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竟不知曲终人散
洛王府自洛王爷回来后一直处于狂风暴雨濒临之际的状态,人人自危,战战兢兢,莫不怕哪天得罪了王爷就是死罪。但那个罪魁祸首似乎毫无所觉,犹自高兴地日日去望函楼寻欢作乐,好吧,是寻觅美食。
王府内院,大门紧锁。他独自坐在房内,独饮独醉。
想他从出皇城起,不,是自青瞳死的那日起,事事料准如神,从未出现这般纰漏差池。在他的盘算中,将澹若腹中的孩子除去,一个女人便再无顾忌,加上皇兄杀她全家的仇……澹若几乎是握在他手中的棋子。只是……她居然胆小地散尽两魄,或者,她宁愿散尽两魄也不愿自己因仇恨而伤他,不愿与他为敌。
皇兄啊皇兄!他那个皇兄总那般招人喜爱。
青瞳喜爱他,为了他另娶他人之事,宁愿下嫁,宁愿抑郁一生。
澹若喜爱他,宁愿魂魄散尽,宁愿独走鬼门关。
洛王府这边事事盘算,眉头紧皱;望函楼那头就是万人展望,喜气洋洋。
晌午刚过,正是望函楼热闹渐散的时候,金衣公子依旧拿出一锭金子,众人早没了当时的惊奇,见怪不怪,当作寻常的一场戏,随便看看,可奇的是,这回,美人可没收下这锭金子,一双含水杏眸,回盼千般,芳唇轻启:“公子,你究竟意欲何为?别叫奴家起了希冀又叫奴家失望。”
这金衣小公子长相俊秀,出手大方,又只对她别有一般,她一个弹琵琶的寻常女子,说好听了是卖艺,难听些就是歌女,是轻是重,她心中有数,她,是当不得正室的。若这小公子真心对她,她亦愿意嫁他为妾,也算寻了门好亲事。
意欲……“我……只是想问姑娘,洛王府怎样走?”难道这姑娘不知道路?难怪每回她问路时,这姑娘手抱琵琶,欲言又止。难怪每回她都要再问好几个人才能回到王府,恍然大悟。
琵琶女原就沁满泪水的双眸,失了控制,泪珠落满琵琶,“小女子明白了!”她终究只是一介歌女,这位华衣公子,喜爱的,只是她的歌艺,不是她,是非由来都是她多想多念了。
曲终人散。
欢喜落幕。
犹有人不知。
北国寒冬,不在天寒,而在人心。
皇城之中,没因澹妃娘娘的归来散发勃勃生机,反倒是泛满了一股死气,众臣戚戚然然,胆战心惊。
当然也有好的,或者,更差的。
皇上在选妃一事上松了口,于是乎,朝臣之中,有点势力的,莫不想将自己的闺女送进宫去,好好的一个朝堂,半个月内乱作一团,拉帮结派,合纵连横,最后分崩离析,只为自家捞好处。其中最为积极的就是陈丞相与许将军。
皇上登基三年有余,步步算计,他俩手中实权已被剥削殆尽,只是空占着个名号驳个好看,澹妃一事,翡鸢嫁祸陈丞相,陈丞相先为此事与许将军好好斗了一番,两败俱伤之际,皇上还是没能放过他,手中最后的权力一步架空,不剩半分。他原是怨自己着了小丫头的道,却在听说翡鸢刺杀皇上的消息后明了,这只是皇上的一招棋,先借澹妃一事除去他,然后假意受伤,嫁祸鸢妃,一并除去许将军。现在,他与许将军在这朝堂洪流中摇摇欲坠、岌岌可危,若是再不趁此机会……他俩永无翻身之日。
四名世家小姐经历了家族争斗,朝堂纷争,终在最后脱颖而出被送入宫中。身份自然不可与澹妃比拟,只是一并封了美人。
距众美人进宫才一月不到的时间,梅林小筑几经波折。一回,青盈差点没叫一碗甜汤毒死;一回,青盈与一支天外飞来的流箭擦身而过;一回……却每次,都那么好运地幸存,连一点皮肉伤都没受着。
