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喜相拥,冰消雪融
正是一天里最为炎热的时辰,镇上居民都躲在屋内午憩去了,就连最热闹的街上也没了叫卖声,四周店铺皆放下了布帘,将热气挡在外头,只还有些摊贩无精打采地守着摊子。
浑身满溢的妖气弥漫开来,收也收不住,他不在意,脑中只想着找到阿丑,“嗖”的一声便从一处屋檐跳到了另一处。底下偶有打盹的小贩惊醒抬头,却只仿佛见到疾如闪电的灰影,再眨下眼便不见了,直道是自个眼花。
“真心急呀。”重竹摇头啧道,却也化做一道黑烟跟在他身边,不时出声指点他左转右拐。
“找到了。”红莲突地低语,一手扶着突起的檐角,俯身下望。
那个立在路边长辫垂肩的女子,不是阿丑又是谁?
离开客栈这么久,她却没走多远,一双眉头低蹙,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茶水摊子,也不像要吃茶的样子。
他望着她含了愁绪的侧面,胸前闪过一丝异样情绪,他说不清,只记得那晚阿丑替他挨了打,不得已让他帮忙上药,别开的面上满是委屈忍痛的神情,眉间一点羞意,还有那如白莲身柔腻的背上触目惊心、泛了青斑的红肿棍痕。他将这一切瞧在眼中,心里也是这样古怪的感觉,刺刺的麻麻的,满溢到四肢百骸,扯疼了每一寸肌理。
他不知该怎么称呼这种情绪,只知道穷尽一生也不愿让阿丑再露出那样委屈的神情、再受到那夜的屈辱了。
“哎呀呀,她还在犹豫么?是该相信清心观那些牛鼻子的法力,找他们收了你,还是赌咱们追不上她,就此远远逃开算了?”重竹的声音在耳边滑腻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眼中银光一闪,冷冷瞧了他一眼,重竹立时捂嘴做个噤声手势,腻笑着滑开了几步。
“姑娘,天气这般热,别站着了,要不要坐下喝碗茶?”下头茶摊主人观察了阿丑许久,终于决定出声招呼。她如梦初醒地抬眼,胡乱摇摇头,又觉在人家摊子前站了半天怪不好意思,便一指摊上送茶的烧饼,“给我一块这个吧。”
“好嘞,您要什么馅的?”
“随便。”阿丑心不在焉地接过油纸包放在怀里,付了钱,往下走几步,又停脚发起呆来。
她这一停,正好站在镇上王大娘的符纸摊前,王大娘掀起眼皮瞧她一眼,抱着问一问无妨的心思不甚热乎地道:“姑娘,我瞧你面有忧色,是碰到什么难事了吗?我这有刚从清心观求回的护符,能除百病能镇妖邪,姑娘要不要买一张?”
“清心观”三字入耳,阿丑不由一怔,“那个清心观,很灵吗?”
“灵,咱们镇上没有人不信奉它,因它在镇子边上,远了些,平时有什么小病小灾都来我这讨一张护身的。若事情太棘手,像妖鬼作孽之类的,才请掌教出马……”
阿丑面色更加古怪了,“那清心观的掌教很有本事?”
听到她这么问,上头的重竹便怪里怪气笑了一通,红莲并不看他,心里却蓦地一沉,不觉闭了闭眼。
王大娘絮絮说道:“可不是吗?掌教的本领不敢说通天,可入地总是有的,他又嫉恶如仇,妖邪野鬼遇上他全逃不过,酬金多少倒是其次,这一带人没有不服他的。”
“妖邪野鬼必诛吗……”阿丑喃喃道,像是失了神般竟转身走了。
“哎姑娘,你问了这么多,到底要不要买呀?”王大娘拉起的嗓门传遍了整条大街,连瞌睡的摊贩都睁了眼睛朝阿丑看来,她心烦意乱,眼角觑见路边一条僻静小巷,不假思索便拐了进去。那是个死巷子,三面围的皆是民宅后墙,她也不介意,只是怔怔站着,想自己的心事。
“阿丑。”蓦地一声轻唤,她转头,见那儿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男子,正直直地望着她。
“红莲?”虽然诧异他竟能找到自己,可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也是他,阿丑撇开脸,“你怎么来了?”并没有注意到红莲看见她像是厌恶至极的举动时,为之一黯的眼神。
她这么问,却不真想听到回答,低头掩饰地擦了擦不知为何突然湿润起来的眼角,忽又想到什么,她霍地转身。
红莲仍是站在原地,可让她感觉不对劲的地方却是明显的——他爪子没有收起,尖尖的长耳已从发间露出了端倪,原本只是黑中带了点红的发色似乎起了变化,红得更加明显了……是日光映着的原因么,可这儿明明背阴呀?
“红莲……”他就这样子出来?
“嗯?”红莲应声,挑着眼看她的方式有些古怪,“阿丑,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奇怪?”
