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碎心
“梓童,我今日见到了意卿的嫡亲师妹,连自珍。”
“至珍?!”
“同你相像得很,这个连自珍!”
“同我相像得很?!”
“梓童,我记得你还有一个姨母,当年我曾封她为姒夫人,赐住宫中祈年殿。”
“祈年殿……嗯,宁生,是啊,姨母这些年来闭门不出,诚心向佛,少有入世。”
“这样啊,我原想问她一问。”
“做甚?”
“没什么,无妨,至要紧梓童你打起精神来,把身体养好,我都担足了心。”
“宁生,我也晓得,你担足了心。”
春日午后的撷芳殿,日光透过朱漆万字纹窗棂,折射在汉白玉石地上,像是铺上一层薄光,层层青绡帷幔,一缕缕金丝楠香迤逦而来。自珍坐在黄梨木大椅子里,叠着手,一双黑眼睛里流露出止也止不住的好奇和踌躇,小小声道:“皇后当真要见我吗?我们真有如此相像吗?”
已荣升为宫廷大女官的阿奴挽着髻,着身湖绿色的锦丝宫裙,这时闻言,打眼深深凝望座中人,目光里藏着许多许多东西。修炼出优雅气质的女官欠欠身缓缓道:“连小姐久等了。”
自珍忙不迭跳下椅子,很有些无措,“不不不。”
两侧宫婢挑起青纱幔帘,一人缓缓踱出来,身着白色锦衣,衣上绣有浅淡到难以分辨的木槿花纹,大朵大朵层层叠叠繁复丰盛的样子。
她头发脸容手足却无一丝装饰,干干净净只眉心一点褐痣,令人一望之下,顿觉“明娟”一词,说的便是董后其人。
不知怎的,秀丽的她,带一种无法抑制的疲倦悒郁。
董后其人,果如传言,苍白更甚,单薄更甚,萧瑟更甚。
董至宝杵在几步开外,似是不敢近前,双手拢进长长广袖里,指甲陷入肉里,多么用力,都渗出了血。
青年的至珍,清癯的至珍,微笑的至珍,就这样活血生肉地出现在她面前。
天天天,该瞬间,苍穹倒转岚气俱灭,董至宝要将身子搭在阿奴的胳膊上,才能立足得了。
董至宝钳住阿奴手臂,切切道:“是她,是她对不对,阿奴,她还活着,她回来了,天天天,居然叫我有生之年,再一次看到这人,咳咳,噩、梦、成、真!”
董至宝拂袖遮住面颜,咳声不绝。
阿奴俯身,连连拍小姐背脊,伶仃的蝴蝶骨,天天天,小姐都瘦成什么样子了,精神折损到这种地步!
自珍站在一旁,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很是不忍的样子。
自珍蹙蹙眉,轻轻道:“咦,连千年雪莲都不管用吗,这雪莲可是我自南山深处历时一年采来的,管治百病呢。”
董至宝霍然钉过去,鹿眼里凉意丛生,隐有杀机掠过。
乌发白衣的秀丽女子缓缓踱来,拣了张离自珍最远的椅子,慢慢坐了下来。旁边几案上,冰纹素胚花瓶里,一枝红花半开未开,董至宝随手折了折,揉在掌心里,直将花叶揉得碎汁连连,仿若淋漓鲜血,衬着一双雪白的手,格外触目惊心。
董至宝也格外温柔道:“连小姐一片赠莲之意,本宫铭感五内,特地唤你来,就是想看看所谓国师大人的师妹,是什么样子,叫国师大人这样爱之护之,本宫好生羡慕啊,来人,奉茶!”
茶是好茶,水是好水,沏在晶莹剔透的碧青琥珀杯里,衬着几碟宫廷秘制的甜糕和蜜饯,格外让人食指大动。
董至宝轻抚袖角浅纹,侧着脸,长长睫毛扑闪扑闪的,遮住眼底幽光,贝齿轻启,极是柔和,“连小姐,这是本宫的一点小小美意,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自珍拘在大黄梨木椅子,揪着一角青袖,打眼过去,这才近距离地看清董后其人,蓦地太阳穴像被针轻轻一挑,隐隐作痛,有什么,好像一闪而过,这张无匹秀丽的脸,带给她的感觉,类似于初见武宁帝那刹,如被雷殛。不对劲,非常不对劲,自从来到了这座宫,隐隐地,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
撷芳殿里静得只听自珍窸窸窣窣喝茶的声音,两侧青衣宫婢像是冰雕出来的人偶,木木然然,只有叫阿奴的绿衣女官优雅敛容,定定看着自珍。
自珍轻轻搁下茶点,抿嘴轻轻道:“皇后,东西很好吃,多谢皇后盛情美意,连自珍不胜荣幸。”
自珍敛襟,欠欠身,“皇后金安,自珍告退。”
董至宝以袖遮颜,掩住咳声,只露出一双薄凉大眼,直盯连自珍,见她徐徐退到殿门。青衣清癯的年轻女子又稍稍欠欠身,这才甩袖,疾步离去,惶惶好似背后有洪水猛兽相迫。
幽幽大殿里,日照薄凉,几案上一朵钝重花瓣似是承受不了室内窒息般的氛围,“扑嗒”一声,掉落在汉白玉石地上。
董至宝嗤嗤一笑,“阿奴,我很可怕吗?要叫连小姐走得这样急啊。”
阿奴踌踌不语,紧紧眉,似在斟酌着什么。
“你说,这人真真将前尘往事前因后果通通忘光掉?”董至宝幽幽道,目光落到不知名的地方,神魂出窍一般,“她忘了。她现在叫连自珍。她是大周国师的师妹。”
“皇后说得极是,阿奴方才细细端量这位连小姐,觉得便是如此吧。”
阿奴又分外踯躅,“皇后,您……”
“我——”董至宝睇阿奴一眼,慢条斯理地将一角广袖折了又折,叠了又叠,仿佛借此平复某种翻腾而复杂的情绪,“我方才可有下毒给她,阿奴想问的,是不是这个呢……”
阿奴低眉伏眼,“是,皇后,您……”
董后支着额际,清清冷冷道:“我日思夜想,做梦都想毒死她,只怕不够毒。但是,刚才,我根本没有下毒。这是试探。国师在试探我,我嘛,在试探陛下。连自珍此人,现在她是连自珍,那末,此后将来永永远远的,她都是连自珍!而董至珍其人,阿奴,世界上有董至珍这个人吗?”
