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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有女董至宝

还未出得丞相府的范围,鲜于宁套身来时的那件黑丝软袍,破的地方也让珍珍补好了,针脚笨拙得要命。

柔软的布料紧贴他身,每一分每一寸都突显出少年蓄势待发的某种张力,鲜于宁侧着耳朵留神,独立大丞相府中的西南角,这是一大片紫竹林,寂寂无声的黑暗横亘林中,深不可测。

鲜于宁微微倾身,划出一个起手势,声音极冷极寒似会滴下露来,没有一丝温度:“出来吧,你们,大周的黑骑士什么时候这么藏手藏脚了?”

“……”

周遭一片静默,只有风过竹间,稀落落响。

然后,有什么东西在至寂静至幽暗中,动了。

刀戟森森,套着铁盔的黑衣武士一色的蒙面汗巾,露出的眼珠,闪着狼一般的光亮,一队十人一字排开,静止成渊,滔天杀意扑面而来。

鲜于宁微微动容,“至战十人?”

“久违了,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什么是讽刺,这就是!

昔年由他一手一手教而出师的至战堂——皇家暗卫,今趟居然对他刀戟相向,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叫他心酸了,所谓皇图,所谓霸业,不过是皆踏着累累白骨铮铮铁血上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鲜于宁闭目,以手横胸,分外凉薄道:“不敢当此殿下二字,今趟至战堂易主,至战十人,此番只有一个结局,你们死,或者我活着。切莫留情,我也不会留情。冰雪第一式,生者为过客。”

刀光如泓,相交而掠,于十人腾挪跌宕中,一滴寒露自叶梢滑落,鲜于宁身影似一支箭,拔地而起,悍然止于半空中,一束长黑直头发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少年一双黑漆漆的眼瞳闪着两点寒星,一道声音似悲戚天音,仿佛是不理凡尘的空灵,吟道:“冰雪第三式,死者为归人。”

刀折。

“冰雪第五式,天地一逆旅。”

影断。

“冰雪第七式,同悲万古尘。”

封喉。

真真是飞花摘叶间,既可伤人,鲜于宁木立林间,指间还残留着一片竹叶,他侧着脸,支着耳朵,数着心跳,一个两个三个……

砰砰砰,重物落地声不绝于耳,不用看,鲜于宁也可想象得到,那十人喉间一点嫣红,太美了,这种收割生命的凄厉感,冰雪四式之下,从无活口。

鲜于宁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却像是会说话,深深的眼窝里藏着许多东西。

长夜寂寥,秋风是这样的凉,鲜于宁掉头,转身,一步一步走在林间鹅卵石小道上,摇摇晃晃,似是气力不支,仿佛下一步这人便会倒下,可是他却又趔趔趄趄地止住身形。

小道尽头,是一座嶙峋假山,绕着一泓碧波,拱桥过去,分明是座小园。

鲜于宁双手攀在山石上,唇角缓缓溢出一缕血,失重感袭来,少年晃了晃,力竭不支,终于缓缓跌在潮湿而寒冷的泥地上。

“大小姐,这人睡了三天三夜,怎的还不醒,莫不是魂归离恨天了?”

“嘘,乌鸦嘴,讨打,去去去。”

“哟,我的好小姐,祖宗姑奶奶,您莫不是看多了才子佳人英雄救美以身相许浪子侠客种种坊间小说,生出心思来,别别别,这人来路不明,长得是忒好看,那也不能一见钟情啊,若是叫丞相大人知晓,阿奴便是有十条命也不够填那滔天怒火……”

“阿奴!”

“是!”

“你好利的一张嘴,好大的一颗胆,仗着这几年本小姐宠你,嗯,这么放肆?”

“阿奴不敢!”

“罢罢罢,忠言都是逆耳,本小姐听得听不得,你拣能说的说,至要紧闭牢嘴,去,守在外面,若是姨母来了,便说我不见,要清静清静。”

“是,大小姐。”

青衣双髻的大丫缳阿奴,只见伊低眉,欠欠身,直退到门边,这才抬起头来,轻轻拢上两扇门扉。

日光透过朱漆万字纹窗棂折射进来,光线里可以看清四散纷飞的灰尘。这是一间很典雅的大家闺阁,云母屏,鲛绡帐,金猊炉里袅袅升起一缕缕幽弥香气。

非常非常静谧的氛围。

静谧之中,少年至宝伏在大檀木床畔,四个支柱撑起厚重而花纹繁重的床幔,至宝痴痴凝望帐下这张沉睡的面容,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有种比沉静更冷的气质,只要是女子,看到这样的男儿,心里没有不咯噔一下的。

至宝犹还觉得心脏尚未归位,三天前大清晨,在廊外花园承接花露,无意中踢到东西,打眼一看,至宝怔忡不已,竟是一眼都舍不得移开。她已经十三岁了,情窦初开,懂得用异样的眼光去打量同龄少年,而这黑衣人说是集天地所有毓秀于一身也不为过,真真期望他一双眼睛睁开来,那该是何等的风采啊。

至宝缓缓触这人发鬓眉目,都蹙着眉,却犹自不觉,一把莺声呖呖道:“你都睡了这么久,为何还不醒……”

鲜于宁是在一阵幽弥香气中醒来。

刚一睁开眼,便撞进一双又大又清澈的鹿眼里。

面前这人夹袄是纯色的白,衫子颜色也浅,加上白生生的一张小脸,说她是雪堆出来冰雕出来的鲜于宁都信。尤其是这人眉心一点褐痣,没有打上胭脂,反而灵犀逼人得很。

鲜于宁看得不错眼珠子,似被魇住。

至宝凝睇这人,明亮的眼波,极是温柔,这世间真真有种非凡的利器,只此一眼,便是终生。

至宝极轻极轻道:“你醒了。”

鲜于宁听了又听,听了又听,只觉这声音无限动人并且熟悉不已。少年这才发现,原来,一觉醒来,眼睛已经恢复了光明,可是他野兽般的直觉里,鼻端里,分明闻到一种血的味道,珍珍身上的血。

鲜于宁惆怅极了,“你又救了我,珍珍,我只盼早早出了丞相府,免得累及你,可是,你又救我一次。”

又?