她的命大半算是皇上救的。因她身边的宫女个个身怀绝技,不是懂医就是懂武,且总那么恰恰正好地在紧要关头展现身手,救她一命。
皇宫,真不同于王府。
三王爷只娶了一位王妃,王妃在世时,日日缠绵病榻,王爷所有的心思都投在王妃身上,她们几个得宠的丫头在王府的地位好比总管,自然没人敢得罪。
王妃死后,青晓姐姐成了王爷的侍妾,虽无名分但众人皆知,她情性傻了几分,喜爱王爷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默默,默默承受王爷待她的好,默默承受王爷给她的痛,然后,在王爷的期盼中——进宫。踏入了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
抬眼再看。
他已然邀月独饮。
他实在是个好看极了的人,眉宇间比王爷多了三分正气,一身紫衣比王爷多了三分贵气,寂寂夜色间,比王爷多了三分沉着之气。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帝王,是澹妃的夫君……
一杯灌下肚,“阮丞相府原是有两位千金的,”再一杯下肚,“澹姬原还有个双生妹妹,只听说年幼时就遭逢窃贼,将其窃走,澹姬的妹妹,名唤澹羽,取展羽高飞,万事无阻之意。”
青盈不知如何作答。
皇上若是一言不发还好,只要皇上言语出口,必然不好回答。
骗人。她不在行。
温温婉婉,“臣妾自然知晓自己还有个妹妹。”
“你知道淮月为何将你送进宫来?”不知,“你知道我为何要将你留在宫中?”亦不知。
“我和澹姬从小一同长大,若是要我错认,那是决计不能的。紫宸殿内,你第一回朝我跪拜时我就知晓,你不是澹姬。淮月要将澹姬留于手上,将你送来替代,我要找个箭靶子,所以把你留下。”一点情面不留的残忍。
所以,她进宫后处处遭难只是箭靶子的功效,为的就是将来保澹妃的平安,为的只是小试那几个宫女救人护人的本事?
明明是生得如此温和的一个人,明明眉宇间充满仁慈,唇齿溢出的却是世间最最残酷的话语。
“为何要让我知晓?”痛,浑身伤痛。
一杯清酒,碎裂冰轮,“淮月知晓送你过来,看在你这功用的分上,我会将你留下。”
原来,三王爷早已知晓,原来送她进宫,不求她扮得好,只求她这条命够硬。原来如此。
瘫软在地,心无光亮。
“皇上,不得不承认,您挑拨得高明。可是你对我和三王爷对我,有何差别?”姐姐是你心头的宝,她只是一根草。她何以要背弃三王爷,吐露实情。
“我想从你那知晓的,只有澹姬近况,其他,我并无兴趣。”淮月的心思动作他看在眼里,赤袖招兵买马的风声他也早已耳闻,不管不顾只是兴趣使然。天下若不大乱怎叫天下?
嫉妒,满心嫉妒。同样容貌,同样身世,何以一个被人奉若星辰,一个却代替天边那颗星子被射落凡尘。
嫉妒,满怀嫉妒,平日温润若水清冷如冰的一人提及她时闪着那般别样耀人的眸光。
“皇上,”言辞不由地尖锐,“若是三王爷对澹妃也同皇上一样,不愿交还了……怎办?”
平静的杯面一晃,原先碎裂百瓣的冰轮晃成千瓣万瓣,再拼不回完整。嘴角却渐露笑意,“那我就讨要回来。看看是我这皇帝的权势大,还是他一个王爷的权势大?”皇帝,想讨要藩王身边的一个女人,有太多办法。只是要做得不露痕迹却不简单。
青盈瞬间冰冷。因那抹笑容,因那股寒意。
他的温柔,只是表面,毕竟是个帝王,骨子里透出的——绝没那般简单轻巧。
王爷!您挑了个不好惹的敌人啊!