奇怪的是你吧?阿丑不敢回答,小心翼翼地端详他,除了初遇红莲那次,这是她头一回不敢靠近他。
“阿丑,你的脸色好难看,不愿见到我吗?”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走近,耳边似乎仍有重竹送来的低语:“她自然不愿见到你了,她怎会乐意被即将遭她背弃的人逮到?”
是这样吗?他望进阿丑的眼睛,却只见到害怕与防备的神色,见到她随着自己的靠近,踉踉跄跄地后退抵在墙上。
受伤的神色在红莲面上一闪而过,他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伸出手欲触碰阿丑,却换来她的挣扎骇叫,连带着两人都跌倒在地。他尖利的长爪无意间滑到了她颈间,下意识便跟着探出另一手,合握住那纤细的蜜色脖颈。
不想用力,也不想放开,只是俯在阿丑身上,眼对着眼看她。
她似乎被吓得不轻,一双细眼从未瞪得这么大过,肌肤冰凉,十指死死扳住他的手腕,似乎怕他真的会掐下去。
他看了她半晌,喃喃道:“阿丑,我好难受。”以往他肚饿时总会感到烦躁不安,身体内像是有什么想要挣扎而出,将他撕裂开来。可此时胸口的炙灼感却更加难以忍受,想要相信阿丑,相信她不会背叛他,可又觉得她真的要弃自己而去了。
不知该相信哪种判断好,矛盾,不安,讨厌这种感觉,希望能做些什么来将这一切结束掉……重竹诱惑的话语又在此时响起:“难受吧?觉得饿吗?你身下就是人间最美味的东西呀……红莲兄,你知道咱们妖类最喜欢怎么对待背叛者吗?那就是把她吃了,五脏六腑,白肌红血,一点不剩,她便全是你的了,再也不会背叛……”
红莲闭上眼,感觉自己的心脏被耳边的低语一寸寸烧灼,蓦地不堪忍受地将头埋在了阿丑肩窝。
她只是惊慌失措地挣扎,拼命想推开他。他不理,轻易将她制住了,仍是闭着眼睛喃喃:“好难受好难受……阿丑,你打听清心观的事,是为了帮我,不是要害我,对吧?”好希望阿丑能点头,可又觉得即使她点头,自己也没法全心相信她……他早知她不是那么单纯的女子呀!
他不笨,知道阿丑当初应承要帮他多半是因为她一人在山里活不下去,要依附他。她其实不喜欢和一个妖怪在一起的,偶尔不小心撞见他进食时,面上也总是闪过不自在的神情。
他知道,他全知道,这些对他而言本不重要,多个人在身边也无妨,运气好,他便能在阿丑的帮助下找回身世,若她骗他,下了山后伺机逃脱,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是现在,光想到阿丑会骗他、讨厌他、背弃他,就已觉得受不了。
他也希望自己不是妖怪呀!可是、可是即便自己真是妖怪,他也不愿阿丑离开自己……这种心情,究竟是什么?
思绪混乱间,突地察到了不对劲——身下的女子不知何时已停止了挣扎。他一惊,以为自己真受了重竹蛊惑,不觉使力把阿丑害死了,忙支起身一看,见她静静躺着,双手不再反抗,而是紧紧捂着脸,泪水无声地从指缝间蜿蜒淌出。
“阿丑……”脑子猛地清醒了许多,以往那种害怕见到阿丑哭泣的心情又回来了,他一手笨拙地拨开她颊边被泪水粘在一起的发丝,另一手仍撑在她身侧,不知如何是好。
“笨蛋!笨蛋!”带了浓浓哭腔的话语从她手下逸出,“我为什么要骗你,为什么骗你?我……我被自己的家人欺骗,差点就死在山里……最恨遭人欺骗了,又怎会骗人!”
“我知道,我知道。”红莲连声应着,心里一阵阵刺疼,笨手笨脚地将哭个不休的女子揽进怀中。
她仍是捂着脸不肯看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出声:“我、我讨厌那个重竹,想摆脱他……可你不愿意走,那么、那么见上清心观的道士一面,你总该安心了吧……可卖符的人却说那道士逢妖必诛!”要她如何对他开口?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本已很犯难了,红莲竟还不信她!
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愿被人当成妖怪,不愿被追打,不愿成天提心吊胆……可是、可是我不会只因这样便骗你呀!”遭人背弃的滋味她刻骨铭心,便算是死也不愿做那个背叛的人,可红莲竟不信她!
红莲不出声了,只紧紧搂着阿丑,仿佛这样便能将所有的愧疚传达过去。
她哭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想擦干泪水,身子却给红莲搂住动弹不得。突地有些羞恼,想叫他松手,却还生他的气,不愿开口求他。红莲身上让她害怕的气息已散尽了,怀抱间只余满满的愧疚。
这傻瓜、这傻瓜……她恨恨地想着,心里却不知不觉消平了。这些日子里的矛盾、犹豫、提心吊胆,甚至方才以为红莲要害她时生起的恐惧,似乎都给他一个笨拙的拥抱消解了。
好像、好像真要和这个闷头闷脑的妖怪牵扯不清了呢。阿丑模模糊糊地想,微挣了下身子,“放开啦。”
他动了一下,力道放轻了些,却仍搂着她不松手。阿丑看不到他的脸,只觉得这样两人相偎的感觉……还不算坏。这里也没旁人看着,随、随他吧。
她定定神,心里头已没有犹豫,开口道:“红莲,你还记得咱们初识那晚我说的话吗?如果、如果实在找不出你的身世,咱们便还回到那座山里,远离人群生活好不好?”其实想想,她与红莲在一起会感到不安,是因为害怕别人认出他是妖,只要远离了人群,就无须担心什么了。仔细想来,在那座山里短短时日的生活,其实是她这辈子过得最为轻松惬意的日子。
如果与红莲做伴的话,应该不会寂寞吧?
