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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一枝梅谢楚江头

第二天——

晏宵征走入朱砂房间时,就觉得她变了。

以前的朱砂哪怕不声不响,哪怕嫣然而笑,也让他觉得她的灵魂在挣扎哀泣。但现在的她微笑凝视着瓶中新换上的一枝鲜花,整个人从内到外洋溢着不可思议的平和感。

他脚步顿了一下,说:“朱砂,你在想什么?”

朱砂看着他,笑得眼儿弯弯,“我想起了小时候背过的一句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初看着平淡,但世上能领会其中深意的人怕也不多。”

晏宵征也笑,“朱砂不计较了,我却想和你计较计较,我送你的那盒苏和朱砂你搁哪儿了?”

她从梳妆台拿了那盒朱砂,递到晏宵征手中。

晏宵征变戏法般拿出一支小笔,均匀地蘸着盒内朱砂,“看吧,你眉心朱砂的色泽都黯淡了,也不知点一点。”说着,他倾下身来,作势欲点。

对她而言,眉间朱砂是约定,是誓言。心中一部分明知不妥,另一部分却在欢欣雀跃。身不由己,犹可解脱,心不由己,却太过可悲。什么时候开始,她已如此享受他的宠溺,渴望他的亲近?

迟疑间,他手中的笔已点上她眉间,像一个吻一般,辗转圈动,轻点慢捻,留恋不舍。

曾有人对她说“一点朱砂,两处情思落”,那现在她的情丝又该如何分付?

良久,晏宵征洒脱一笑,满意收笔。前倾的身子顺势抱住了她,他醇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朱砂,父皇已经同意放我自由。五天后我们就一起走。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们都一起去。然后啊,我们就找个小村庄住下来,那儿没有人认识我们。你想住什么样的房子?啊!等等,你不许说,我来猜。那房子就在青山旁,有一弯绿水绕过,水很清凉,里面长着荷花。嗯……房子旁最好再围一圈竹篱笆,有一方小圃,可以种花种药。最好院子里再有一架秋千,养条黄狗。呵呵,如果再有一个胖娃娃就更好了。朱砂,这样你喜欢吗?”

朱砂听得呆住,大睁着眼眸。她从未说,也从没有人知道其实她并不喜欢重楼复榭、深深院落的高门大府,当那金尊玉贵的小姐或夫人。她内心深处渴望的是对一张琴、一席云那样自然恬淡地生活。但现在这个男人说言无一处不切中她心中所想,是因为他们互为知音、心有灵犀吗?还是因为他在很努力很用心地观察她的一言一行,揣度她的所喜所好呢?

“我要在那个小村庄里成立一个戏班子,就叫朱砂班,再搭个大大的戏台子,每天都去唱戏。你呀,还像现在这样每月初五请大家来听琴。你想啊,有最好看的戏和最好听的琴,那周围十村八落还不疯了一样跑来看,那个小村子也就越来越繁华了。咱们在一处玩腻了,就又去下一处住,好不好?”他越说越兴奋,在朱砂耳边像只冲上青天的云雀一样喳喳叫个不停。阳光点亮他的侧脸,漫天浮光好像都落入他的瞳孔。

一团隐秘的欢喜的火焰在朱砂心中点燃,晏宵征的话如风一样,吹得它越烧越旺,“轰”的一声冲上脑门,让人目眩神迷,让人甘心沉醉。满足在心中不断扩大,她深深微笑,抱紧了他。

如果是他,如果是为了他而死,好像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朱砂,”晏宵征又低低唤了一声,呼出的热气擦过她的耳,“苏和朱砂价赛黄金,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她要我把它当作定情婚聘之物送给我的意中人。朱砂,嫁给我吧,你都收下了也用过了,可不许耍赖,也不许反悔!”

怎么有……这样的……人?朱砂脑中似有两群大雁飞过,它们排列着阵型,一群组成“白”字,一群组成“痴”字。朱砂无语瞪着晏宵征,哪个耍赖了?哪个又在诬陷她了?太没有道理了,这人一时精明似鬼,柔情似水,一时又耍尽活宝,冤枉于她,重点是她竟然想答应他!苍天啊,下一道雷劈了这个白痴或者她吧,因为她竟然听到自己的嘴径自说:“不问我过去是谁,做了什么?”

“不问。”

那张嘴还在违背她的意志,自己说话:“不管我以后会怎么样?”

“不管。”

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一定要嫁给他……那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她再次确定在遇上晏宵征这个命中魔星时一切都会失控,因为她听到自己说:“好,我嫁你。”

第五天——

晏宵征不知用什么法子得到了皇上亲口赐婚,大肆操办了三天,一应礼节均是规规矩矩、复杂严格。纳彩、问名、纳吉、纳征等流程一步步行来后已到了第五天。

邺城人今天可是实打实地看到了什么叫“草鸡变凤凰”,以前朱砂虽说是邺城第一清倌,但总脱不了一个“妓”字。能得大官收为妾室就是好结局了,谁想竟然成了王爷之妻。虽然这王爷恶名远扬,但人家黄子龙孙的身份却是不掺一点水分的。何况你看看这排场、这架势分明是要娶作正妻。这朱砂真真是祖坟冒烟,好运冲天啊。看路边黑压压的人群就知道,今天大半个邺城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

虽说是王爷娶妻,但在楚成帝的暗示下,一切都依足了太子娶妃的制式。朱砂坐在凤鸾花轿内,看着四周红缎帏帘上巧夺天工的刺绣,听着四周喧腾喜庆的鼓乐,思绪纷飞。她一生中见过的热闹场面也只有云渡凯旋的盛况才可与今天相提并论了吧。这十里红妆,倾城相迎,是一个女子最风光的出嫁了。在晴国,即使以她相国之女的身份也不得享受。今天全邺城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这儿了,仿佛她是这邺城最尊贵的女子。

晏宵征用这种方式告诉天下人,她朱砂从此再不是个妓,她是他心头最珍视、最冰清玉洁的女子。以后谁要敢看轻了她,便是蔑视皇家威仪与他靖王府作对!如珍如宝,爱之重之,亦不过如此……