珍珍?

至宝不动声色,她还这样小,还不懂得运用城府,却凭着天生的女性直觉,保持缄默。

鲜于宁掀开蚕丝被褥,坐了起来,借着日光,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人,大理石般冷峻的面孔柔和起来,杀伤力甚重。至宝眼前一阵昏眩,该刹间福至心灵,得到他,一定要得到他,他将是我董至宝的男人。

鲜于宁指尖甚凉,触她眉心,微微一笑,“珍珍,原来你长这般模样,一颗痣长得极好。”

至宝一臊,只觉他指尖所到之处,犹如火烙,耳根子烫得厉害,讷讷道:“哥哥,你比我好看。”

鲜于宁恍惚,似是想起什么,一脸纵容,“这还是你第二次叫我哥哥,”他笑,笑容好似分外爱惜,“珍珍啊,将来你可是要成为我的皇后呢,皇后叫皇帝哥哥成什么体统,还是唤我宁生罢。”

至宝鹿般大眼浮光掠影间闪过数种念头,均不及此刻一声俏生生的“宁生”来得巧妙,“宁生,宁生。”

鲜于宁温柔看牢她,“珍珍,要叫我们这样离别。这一次,我会不会再点你睡穴呢。”

这一次?

难道还有上一次?

至宝眼中一黯,刹那间竟起杀心,珍珍是谁,有生之年,切莫叫我遇上,遇一次斩一次,遇上百次斩百次。

鲜于宁摸摸胸口,贴身暗袋里那点念想还在。少年睇眼过去,轻轻道:“珍珍,你给我的草蚱蜢还在。我永不会将它丢弃。”

草蚱蜢?

草蚱蜢!

至宝心念斗转间,蓦地呵了声,笑吟吟,“宁生,等我一下。”

少女像只白鸽扑扑奔向梳妆台,取来一只徐徐如生的草蚱蜢,献宝般递到宁生眼前,切切道:“看,是不是这个?”

这个还是三年前她发了场烧,莫名其妙得来的。

鲜于宁含笑凝望她,非常非常温柔,“珍珍,我虽然之前眼睛看不见,可是还是听得见,日后,我若看到那女子手里有另一只一模一样的草蚱蜢,便知是你,这话我可没忘,珍珍急什么,我知道是你。”

我知道是你?

珍珍?珍珍!

至宝袖里一双手握得死紧,面上却一丝声色都不露,欢欢喜喜道:“宁生,之前……嗯,我现在,我爹将我接到这里来,我现在叫董至宝,唤我宝宝可好?”

这里?

鲜于宁一眼掠过去,只见窗外一排勾角飞檐壮丽无比,他的目光又到落到外厅紫檀木横几上,茶具都是上好的宜兴紫砂小茶碗,光看这点细节,便知换了个名字过活的珍珍境遇甚好。

鲜于宁缓缓将手搭在她头颅上,轻轻道:“珍珍,呃,宝……宝,你过得很好,我便更放心了,难怪醒过来味道触感都不一样,原来是换了地方。不过宝宝换了名字仍然是你,我……极是喜欢你的,宝宝,你……”

鲜于宁的一双深邃大眼晶光璀璨分外动人,明明希冀着什么,却又在矜持着什么。

至宝脱口而出:“宁生,我等你!”言罢,便是一臊,无端端地横他一眼,简直是无声胜有声。

鲜于宁看得发笑,咳咳道:“宝宝,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早慧。”

至宝跺跺脚,“宁生宁生宁生。”

鲜于宁拢拢衣襟,缓缓踱到宝宝跟前,凑她耳鬓调笑道:“害臊啦,宝宝?”

至宝捂脸。

可是红透的耳根却出卖了她。

鲜于宁倾首,亲亲她发鬓,微微一笑,“这是友好亲近的意思,可是你说的,珍……呃,宝宝,来日方长。”

至宝觉察到宁生去意,忍不住伸手拦住他,连连摇头,“不许走。”

鲜于宁定定看牢宝宝。

至宝抻着颈,一脸倔强。

日光照耀下,光影斑驳,这人如此之惆怅道:“要叫我们这样告别,宝宝,你睡吧。”

鲜于宁伸手拂她后颈,至宝一软,倒在他怀里。

鲜于宁揭揭蚕丝被褥,凝望面前这张沉睡中都犹皱眉头的丽容,踯躅良久良久,良久才无限温柔酸楚轻轻道:“有一天,我们会重逢。到时,只有你同我比肩,一起看这山川和日月。”

明明是晴空白日,丞相府后园高墙,黑影一闪而过,直奔北方。而天际边这时黑云隆隆,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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