南国寒冬,繁花落尽,枝头不见白银俏,满地不见白玉袍。
这几日,寒流来袭,老实了澹若。不怪她受不住南方的冷,北方冷来,那是干冷,若是添了烛火暖炉会好上许多;南方冷来,那是湿冷,一股寒风扫过,再厚再暖的衣服也是白搭,刺骨的凉。
不过,南国多诗人,尤爱风花雪月的词段,自然耍弄的玩意要比北国的多些。一进寒冬,澹若就学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品酒。比起酒量,北方人是要好上许多的,但若是要比雅致,南方略胜一筹。
冬至一过,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挖出初春酿下的桃花酿,扫半室清净方圆地,辟一方素色黄梨桌,燃一炉红火暖薄酒,一家大小,围炉闲话。
到了王府,意境就更不一般。
今日,赤袖带了一壶二十年的桃花酿,另吩咐望函楼备了些酒菜,专给澹若打牙祭来了。
说起赤袖这人,在洛城甚至在整个皇朝都是个传说般的人物。前十三年默默无闻,偏在十四岁那年金殿夺魁,一举名震天下,成了皇朝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那时皇上还只是太子,三王爷也只是三皇子。
赤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面貌秀美无双,一时之间引起皇城不小的“抢婿”风波,直至赤袖自请去边关磨练三年,才叫风波暂平。
他一夺状元头衔就破格出皇城进沙场,亦可说是才进官场就踏出官场。
接连,边关三年,风华绝代。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打破敌国边城。
发明通天渠集雨水,繁华北关荒漠。
从小小参军一路到大军总军师……
而后,太子登基,三皇子封王,淮月临走之际别无所求,只带走了这人——赤袖。
再后,他在三王爷的封地建功立业,成就了洛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代军师。
澹若喜爱赤袖,缘由已由医女说明。
赤袖喜爱澹若,那可是一场要命的因缘际会。
一日,赤袖在王府院子里练习射箭,当然,不要随意地将军师想象成无所不能的天神。出谋划策他在行,舞刀弄剑的事,就是不熟才需要练习的。
当王府总管一宣布赤袖大人要练习射箭,王府鱼兽鸟散,半炷香后,后院再找不出一只活物,连池塘里的锦鲤都知晓找一块最坚硬的岩石躲好,以免流箭误伤。
偏偏,众人事忙,又是攸关自身性命,自然免不了忙中出错。大病初愈,稍稍能下床走动走动的澹若就在混乱中被独自留在了后院的厢房。
当然,她沉睡着,对内王府的天下大乱毫不知情。
流箭嗖嗖地飞进来。
咚!床头一支!离澹若的脑袋差一米。
咚!床尾一支!离澹若的玉足差半米。
咚!床上一支!离澹若的身体差十厘米。
咻!利箭直直地朝睡着的澹若飞去,恰恰正好,一个轻巧的呓语翻身,箭插在她背后的床板上……
……
当赤袖习惯性的统计自己今日射箭成绩走进这间房时,当赤袖见了床上那个躺在马蜂窝缝隙间的澹若时,简直就像是急欲学武的人遇见武林高手时的兴奋难耐。
“袖袖!”她素来这么喊他。
幻想里的武林高手,其实……只是个运气好得过分的……美人,暂且这么说吧……(若是开口就把自己的女主贬被白痴也不太好。)
认命地放下手中的酒菜,认命地看着她发光的双眸,认命地任由她的命运被三王爷异辄牵动。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牺牲是必然的,纵然要牺牲的这人,是她。
澹若没丝毫察言观色的本事,只是动物直觉本能,“袖袖……”不安。
祸水红颜,不需是人间绝色,只看能牵动谁的心脏。澹若,澹妃,红颜,注定祸水。叹息怜惜,“你若真是个男子就好了。”金色华服终是假,真的,是坎坷多舛的命途。
夹一筷蹄髈,失神间稍稍越过了界,澹若很自然地认为那是赤袖“孝敬”她的,毫不客气,张嘴吞下,仔细地舔着嘴角,意犹未尽。
高高在上的洛城第一军师,沦为夹菜服侍的侍婢……
惊愕了赤袖,亦惊愕了跨进门来的三王爷。
“好吃!”心满意足。
其实不怪澹若如此。想她大病初醒时都是由婢女端汤倒水地服侍着,自然,只要将菜夹到一定范围内,她就惯了接受“服侍”。
此刻,窗外彩霞满天,桌上菜色色彩缤纷,最惊恐的是——三王爷与赤袖大人脸上的颜色决计不逊于漫天彩霞,不逊于望函楼缤纷的菜色。
定了神色。
淮月将赤袖遣退。
原先,他打算将澹若交给赤袖。
既然费尽心机得到澹若,自然不能任由心思白费。一年,他给赤袖一年的时间将阮澹若变成与她原本完全不同的人——青故。
现今,他决意将她带在身边。
澹若。
他甚至还能记得第一次见她的画面。
因为她,夺去了青瞳的性命。
他挚爱的青瞳。
娇俏的笑颜,一如多年前初见她时,一如多年前的魅惑人心。若是早知这浅浅盈盈的一笑能夺去青瞳的性命,他早将她除去。
一纸的鬼画符,她却依旧不羞不涩地认真画着,好似笔下万峰千俊山,良驹奔腾飞。情不自禁,手抚上她的秀发,一如初见,他抚过她的发。
“这眉,不如青瞳;这眼,不如青瞳;这脑袋,更不如青瞳。”青瞳在世时,文采盖世,直叫无数才子文人自愧不如,美貌卓绝,更是令天下女子逊色。
阮澹若。硬生生从青瞳手中夺走太子御妻之位,为何?凭何?