靖王府喜乐声声,红缎高挂,素色物件都被艳红色的替下,门口挂上了两个大红灯笼,大厅里也悬起了艳艳的双喜字,各式红色剪纸贴满了窗户,府内小厮丫鬟们笑咧着嘴奔来跑去的。

楚成帝高坐堂上,除了太子以外的一众皇子皆已到场,下面一片黑压压的宾客。今日楚国此地最重。

门外传来高亢嘹亮的唢呐声,一顶富丽花轿稳稳落在了早已布好的红毯上,脸都笑成一朵花儿的喜婆搀着新娘子走了进来。

之后的事情朱砂记不太真了,似乎她和宵征一起拜了许多拜,磕了不少头,中间有人起哄想掀她盖头,还有人想灌她酒喝,都被宵征挡下了。最后她晕晕乎乎地和他一起进了洞房。

晏宵征早就拜托了楚成帝约束一干人等,因此这时也没有煞风景的人来闹洞房。晏宵征慢慢揭开了朱砂盖头,眼中光芒流转。

朱砂一贯着白衫,望之清冷。今天这一身大红嫁衣却越发衬得她脸淬玉般的白,眼睛烟墨似的黑,整个人显出一种不可方物的妩媚撩人之态。

“我妻,朱砂。”晏宵征像吃饱了的猫一样满足地叹了一句。

朱砂一指轻点上他的唇,轻笑,“叫我咏凝,这是我闺名。”

晏宵征眼光一闪,顿了一下,乖乖叫道:“我妻,咏凝。”

其时是七月末,天气闷热,空气中浮动着暑气,大红嫁衣又用料厚实再加上冗长的仪式,两人此时都已是汗透重衣,脸色潮红了。

晏宵征抱起朱砂,吻她的脸颊,更觉炽热难耐,便开始细细解开咏凝的衣饰。咏凝羞得低下了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盯着他身上的新郎服,这衣服那么红那么艳,突然咏凝的心头闪过一句话——红到十分便成灰。巨大的不安扼住了她的心脏,她不想再看到这红色,她用颤抖的手抓住宵征的手,轻声说:“征,把蜡烛都熄了吧。”宵征依言而行。

屋外夜深香霭,风弄竹声,月移花影。空中流转着草木的清香,蝉儿在树上高鸣越发搅动人满心的爱火。

屋内幽冥昏黑。薄薄月色透过窗扉,一切都朦胧迷离看不真切。七重纱幕高垂,画屏深深,鸾镜沉沉,炉香氤氲。

床上,绣着戏水鸳鸯的彩枕早被抛到一旁,两人丝缕未着,肌肤相贴,唇齿相交。

晏宵征看着咏凝已是云髻堕、凤钗斜,索性帮她解下,任一头青丝瀑布般的倾泻而下,反射着点点月光。

这两人一厢是情根深种,倾尽天下,一厢是情重不知,娇羞带怯,合着这良辰美景,正是一解相思之时。暑气熏蒸,热气升腾,咏凝的头发已大半****,贴在脸侧、肩头、腰肢,剩下的与晏宵征的头发缠在一起,青丝纠缠,情思纠缠。起伏间,咏凝眉头微蹙,脸色酡红,柳腰款摆,花心转折。那划过玉润肌肤的汗珠儿便一例抛洒了出去,如珠如玉。

芙蓉帐暖,巫山共乐,晏宵征软玉温香抱了满怀,他心神俱醉目眩神迷。不知怎的从窗口飞进来几只萤火虫,旋舞地绕着他飞动,朱砂看着喘息的他,本就似芝兰玉树,现在在萤火虫的浮光掠影下更显风神如玉。他眼中波光流转春意盎然,身体线条流畅匀称,看来美得竟不似人间之景。

咏凝与他缠绵,疯了一般抵死缠绵,就像流星坠下时燃起的夺目光亮,就像飞蛾扑火时引动的灼灼光热。

正是“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段云”。

夜久更深,情急意密……

第六日——

咏凝是被窗外的鸟鸣唤醒的,她的头枕在宵征臂上,一只手横搭在他的胸膛之上,一条腿还绞在他的腿间。如此情景,看得她脸通红通红。她挣扎着下了床,身子酸痛不已。

咬着牙穿好衣服后,咏凝拾起了早已滑落地面的小被欲给宵征盖上。

突然!她顿住了,手一抖,小被跌回了地上,咏凝睁大了眼。

晏宵征……腰侧……如意状……胎记!

明明是七月天,咏凝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板蹿起,身体晃荡地打着颤儿,她死死闭上了眼,浑欲不信地连连甩头,再猛睁开眼睛去看。

那胎记还在那儿!安安静静不动声色地待在晏宵征身上!似乎在笑话着她的愚蠢!

为什么明明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她却觉得天塌了,地陷了,海水倒流,金乌西出?为什么她眼冒金星再也看不清这个世界了?

她煞白着脸,一脸大白天见了鬼的失措,两唇发乌瑟瑟抖着。咏凝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委顿在地。

她的魂儿似乎飘飞起来,在空中异常冷酷地看着地上崩溃了的女人,往事一一回闪——他送她一把琴取名叫“恕”;太子说皇上想传位于他,他除尽太子府侍卫将她救出;他说暗星死在他们邂逅那一天;他能说动皇上亲口赐婚……他凭什么?他靠什么?他有什么?一切只因为原来他就是暗星……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原来一切早已注定!原来一开始便是个错误!原来她此生最大的劫难便在身旁!咏凝,将脸埋入手中,手捧起一脸绝望。她恨他!她用她的一切去恨他!

明媚生动的软红十丈转瞬变为阴风阵阵的修罗地狱,人生际遇之奇,莫过于此……

朱砂抄起柜上一个精巧花瓶对准晏宵征的头就欲砸下,只差一分便可得报平生大仇,但为什么?为什么?以前是她的嘴犯贱答应了嫁给他,现在轮到她的手了吗?她为什么砸不下去?她怎么能砸不下去?

身而为人,却管不住自己的心,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咏凝泪如雨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天为什么没让她长眼,不能一早看穿这厮身份?为什么现在又让她长了眼,让她看见了那个该死的胎记?

