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京洛风流绝代人
三个月后·洛城。
洛城今日天气不好。城墙上头,大片大片的黑云像一头头巨狮,翻滚着,渐渐抓挠,最后狠狠相互撕咬。混成一片,不久又分拨开来,继续下一场战斗……没有半滴雨水,仅是黑云压城,万山皆低,千峰皆损。
淮月骑在马上,出城前最后一次抬头。
这天,怕是预示着什么东西要变了。
“王爷。”一双与澹若无异的水眸露在面纱之上,灵慧得楚楚动人。
淮月坏得还带几分阳光的脸浅浅一笑,“我喜欢这天。”
小楼琵琶女,听曲风流人。
望函楼是洛城最出名的酒楼,东坡蹄髈,取上猪大蹄,笼屉三蒸,滑而不腻、酥而不油;四美羹,取陆上蘑菇,水中莼菜,加蟹黄、鱼肋,清虚美味,淡雅高贵。更有一方绝艳,弹一曲琵琶,评一段古今,直叫文人雅士无不向往,无不将望函楼捧若星辰皓月。
最近望函楼来了位贵客,穿着宽大拖沓的金色锦衣,坐在二楼风光景致最好的雅座,每日只琵琶女唱曲时必到,一刻耽误不得,一日不来不得。琵琶女弹完曲,必赠元宝一锭,搭讪一句:“美人可知洛王府怎走?”
洛城流言纷纷。
传说一,这位金衣公子被望函楼的美人迷了心神,散尽千金只求美人一曲,迟早是要将这琵琶女迎回门的。
传说二,这个版本显然是经酸秀才加工修饰过的——琵琶女与贵公子原就是一对,无奈门不当户不对,贵公子父母反对,琵琶女万般无奈之下,远走他乡,以弹唱琵琶为生。贵公子在琵琶女远走后幡然醒悟,逃出家门,千里寻妻,终在洛城寻得佳人。可惧怕佳人记恨,如此这般是在投石探路呢!
金色锦衣,此乃皇子王爷们才穿得的衣裳,当今皇上并无子嗣,想来是个王爷。王孙公子牵扯上绝色佳人,千古风流韵事最佳典范,无怪乎众人如此上心。
洛王爷府。
守大门的侍卫见了又穿着洛王爷衣衫出门的澹若,早已见怪不怪,问:“姑娘这回是寻什么?”
王爷救来的这姑娘着实神奇,不认路的见多了,就没见过这般厉害的,连着十几日,第一日是摘花时丢了扒土的耙子,一路寻找,出府,大街,望函楼,用完午膳回来,日暮时分才至王府门口。若不是侍卫机警,唤住了正欲转弯的澹若,不知她天明能否踏进洛王府。第二日是陪医女烧香求佛,找一张被风吹走的签纸,重复昨日路线,出寺,大街,望函楼,用膳,几经迷路,终在日暮被侍卫叫住,回府。第三日……第四日……
这不奇,最奇的是这姑娘虽不识路,但每回都能认得望函楼,说是巧合未免太过。
医女聪慧,一眼看破。阮姑娘不识路却识香。望函楼菜纯饭香,大路条条在她眼中皆是无异,她自然往香处寻。
众人绝倒。
短短十几日,洛王府的金衣贵客与望函楼琵琶女一段艳色情史传得沸沸扬扬,寡少与市井往来的洛王府亦得了消息。
阮姑娘每回都往望函楼跑,这事明白了,可每回只在望函楼与琵琶女说话,这又何解?望函楼人来人往,能问路的多的去了。
众人找医女解惑。
医女浅笑,问:“阮姑娘平日与你们话可多?”
侍卫摇头,“不多。”这阮姑娘虽无脾气,亦无人气,常是他们问,她不答。
婢女摇头,“不多。”这阮姑娘虽爱耍闹,却不爱说话,常是一人自得其乐。
医女再问:“阮姑娘平日爱与谁说话?”
