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惊煞也，夺路奔逃
“你……坏了我的好事。”
平淡得有些阴森的声音响起，她霍地转身，见一个黑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巷子里，却不是那重竹又是谁？
他面上已没了常挂在嘴角叫人瞧了生厌的腻笑，神情淡淡，眼角眉梢透出隐隐煞气。阿丑已知他非人，她本该怕他的，可此刻涌上心头的却不是畏怯，而是怒气。仿佛自己与红莲间的种种委屈、猜疑和不由自主全该怪在这居心叵测的男子头上。
她不是口齿伶俐的人，即使胸中怒气翻腾，也只是咬紧了下唇瞪着他，不愿怯缩。
“你坏了我的好事，”无视她的瞪视，重竹阴气森森地说道，“就差一步，我便可得手了……千载难逢的纯阳内丹。”
阿丑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差一点呀……只要让他食了人血，便能彻底沦落为妖，偏叫你命大逃了出来！”
她闻言膛目，“你胡说什么？什么沦落为妖……红莲本就是妖了！”
“哈哈哈！”重竹仰天大笑，“就只有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才会被表象蒙蔽了！话说回来，若我修炼的不是洞察万物的法门，也不能一眼瞧出，你道他是谁？”他蓦地跨前一步，神色转为激动，“他是天人哪！虽非神佛之流，可藏于表象之下的那股仙气我断不可能错认！老天开眼，竟使我遇上一个落难天人，若能将他的修为占为己有，还用辛苦修什么仙，悟什么佛？哪怕你无恶不作大造杀孽，也可尽享天人好处，寿禄无穷！可惜，偏偏让你给搅了……”说到此处，他咬牙切齿，神色又转回阴毒。
震惊于他所说的，阿丑忘了害怕，只是失神喃喃：“红莲是天人……怎么可能？”天人，该是指仙神佛那样的吧？可红莲、红莲怎么看都不像呀，他甚至得食生血维生……
“瞧不出来吧？”重竹怪笑一声，“他身上，有我一个老相识的禁咒，那便是他为何变成这样的缘由。我那老相识虽也是妖，可离成仙也只一步之遥，他以命下的咒岂容小觑？这小子早该沦落为妖了，不知为何竟能守着心间一点清明，撑到现在。他若是一直如此，我也没法取他修为，可只要骗他食人血肉，即便是天人，犯下这等秽罪必也难以翻身，彻底沦落为妖！到时他的妖力成形为内丹，我只要趁他心志迷乱时杀了他，那么……”说着目光癫狂，似已见着了自个得了天人修为后的美妙图景，只是又记起这些日来的辛苦布局尽毁在了阿丑身上，不由又恼又恨，斜睨着这虫豸一般卑琐的人类女子道：“他心里极为看重你，我本想诱他食你血肉好毁他心志，让我方便下手，没想到……哼哼，不打紧，他舍不得伤你，对别人却不一定下不了手，我便辛苦些重新设局就是。只是你这个碍事的女人，不杀了你，难消我心头之恨呀……”
他嘴上慢慢说着，出手却极快，阿丑眼睁睁地瞧着一道黑影从他衣下猝不及防地疾射而来，便连闭目受死似乎都来不及——
“噗！”锐器穿透血肉的脆响，她蓦地睁大眼，瞪着穿胸而过的黑色尖锥……穿透的却不是她，而是……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男子的躯体。
“红、红莲？”茫然地喃喃出声，生怕声音略大些，他便要在自己面前轰然倒下。
他的眼中也有些许迷惑，低头看了看自己多了一个血洞的胸膛，这才抬眼一笑，仿佛弄不清状况地道：“阿丑，你没事吧？”
“没事……”阿丑眼都不敢眨一下。他傻了吗？该担心的是他自己才对吧！即使是妖，被穿透了心脏也不会全然无碍呀……
她原本以为他已饿昏了头，听不见外头动静的！
红莲点点头，转身面对重竹，仅这一个小小动作便让对方吓得倒退了几步，方停住给自己壮胆似的挺胸说道：“我……我才不怕你，你自以为修为比我深，可一个失了记忆的天人，又能记得多少法术？”何况、何况又受了那样的伤！