爱不能相守,恨不能杀之,逃不得,忘不了,她的爱好像永远在狭间里行走……

莫多情,情伤己。古人诚不欺我。

她恨他设计害死云渡,但她更恨为什么凶手是他?

她恨他骗了她,但她更恨他为什么露了馅不继续骗下去!

暗星可以是这天下众生中的任何一个,但独独不能是他晏宵征。

以前她一直以为是晏宵征情深意重,她不忍辜负。但为何此时才让她明白她爱他,她如此爱他!而这三个字也成了夺她性命的最后一招杀棋。

咏凝再也不能忍耐,她一刻也不能和他再待在同一间房中,不能再看他一眼,她怕再多一刻她就会就此死去。她放好花瓶,一路踉跄而出。

第七天——

晏宵征出去安排离开的事项了,按他的计划今天晚上他们便一起离开,明天楚成帝就会造出他遇刺身亡的假象。

昨天晏宵征醒来后便来看她,她躲在房中以身体不适为由不见他。他以为她欢爱后心中羞怯难当,也不强求。

今天,她端着一盏茶坐在桌前等他回来。爱也好恨也罢,恩也好怨也罢,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天总应有个了结。

窗外,惠风和畅,菡萏芬芳,今天是个好日子呢。

晏宵征回来了,他一进房就直奔窗前,掩上了窗户,“咏凝,身子好些了吗?夏风干燥吹多了不好。热吗?房中的冰够不够?要不要加点?”过了半晌却没有回应,他诧异地转过头来。

咏凝的眼睛像层积了好几天的霜雪般冰寒,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沉沉如夜月,寂寂如涧草,“你叫着练咏凝的名字,心里就没有半分不安吗?晏宵征或者说暗星。”

就像有人揭来他的天灵盖将一桶冰水灌入,他的嘴张合几次,却扎扎实实欲辩无言。他明知要巧言自辩,要抵死不认。他也可滔滔万言,他也可舌绕莲花,但——对着她那双眼,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看到这一幕,朱砂心中自嘲,还存着最后一分侥幸吗?想着或许只是个巧合,真是可悲复可笑。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练咏凝,是云渡之妻的?”她问。

“咏凝,你听我说……”

“回答我!”咏凝断喝。

“在我送你那张名叫‘恕’的琴的前两天。”

“呵呵——”咏凝浅笑,声音缥缈,“恕?你真认为像你这种阴险毒辣、满身罪孽的人有丝毫可恕之处吗?”

晏宵征双拳紧握,“不,”他大声说,“我从不奢求你恕我,但我爱你是我前生欠你,云渡之事是我今生欠你,我定将倾我一生尽力补偿你。”

“还有一个问题。”咏凝不为所动,连脸上冷硬的神色也不曾变化半分,“你告诉我的真相可有不实?”

咏凝一派平静,问答间条理分明,神态间冷静异常,但越是这样晏宵征的心越是不住下沉,“没有半分不实,就连我说暗星死在我们邂逅那一天也是事实,一个为情所困、心肠不狠的男人自然是再也做不得暗星了。”

“我不这样认为,上者伐心,现在这一切不恰恰说明了暗星殿下的高明吗?”

晏宵征脸色惨变。

“晏宵征,知道我是云渡妻子,我要找你报仇你还娶我,你真是好样的!看着我步步沦陷,你很快意对不对?看着昔日仇敌之妻在你身下呻吟,你很得意对不对?你在耻笑我有眼无珠对不对?你在嘲笑我的丑态对不对?”她恶毒地说着。

她每说一句,晏宵征的脸便白了一分,步步跌退,一直退到了门口。但片刻后,他突然冷静下来,涣散的眼神恢复锐利,颤抖的指尖也重归稳定。他洒脱一笑,取下腰间匕首掷到朱砂脚边,边说边走近她,“既然在你看来我们之间已是死局,那么就用那把匕首杀了我,这样你就大仇得报了。”

咏凝看也不看他,只是一心一意说着自己的:“你我两人孽缘深长,爱恨纠葛,原来确实是个无解的死局,但是有个人却帮我解了它,你知道是谁吗?”

晏宵征坐在咏凝伸手可及之处,配合地问:“谁?”

“太子。他迫我去他府上那一天,在我身上下了天下三大奇毒之一的千千劫,今天下午就是毒发之时,他说如果我把你杀了,就给我解药。”

晏宵征抚掌而笑,又抽出匕首,递到咏凝手中,“我害死云渡,你要我拿命来偿,而我这条烂命还能废物利用,助你渡过一劫,我自然也死得心甘情愿。果然是最完美的解局之法,没想到我那太子哥哥也能促成一件好事。”

咏凝转手又放下匕首,只握着那盏茶翻来覆去地把玩,接着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情若连环,恨如流水,我已经算不清辨不明了。”

突然一线鲜血从她的嘴角划下,惊得晏宵征一跃而起抱住了她摇晃的身子。

“晏宵征,这世上事情,若都尽如你所料,也未免太过儿戏。我指甲里藏的淬过火的朱砂渗入了茶水,太子想让我出尽丑态而死,我岂能让他如愿!”她说得傲气凛然。

“你别说话,找御医!我们去找御医!”晏宵征一手抱起她,大步向外走去,一手去堵她嘴中涌出的鲜血,竟堵不住!