众人思索,得出答案:“赤袖大人。”
答案既出,还是……不解。
医女无奈,再提点:“赤袖大人面貌如何?”
毫无疑惑,“赤袖大人秀冠洛城。”
“那阮姑娘呢?”
“面若桃花,自然是美丽。”
仍无人知晓缘由。
洛王府养的都是怎样的笨蛋啊!医女长叹:“所以,阮姑娘一直认为赤袖大人与她是同类,愿意与他说话。在望函楼见了面貌姣好的琵琶女,她自然认为琵琶女与她皆属同类,只愿与她说话。”
众人惊奇。
平日他们在阮姑娘眼中都是什么?
不同于洛城的宁静,此刻的皇城简直是翻了天。
这也难怪,三个月前,先是皇后娘娘暴毙,同夜,怀着皇子的澹妃娘娘大病,性命垂危,皇上暴怒,太医们战战兢兢捧着自己的脑袋摇头,说药石无罔,后来多亏了抗旨进京的三王爷带来的医女,一颗药稳住澹妃娘娘的病情,虽没救到孩子,却救了一帮太医的性命。
谁也不知三王爷是怎么从皇上手中抱走昏迷不醒的澹妃娘娘的,在门阖上之前,皇上死抱着澹妃娘娘,没迹象松开分毫,而当门再度开启,三王爷抱了澹妃娘娘出来,说是要带回洛城医治。而皇上,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出来的时候,虽然脸色苍白却带着一抹杀气。
没几日,飞鸢宫的鸢妃娘娘因行刺皇上被皇上打入冷宫,终生不得见天日。一后二妃,在经历了三年之后,死的死,关的关,下落不明的下落不明。皇上也因此,说话行事总带了三分寒气,叫人望而生畏。
朝臣们都说,皇上是痛失皇子,宠爱的澹妃娘娘又是生死不明,才阴霾至此,几度上奏选美充实后宫都被寒眼逼退。
最近的事情就更奇了。
三王爷远道而来,还送回了医治妥当的澹妃娘娘,皇上脸上的阴霾非但没有消去,更甚从前。三王爷从进宫那日起就被软禁宫中,澹妃娘娘非但没有被送回莲霄宫,而是被安排进了一处偏远的梅林小筑,弄得众人摸不着头脑。最后还是想象力丰富的翰林院学士猜出最为接近的答案。约是皇上怀疑三王爷和澹妃娘娘之间……所以才有了一系列后续发展。可这也只是猜测,就算众人信服也不敢直接质问皇上,要是假的,自然免不了诬陷一罪,要是真的,更惨……
来这宫殿已经三天,青盈望着窗外白得惨淡的明月。澹妃。真可笑的称呼。一趟京城之行,将她从默默无闻的王府婢女捧成当朝最受皇宠的澹妃。本朝唯一一个怀过帝嗣却最终差点死在宫里的女人。她风光过,惨淡过,幸福过,悲戚过,却在最后,错算一步,被人射落下马。
三王爷。青盈轻叹。她以为,他对她好是别有情意,结果却是别有用心,是为了她这张脸皮,与当今澹妃一模一样的脸皮。
简陋的竹门吱呀一声,青盈知晓,是皇上来了。
自打她进宫那日,自打她变成澹妃那日,他夜夜来访。初初,她还担心他对她有所动作,结果,每夜每夜他都只单纯坐着,偶尔看她一眼。他不爱听她说话,第一回她想同他说话时就被挡下,她也就不敢多说。毕竟她与澹妃是不同的人,面貌再像,装得再像,结果,还是两个不同的人。
月色清雅。
在青盈眼里,皇上是个很好看很温和的人,眉目间与三王爷有几分相似,不同的是皇上眉宇间透着正气,而三王爷不然,那浅浅薄薄的捉摸难定如梦似幻却又真实存在。
一壶清酒。
皇上不是个贪杯的人。每回每回,他来都拎一壶薄酒,不招呼她喝,只自己,坐窗前月下,看着风景宜人,或梅林或浅月或夜风,一杯一杯,喝完就清醒地离开。
青盈是明白不了这个人的,就像她明白不了三王爷一样。原先在洛王府做婢女时,她属性就差,常是明白不了王爷的心意,比不得几位姐姐的聪慧,王爷却从未苛责过她,甚至,待她比那几位姐姐更好……所以,她才掏心挖肺……才进宫为妃。
“你叫什么名字?”
