兴的。”

至珍轻轻道:“宇文大人,多谢。”言罢,她目不斜视,低头踱进帐内。

这是一间很大很宽敞的营帐,摆设极为简单,地面上铺着厚重柔软的深红色毛毯,一踏上去,足音都被吸去,一张大檀木长榻,铺着象牙白锦缎,一条紫檀横几上面,摊着巨幅兽皮地图,几只跪垫,零零落落的,东一块,西一块。

至珍又打眼过去,长榻后一张大水墨屏风隔出一隅澡室,影影绰绰,一人在那里换着衣裳,窸窣声不绝于耳。

至珍恍了恍神,还在怔忡间,那人已转出大屏风,套件白棉长袍,头发湿嗒嗒的,敞着胸怀,腰间用一根缎带松松系住,赤着脚踩在毛毡上。这人抬起头来,赫,至珍蹬蹬后退,一个趔趄,结结巴巴道:“你你你!”

从至珍这个角度望过去,鲜于宁从鬓角额际到下颌,好一条冷峻刚硬的线条,可是这人一双晶灿眼睛望过来却流露出止也止不住的温润笑意。

“宁生?”至珍瞠目,至珍结舌,“宁生!”

鲜于宁失笑,“宝宝,嗯,吓到啦?”

吓到?自然!真真是惊喜!惊的居然是宁生,喜的居然也是宁生,要知在来途上,至珍要多不安有多不安,要多惶恐有多惶恐,脑海中闪过无数血腥暴力的画面,却怎么也想象不到,一个照面,居然是这样活色生香的情景。

当然,鲜于宁皮相身材俱是上上之佳,给她看,不亏啦。

鲜于宁招手,“过来,宝宝。”

宝宝?咦,宁生换了昵称,嗯,不错不错,亲厚!

至珍歪歪头,也没深想,甩着袖子奔上去,一把抓住宁生手臂摇两摇,“宁生宁生,原来是你来带我走,我可是有乖乖在丞相府等你来着。”

鲜于宁扯扯衣襟,一把捞过宝宝抱在怀里跌在长榻上摇两摇,“咦,怎么没长几两肉?宝宝,我原以为换了地方,吃好喝好,你会长得胖一些。”

至珍不错眼珠子看牢宁生,嘟嘟嘴,“有啦,有用力吃,汁青鱼不晓得做了多少呢。”

鲜于宁微笑,“没关系,以后我喂胖宝宝。”

至珍用力点头,“以后?我们以后都在一起吗?”

鲜于宁温言,“自然。”

至珍闭闭目,长长睫毛扑闪扑闪的,少年小小声,轻轻道:“宁生,真好。”

鲜于宁应:“来日方才。”

鲜于宁又亲亲宝宝鬓角,闻到一种浓郁的胭脂味,定睛一瞅,入目皆是宝宝一身深深浅浅的红,他的目光又落到宝宝眉心,一笑,“倒是打上了胭脂。”

鲜于宁松了手,不再抱着宝宝,下意识地拂拂唇畔,微微失笑,“怎的,要洞房吗?这个董相,倒是识趣得很,将宝宝打扮成这个样子,嗯,好看好看,不过宝宝干干净净已经是再好看不过了,洗洗去。”

至珍闻言,连连点头,“嗯嗯,宁生,这还是我头一遭这么打扮,别扭得要命,我洗洗去。”

“去吧。”鲜于宁推宝宝进屏风,取来一套旧衣搁在矮几上,“我叫人换了水。宝宝,洗完睡午觉。我还有事情。”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帝都的禁军首领是鲜于皇后在生时、鲜于宁还是周延宁殿下时的旧部,旧的太子班底蛰伏在暗处蓄势待发,三年布局织网,只待今朝临门一脚。

“王,入夜太子大婚,百官齐聚一堂,要杀要剐都凑在一起了。”

“届时城门洞开,我们大军涌入,帝都禁军已属摆设,我们要做的,只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们的十万大军只是一面盾,庙堂上的旧部才是一把尖刀。”