“我以一命偿你青眼相加、深情厚谊,咳……”一口血卡在她气管里,她几乎窒息,晏宵征拼命帮她顺气,她挣扎强撑着说了下去:“至于……我们之间的……血海深仇,我自有所报,你……以后……自去领受吧……”

说完她一口气喘不过来,眼神就要涣散,晏宵征却死死捏住她的手心,指甲陷入她的手掌,痛得她浑身一颤,又缓过了这口气。

她脸上落下点点湿热,大滴大滴泪水汗水落在上面。她睁大迷蒙的双眼,看着晏宵征从未有过的绝望无措神态,心中惨痛,她伸手盖住了他的双眼,“傻子,可别……再把心……掏出来了,可别……再遇到……我这种……坏女人。我们之间……就像一出戏……一样。你看……天黑了……戏也散场了……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不!绝不!你敢给我死我就把云渡拉出来鞭尸!”晏宵征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吼咆哮,发力狂奔。

咏凝盖在他眼上的手无力地扇了他一耳光。她眼睛已不能视物,全身劲力已泄,气息渐渐微弱了下去,“你敢!你应该……替我高兴的。因为……有生皆苦……有念皆妄……灭尽……无余,不受……后……有……”声音自此断绝,心已碎,愿已了,自是冥冥归去……

奈何桥旁,三生石上,有个人静静伫立,面目模糊不清。但咏凝知道他是谁,他是青衫博带的公子,他是紫袍佩剑的将军,他是只会用“你很好”来夸人的笨拙家伙,他是先一步离她而去的狠心混蛋。云渡!他是云渡!九天十地唯一的云渡!

朱砂最初的色泽明亮喜庆,如同我们最初的爱恋一样,是一捧活泼泼的欢喜,一团暖洋洋的火焰,但它在经火煅烧之后就化为了夺人性命的剧毒,正如由爱恋的明灭而衍生的执念成了这红尘紫陌间潜伏的劫数。

但即便如此,其色也红,其泽也艳。物犹如此,人心亦然。

七年后,晴国。

“爷爷,快点儿!”一个扎着两个冲天辫的毛丫头拽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奋力在人群中挤着。

“丫头,慢点儿。爷爷这身老骨头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这出《朱砂劫》刚刚开演,咱们不急啊。”老人无奈地说。

丫头看着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实的戏台,再看看眼前摩肩接踵的人群,自知挤不到前面去了,不由撇撇嘴道:“都怪爷爷你起晚了,人家好想看那演朱砂的花旦的扮相。”

老人说:“丫头啊,这《朱砂劫》你都看了多少遍了,怎么就看不腻呢?”

小丫头一仰头,得意地说:“爷爷你不明白啦,在我看来《朱砂劫》是历朝历代最好看的一出戏,怎么会看腻?”

戏台上的花旦正咿咿呀呀唱着:“换了名姓,移了性情,离去,离去。是处青国曾埋玉,远方林国合断魂。报夫仇,何惜做那章台柳;渺富贵,谁爱做那苑内花。”

小丫头轻轻咦了一声,迭声唤道:“爷爷,爷爷,我很久以前就想问了,这戏里的林国、青国是不是暗指楚国、晴国啊?”

老人将小丫头拉到自己身旁,压低声音道:“呵呵,爷爷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原来小丫头也有不知道的啊!没错,大家都是这么猜的,更有人说戏里那个被冤死的将军就是定远将军云渡呢!”

“啊?”小丫头惊呼,“那……那……那不会是真的是楚成帝设计诬陷他,皇上就顺水推舟杀了他吧……”

老人一把捂住丫头的嘴,在她耳边低声说:“丫头不懂事,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小丫头愣愣点了点头,老人才放下了手,接着说:“不过定远将军有冤屈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了,不然当年皇上怎么会审也不审就把他杀了,这不是心虚吗?丫头,明儿咱们早点起,去茶楼占个座儿,那里有个说书先生讲故事,明天正讲到第十七回——‘真英雄,捐躯赴国难;狗皇帝,辣手下屠刀’。”

小丫头瞥见靠近戏台的屋顶上都站满了人,不禁又问:“爷爷我记得的,几年前听都没听说过朱砂班,怎么现在一下子就成了天下第一戏班了呢?”

“是啊,”老人跟着感叹了一句,“这就必须说到朱砂班的班主湘君了。”

“湘君!”小丫头急急打断,“爷爷,这个我知道!湘君不是《楚辞》里苦寻爱人不到的湘水神灵吗?”

“嗯,他是叫这个名儿不错。最初朱砂班还只是个十几人的小戏班,一路从楚国唱到了晴国。湘君就是那台柱子,他扮相高华俊逸,嗓音醇厚流丽,动作优雅自然,真可谓是一唱而全城动,一戏而全场倾,观者无不如痴如醉。于是朱砂班就这么火了,后来他调教了几个弟子来撑住场面,自己隐于台后,耗时两年写成了你眼前看到的这出《朱砂劫》。”

“哇!”小丫头听呆了。

老人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接着说:“《朱砂劫》一出后,家传户颂,几令《西厢》减价。这才奠定了朱砂班天下第一戏班的地位。这是一奇,但还有更奇的。”

“爷爷,快说嘛!”小丫头来回摇晃着老人的手,撒娇道。

“当朝相国之女本说十几年前死于府中大火,不想先被江湖异人所救,后与湘君相识,湘君将她送回了相府后,两人结了连理,这是第二奇。楚国新皇很是欣赏湘君,同时得到了相国和楚帝两方之助的湘君定下了除非戏子自愿,否则任何人不得强迫他们行那娈童之事的规矩,让市井对戏子的评价为之一变,这是第三奇。”

“爷爷,爷爷,”小丫头拉扯着老者说,“那湘君现在在哪里?人家想去见见他嘛。爷爷你说等我长大了嫁给他好不好?”

老人连连苦笑,终拗不过孙女痴缠,说:“我想他现在大概在相府。”

相府。

湘君推门而入,他的湘夫人正躺在床上,面色红润,气息稳定,只是不醒。像之前已做过千百遍的一样,他将她的身子撑起,青丝散开,绾好梳罢重新扎好,再拿出小笔将她眉心朱砂描了描,最后又轻手轻脚将她放平躺好,掖了掖被子。确定一切妥当后,他踱步到了窗前。

春天的阳光晒着他的指尖,有种温热的感觉。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那日从咏凝口中涌出的鲜血还停留在指尖一样。

那一日,他只知抱着咏凝奋力狂奔,是惊鸿打晕了狂暴的他,劫来了御医。等他再醒来时,朱砂脸上阵红阵白,身子忽凉忽热,气若游丝又有一丝不绝。御医诊断说千千劫和朱砂两味毒药,任一种都霸道得足以取人性命,但现在两毒相遇,便以她的身体为战场斗了起来,反而勉强保住了咏凝一命,只是余毒什么时候清除,人什么时候醒来,却只能看天意了。

这七年来,他和相国各自动用自己力量,搜罗天材地宝,人参雪莲流水般地灌下,终于吊住了咏凝性命。

时光荏苒,春期又至。咏凝,一切又像你指下的《春晓吟》一样生机勃勃。陌上花开了,咏凝,你不想闻闻吗?燕子飞回来了,咏凝,你不想瞧瞧吗?云渡冤屈大白于天下了,咏凝,你不想看看吗?让我日日为你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痛不欲生就是你的报复对不对?那你为什么不醒来亲眼看看我痛苦的样子?