青盈。她险些脱口而出,却不得淡淡笑着:“皇上糊涂了吗?妾身名唤澹若。”
淮川给酒杯添满,似笑非笑,“就是没糊涂才问你。”
话中有话。青盈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得沉默。此乃王道。
月下佳人,受惊失措。那眉那眼,像极了澹若,却不是。一杯清酒,淡若抽丝的青莲雅气灌入腹中,像极了澹若的味道,却亦不是。
“他将你送进宫,送给我……淮月果然还是个孩子。”一杯,再一杯。他眉宇间的轻愁几乎令青盈忍不住将事情悉数告知,最后最后,为了三王爷,吞入腹中。
他忧的,连说话都同叹息一般,“过两****就将淮月放了,你跟他回洛城吧!”一壶酒饮毕,时辰已至,他缓缓起身,吱呀一声,尊贵的紫色消失,只剩空荡荡回旋的竹门。
青盈太息。
她……可以和三王爷回去吗?
淮川将淮月诏进了紫宸殿。
几日的牢狱之苦,没叫淮月添几分憔悴,看着反倒更加精神奕奕,让淮川不由调侃:“看来牢里的狱卒还挺清楚形势,好生将你这祖宗供养起来了!”
淮月痞笑,“这说明皇朝在皇兄的治理下富足安康,连囚犯都吃得三顿管饱。”假话,亦叫人舒服。
淮川却没心思同他计较这番,他心底记挂着的,只有,“淮月,澹姬是颗好棋子,皇朝富足,那要她饿不着冻不着才好。”
淮月笑意更甚,“皇兄说的话淮月可听不明白。三个月前带走医治的澹妃娘娘我已毫发无损地归还,饿不着冻不着不是皇兄的事?”好棋子!他不否认。
事今,话说再多也是无用。以淮月的性子,逼急了他只是玉石俱焚。既然他想利用澹姬对付他,倒不如大开方便之门。
“你将梅林里那个丫头带回去吧!留在这里,她迟早逃不过一个死。”担着澹妃的名义,背着许将军和陈丞相的仇恨,一个不知自保的傻丫头……下场不言而明。
淮月倒是放心,“她在皇兄羽翼之下,只要皇兄有心护她,怎会有事?再说,皇兄将我关了几日,外面朝臣如何猜测,皇兄相比也是有所耳闻,若是我将这丫头带回去,我那皇嫂的名声……堪忧啊!”那丫头还是留下好。
留下搅局,留下浑一池清泉,才便得后人浑水摸鱼。
淮川无奈,“淮月!别拿人心不当人心。”那丫头心在淮月身上。
淮月原本雅痞的笑容幻化为冷笑,“拿人心不当人心?这点,我怎比得上皇兄?”说罢,拂袖离去。
看着晃荡的纱帘,淮月的背影。
他还是记恨着的。
为那事。
为那段。
人存三魂,含七魄,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伤天冲,聪慧不在,伤灵慧,明智不复。
人若病痛,伤的是和魄,医者治病,救的亦是和魄,天冲灵慧二魄,实非人力所及所为。纵被世人尊封神女,她亦无奈,抢不回阎王手中的魂魄。
澹若虽散了两魄,身子骨倒结实,身体恢复得极快。洛王爷才上京城,她就能下床走路了。几日下来,身体渐无大碍,还记得日日往饭香之地跑。
医女太息,将捣好的药分包装好。看着院子里锄头明明就在脚边却四处寻找,越走越远之人,太息更甚,三王爷要的,绝不是这样一个无用之人。想她自幼生在大山,对世事不甚了解,若不是嫁予天下首富原九黎为妾室,若不是原家世事纷争,她约也是那般模样,那般单纯的。
一个是势霸一方的王爷,一个是钱通天下的首富。这两人之间往来密切,皇朝纷争,看来必然。
医女因在心底早有预料,所以在淮月从皇城回来后,在淮月得知澹若忘记前尘不记凡事后,在淮川暴怒要人将澹若从望函楼带回来时,她没惊愕半分。
他尽量地平复怒气,“几成希望恢复?”
