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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销魂

三天后,晨曦。

这是一个阴天,天色是沉郁的铅灰色,云层过于厚重,总让人觉得它们正纠结成团缓缓下压,寸寸笼罩几欲坠落。

御书房门扉洞开。

青白天光从门外汹涌而来,阴霾苍穹无尽高悬,光影纷乱几乎将鲜于宁尽数吞没。

“宁……生?”

董至宝轻轻的声音,呖呖莺声,一如最初的初见,抖然恢复光明的黑衣少年刚一入目,便是这人乌发白衣脆生生道,你醒了。

“你醒了。”董后依旧束发白衣,三天三夜目不交睫,伊人肩骨单薄,萧瑟之意竟然冷胜秋凉。

大红木横几后,黑衣青年像是猝然间被触动了什么,缓缓从阴影中走来,一步一步,裹着一身皱巴巴的绣金黑丝软袍,越发衬得脸容如寒玉般苍白,皮下血丝青筋脉络清晰可见,令人一望之下,顿生惧意。

“宁宁宁生!”董至宝瞠目,董至宝结舌,董至宝一双鹿眼瞪得老大老大,似是看到什么不可置信匪夷所思无法想象的景象,她全身抖得像筛糠似的,衣角裙裾窸窸窣窣,声音也是破碎的,不忍猝听的,“你,头发,居然一夜之间,都白了。”

一夜白发!

白发黑衣的青年动了动身,广袖拖曳,带得横几上砚台翻倒,墨色蜿蜒,在绣金地毯上渐渐浸出零乱的缠枝纹路。

鲜于宁淡淡道:“是吗?”

董至宝哽咽,“宁生?宁生啊!”

白衣丽人跌跌撞撞扑过去,一把伏在白发青年的膝盖上,哀哀道:“你怎么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边关告急?还是朝中剧变?宁生宁生!告诉我!”

董至宝觉得非常非常心焦,只觉刀剑加身,也抵不上这人眉心一折。

这世间真有种非凡利器,名唤鲜于宁,只有鲜于宁,才能叫她疼,叫她痛。

鲜于宁撩起一束银丝,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这才轻轻道:“原来,这世间真有一夜白头的传说。”

董至宝揪他一角绣金龙纹的片襟,目露泪光,不胜凄楚,“要叫你这样痛白了发,宁生宁生宁生,告诉我,怎么了!”

“怎么了?”鲜于宁惨笑,笑比不笑更显苍恻,青年捂捂胸口,连连摇头,“没事,没有什么,我只是,想了一些事情,想到一些事情,想通一些事情吧。”

“什么事情?”

鲜于宁两束黑黝黝的目光打在梓童的青白丽容上,火焰般的两簇目光,深深深深地凝望着梓童,像是要打进她的灵魂深处,缓缓温柔道:“梓童,我想了又想,想了再想,到底只是明白了两件事情。”

“……”董至宝侧着脸留神,这样专注盯看宁生,仿佛也要打进他的灵魂深处。

“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这苍茫世间最残忍之处,便是无法重来。”

如果可以重来,我在重见光明的那一刹,我一定会细细抱你摇两摇,你的气息温度骨骼,我一定会细细摸索着,必不至于,认错人,然后,爱错人,最后,错了人生。

是我的错,千错万错,在我。不在你,董至宝,你只是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却让我默认了你是珍珍。

董至宝你是如此缄默,如此无声胜有声,原来,这就叫,阴、错、阳、差。

如果可以重来,我在溯水王帐里,我一定不会一剑穿透你的心。珍珍,如果可以,我宁愿,一剑穿透的是我自己的心肺,要叫我这样绝望到底,无法挽留也无法挽救,在我前因后果前尘往事通通明白的该刹间,而你却都将前尘往事前因后果通通忘光。你说,啊,原来你也会编这个东西呀。珍珍,你居然忘了,这是少年时你编给我送给我的念想啊。

天罚我,要叫我这样追悔莫及,连回顾都是凄惶不能,因着这一剑,这样巨大的恐怖画面,是我赠予你的,居然是由深爱着珍珍的我,亲手赠予你。

你很痛吧,珍珍,重逢的该刹那,明明胸口什么都没有,可是你却连连喊痛,捂着左胸趔趄后退,原来,这就叫,后、遗、症,到底伤得有多深多重呢,都是我赠予你的,居然,都是我。

