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
新皇登基,朝堂之上大小事情杂芜,繁忙得很。就算这样,他亦坚持日日半夜来莲霄宫探她,似是情深义重,却又无情自扰。澹若在这冷热不定间徘徊,每回每回都打定主意,要与他做个了断。
什么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什么情投意合、山盟海誓?到了后宫纷争,到了权势滔天,就幻化烟尘,不见半分。
他日日前来又有何用,她依旧见不得人,见不得光,她依旧是皇城人人传诵不招夫宠的澹妃。
正妃降侧,她没敢计较。现在更好,他就这般光明正大地伤她的心,折损她的情意。
实在实在气不过了——前天,在平儿、安儿狐疑的目光下,她特意在屋里备了块大石头。砸他的时候,他不避不闪,狠狠地一个正着。她撒气了,也后悔了。后来倒也没听说他宣太医,可昨日见他时脸色有些苍白。
也说不准是他近日太过宠幸某位妃子的结果。思及此,懊悔、沮丧全被丢进了护城河,一个水花后看不见半分。
子时一到,窗外轻重分明的脚步声提醒着她——他来了。
澹若原不想理他,可再想想,又不是自己理亏,就打开了窗户,迎上他漆黑的双眸。
他的脸色比昨日还要难看。
咬紧了下唇,反复警告自己不许多事,才稍稍不留神,心底的话就已出口:“你是不是病了?”
他被这淡淡一句,轻易地勾出一抹笑容,“澹姬,不要和我生气了,好吗?”温和依旧,柔情依旧。
澹若花了极大的自制力才稳住心神,没被他勾去魂魄说一个“好”字。想起自己受的委屈,红了眼眶,“你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我生不生气与你何干?是我自己小气,是我自己同自己过不去。”
叹气,无奈,“澹姬,你太要强了……”剩下半句教训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阵咳嗽打断。
澹若仔细地盯着他,瞧他的样子,似乎真不太好受。生气归生气,她转身回屋里拿了件披风,透过窗台递给了他,“七月的天你也能生病,”撇了撇嘴,“坐拥天下也要有命享才好。”
浅笑,接过披风。就在那时,一道黑影飞速闪过。皇帝毕竟自小受训,警觉性不一般,心跳漏过一拍,朝四周八方看去,却没再见什么。
再看了趴在窗台上的澹若,她就是生气的模样也分外好看,压住满心百转千回的心思,扬起最平淡的语调:“澹姬,以后我不再来了,你自己好好保重。”就好似他们只是一般朋友,不是夫妻,亦不是情人。
澹若看着那张脸,没有半分玩笑的神色,冷静自制,淡漠雅然。
火气直冲,“你想来想走谁拦得了你,你是皇帝,天底下就你最大。”
关上窗户,背转过身,她能听见的只有自己低低的啜泣。
他说他不会再来。那为何要将她娶进宫里?是摆设吗?不!是先皇遗命。
她以为他对她有情,可事实一件一件摊开,容不得她忽视。
他娶她,却降为侧。
他娶她,却不愿碰她。
他娶她,今日说了句以后再也不来。
真的,够了。
“澹姬,我送你一池青莲可好?”拉拉杂杂
澹若听着窗外模糊的声音,泣不成语。
他伤她至此,竟还能用这般温柔如常的语气,说送她一池青莲。他是无情还是有情,分辨不明。
他果真送了她一池青莲。七月,莲花开得最好的季节,她的窗前多了一池青莲。
她依旧夜夜坐在窗前盼着,盼着他想起往日情分,盼着他记起喜爱青莲的澹姬。每每子夜,推开窗户,不见熟悉的帝王紫,剩的——只有这青白分明的一池青莲。
白天,她就坐在青莲池边,看着摇摇曳曳的青莲,看着密密实实的荷叶下面古水无波、涟漪不生的湖面。
却再没见过他。
澹若,你该醒了。不会再有一个湿着华衣的男孩抱满怀青莲只为驳你一笑了,不会再有熟悉的帝王紫站你窗前柔声细语了,他已是帝王,他心已变。
澹若,他给你这一池青莲,不是难忘旧情,是要你断情绝爱。
青莲,亦是佛眼。他给她这池青莲,是要她心生佛心。一池青莲,相伴到老。
“娘娘,鸢妃娘娘来了。”
听见禀报,澹若娉婷起身,细理衣摆,未几下,翡鸢就到了。
阵仗摆得的不小,撑伞遮阳的,挥扇扇风的,再加上林林总总跟着伺候的宫女,一行有二三十人。这么多人,怕是寻遍她的莲霄宫都找不出来。而这厢,只一名宫女跟在身后,单薄得很。
得宠、失宠,一眼分晓。
翡鸢倒是亲昵,没等互相虚伪地行礼,她就先扑至澹若身前,拉住了她的双手,唤着:“姐姐。”
澹若浅笑,果然还是孩子心性。
待到殿内,同翡鸢坐下,要宫女送来冰镇莲子羹,就着翡鸢带来的小点心,两人开始闲话家常。翡鸢年纪小,爱撒娇,性子直,说起话来清清脆脆,十分好听。
她约莫是在宫里寂寞太久,话匣子一开就难再收拢,渐渐,月上柳梢,两人还是聊得难解难分。后来是翡鸢身边跟来的小宫女提醒,说是皇上今夜要到飞鸢宫用晚膳,要鸢妃娘娘早回去准备,这才作罢。
澹若仔细收好满心不悦懊恼,堆满笑容,将翡鸢送至宫门口,两人离别依依,又叨念了好几句。
回到寝殿,一室冷清。抬头,连月都惨白得过分。
一阵清风,莲叶密密挨着,弄出沙沙声响。
勾了勾唇角,扇了扇衣袖,坐在莲池边的石头上,脱了鞋袜,将玉足伸进清澈冰凉的池水里,不禁缩了缩牙齿,这池水,呐凉。小风,明月,清泉,多意境的画面,放开心神,人舒坦许多,松落落的,手指轻拈了兰花指在眼前来回轻轻划过,甚美,却也只因无聊,叹息:“这时若是有杯桂花酿就好了。”稍解烦闷。
“真是惬意。宫里的女人都像你这般吗?”