鲜于宁坐在横几前,这是宇文谦的营帐,正是日薄西山之时,所有鲜于一族的心腹大将都齐聚在此,共商惊天大计。年轻的大王,寒冷的目光一一掠过在座的每一位将领军师谋士文士,鲜于宁缓缓冷酷地一字一句重逾千均:“便是我鲜于宁背上弑父弑兄之名,此事也属必成之事,是必须、一定要成功,末路穷途,你我皆无退路,孤注一掷不能成为传说,要让它成为历史。”

历史的传奇色彩在安和末年,被来自北庭的鲜于王重重添上一笔。

这场宫变,被后世史学家称为“血春”,整座帝都闭城三日,沥血仍然不止。

血春之变后,武宁帝问世。这位以武力解决一切的皇帝,背上弑父弑兄的大不孝大不敬的恶名,这也是武宁帝短暂一生中唯一的污点。武宁朝代,在无数历史的浪花中,只是小小的一朵浪花,然而,武宁朝代,不过短短十几二十年,却是政通人和,皇帝励精图治,百姓知足常乐,天下升平,四海安康,这朵浪花,却是最亮丽不过了。

让我们倒回去看惊变那夜——

该夜,少年至珍在溯水河畔的王帐里睡得并不安稳,远处传来烽火和人声。

而在以巨大的条状玄石砌筑而成的宏伟宫殿里,此刻,鲜于宁正一步一步地步上白玉红绡的台阶。

台阶高高的后座上,那女子高冠锦衣,眉间一点褐痣惊心动魄。

“董至宝?”鲜于宁立在这人眼前,辉煌烛火从他身后汹涌而来,光影纷乱得几乎将这女子尽数吞没。

鲜于宁侧着脸目光牢牢锁住这人,“宝宝!”

鲜于宁确信,至宝此人,刻下应该在溯水王帐里安置着,他确信。

鲜于宁缓缓将目光钉住宇文谦,“你带回来的人,宇文谦,你确定,是董至宝其人?”

宇文谦从大殿阴影中慢慢踱出来,一步一步,越过一地横尸,慢慢走到阶前,缓缓伏下身来。青年文士似是在斟酌着什么,回想起之前大丞相前后态度之怪异,终于轻轻点下头,“王,是我的过失。我带回来的人,是假的。”

是假的!

好你个董相!

竟敢欺我!

要将宝宝嫁给周某人!

鲜于宁手中三尺青锋抖了再抖,抖了再抖,森寒大殿上,窒息般的庞大寂静,让人几乎不能稍动分毫。

有些强人的特点就是越惊吓越镇静,铁打的神经铜铸的心脏。

鲜于宁镇静沉静甚至是冷静地凝望这女子,伸出修长大手,轻轻温声:“宝宝,我是鲜于宁,愿意跟随我吗?”

“鲜于宁?宁生,原来,鲜于王,便是你啊。”

“是我。”

董至宝缓缓自高阶后座上站起来,旁边的帝座上,那一老一少,皇帝周治和太子周延寿已被鲜于宁一剑封喉,死不瞑目。

这样直接坦荡赤条条地面对着杀戮,董至宝想,我也是一强人,能够镇定下来,算是修炼到家了。

董至宝广袖翻飞如蝶,纤然将秀手缓缓搁在宁生大手掌里,他的手很凉,可是他的微笑很温暖,少年至宝神情终见倦意,这一天太漫长了。

至宝缓缓伏在宁生肩头上,可以闻到青年身上混着血汗的薄荷香气。至宝闭闭目长叹一声,“我一生随你,宁生,你终于来了,还不太晚。”

“还不太晚。”鲜于宁微微一笑,笑却比不笑更显森寒。

叮,阶下宇文谦颤了颤,分明看见大王乌沉沉的黑瞳里,那一闪而过的杀意。

哗,宇文谦眼前仿佛掠过剑光,只是一瞬,又像是永生,变化只在转眼间,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便咕噜咕噜地滚过来,宇文谦定睛一看,天天天,居然是董大丞相。

未来王后的生父!