绝望想着的晏宵征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那声音轻得风吹即散,凄迷如梦,她说:“你……一直都在吗?”

尾声

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

悠悠岁月,千年呼啸而过。

唯有天地无恙,山河静好。

千年前的起伏跌宕已尽付史书,留传后人……

番外 惊鸿

在楚国知道暗殿存在的人绝不会少,但若问起暗殿的规模、历史、首领等细节,世间能回答得出来的人绝不超过五个。所以在天下人心中它仍然是神秘莫测的。

但惊鸿知道,暗殿是个人数不满一百的组织,分为幽、冥、影、噬四部。幽、冥两部主司暗杀,善于在黑暗中收割性命,铲除异己。

影部负责刺探情报,搜集消息,手中握着无数官员把柄、朝廷辛秘。她进过一次影部存放情报的入微阁,阁中四周秘本堆积如山,有薄有厚,有红有绿,看上去千奇百怪的。随手打开一个铁盒,抽出一本密折看,里面记载的是前朝工部侍郎偷纳了几个小妾,在外头有了几个私生子的破事儿,极尽揭人隐私之能,期间种种怕是比那侍郎自己知道的都详细。换了一本,里面写的无非是甲毒死了乙,丙杀死了丁,桩桩件件清清楚楚。

最后一部——噬部是暗殿的刑堂,内部成员有谁坏了规矩、砸了任务都是送到噬部处理的。

一把宝剑若深藏家中自然起不了震慑敌人的作用,若将它抽出剑鞘,锋芒毕露于世人面前,又不免给人看清摸透,寻出对付的方法。那要怎么使用这把宝剑才能最好地威慑宵小呢?答案是将剑收于鞘中,高悬在众人头顶上。

暗殿便是这样一把宝剑,世世代代隐于暗处,拱卫楚国皇权。它不显山不露水,却散发着强烈的存在感和压迫感,让满朝臣子战战兢兢、忌惮不已。

她本来只是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可怜孤儿,对于这些,她本不应该知道得这样详细,却因为长了一张玉雪可爱的脸,一身适宜练武的根骨被暗殿选中,带了回来。

刚来时他们八百多个孩子住在一个大大的院子里,只是院门总是锁着不开的。那时她才三岁多,和七个男孩,两个女孩住在一起。新来的孩子总是容易受欺负的,是睡她旁边床的哥哥护下了她,那以后她也就喜欢一摇一摆地跟在他后面了。

床雪白柔软,食物温暖可口,衣服干净整洁,冷了还可以爬到小哥哥的床上睡,每屋十个孩子还有一个老嬷嬷嘘寒问暖、细心照料着。孩子们整天疯跑瞎玩着,大一点的孩子在前面跑,小一些的孩子在后面追,笑声快乐得可以驱散一切阴霾。

她很快爱上这里,觉得自己和那些有父母的孩子没什么两样,都被爱着宠着。若说有什么不和谐的地方,大概就是四岁那年她有一次突发奇想问嬷嬷“为什么没有年龄更大一些的哥哥姐姐陪我们玩”,嬷嬷那突变的脸色和转身惶惶离开的背影。

她不想用山崩地裂、沧桑巨变来形容五岁那年发生的事情,她不过是绕了圈又回到了原地,她终于明白她一直都是街头那个没有人要的孤儿,幸福是假,温暖如梦,这世界上不会有人爱她,永远不会。

先是小哥哥不见了,突然不见了,哪儿也找不到,她甚至想跑到院子外面去找,却一次次被巨大冰冷的锁挡了回来。

她是冬天出生的,楚国的冬天是极冷的,五岁生日那天晚上她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突然一双冰冷、干枯的手捂住她的嘴,在她眼上蒙了黑布,把她拖出了被子,带到了一个小房子里。

她眼上蒙的黑布被粗暴扯下。冬夜,万里寒光映积雪。明月经雪地反照进入屋内,泛着惨白惨白的光芒,一人坐在高脚背靠椅上,脸色阴沉,一到伤疤从他右耳斜拉到左边嘴角,伤疤还隐隐带着血色。

“啊!”她惊呼,吓得眼眶中蓄满了眼泪,却不敢掉下一滴。只是她只着单衣就被拉出了被子,时间一久便冻得浑身瑟瑟发抖,一动眼眶中的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哗哗往下掉。

那个壮硕的男人站了起来,踱到了她面前,眼光森冷无情,比窗外月光还要凉上几分。他鄙夷地看了眼像小动物一样抖得缩成一团的她,“没用的东西!像你这样的丫头在这里是活不了多久的,嗯……”他看了看窗外遍地的枯枝败叶,说:“你就叫草吧。”话音一落,转身就走。

是的,她是没有名字的。被捡到时,襁褓里只有一把梳子,那梳子的形状是个完美的半圆,若有一对一定能拼成一个圆满的正圆,她的父母吝啬到连一个名字都不愿给予。

一开始她被带到了一间黑屋子,没日没夜在里面挥剑。挥起,刺下,挥起,刺下,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内容,不见天日,很少休息,稍稍偷懒便有鞭子抽下。

五岁生日就像一重不可逾越的山岳,分割了阴阳,之前洒满欢笑,之后浸透血泪,就像被人从仙境扔到了地狱,之前越快乐现在的痛苦就越难忍受,很多孩子倒下了,那些哭喊耍赖撒娇的孩子被拖了出去,她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但她没有倒下,每回都累得栽倒在地上,但不等人上来把她拖走,她就自己艰难爬了起来,继续一次次枯燥的练习,也说不清是什么支撑着她挺了过来,但心中总有个念头,不甘心就这么结束,想要去寻找些什么。