忽然传来的男子声音吓坏了澹若。大半夜的,内宫里怎么会有男子?慌忙地套上袜子,她回头想找另一只时那人已靠近许多,宽厚的身影挡住了月光,看不清容貌,却隐约感觉到他嘴角挂着恶笑,她的另一只袜子就在他手中,随着夜风晃荡。
澹若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玉足藏到身后,脸上尽是不屈,“还给我!”
他装模作样地将袜子在她眼前晃过一下,澹若扑了个空,更是生气,“我要喊人了。”半夜私闯后宫可是死罪。
“你这模样和我在一起,若是被侍卫撞见……”他倒好,竟然反其道而行,威胁起她来。
澹若知晓这人不好对付,但也不愿示弱,干脆不再扭捏,站起了身,“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嗤嗤的笑声,明明那般好听,话出了口,就是嘲讽:“大名鼎鼎的澹妃娘娘,我想皇朝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澹若自小长在官宦世家,成了御妻之后更是与太子一同课业,再加上这阵子经历了不少,虽说做不到宠辱不惊,装装样子倒还学了几分,语调一同往常:“既然知道,那你就该知晓,丢脸我是丢惯了,不差这一回。”
男子约是有几分惊讶,想了一会,才问道:“不怕失宠?”
她更是淡定,“从无得宠,何来失宠?”
男子愣了半盏茶时间,大笑起来,“花容月貌,皇兄不知欣赏;野猫性子,皇兄不知驯服。宫里竟然还藏了这么个有趣玩意。”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澹若想起自己的袜子还在他手上,可也没敢大声讨要。在这宫里,她的地位已够岌岌可危的了,没必要为了只袜子再添一桩笑话。
按着皇朝规矩,新皇登基后,兄弟封王封地,没有诏令,不得回城。
三王爷与一般亲王不同,他与皇上乃是一母所生,自小与皇上亲近,自然,封赏之事与普通王爷也是有差别的。在三王爷十四岁娶亲之时,先皇就已将洛城封赏给他作为与新王妃居住的封地。
说起三王爷的那位王妃,那是皇朝响当当的人物,夸一句天下第一美人天下第一才女丝毫不为过。无奈红颜薄命,早些年便仙逝了。
亲王回城,最要惊讶担忧的莫不是掌着实权的陈丞相与许将军了,皇上初初登基就已从他们手中夺过不少权势,且形势愈演愈烈,若是再联合起三王爷,怕是他们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三王爷倒好,没称了皇上的心,反倒是称了那两位大人的心意,从封地回朝后不早朝不问政事,只日日在皇城内玩耍。
终于,皇上召他进宫。
紫宸殿内。
近身伺候的小太监战战兢兢,时不时关注着皇上茶杯里少茶了没,三王爷那头少点心了没。
整整静默了一个时辰。
从三王爷进来请安起始,皇上在一句“看座”后,两人便沉默无言相对。一盏茶时间过去,小太监不安,再一盏茶时间过去,小太监慌张,半个时辰后,小太监精神紧绷,唯恐出事,到现在……一个时辰。两人依旧一言不发,亦不看对方一眼,皇上品着三王爷进贡的大红袍茶,三王爷则小试了皇宫御厨的手艺。
当小太监以为自己会死在这片静默中时,三王爷吃完盘中最后一块糕点,嘴角略略扬起,“皇兄的耐心素来比我要好,我可不和你比较了,输得凄惨啊!”
小太监差点跪地不起。
原来,先前两位大神只是在比较耐心。
他还以为,还以为是天要变色了。
“何来输赢之说?”顺道挥手,屏退了一旁的太监宫女。
三王爷浅笑,“输赢,你我之间一直就有,只是皇兄聪明的每回都赢得漂亮,赢得不露痕迹,叫人以为——这东西,原就该是你的。”
皇帝亦浅笑,不言。
“皇兄最爱的是什么呢?”明明和煦阳光,明明细雨微风,那笑,露在嘴角,偏显得残狞,“皇朝万里江山?后宫如花美眷?皇兄……你喜欢的东西,我终会全部毁去,就像你毁去我的那般——粉、身、碎、骨!”
时间,没能治愈那道伤口,反而养育出一只狰狞的兽。
对这个弟弟,他无言以对。
是非缘由,皆是命运,他们,只是命运中的一粒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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