如果可以重来……

“如果”一词,原来,才是苍茫世间最残忍的词语。

“我明白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我以后要好好对你,梓童,我要每天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都怕不够好。”曦微日光透窗而来,光线里可以看清四散纷飞的灰尘,鲜于宁大理石般冷峻的面孔突然柔和下来,如斯杀伤力。董至宝好一阵昏眩,耳畔宁生的声音这样温柔似柔软轻羽落她心尖上,“梓童,你是这样这样深爱我啊,我鲜于宁,何能何德,得你如斯深情,我怎么对你好,都不够啊。”

都不够啊,对你好,梓童,不是因为我爱你,而是因为你这样这样爱我,不惜当个冒牌货,唯恐一朝还回去,日日夜夜生受着噬心之痛,身体发肤皆受折损,你是这样不惜,我怎么能够不对你好呢?我越对你好,再好不过,你越惶恐,越怕这种好有一天会被收回去,殚精竭虑,患得患失,每每都被魇起……这种煎熬,日日夜夜不止不休,太销魂了,这种蚀骨折磨,都是无形的,杀人不过头点地,碗大一个疤,怎么能够这样干脆利落果断地还回去!梓童,死是很容易的,死去,也是很幸福的。生不如死,才是你这个大周皇后最好最妙的归宿。我赠予你的,梓童,这种无形的地狱,是用我对你的好,对你的轻怜,对你的蜜意……一点一点逐层逐次堆砌起来的。所以,梓童,我怎么能够不对你好呢?我越对你好,这座地狱越残酷,就请你,梓童,好生消受着吧。

“所以,梓童,就请你,为我保重身体,快快好起来,活得长长久久的。我们可是要一起并肩看这日月和山川啊。”鲜于宁的声音如同美酒般醇厚,令人微醺不已。

董至宝简直醉了,董至宝伏在宁生膝盖上,切切凝望着宁生,微微一笑,笑容恍若白莲骤绽,美不胜收,“宁生,是这样吗?你这三天三夜,痛白了头发,居然是在为我担心,天天天,我认了!”

我认了,即便有一天,要一朝还回去,这全部的全部,我也认了,要有这一刻,要叫宁生这样痛惜我,幸甚哉!

董至宝捂着嘴,止都止不住哽咽,一颗眼泪,大如珍珠,“宁生,我允你,我允你到底,一定,我会好起来,活得长长久久的,我们一起并肩看这大好河山!”

我们一起并肩看这大好河山,多么瑰丽多么动听的情话啊。

鲜于宁跌在红木大椅子里,看牢膝盖上伏着的丽人儿,一只骨节大手缓缓搭在梓童的雪颈上。这截美好的脖颈,皮下血液突突响,只需他指气轻轻一划,便可人头落地,该瞬间,喷涌而出的磅礴血花将是这世间最凄厉的一朵花,太美了,这种收割生命的销魂感……

可是,有这么容易吗?梓童,死去,无疑是所有时光的归处,可是死之前,有那么深那么久的黑暗要跋涉,这才是我要赠予你的。是啊,你要活得长长久久的,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地享受着黑暗,享受着无间地狱,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像是高空走丝分分秒秒提防着堕入万丈深渊……我的头发,都痛白了,可是为谁痛白呢?嗤,为你吗?哈,也好,这误会如此销魂如此蚀骨,我永永远远也不会让你知道,我早已洞明一切玄机,你所惶恐的,你所惧怕的,你所忌讳的……所有的所有,我都已看在眼里,都已彻骨明了,可是,我永不叫你知道我知道!是谁说的,一刀斩颅快活呢,还是脖颈上时刻架着一把钢刀要抹不抹快活呢,梓童,我替你选了以后最快活的一种人生呢……

“梓童,”鲜于宁温柔极了,目光湛亮,缓缓将手搭在她头顶,缓缓道,“是啊,活得长长久久,你一定要做到,梓童,你允我到底。”

“我允你到底。”

“如此甚好。”

大书房里,墙角冰裂纹花瓶里,插着一株繁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气氛如此静好。静好之中,鲜于宁取来一根黑金丝带,含笑凝望泪盈于睫的梓童,温言轻声:“来,梓童,帮我束束发,我该去见一个人。”

董至宝抬手抹泪,哎了一声,站在宁生身后,掬起一把银丝,耙了又耙,耙了又耙。所谓结发夫妻,也不过如此吧,至幸福至甜蜜中,董至宝却觉得一种强大巨大博大的绝望灭顶而来,如果有朝一日,明白了,天天天,宁生还会不会……

至此,这座无形的地狱,才真正向董至宝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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