那段日子唯一值得高兴的事便是她又遇到了小哥哥,他们两人很巧地又分在了同一个房间,他有了个新的名字——烈,他的怀抱和以前一样温暖,他像以前一样为她挡下了其他孩子的恶意。

数不清多少次的刺、挑、撩、马步等基础练习后,他们被安排了各种任务:对比他们更小的孩子下手,去丛林里和猛虎搏斗,潜入某个戒备森严的庭院盗出任务物品。很多孩子一去就再没回来,有些孩子回来了却没有完成任务,他们被拖到了刑房,彻夜惨叫着,之后也不会再出现,渐渐每个人都明白了这里容不下哪怕一次的失败。

而她应该是个幸运的人吧,每次都会一身伤的回来,每次回来都会吐得一塌糊涂,但总能险而又险地完成任务。她想她秉性里早就继承了父母的凉薄和狠毒,不管一开始对那些格格欢笑的婴儿,那些活蹦乱跳的动物如何下不了手,但当明白这样做的后果是她的死亡后,她也能寒着脸挥下屠刀。

何况暗夜里总还有一个声音温柔响起,有个温暖怀抱可以依靠,有个胸膛可以让人靠着流泪,在那时,她不用想起为什么同屋的兰要在练剑的时候挥剑刺向自己的心脏,为什么每次有一批孩子任务失败后教官养的藏獒都能得到一顿大餐。如果没有烈,或许她早已撑不下去。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教官们又有了新花样。那天他们一群孩子被带到了一个大的广场,广场最显眼的便是正中心的一处擂台,擂台上方严严实实罩着个大铁笼子,相斗的两方进去后便无处可逃,端的是让人不死不休险恶布置,外面的人只能从铁杆的缝隙里窥视里面的情形。

一群孩子规规矩矩站着,无一人胆敢乱动惊呼,周身已隐隐有一股肃杀凛然之气。

这次的教官竟然是她五岁生日那晚见到的刀疤男人,看到她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之后高声说道:“这么久了你们都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了吗?你们是大楚皇室的工具,工具之间不需要也不能有感情。今天你们将和一个特别的人展开一场决斗,只有当其中一个人死了我们才会开铁笼子。赢的人可以加入暗殿,输的人……呵呵,下面是名单……”

对决的两个孩子或是室友,或是朋友,他们或是相互扶持地走到今天,或是一方对另一方有救命之恩,用教官的话说“亲手斩断羁绊的人会变强”,他薄薄的唇轻启吐出了接下来要决斗的两个人——“烈、草……”

那个沉重的铁笼又被悬在了空中,像一个张开的巨口,等下一批祭品进入就狠狠罩下,之前已经上演了太多次悲剧,鲜血流满了整个擂台,那个铁笼与地面接触的部分也浸透着鲜血,被拉高后,鲜血便从空中滴了下来。

“滴答……滴答……”声音单调压抑让人发狂。

她第一次觉得如此愤怒,这股怒火从灵魂深处燃烧起来,一路向上煎熬肺腑,她手按到了剑柄上,双目赤红地瞪视着教官,身体前倾就要冲上去。

突然!一只手按在了她握剑的手上,半拉着将她拖上了擂台。

几乎在他们进去的同时,铁笼罩了下来。鼻端呼吸的尽是血腥味,她和烈站在擂台两端,凝望着对方。

冰冷的声音在笼边响起:“动手!你们想死吗?”

她目光如冰片般刺了过去,轻蔑一笑,死?用死来威胁一个每天都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何其好笑!

“丫头,翅膀硬了啊,不动手,那你们两个一起死!”他话音一落,弓箭手便围了过来,箭尖直指他们。

这时,她看到烈对她张开了双臂,像以前他做过无数次的那样,等待她冲过去,跳入她的怀抱。

她笑了,撒欢儿跑了过去,突然!她的眼前炸起一团寒光,剑出鞘的尖锐声响像一条鞭子抽打在她的脊背上,恍惚看见一点寒光直直刺向她的心脏。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无数次挣扎求生磨砺出的本能驱使她更快地拔出自己的剑,狠狠刺了下去。

就像前面说的,她是个幸运的人,就这样也没有死,那天她和烈双双倒在擂台上,手中的刀几乎同时扎进对方身体。

烈的刀偏离了她的心脏,卡在了两块肋骨中间,连脏器都没怎么伤到,而她的刀几乎要了他的命。

从决斗结果上来看自然是她胜了,但教官念及烈每次都是任务完成得最优秀的那一个,还是留下了他一命。

只有一点有些奇怪,他们在伤养好后,被带到了刑堂,为自己的过失领罚。明明是她错信了人,上了大当,为什么烈受的刑却比她重得多?算了,不想了,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在这儿什么都是假的,只有一点是真的——暗殿是最黑暗处开出的恶之花,从它的根部开始便浸透着鲜血,以背叛为养料,这是一个只有恶人才能生存的地方。

渐渐地她出手比谁都重,下手比谁都狠,她再不迟疑,再不相信,从前那个哭泣的小女孩好像一下子变得冷漠和孤僻,周身也竖起了慑人的毒刺。

连当初预言她不会长命的教官也在久久注视她后感叹:“原以为是个不顶用的丫头片子,没想到是个扎手的刺猬。”

到她17岁那年,她已当上了幽部的统领,更隐隐成为了同批中最强的人。

皇上下了密旨,召集暗殿四部部长,她明白有大事要发生了。

四个人在大殿中安静地等待着,彼此间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吱”的一声,殿门打开了,大楚帝国最尊贵的人走了进来,令她惊讶的是圣上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人并没有像一般人一样低头恭敬跟着,他的身体始终站得笔直,眼睛直视前方。

皇上走到大殿中央,示意那少年上前,“这是朕的四儿子——晏宵征,朕已决意将暗殿交给他掌管,今后他就是你们的主子了。”说完,却又不多做停留,将那少年留在这儿,自顾自地走了。

