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姬卷一皇城篇(落绯)
第一卷 陷宫廷,生死轮回
落花满含相思意,
付与流水东流去。
前言 万里江山佳人靥
黑云压城,死气寂寂。
千斤巨砖,磊得不落一点缝隙,密密实实,砌出皇城千里巍峨城墙,万里冰封江山。高高的墙头,一只苍老纠结的手,十指紧扣着金色权杖,尊贵的紫色拔地而起攀爬全身,这是帝王独享的色泽——帝王紫。浑浊的眼珠透出清冽的寒意,挺拔身躯与高墙融为一体,坚不可摧。
临风而立,大面朝东,踩皇城最高墙头,风遇巨壁扑卷狂起,将紫色捆乱。
他,最爱这个位置的风景,战战兢兢却气度恢宏。
一道金光破云而出,白练澄江盘旋至天尽之处。稍纵片刻,万道金光齐射,盘点江山,明朗山川叠姿,漠漠原野。
这是他最爱的江山。
而东方日出之地,青碧悠悠之地,山峦叠嶂之地,住着皇朝最是曼妙的人物,或许,比起江山,他更爱她。
第一章 小院回廊春寂寂
晴空初洗,一碧千里;澄江似练,铺洒大地。
春意昭昭,妖妖绛桃映人面。
城墙之上。
“父皇说,这次南巡回来就为我俩主婚。”他如是对她说。拥她在怀,俯看皇城煌煌河山。那时,这怀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心,她的魂。
可惜的是,他俩谁也没再见着这主婚之人。
城下一骑神驹飞奔而来,穿的是纯白丧服,带的是断春噩耗——皇帝遇刺驾崩。
现在想来,她似乎就同这一季断去的春一起埋葬,早早的,在碧华之年就已死去。
皇朝规矩,若遇父殂,百日内完婚或守孝三年。太子是要继承皇位的,自然不好一妃不纳,空悬后宫。但先帝并非寿终正寝,而是南巡时遇刺驾崩,因失明帝,举国悲痛哀悼,宫里也不好大肆铺张浪费,设宴喜庆。
朝臣为争元老地位,先就在此事上炸开了锅,一分两派。一派主新,新皇纳妃,小气不得;一派守旧,先皇遇刺,铺张不得。最后,由太子定了主意,一切从简。没几日,一正二侧,仓促迎进宫中。
新婚之夜她是一个人过的。因为——她并非正妃。
身为左丞相之女,生来显贵,十岁与太子定亲,显贵更甚。想她与太子一同长大,两小无猜,却在最后跪接圣旨之时,才知晓——自己被降为侧。
太监步步小心,恭敬呈上圣旨,可心底又是怎样笑话她这个还没过门就先被羞辱的皇妃,谁也不知。他不记得六年相处,他不记得城墙之上许下的誓言,只一笺薄纸,一句聪慧不及,端庄不及,将她降为侧妃。不是不痛,不是不怨,无奈人前嘴杂,苦楚再多也只好和血吞下,笑接圣旨,叩谢隆恩。
素来见不得她被人欺负的父亲,未讨公道,只沉默。素来心疼她的母亲,抱着她哭了许久……直至她踏上花轿前一刻,父亲红着眼睛,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若儿,他已是帝王。”
一句道破乾坤。
是。他已是帝王,所以他无所不能。
她只是小小丞相之女,所以她需得忍让,需得笑脸相迎。
澹若、澹若。
太子从不爱唤她的名,他唤她澹姬,说是昵语,现在,更是名副其实,她已成他的姬妾。
新婚之夜,红烛垂泪;心如刀绞,长夜无眠。
守夜的宫女窃窃私语商量半晌,终推出一人来劝她安睡,一回,再一回,都被她挥手挡下。直至月上半空,朗照乾坤,几名宫女哈欠频起。不得已,她竖起脸孔冷了语气才将她们打发出去。