大王斩了未来岳父!

宇文谦剧震,霍然抬头,打眼过去,年轻的大王一脸矜淡高孤,冷冷道:“站错边,投错注,便是董某人这般下场。”

青年目光一转,落到怀中伊人晕睡的丽容上,非常非常温柔道:“宝宝累了。一切都结束了。”

鲜于宁侧着脸,蓦地恍然想起什么,轻轻道:“忘了,还有溯水王帐里的一个冒牌货。这就要结束了。”

凌晨时分,至珍醒觉,任谁被两簇冒着火焰的目光牢牢钉看着,想不醒来都不行。

壁角一灯如豆,微蓝的火光照得四壁影影绰绰,墨色高墙仿佛随时可能灭顶压来。

大檀木长榻上,至珍揉揉双眼,懵懵懂懂望过去,“宁生,你回来啦?”

她身上套件男式旧衣,长长广袖垂下来,露出一截清瘦腕骨。

这样侧着脸,伊的眉目清隽秀致,不胜娇憨。

鲜于宁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即使刻下他有多么震恨多么惊怒,也不得不叹,这世间竟有如此相像之人,简直是一母双胞,难怪?难怪!竟敢欺他鲜于宁!

鲜于宁声音极冷,也极寒,字字珠玑:“宁、生?也是你能叫的名字吗?住口!”

至珍噤了噤。

至珍歪歪头,很有些困惑,甚至是困扰的,“你怎么了?”

鲜于宁嗤嗤冷笑。

好精湛的演技!

鲜于宁伸手触她眉心,一片光滑洁白,果然,胭脂洗去了。

鲜于宁问:“你是董至宝?”

至珍答:“不是。”

室内幽静之中,鲜于宁幽幽凝睇面前这人,缓缓道:“你可知,我鲜于宁这生,至恨人欺。欺我之人,如你此刻。”

利刃直没左胸,至珍惊愕地低下头,看到一把三尺青锋直透左肺翼。剧痛袭来,至珍晃了晃,殷红鲜血洇染开来,在左胸开出一朵血花。

至珍似是未能反应过来,怔怔看牢宁生,嘶嘶吸气,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好像也能听到肺翼崩裂鲜血汩汩而出的声响。

至珍弱极了,“宁生?我是……”

我是珍珍啊!

至珍想说话,却发现喉间一甜,腥血自唇齿间溢下,气力如流沙般疾速流失,眼前发黑,失重感越来越强烈,整个天地都在旋转。

“你是……太可笑了,本王不屑知道你是谁,本王连看你一眼也是多余。”

鲜于宁一双黑曜石般晶灿的眼瞳流光闪烁,都是森冷寒意,一剑挑起面前这人,掀起帷幕,就着稀微星光,扔在粗糙冰凉的沙石地上。一把抽回剑,剑身血迹蜿蜒,鲜于宁连擦拭都欠奉,掷地道:“左右,把这人扔到溯水里。”

“是,大王。”

两侧轻衣武士像拖死尸般拖起至珍,一路过去,沙石地上褐血斑驳,近了,可以听到汩汩水流。扑通,重物沉河的重响,一个浪头打来,卷了卷,等武士俩眨眼看了看,水面上已经没有任何踪迹,大约是随波而去了。

咯噔,身处宇文谦大帐里,鲜于宁凝望着榻上宝宝的安静睡颜,长夜寂寥,显得不远处那扑通声越发巨大,该刹那间,鲜于宁的心跳漏了漏,某种莫可名状的恐惧,甚至是恐怖感,摄他心口,有什么至宝好像悄悄悄悄地没掉了。

鲜于宁捂着左胸,轻轻蹙眉,轻轻问自己:“为什么我会心痛呢……”

帐外,一轮红日自东方冉冉升起,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安和时代止于这一年春。

武宁元年,武宁帝大婚,皇后乃前相之女董至宝,人称董后,董后深得皇帝宠爱,帝后大婚,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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