她的目光如锥子般毒辣,将晏宵征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少年还是青涩年龄,身形还没完全抽高,比她都要矮上几分。他的脸色苍白,一看便知身体孱弱。手指修长,修长到有些纤细,看得出这是一双没有握过几次兵刃的手。

哈!她几乎笑出声来,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一个不识干戈的小鬼头也想当暗殿之主,他当这是过家家酒吗?他会被啃得骨头也不剩的。

而皇上的态度也颇值得玩味。暗殿是皇家的利器和耳目,重要性不言而喻,通常是皇上亲自掌管,极特殊的情况下才会交给心腹打理。

皇上愿将暗殿交给晏宵征明显表示了对他的器重。但,他却又将这样一个半大孩子独自扔在像狼一样凶恶的暗殿众人之中。

不论如何,先试探一下吧。

打定主意,她大步走到晏宵征面前,单膝跪下,“幽部统领——草,见过主上。”

三个身影也跪在了她身旁,“属下宏,司掌冥部,拜见主上。”

“属下烈,统领影部,见过主上。”

“属下严,主管噬部,拜见主上。”

他们交换了一个诡谲的目光,低垂的脸上无声冷笑着。

晏宵征俯身来扶他们,“何必多礼,我初来乍到,以后还有很多地方要仰仗各位。”

他们四人使起了千斤坠,晏宵征不但没能扶起,身体反而给带得摇摇欲坠,如此僵持着,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这时,她才缓缓起身,“主上,根据暗殿惯例,每次有新主接任,四部统领都须展示自己的压箱绝技,以示毫无保留、忠心不二之意,请主上观赏。”

她退下几步,站定,身着黑衣,人却素颜,“嘶——”因为拔剑速度太快,剑和剑鞘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就像那道雪亮奔流的庐山瀑布垂挂到了大殿中,殿内剑光纷飞,剑气纵横。

剑舞到酣处,她好像脚下滑了一下,身子前倾,手中的剑也就这么顺着飞了出去。

剑如流星,剑如雪练,剑锋直指正是晏宵征!

晏宵征鬓边几缕碎发游游荡荡飘落到地面,轻盈得不惊点尘,她的剑已经深深钉入了他身后的柱子,兀自颤动不休。

如此,三人一一上场。

宏擅长暗器毒物,一大把毒针在他手中静静闪着妖蓝的光泽,温顺得像依偎着情人的女子。他的手如穿花蝴蝶般灵巧地在暗器中穿梭着,漫天的暗器中倒有大半是向晏宵征射了过去。在离他面门不到一尺处,毒针相互碰撞着,神乎其神地改变了方向,贴着晏宵征的身子滑到了两边。

烈像暴风般卷过整个大殿,所过处柱子木屑纷飞,小几上盏碎茶倾,最后脱手的剑更是钉在了晏宵征靴子前侧。

严使的是鞭子,一条长鞭被他舞得密不透风,几回下来,晏宵征身旁的石板被抽打得块块碎裂,击飞的碎石划过他的衣服,撕开了好几道口子。

她挑衅地看向晏宵征,突然有点意外地挑起了眉毛。晏宵征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发髻散乱,衣衫破碎,看上去很是狼狈,但是就和进来时一样,他站得还是笔直的,不管面对的是剑、是鞭、是毒针,他都没有退后一步,这是一种不妥协的姿态,张扬着倔强和骄傲。

他的手紧紧握拳,似乎在极力克制着恐惧和颤抖,指尖扎入了手心,一道血线蜿蜒而下。

他依次看向了他们四人后,撇下了眼,左右打量了一下钉在他靴子前端的剑,突然伸出了受伤的手,使劲拔了下来。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四人,走向身后的柱子,他的鲜血沿着雪亮剑锋滴下,隐隐有种凄厉的感觉。

站定,晏宵征回过了头来,“武器不是脱手就是失了准头,原来这就是父皇赞为国家柱石的暗殿,真是见识到了。”

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他轻笑了一下,“一把武器如果生了锈会有怎样的下场?被丢弃,被废置……”

“如果……”他拉长了话音,缓缓举高了手中的剑对着刚才钉在柱子上的剑比了比,“如果这柄剑不但生了锈,还时刻想着割破主人的手的话,那么它……”

他奋起全身的力气,身子一瞬间拉成弓形,充满了张力,再重重劈下。

“啪——”两把千锤百炼的剑应声而断,晏宵征这才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还是笑着,高贵而优雅,即使刚刚手掌伤口崩裂,鲜血不断涌出,也不能摧折他的风华半分。他理也不理手上伤口,一步步向殿门走去。步伐坚定而沉稳,有种奇异的节奏。

她清晰地感觉到是这个少年在掌控着整个局面,她突然有种预感,15岁掌管暗殿这种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的事情,这个少年说不定可以办到。

他的确办到了。

晏宵征花了三年时间,得到了暗殿上下的认可和服从,壮大了暗殿在楚国的实力,并且成功把势力渗透到了周边各国!

一开始四部不是没有试过将他架空成一个徒有虚名的傀儡,但是因为四部统领各自不服,缺少一个可以统领全局的人物,他们单独的行动屡遭失败。

等到这种情况严重到一定程度,晏宵征站到了他们面前,以自己向皇上请辞为失败代价要求他们按他的指示行事。

他成功了,她觉得他没有什么理由不成功。那天他在提出他的计划后,便被四人轮番盘问,不管他们问到什么细节,或者假定出什么样的意外情况,他都答得从容自在、游刃有余。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计划实行过程中的意外往往会让原来的局面为之一变,而这个变数可能导致全盘皆输,但是晏宵征把这些都考虑过了,并预先想好了应对方法。如果这是一盘棋,他已算准三步之外的变化。

“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最后他这样问道。

四人无言以对,年龄最小的宏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想到这个计策的?”