“没有,奴婢从来没有听说过,世界上有董至珍这个人,从来没有。”
连自珍一路蜿蜒,简直是用逃的,出了撷芳殿大门,这才喘着气。自珍隔老远望着煌煌殿门,那偌大飞舞的“撷芳”二字,直打心眼,自珍皱皱眉表情很稚拙,“这里的人,都古古怪怪的。”
她慌不择路,这时走到一处地方,遍布嶙峋山石,漫草没膝,中间一座长亭若隐若现。
“咦,迷路了,唉。”自珍把臂,环视四周,入目皆是婆娑树木葱郁长草,春日午后的日光透着树缝,斑驳陆离。
自珍拣了条碎石夹道,道路尽头,便是那座角亭,近了,才看清楚原来隔着珠帘,一人独坐亭中圆墩上,支着额,沉思不语。
这人绣金龙纹的黑丝广袖轻轻垂地,层叠如云,侧着脸,一截长颈优雅美好,眉目间高孤之色一触即发,身边光线淡薄清冷,三尺之内,无人呼吸。
“陛下?”自珍原地踯躅,歪歪头好生惊讶,“你也在这里啊。”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鲜于宁仍旧支着额际,淡淡道,“整座帝都,都由着我来便来,由着我走便走。”
自珍默。
鲜于宁招手,“过来。”
自珍踱了踱,很是犹豫踌躇了一下,大约见皇帝的目光寸寸转寒,这才蹬蹬跑上前,捡了最远的一只圆墩,静静坐了下来。
不知怎的,一见到他,自珍打从心里居然恭敬不起来,只想亲近亲近他,抚平他眉间折痕,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就这样做过。
鲜于宁恍惚,每次见到这人,都穿着青衣,绣有同色藤纹,在日光之下隐隐有水纹光路,仔细一看,原来是用冰蚕丝所绣,价值千金,于不动声色间,至奢华到底。
好大的手笔,意卿当真匡护她。
“迷路了?珍珍……”鲜于宁唇齿间溢出这声叫唤,仿佛隔世夙愿已还,如此之……惆怅。
自珍“嗯”了声,探探头,小小声说:“你这家里好大啊。”
你这家里?
鲜于宁一怔,顿时失笑,还是头一遭有人这样形容他的皇宫。
年轻的英俊皇帝懒懒倦倦道:“是啊,我家好大呢。”
自珍咕哝:“我找不到意哥哥了。”
意哥哥?