清华若水。
任谁第一眼见她都是这般感觉。
以前是。现在,亦是。
就单凭这清华若水四字,就单凭淮川口中吐出的清华若水四字,叫青瞳颜色尽失,叫澹若光华四射。
他犹记得皇兄在众人的惊愕中执起澹若的手……宣布这就是他的御妻时……青瞳光华失尽的眼眸……
痛。
自那时起,就是无休无止的痛。
一把,扯动手里的秀发,听着始作俑者的痛呼声,没觉快意,只更沉更痛。
松开……
不明所以的澹若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更加不明所以。
他,容貌稍逊于袖袖,脾气却呐差。
她揉着自己发痛的头皮,却因他是自己同类的分上,没怎么记进心里。
虽说不进心里,但当淮月的手想抚上澹若被扯痛的秀发时,她依旧本能一缩,这叫淮月绿了双眸,狠狠地一把扣住澹若的脑袋,扣进怀中,“你现在是我的,不许挣扎。”
澹若是听不懂这威胁的,却害怕犹如默兽的那种神情。
委屈的脸,缓缓抬起,细白的指尖,在淮月的目光中,渐渐落到他紧皱的眉头,指尖柔柔抚平一道道褶子,抚平心中伤痛。
他却没为这般舒适晕头,死死地扣住修长的指,直至长指的主人脸上露出痛楚,他才惬意地松手。
他!从来不需要人安慰!更不好叫人招惹!
澹若有些惧怕三王爷,这事,王府任意一人都瞧出端倪来了。每逢三王爷驾辇回府,她就老实地在屋里躲着;每回三王爷经过之地,她总是从吵闹一下安静,从笑脸一下沉寂……这实在不是澹若的性子。在众人茫然时,赤袖却从两人间异常的互动猜出一二。王爷的心在动荡。
近来,他也就往王府跑得稍勤一些。说不准是为了三王爷的天下,还是那个失了忆,凡尘俗世半点不会的丫头。
苦了的,就是王府那些侍婢仆从。
赤袖大人聪明灵慧,面貌俊秀,脾气和善,谁都喜欢,可惜王府的人不喜欢。赤袖大人若是因公事来王府还好,若是别的……苦不堪言啊!不知王府的后院是怎么得罪赤袖大人了,赤袖大人说:“每回一见这王府后院风景如画,就有练习射箭的冲动。”然后,王府鸡飞狗跳,然后工匠大批入住修缮。最近,连修缮都不用了,以往赤袖大人一个月最多不过来一回,偶尔,他们运气好时,赤袖大人半年才来上一回,这么折腾一下也就罢了,可最近,赤袖大人天天报到,虽不是天天练箭,但也所差不远了。王府后院绝好的景致毁得大差不差,能工巧匠盖得绝妙的屋子全部成了马蜂窝。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近日王爷出了趟小门,也就是出去了几日。原本安生的澹若渐渐出户活动了,还好死不死地挑上了赤袖的绝活——马蜂造窝。
然后,王府的仆人们原先只替一人善后,现在平白无故多了件艰巨的工作,大家叫苦连天。若不是看在薪资不错的分上,早一哄而散,另找地方逍遥去了。
对澹若与赤袖大人的过往甚密,大家是想顾也顾不上。
但落入淮月眼中,自然绝不是那么回事。
淮月刚从边境视察回来,原就觉得这回赤袖拒绝与他同去拒绝得毫无道理,但也未勉强,毕竟不是大事。
他亦只是不想留在王府瞧见那个胆小如鼠四处躲着他的女人才出去散散心。而回府后,就是这般场景——后院空无一人,只赤袖教澹若练箭,那般亲密,甚是严重。赤袖隐隐含笑,澹若笑靥如花,那般场景,刺目无比。
他明明是转身就走的。明明是的。
可下一刻,澹若颤着身子,坐在他身边,在他的卧房。
是的。是他!明明转身,明明装作没见着,却在赤袖的惊愕中,像风一般将打着颤的澹若拉走,进房,关门。然后这般,相视无言,静静对坐。顺道将守在门口的侍婢吓了个遍。
不该是这样的。
她,不该是特别的。
他的心脏早应是经得住风吹雨打波澜不惊的,却在今日今时,轻轻颤动。
因此变化,淮月不由得铁青了脸,冰冷了神色,“可忆起何事?”