红莲置若罔闻，只是看着他，神色认真又有些傻气地道：“我说了，不准动阿丑的。”也不见他有何动作，人已到了重竹面前，尖利的指爪化作道寒光划过，阿丑只听重竹惊惶失措地叫了一声，便失了踪影，原地只剩下一团浓浓黑气。
给他逃了吗？无暇去在意这些，只看着红莲转过身来，朝她一笑，“阿丑……”
她蓦地冲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我果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厉害呢，只来及替你挡住，却忘了要避开心口。”他似乎觉得很抱歉地道。
“傻瓜！”阿丑低叫一声，拼命忍住不觉又涌上了眼的泪。可恶！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软弱！
她也是傻瓜，早该知道、早该知道受了这样的伤，怎么可能一点事都没有呢？
红莲闭了闭眼，只觉体内气息混乱冲突，压也压不下。这些日子一直强忍着不进食，他的妖力本已有些脱离控制，今天又发生这许多事情……
真是太糟糕了。他想着，睁开眼对阿丑道：“你不能留在这，我伤重竹不深，他心思狡诈，一定会察到不对折回的。”
“再说我就生气了！”这傻子，总叫她把他给丢下！阿丑反手抹去早已忍不住的泪，将他扶起来，“你还能走得动吗？我们去找大夫。”
他摇摇头，“这伤人类是治不好的。”心里有些犹豫，重竹的目的是自己，如今他没把握保护阿丑，她与他在一起便危险，可是放她一个人，也难保重竹不会找上她。
“寻常大夫不能治的吗？这可怎么办……”阿丑也在担心另一回事，心焦如焚地直跺脚，脑中突地灵光一闪，“那妖呢？你不是说过那什么界中有许多修成了仙的妖魅吗？他们能不能治你的伤？”
红莲一愣，喃喃：“这倒是个办法……”躲到华阴界，可暂时避开重竹，运气好的话也可寻到仙人庇护。
“那你知不知该怎么去到那儿？”阿丑满怀希冀地问，忆起红莲上次对自己提到华阴界时熟稔的语气。
“我记得的，”虽然他失忆以来从未进去过，然而打开华****的方法却清清楚楚地存于他脑中，“我要施法的话，需在有水的地方才行。”
“水？”
她将红莲扶到巷口，先探头看了下街上有没有行人，也合该他们运气，烈日炎炎下的大街空空荡荡，却有一辆马车从远驰来。阿丑心里一喜，独自奔到大街当中拦住了那辆马车。
驾车的人生生吓了一跳，急急喝住了马才竖起眉目，“不长眼睛的吗？你自个发疯挨一下不要紧，可别害俺还得赔笔工钱给你瞧大夫！”
“对不住，”她心急得顾不上赔笑，“这位大哥，我们急着出镇，能否请你载一程？”
“出镇？开什么玩笑，我这可是要送货给酒庄的！”啐，疯子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我们真有急事，你看这些银子够吗？”阿丑毫不犹豫地拿出身上剩余的银子。
“……”车夫的眼色当即变了，禁不住咽了一大口唾液，那可是他不知得挣多久的钱呀！
啧，酒庄的差事算什么，便把这马车上的酒全给他们都行！
他忙接了银子收入怀中，面上已堆了笑，“原来是有急事呀，那得赶紧了！姑娘放心，我牛二赶车的技术可是没得说的！”
阿丑无意与他啰嗦，扶着红莲上了马车，让他半倚在酒坛间。
虽看不清她扶着的人的面目，可衣物上的血污却隐约可见。该不会是遇上强人了吧……牛二心头有些嘀咕，可怀里沉甸甸的银子却是真的，于是也不多耽搁地扬起鞭来，“驾！”
车子以一辆载满酒坛的马车所能行驶的最快速度调头，转向了出镇的方向，也幸好此时街上人少，没有引起旁人侧目。
阿丑耳边响着牛二的吆喝声，不时焦灼地探探外头，又看看红莲。他半垂着眼，似乎在一点点流失力气，却还朝她强笑了下。
泪水差点又要夺眶而出。
这笨妖怪！他今天对她笑的次数，比认识以来的所有日子加起的还要多，却没法给她半点安慰。她宁愿见他仍是呆呆傻傻不善言词的样子，也好过现下这样只剩笑的力气！
“快了，咱们快要出镇，到河边了。”她毫不介怀地执住他指爪尖利的手轻声安慰，只不知安慰的是红莲还是她自己。
眼看镇口在望，乡野的气息迎面扑来，叫人精神为之一振，红莲却在此时察到什么，睁开眼道：“追来了。”