鲜于宁一窒。
嗯,青年斟酌着用词,轻轻道:“陪我坐一会儿,等等送你回太阿。”
“你送我?陛下?”自珍眨眨眼,总觉得,嗯,太折寿了,劳驾皇帝本人亲自送她回去,很不好吧,对,大大的不好,叫意哥哥看到,怕是又一阵以下犯上大不敬的唠叨了。
“这样,嗯,好吗?”自珍迟疑。
“怎么不好,难道还有别人,现在,这里?”鲜于宁敲敲指节,声音清越,看牢伊人变来变去的脸色,生觉有趣,“还是你想一直待在这里,我也没意见啊。”
自珍叠声:“不不不。”
鲜于宁微微一笑。圆石桌上,白玉盅里,还有残酒,青年缓缓斟了一杯,细细抿着,并不说话。一时之间,只听风过树梢,稀落落响,是这样情淡如水的春日午后,后来的后来,余生的余生,鲜于宁恍然忆起,竟觉得这是惨淡一生中微一暖意。
自珍隔栏,折了折一根长草,把玩在手指尖,熟悉的触感汹涌袭来。下意识地,自珍动了动手,指尖翻转间,一只草蚱蜢徐徐浮现。
本来,鲜于宁是垂头低睫,凝望着白玉盅酒,怔怔不语。
本来,鲜于宁是斜斜一眼掠过去,这样漫不经心,仿似风清云轻。
然而,只是一瞬,却又像是永生,该刹间,鲜于宁巨震,“你编的是什么——”
“草蚱蜢啊,我无聊时会编着玩。”脱口而出,像是不由自主,自珍不假思索,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问过她,她这样答。
自珍怔怔盯看手中的草玩意儿。
鲜于宁也死死盯着她手中的草玩意。
多久多久以前,失明中的少年,在黑暗中踯躅生望,离别的长夜幽寂中,少年鲜于宁握握珍珍的手,摇两摇,一脸希冀,珍珍,送我一份念想。
青年的鲜于宁伸出一只战栗大手,摸索着,缓缓自胸怀里掏出一只缀了海蓝东珠暗紫流珞的小巧锦囊。
锦囊里,是一只经久发黄却仍旧徐徐如生的草蚱蜢。
少年如是说,珍珍,我永不丢弃它。
他没有丢了它,可是,他却丢了草蚱蜢的主人。
时间流转是这世上最无可抵御的力量。它把庞大的东西变得渺小,丢失亦不觉得,也能把微渺平淡变得独具深意,失去了就等同于末日红尘。
电转雷鸣间,鲜于宁该瞬间福至心灵,种种蛛丝马迹,种种巧合,种种蹊跷,种种离奇……这一连串“种种”灭顶而来,鲜于宁掌中杯盏霎时捏个粉碎,指间鲜血淋漓犹不觉得痛。
自珍凑近去,吹吹他手掌,“呼呼,不痛不痛。”
这时打眼,眼角余光捕捉到石桌上,那摊开的海蓝锦囊里,一只经年草蚱蜢。
“啊,原来你也会编这个东西呀。”自珍一脸稀奇,啧啧道,“陛下,我的比你好看。”
“……”
鲜于宁都欠力气张嘴,这刹他全身所有的力量都如倾沙般流失。年轻的武宁帝,明明那么强大的人,却像被什么东西当头痛击,垮了肩,弓着腰。鲜于宁单手捂住左胸,心脏似要跳出喉咙,狂震不止,耳膜嗡嗡响,像是穿过时光隧道重叠空间,溯水河畔那声巨大的扑通声,就这样地,钝重地,砸他心口。呕——鲜于宁喷出一口鲜血,该刹间,脑中猝然响起青年的国师那字字珠玑——
“陛下,你若见到了这人,你敢保证,你下得了手?你若明白她是谁,也许,陛下,你会剥开自己的血肉骨髓都不足以平这恨海情天啊。”
剥开血肉骨髓,都不足以平这恨海情天!
天天天!
天旋地转,鲜于宁拂起绣金广袖,将一张青白面孔深深地埋入掌心里,皇帝像个小小少年蜷起双膝,再也没有抬头的力量了。
这一日,是武宁四年,春,角亭里,鲜于宁的世界,天崩,地裂。
这一日夜里,太阿殿里,四壁都发着幽幽寒气,石壁里像是结了冰。自珍哆嗦着躺在意哥哥怀里,揪着白衣青年的绣丝衣襟,小小小声道:“意哥哥,陛下居然吐血了,就这样,哗,喷了出来——”
“很华丽吧,这种蚀骨销魂的感觉,鲜于宁的噬心之旅,这才刚刚开始呢。”
连意之清淡眉目间,莹润柔和的瞳中沉着暗影,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悲悯色彩,轻轻一笑,笑比不笑更显悲哀,“总算要结束了,珍珍,不用多久,我们就可以离开这座宫了。”
男人抱抱怀里人儿,摇她两摇,要多轻怜有多轻怜,“到时,你我走遍大江南北,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江南春色,泛舟山湖……珍珍,我们一世逍遥去。”
这一日,夜,武宁帝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并且是唯一一次迈入姒夫人所居的祈年殿。
殿内虽广却只燃了两盏明灯,灯光轻轻摇曳,更显得边缘黑暗而不可琢磨。
金籫束发翟纹广袖的********缓缓自阴影中一步一步踱出来,墨色缎面绣鞋轻点玄石地板,一张脸容甚是苍白,肩胛单薄。阿姒一眼望过去,便撞见年轻的帝王,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瞳,沉沉暗瞳幽光粼粼,令人不能逼视。姒夫人只觉心神恍惚,仿佛前世今生诸般难言心事都被这双眼尽数看穿,无从隐藏也无所遁形。
玄金烛台高悬之下,光影明明灭灭,至寂寥惨淡中,阿姒欠欠身,轻轻道:“陛下,终得这一天,您来了。”
这一日起,武宁四年的这一夜后,翌日,姒夫人于祈年殿中悬梁而尽。
而该夜的密会,该夜的密谈,种种总总,皆悉数被姒夫人带进坟墓,无人可知亦无人可晓,只有天知,地知,武宁帝知悉。
该夜起,武宁帝关在大周御书房里,紧闭宫门,整整三天三夜,皇帝滴水未进,粒米未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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