一人孤寂地坐着,心底反倒清明起来。想她自小就期盼着今日,凤冠霞帔,嫁予他做新娘。偏偏事到临头,才知一切成空。什么山盟海誓、浓情蜜意,皆虚幻为泡沫。配得起凤冠霞帔的,只有新房里堂堂正正的太子妃一人。今日出嫁,她连块红盖头遮面都没有,一身红底银线的嫁衣,华贵,却美中不足。
不知又过了多久,烛蜡渐尽,烛火一明一灭恍惚深夜。坐如静水照花之人,袅袅起身,娉婷几步,十指轻抬,将宫女关起的窗户推开,明月的和光倾盆流泻,铺满一室,嫁衣上绣的银色丝线熠熠生辉,更添妩媚动人,悲叹无人欣赏。一番伤春悲秋之后,真想把月瞧几分清楚,临近窗台,泪霎时蒙了眼。
帝王才能穿起的帝王紫,贴着他,分外合身,像是这人合该是这命。含住眼泪,她颤颤地问:“你怎么在这?”他不是该在新房,好生陪伴自己的新娘子吗?到她这招人笑话的皇妃这儿摆好心,何苦来哉?下一秒,没等他答话,没了自小养成的体面,倾身搂住他的脖子。她不管!不管他今夜是谁的夫君,不管宫廷教条礼数,隔着窗棂子,将整个脸庞埋进他柔软的衣裳,温热的泪珠,一滴一滴,沾湿心房。
太子小心地将澹若从窗子里抱了出来,紧紧扣在怀里,温言细语,如同往常:“我若是不来,你就准备哭上一夜吗?”
说是,显得她小气了;说不是,那就是矫情。索性,抿嘴不语,随他想去。
太子长叹一回,语重心长:“澹姬,少使些小性子,你会好过许多。”
她都没数落他的不是,他倒先教训起人来。人前或许她温柔若水,可在太子面前,自小宠出来的小性子岂是一天两天能改了的?澹若闷不吭声地给了他一记。
太子吃了一记,不重,却不好还手,只得苦笑,不顾澹姬的挣扎,双臂将她搂得更紧些,“以后,你的小性子就归我了,只有我能享受,知道吗?”
澹若这才满意,点点头,顺从地靠进他的怀抱。
小院深深,树木茵茵,月光洒在两人身上,仿佛凝结成一块永恒的雕塑。这,也只是仿佛而已……
新婚的头一个月,太子国事缠身,日日忙得不可开交,经常夜宿书房,不然就都在太子妃的房里过夜。亏得这几日清闲,她与两个近身伺候的小宫女倒是生出几分情意来。姐姐名唤平儿,颇伶俐,约莫是在宫里摸爬滚打了好些年练出来的,妹妹名唤安儿,人是傻了几分,但心思好,倒也颇合她心意。
近日,还有一人见得也勤。太子新婚,太子妃专美于前,以至于太子连两位侧妃的房门都未曾踏进过一步。她倒是不怎么在乎,这一个月,太子也偷偷来哄了她好几回。另一位侧妃就没这般好运了,还没得宠就先尝尽失宠滋味,自然是紧张不已,从初初的三五日一拜访演变成现下——日日来访。
她名唤翡鸢,刚满十五,正是情窦初开、烟花烂漫的年纪。以前也没与太子处过,只知父亲要她进宫好好服侍太子,她便谨记于心,力至于行。没想,进了太子府一月有余,除了大婚之日做个陪衬见了太子一面,再也没见过太子,自然是大惊小怪了些。
“姐姐,你说妹妹该如何才好?再三日太子就要登基了。若是太子登基之时妹妹还未受太子宠幸,那是要招人笑话的。”
招人笑话!她倒没想过这层。经翡鸢一提,心底多少是有些不舒坦的,可她并非正妃,也不好同太子计较这些,淡然一笑,“这不还有我陪着?”也不知是安慰翡鸢还是安慰她自己。
这话对自己效用多大暂就不提了,至少翡鸢没给安慰下去,反是更急,“姐姐花容月貌,与太子又是情投意合,同我不一般啊!”