阿丑心里一沉，掀开布帘探出头去，见被他们甩在后头的镇子上方似有一线黑云正朝这个方向飘来。她扭头催促：“能不能快些？”
“这已经够快了，姑娘。”牛二满头大汗，“您也不想想车上载了多少酒坛子！”阿丑被他一言提醒，一咬牙，突地用力将身边的一坛酒推下了车。
“砰！”酒坛滚裂在地上的声音不时响起，听得牛二心头一颤一颤的，也不知是心疼还是害怕，手上却不敢松懈，直把马车驾得像飞一样。
阿丑将能推的酒坛都推下了车，回头一看，地表一道白线已赫然在望，她喜道：“红莲，咱们就到河边了！”红莲也不说话，强撑着盘膝坐起，两手在胸前结个符印，口中念念有词。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又探头望出去，不由大惊失色——那黑云速度极快，这会儿工夫竟已逼近了多半距离，快要追上他们了！
偏在此时，马车突地慢了下来。
“你做什么？快赶车呀！”她着急喝道。
“不行呀，姑娘。”牛二双目发直，愣愣地望着前方，“前面有些古怪……”
阿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炎炎烈日下，浩淼的河面上竟水汽蒸腾，茫茫一片。却于那一团袅袅白雾中赫然现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来，虽不知通往哪里，可断然不是往河对岸。这情景，与她那日见到的华****分明是一样的。
“不要停，把车赶上去！”
“不行，太古怪了、太古怪了……”牛二整个人都哆嗦起来。眼下已容不得半点迟疑，阿丑当机立断地扑向车头，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鞭，狠狠地抽了下去。赶车的马吃痛，嘶叫着发足狂奔起来，车子便像离弦的箭冲向河岸。眼见若不是驶往那水汽中的幻境，便要翻落河中了，牛二发一声惊叫，抢在与这两个疯子一起送命之前翻身跳了下去。
阿丑早被突如其来的颠簸甩进了车厢，只觉周围蓦地一暗，突又亮起，似乎连空气也产生了明显的变化。她顾不上疼痛，爬起探头一看，道边景色都已变了样。他们后头，原本是入口的地方此刻正以惊人速度远离，很快就成了个缩小的光点。
她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呆了半晌才记起回头去找红莲，入目的情形却让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红莲倒在马车里，双目紧闭，面如金纸。
他先前为重竹所惑之时，爪耳尽现，发色转红，十足妖态，可是现下他的长爪与尖耳却在阿丑眼前慢慢隐去了，发上触目的红色就像潮水般一寸寸消退，露出原本沉静的黑来。
“红……红莲？”她心惊胆战地轻唤，伸出了手，却不敢碰触他，生怕触到的会是冰冷毫无生息的躯体。老人们的话突地跃入脑中，“山精野魅濒死之时，便会露出原形……”
“不会的、不会的！”她脑子一片空白，拼命摇他的肩，“红莲，你醒醒，咱们已经进来了呀！”她是为了找人治红莲的伤才到这华阴界的，若因此害他耗力死了，那还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义！
红莲慢慢睁开眼，眼角微扬的妖异纹理渐渐浅了，眸子里流浮的黑色尽敛成一对深邃的圆瞳，便像是暗夜里的星子，将所有的光都凝聚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是一双端正内敛的人类眼眸。
阿丑张着嘴，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躺在马车里的男子望着她，眉间微蹙，“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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