淮月眉间那一道道褶子叫澹若极小心极小心地摇了摇头,然后继续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微抬起双眸打量他的一举一动。
上回差点被折断手指的那幕叫她记进脑海,不敢轻举妄动。
人求生的本能让澹若在淮月伸出手时惧怕地往后瑟缩了一下,却终没逃出掌控,她的发落入他的大掌之中,来回柔抚,轻轻把玩。扬一张坏笑的容颜,声音清澈:“看来我是真把我这可爱的小皇嫂吓坏了。”嘴角扯出更诱人的弧度,笑容更恶,手稍使劲,一把狠狠将澹若扯近,完全不顾澹若的痛呼声,字句从牙缝中缓缓挤出,“你说,我是该相信你还能继续绑住我那个皇兄的心还是直接把你杀了替青瞳报仇好呢?”
澹若完全不明了状况,豆大的泪珠被疼痛逼得直在眼眶打转。她缓缓,抬起双眸……
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含泪双眸。
那个在御花园迷路的孩子,那个要去参加皇兄选妃大典的十岁孩子,那个穿着一身粉色华衣的漂亮孩子,那个……差点,差点他想娶为王妃的孩子……
儿时的记忆犹如潮水,猛地,淮月松了手。
“出去!再不要让我看见你!”
澹若慌张逃出,没有理会自己草窝一般的头发,没有理会神色痛苦的淮月,亦没有理会那扇没有关上的门……
一拳,实实在在地捶在桌上,花梨木桌应声崩裂……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他娶的爱的,终是青瞳。
她,阮澹若,不过是迷失在花园里一朵娇艳的梨花罢了。
早已逝去。
早已逝去。
尾声 落花满含相思意
一屋暗淡烛火,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早不在书房。
青晓知晓不然,他爱极了这般寂寥无光的环境静思。敲了几回门,直至门内传来一句“进来”,方敢推门入内。
推门,悲叹,她终是一个婢女,能进的,只有这扇书房的门,而他的卧房,今日却被另一名女子踏进。
见是她,淮月眼眸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同暗淡的烛火一同隐去,不剩半分。
“何事?”半夜扰人。
青晓微翘唇角,“王爷,棋子再美,也只是棋盘上的棋子。”
淮月自然是知晓这话刺的是他对澹若,冷了眼眸,冰了脸色,“本王还不至被一个丫鬟教训。”
痛。是必然。
青晓是被他养大的,同青盈一样。不一样的是:她是三王爷的女人,但青盈不是。她自知三王爷对她与一般婢女无异,却始终抱一份幻想……“王爷自然不需要被丫鬟教训,可王爷的所作所为是在叫青晓寒心,话不得不诉,言不得不进。”捏灭了心底的火苗,做一个婢女该做的事。
他对澹若,已然超出原先设定的界限。
伤她,躲她,再伤她。别扭得不似他。
他晓得,却无法控制。
男人,是先立业后成家的。
男人,是先得势后得美人的。
男人,最爱的永是江山。
而他,事男人中的麒麟猛兽,怎会让这等小事牵绊?