医女摇头,“天命!”
怒气轰然爆发,“你和我说天命?世人封你为神女,你居然吐出这两个字?!”
“神女二字只是世人封的,王爷不会和凡夫俗子一样,以为小小凡人能和阎王一争高下吧?”
好!她是原九黎的人,他暂时不动。好!他不是凡夫俗子,所以应该看透世事无常。好!大掌拍裂了花梨木桌,“这样的阮澹若有何用处?”
澹若被众仆佣推搡进门时恰好是淮月的怒气飙升到最高点时。
一张白玉笑脸,一身金衣华袍,一脸不解茫然。淮月不知自己为何没朝澹若发泄怒火,一个原本灵动可人的人儿,一个就算锁进深宫三年风华光芒依旧的人儿,站在他面前,在一脸茫然之后摆出一个傻傻的笑容,一个明明很傻很傻,傻得令人恶心的笑容,却让怒火意外地平息。
“澹若。过来。”
澹若很是听话,也傻得感觉不出气氛的异常,逐步靠近。
淮月温和地握住了她的手,“为什么穿男装?”这衣服,是他的。
“男装?”不解,但天才总有自行思考的套路,“穿了这衣服大家都会听话的。”
医女浅笑。她喜欢澹若这般模样。这姑娘以前或许不简单,身在深宫,勾心斗角,可现在,简单极了。便主动给淮月解释:“阮姑娘在昏迷期间清醒过一回,那时王爷尚未离开洛城,正在同众人训话,阮姑娘就以为穿了这衣服的人,众人都得听话。”多简单的思维,多正确的思维。确实!皇朝以服色分贵贱,最尊贵的自然是庙堂之上那幽幽然然的紫,那般魅惑人心的紫。
医女的解释没叫淮月下火半分,他此刻最想的,是掐住那段细白的脖子,狠狠地掐到她断气为止。收回握住她的手,嘴角扯出冷笑,“送阮姑娘回房。”这样心神俱散的人,有何用处?能锁得住那颗高高在上的心吗?
澹若极为听话,就同极为听赤袖的话一般。
等澹若的背影消失在门廊拐角,淮月收起冷笑,转身对医女,目露凶光,一字一句:“必、须、治、好!”
医女了然,三王爷终也只是凡人,“王爷,她依旧是阮澹若,依旧是皇帝心头不变的澹妃。若是真爱,不因容貌,不因性情,只因人。”
嘴角寒意深深,“原九黎对你呢?不因容貌?”
几句,将医女先前的不恭全数刺痛回来。原九黎爱美女天下皆知,神女相貌平平亦是天下皆知,所以,她只是妾,一个有利用价值的妾。
医女面无表情,痛,她早惯了,回击,她也早学会,“王爷心情不顺,自然是可以拿我这丫头撒气。”
费尽心机,扶起宫里那个胆小怕事的妃子,毒害皇后,嫁祸澹妃,连给澹若喝下的毒药都是他亲手准备的,为的就是将死气寂寂的澹若弄出宫,结果,只是得到一个对他毫无用处的废人。确实,机关算尽,白费工夫,心情不顺。
“拿丫头撒气?我还不至落魄至此。医女,天下女子,若是没有容貌,已失一半优势,若是再添上个牙尖嘴利,不招夫宠是必然的。”
“王爷。情之一字,认知太过浅薄总会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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