是不一般,她从正妃降侧,宫里宫外的流言蜚语,怕是说她的会比说翡鸢的多得多。若是再生出些事端……
世间尽是烦心之事。
翡鸢说得其实有理,一正两侧是太子同时迎娶的,按着规矩,太子第一个月确实是该多顾忌太子妃而轻两位侧妃,但并不是这么个“轻”法,直接无视。
翡鸢没瞧出澹若心性起伏,还在嚷嚷着要她这个做姐姐的拿个主意,烦闷更甚。
顾虑一多乱心神。忽地失了寒暄客套的兴致,默默品茶、听言。直至翡鸢埋怨多了,倾诉够了,离去。
当夜,盘好最时兴的牡丹髻,描上浅薄的飞霞妆,对着铜镜描摹再三,直至臻境。又将碍事的宫女打发出去,早早的,静坐窗棂边,等他。
月上柳梢时分,熟悉的帝王紫,转角渐露,一路沿廊道踏步而来,竖立窗前。
澹若佯怒,朱唇一抿,瞪他一眼,“又来同我赏月吗?西殿的月就比东殿的圆些?”每回他来总会被这么酸上几句,可还跑得勤。
太子为她这装扮,先是愣神了一会,听澹若这酸溜溜的言语,也不生气,自若的神情里带三分宠溺,不进不退,就只站着看着。
他大度了,澹若便不好再为难他。转而想起今日的正事来,情性也好不了几分,凑近窗木棂边,极不雅观地将手一搁,撩起衣袖。
玉白的手臂无伤无痕,与往日无异,太子不明所以,信口胡诌调戏:“你若是想勾引我,似乎露的不是地方。”歪打正着。
澹若面色桃红,羞意蹒跚,撒娇似的给他一记,这才缓缓说来:“我是要你瞧我肘间的守宫砂,谁想勾引你来着?”转而用委屈的双眼看着他,含羞怯怯地问道:“你是要我带着这进宫吗?”
说得已是再明白不过,聪明至极的太子却在此刻犯了糊涂,“澹姬这是向我求欢呢!”
口无遮拦,澹若原想多给他一记,可就瞥过他脸上那一眼,便不再说话。自定亲后,她就离家进了太子府,她与太子同吃同住多年,他的心思,她自认能摸出点门道来。眼前,他假意糊涂,实则是在朝她使手段,装不知。
丢了害羞生怯,丢了心底翻滚的浪潮,定定地盯着他,想再找出些破绽证据,却再没看出分毫异常。他太干净纯粹,就算被天地下最尊贵最污秽不堪的帝王紫裹着却依旧不减这份纯净气息。这样一个人,摆着她最熟悉的温柔神色,说他不知,他不晓。
她该相信的,该像以前一般当个傻瓜相信一切。可方才那转瞬即逝的神色,不是虚幻,他对她耍弄心机不是虚幻。猛地关上了窗,反身倚着墙壁缓缓滑下,地面的冰凉,渐渐弥散进四肢百骸。
深夜寂寂,他没出声安慰一句,只听窗外低沉的脚步声徘徊许久,渐行渐远,终于听不见了。
她不怕闹笑话,反正也不是头一回。可他,她深爱至爱的太子殿下,偏送了她天底下最残酷的一个笑话——就在她同他提守宫砂的那夜,就在她为了他彻夜无眠的那夜,翡鸢被召唤侍寝。
待他登基之时,一后二妃,还留着守宫砂的,只剩她孤零零一个。
现在的皇朝,就算是三岁孩童也知晓宫里有着这么一名妃子。原是先皇钦定的太子妃,却在大婚前夕被降为侧。进了宫,极不招太子喜爱,从未被召唤侍寝。有人甚至拿这话来吓唬不爱做女红的娃娃:若是你不好好学这门手艺,将来嫁到婆家就同宫里的澹妃一样,夫君正眼都不瞧你。
澹若摆弄着手中的绣品。她们说错了,就算会女红,丈夫依旧能一眼不瞧你。男人变了,是没什么道理的。
抬眼,空荡荡的宫殿,宫女零星站着。
皇宫,对她而言,若同冷宫。
皇妃,早早断送,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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