眼眸一冷,“传本王令,明日一早,澹若帅四军共十二队往西关出发,替姬城守城将军看守姬城,在一月内必须攻下唐城,否则,再不必再回洛城。”
青晓领令跪安。
王爷。
你对她终是仁慈。
败了,也只是长居姬城。
—全书完—
番外 一笑且倾城
九曲游廊回旋,亭台水榭流转。一方园林,嵌水石木土,拨风花雪月。自有一番繁华胜景,美妙难言。
今日,是皇朝太子择妻选妃的大日子。
华衣锦袍,隆隆盛金,掩于葱茏林木之后,落寞深深。
青瞳。他此生最爱的女子。
今日,终要得偿心愿。一盖群芳颜色,独立枝头翱翔。
秀美无双的脸上,不知该喜该怒。明知她心底满满的都是皇兄,明知今日之后,两人之间满含芥蒂,却依旧早早将她护送至太子殿,早早将她护送至别人手上。而后,任由自己放纵在这园林之中。
青瞳。人如其名,有着一双妖异的青眸,闪闪映着寒光,若同千米深潭,一望无底。幽幽青丝,绵长含情。朱唇秀眉,丰润泽厚。长短适中,容颜无双。
她合该是站在万人艳羡的位置,受人朝拜的。她,合该的……
那时的淮月,眼中见过的女子,最美最美的,是青瞳,最好最好的,亦是青瞳。
却没想见,世间还有这般女子。不!是女娃。
她在园子里至少来回三遍有余。初初来时,一身华贵的粉色纱衣,袭袭袅袅,半个时辰之后,破破烂烂,犹如瓦缸中挖出的抹布。
她先是被常春藤绊倒,跌得七仰八叉;然后被御石绊住,又是狠狠一跤;而后,一根矮极了的树干,将她还算完整的衣服勾划成破抹布。
瞧一出华衣变身记,淮月再没忍住,不禁愁颜尽展。
十岁的澹若这才发觉,她原以为空无一人的花园里还有活物存在。回首,倔强地不肯落下的泪含满双眸,可怜极了,唤一声:“大哥哥。”
那一刻,撞上他心头的那种痛,直至许久许久,直至他与她之间再无可能时,他才了解,那叫什么。
手缓缓落上她的发丝,缓缓缓缓……
一扫心底阴霾,他出言安慰:“乖,不痛了,不痛了,一会大哥哥送你出去。”
澹若摇头,“若儿不要回去,若儿要去太子殿。”
淮月一怔。
约约失落。她亦是参选秀女。
而后,又暗暗庆幸,她身份不低。
有青瞳在,御妻之位她是无一分机会的,那时,他若是去向父皇求亲,将她讨要回去……
或许,有她在,他能快些忘记青瞳,能快些忘记……
却没想……
太子在群艳芳华中,抱起了她。
她,丞相府小小千金,从艳冠天下的青瞳手中夺去御妻之位。
青瞳,成了他的妻。成了他的三皇妃。
落寞一生,抑郁而终。
他,自那日起,心再未展颜过。为青瞳……他以为。
其实——不然。
番外二 再笑倾人国
他,皇朝最最尊贵的嫡长子,自小聪慧灵敏。
什么该是他这身份做的,什么不该是他这身份做的,在小小年华他已然知晓。一场不大不小的恶作剧,不小心弄死了贵妃娘娘宠爱的小金鱼,若是他出面担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偏这不该是他这身份做的事,于是,一名无辜的小太监活活被打死了。
那时,人命在他眼里还是值钱的。
或许是皇族教育使然,或许是宫廷人性淡漠使然,他越来越像一位皇子,无情无爱却温柔善良的皇子。
往后的五十年,清晰明了。
娶青瞳,那个有着天下第一美人之名的才女,再纳几名家族势力浑厚的妃妾,然后选秀女进宫,一批一批换过眼前春色,以求新鲜。顺道平息一下朝堂几股势力的纷争,稳稳地正坐中央,受万民朝拜爱戴,当一个名垂千古的明君。
却在那年,流变。
阮丞相是当朝出了名的智慧之人,父皇邀他当太傅,阮丞相却因家中大小事务繁忙拒绝,其实谁都知晓,阮丞相爱妻是出了名的,他真正惧怕的是进宫当了太傅会减少与爱妻相处的时间。父皇倒也不怒,反是将他送进了丞相府学习。
左丞相府不比皇宫的华丽,甚至有些清贫,唯一算得上是好景致的只有花园里那一池青莲,叶叶脉脉长得极好。
自然,花间的人也好。
第一回,阮丞相挑他这错那错时,没半分服气,一意孤行,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害死了水患地区好几千人。无所谓,反正他不认识。那回,软丞相好好打了他一顿,在丞相家吃的饭,一下从有荤有素转为两个素菜。
好!阮丞相既然如此公报私仇,他忍!