闻言,红莲的肩头僵了下,慢慢放开她,面上有些迟疑,“阿丑,其实……我也许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
“什么?你记起来了吗?”
“不是,是重竹说的。”虽然他没有半点印象,除了那些梦境……
“那个人?”阿丑皱皱眉,正要深问,却盯着他顿住了,“红莲……你的脸怎么了?”
他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有什么不对吗?”
岂止不对,简直是大大不对!他的发已成了火焰般的颜色,瞳中银光流烁,最恐怖的是原来光洁的面上浮现出蛛网般的红丝,在肌理下隐隐跳动。
“你……”她的喉口发紧,吞咽了几下才出得声来:“你的爪子和耳朵,收得起来吗?”
红莲看着自己的长爪,摇摇头,面上也满是疑惑之色。先前一心想着找到阿丑,此刻才注意到自己周身妖力满溢,收也收不住。
究竟是怎么回事?阿丑一时呆然,突地想到什么,她伸手抓住红莲,盯着他的眼睛问:“红莲,你老实告诉我……这些日子以来,你真有在进食吗?”
会是这个原因?他有些迟疑,却抽回手,站起后退了几步,“阿丑,”对着她不明以然的脸,他道:“我觉得有些奇怪……你还是离我远些吧。”
“什么意思?你若是许久不进食……会变成怎样?”
“我也不知道。”红莲摇摇头,他从来没有忍过这么久,可是,先前已经控制不了自己,差点做出了伤害阿丑的事情,他不敢冒险,“你还是快走吧。”
“怎么可以!”她蓦地睁大了眼,上前想触碰他,却被他连退几步避开了。
“不然你留下,我走。”红莲说着,当真便要跃上墙头。
“等等!”她不敢再逼他,“那好……你在这等着,不要走开……”见他闻言停了下来,她加重语气再嘱咐一遍:“不要走开哦!”说罢又担心地看他一眼,这才转身匆匆奔向巷口。
耳边捕捉到一丝微弱呻吟,她不由停步回头,见红莲不知何时蹲伏在了地上,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微颤,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她犹豫一下,仍是跺跺脚,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不敢再去看那个身影,怕后头逐渐弥漫开来的危险气息,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便会忍不住折身。
原本是要直奔集市的,却在巷口差点踩着脚下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卧在墙角下的黄狗。那黄狗也被她吓得跳了起来,待看清了只是个寻常女子,手上既无棍棒也无石子,长尾便一甩,哼哼唧唧地另寻清静地方去了。
阿丑心里一动,急忙从怀中掏出原先敷衍买下的烧饼,摊开油纸唤那黄狗:“狗狗,你看这是什么?”
黄狗被引回头,警惕地看了她几眼,却挨不住烧饼的香气,慢慢踱了回来。
“对了,就是这样,咱们到了巷里给你吃……”她弯腰轻声哄劝着,一步一步诱它退回巷子里。再转过这面墙,便是红莲等着的巷子尽头了,她心里一紧,扬手将烧饼甩了过去,黄狗早就不耐烦,叫了一声也跃了过去。
“汪——呜!”
凄厉的狗叫声戛然而止,之后便是死般的寂静,极淡的血腥味在巷子里弥漫开来,不知是否是她错觉,伴随这血腥气息而起的,似乎还有若有似无、饥渴万分的吸吮声……
她手脚冰凉,背紧紧贴在墙上,一眼也不敢探头去望。
没关系,那只是只狗、一只狗而已。
心里不断反复安慰着自己,却仍抑不住翻涌上来的作呕感。
这是她头一回距离这般近地感受红莲进食的情景。
害怕得无以复加。
仿佛如果那不是一只狗,而是她,红莲也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不、不会的,他不是叫她走了吗?即使是心里不相信她的时候,也没有伤害她、即使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也首先想到护全她……她不该怀疑红莲的!
那……她自己呢?如果方才碰见的不是一只狗,而是一个幼童,她会不会也拿出对付那只狗的手段将其诱哄进来?
光是想到自己竟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就足以让她不寒而栗。
泪水从阿丑眼中不受控制地奔流而出,她捂住嘴,不敢哭出声来。
自怜的情绪击垮了一切,不明白她与红莲为什么非得受这样的折磨。
然而最为可悲的是,即使心里如此的害怕,却没法挪开脚步,丢下红莲不管。
仿佛也跟着他变成了妖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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