于是乎,吃个两个月的素食。每回每回,回到皇宫都是大快朵颐,舒舒畅畅地吃上一顿,心疼的母后直向父皇发难,要派御厨去丞相府,还是父皇好说歹说拦下来的。
再一回,软丞相责难他,他思索半晌,给出的答案虽不叫他满意,却也算得差强人意。素来严肃的丞相居然稍露笑容,淡淡地夸赞一句:“你自小生在宫廷,不知世间最愁最苦的是衣食住行,能思索至此,已然不错。”
而彻彻底底改变他的,是再一年的黄河水患。
阮丞相求旨治灾,顺道将他一同捎上。
从未想过,水患会如此……如此的叫人惊恐。
救灾的士兵以及被救得的百姓站在高地,低洼处已是一片泽国,漂浮着一具具各色衣服的尸体,有些还看得清面貌,有些已经被水泡得面目全非。
淮川整整三日没吃下一口饭。
那一团团白饭会让他不自主地想起水面上白白的尸体,被水泡得浮肿的发青发紫的尸体。
那些人,前一刻还在为他碗里的粮食辛勤地弯腰翻土种地,下一刻已经漂浮水上,成了腐尸一具。
在阮丞相的意料之外,忽地一夜大雨,还没来得及将淮川送出,他们所在的高地就被大水淹成了一座孤岛。
雨倾盆而下,不绝于世,高地一点一点缩小,一个时辰前有百亩,一个时辰后,剩了九十亩,然后,继续缩小。
阮丞相终于坐不住了,派了一队最擅游泳的士兵,要将淮川送出去。
淮川见了那队士兵后,十分淡然。
“丞相呢?和我一同出去吗?”
“不!群龙不可无首。更何况现在这里的不是一群飞天遁地的龙,而是一群被吓坏的士兵和老弱妇孺,我若走了,他们必死无疑。”
“那丞相何以认为我会先行离开?”
“太子是聪慧之人,自然知晓孰轻孰重,万民的将来是要靠太子的。”
“丞相是要我做战场上的逃兵,丢盔弃甲而去,是吗?”
“不!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淮川忽地大掌一拍,犹如惊堂木的震撼,惊了一帮士兵,亦惊了身为太傅的阮丞相,“给我战,就算只剩一兵一卒,我也不退半分。”
最后。那不知道是该称为奇迹还是神迹。
太子下令,将山上所有能用的土木筑成堤坝,围一圈最小的圆,将所有人归于圆中,若是撑得过,一同活命,如若不然,共赴黄泉。
他们在堤坝内困了整整半个月。好在太子同行,粮饷充足,再分给一些难民也只是大家一同稍稍饿着点肚子就好,不至饿死。
大水退去。
站在山头俯瞰莽莽苍生。
忽然生出一种大气磅礴,天下舍我其谁之感。
原以为明君二字,肚里只需装下朝堂;站在这里俯视众生顿觉明君二字,肚里装的该是天下。
太子变了。
变得更是聪慧,也变得更是冷漠。
淡然生死。
有时候,为了天下,牺牲是必然的。
阮丞相欣慰,也心痛。
淮川素来冷漠,为了成为圣贤,冷漠更甚,圣人无情,古来如此。
看着怀里抱着的小丫头,不禁叹息。
这丫头,送去江南一阵才回府中,还未与太子见过面。
“若儿,你惧怕生死鬼神吗?”
小小澹若不解世事,更不解父亲烦闷,“若儿不怕生怕死,若儿不怕神怕鬼。”
大掌抚上澹若的脑袋,“生未必比死好,鬼不定比神恶!若儿,世间终会出现那么一个人,叫你淡然生死,不惧鬼神的。”将若儿送入宫中……他是不舍的,叫那个冷漠的孩子孤身一人……他也不舍。
落日余晖,金风彩霞,灼灼暮色……一切,都只是为华衣少年遇见女娃而铺垫。
舍弃了素来尊贵,沾湿了一身华衣,采一捧青莲,驳她一展笑颜。
那般清澈如水,那般温和如风。
只因世间有她,只因不再孤独。
只因心中留一方柔软。
吻随着那青莲,一同交到澹若手中,“明日,来太子殿,哥哥有东西送你。”
澹若以为是青莲,却是更加更加珍贵的东西。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把抱起了狼狈不已的她,宣布:“这就是我的太子妃,我的妻!”
在众人的难以置信中。
在天下第一美人的昏厥中。
在三皇子心微微的抽痛中。
她,成了他的太子妃,她的御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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