“谋策如用兵,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说来不过一个‘势’字,没有什么稀奇的。”晏宵征淡淡回答。

他也不是没有失败过,开始时尽管他算无遗策,但行事时却心慈手软,怕伤了人家孩子,怕害了别人性命,如此几次,终于还是吃了大亏,虽然最后任务还是成功了,但在那次行动中暗殿却损失颇重。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渐渐变了。他的眸色变得沉沉,他开始习惯半垂下眼帘,遮掩眼中神色。他学会了用呼唤情人芳名的声音吐出决定别人生死的话。他再不会被一些不相干的事迟疑犹豫,他决定做到的事不择手段也一定要达成。

此后,因为他计策的完美,每回暗殿都能用最小的损失完成最艰巨的任务,对暗殿众人来说,晏宵征保住了他们性命令人敬重,他的多智近妖又令人畏惧。

晏宵征成了名副其实的暗殿之主,玉瓷般的脸庞,春风般的微笑,毒蛇般的心肠,他像黑暗深处开出的罂粟花,开得妖异,开得邪魅,让人明知前方是深渊,也甘心堕落。

夜幕低垂,她突然接到了一个消息,要马上通知晏宵征。

皇宫偏僻的一角,一个黑衣身影如鬼魅般飞速移动着。若是在皇宫其他地方她是不敢如此放肆的,但这儿不同,这儿荒草丛生,静得没有一丝人声,正是皇宫中最凄清的地方——冷宫,冷宫里,有人疯了,有人死了,但不论如何都不会引起人一丝注意,宫人们说冷宫每个地方都有鬼魂出没。

她知道晏宵征便是在这儿长大的,现在他和他的娘亲也住在这里。

夜深一点明月窥人,她无声无息走入了晏宵征房内。房内布置简单,最显眼的便是屋中大大的一张桌子,桌边搁着一盏冷茶,桌上摊着各种资料,近旁更有几张字迹密布的纸。

屋内只有一根蜡烛燃着,蜡烛快要燃尽了,发着熏黄古旧的光,微风一过,火光便细细地摇晃了起来。

她走到桌前,随意拿起了近旁的三张纸。一张纸上画着一幅图,是当今圣上的哥哥——熹王府第的布局图,一张纸上详细罗列着近来影部收集到的熹王的情报,另一张上则列出了暗殿行动的具体步骤。

她心中恍然,去年,楚国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起义,大军虽然很快镇压下了这次起义,却没能抓住起义的领袖。日前,暗殿接到密报说在熹王府第周围看到了那人踪影,怀疑熹王窝藏了那人。

看样子晏宵征便是在针对此事制定计划。

图上几个可能窝藏人的地方都被朱笔重重打了个圈,可行的潜入路线也被标识了出来,他第一次用的是黑笔,发现有不妥之处后又用绿笔在图上画出了一条更好的路线,她又在图上发现了蓝色、黄色线条,也不知晏宵征反复思量斟酌过多少次了。

另外两张纸上密布着细细的小字,每一条情报、每一个步骤后都跟着晏宵征一笔飞扬苍劲的隶书。

她眼前仿佛又浮现晏宵征在他们面前娓娓而谈、成竹在胸的样子,渐渐地在他们内心深处晏宵征似乎已经成为胜利的代名词,却很少去思索他到底煎熬了多少心血,穷尽了多少思量才做到了这些令人瞠目结舌的成绩。

他们在心中将晏宵征送上神坛的同时,也下意识认为他不需付出什么努力,更不会累。

她转过身去,凝视着床榻上那个已经睡去的男子。

蜡烛都没有吹灭,他大概是不小心睡着的吧。朦胧烛光洒在他的脸上,那张脸,卸下往日令人心悸的狂狷,退去了平时杀伐专断的霸气,意外的显得纯净和天真,只是他的眉头却是锁着的,似乎在梦里也不得安稳,他的身子稍稍侧了一侧。

突然,“啪”的一下重物落地声响起,受过严格训练的她自然不慌,一闪身便藏到了大衣柜后,只余一只眼睛向外小心窥视着。

晏宵征的头重重磕在床板上,醒了过来。

刚刚掉在地上的东西,圆圆的像一截木头,那是晏宵征的枕头,或者称它为醒枕更加恰当。枕上去后只要身子稍稍移动,醒枕便会滚出来,人的头磕在床上,自然就醒了过来。会用醒枕的人多半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人。

她运足目力,细细打量那个醒枕,醒枕上遍布着坑坑洼洼的痕迹,它每砸在地上一次,便会多添一处不平。这么多凹凸起伏,也不知道扰了它主人多少次好眠了。

她本来是不必要躲的,她一开始便是来找晏宵征报告消息的,但是,这一刻,她看着在床头盆子里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的晏宵征,突然再不想出来报告了。他才十八岁,他也并不强壮,可他的肩上却已担负了太多的东西,多到她不禁希望他不要起来,再躺下去好好睡一觉。

可晏宵征没有,他又坐到了桌前,拿起一份情报,细细看了起来,时而蹙眉,时而细思,左手食指有节奏地在桌上敲击着。

直到残烛爆出最后一个灯花,燃尽熄灭,晏宵征才猛然惊醒了过来,满室皆黑,唯有窗前铺着一地月色,晏宵征走到窗前,像孩子一样仰起头看着天上明净素寒的月亮,长长呼了一口气,嘴角露起了一个笑容。

他转身向屋外走去,她悄悄跟上。

屋外,夜色深邃,清辉如洗。晏宵征步上了一处小桥。

桥下是一处流水,冷宫地僻无人管,水上浮了一层枯枝败叶,当风一阵阵吹过,又把这些吹到了流水两旁,河流中间倒映着一轮孤月,泛起银白光芒。

晏宵征在桥上停了下来,半晌幽幽唱了起来:“地僻无钟鼓。残灯灭,夜长人倦难度。寒吹断梗,风翻暗雪,洒窗填户。宾鸿谩说传书,算过尽、千俦万侣。始信得、庾信愁多,江淹恨极须赋。”那个清瘦的身影转折错步,“凄凉病损文园,徽弦乍拂,音韵先苦。淮山夜月,金城暮草,梦魂飞去。秋霜半入清镜,叹带眼、都移旧处。更久长、不见文君,归时认否。”

冷宫凄寒,风吹满袖,一人伶仃独立,脚下是幽幽小桥,河流从其下流过,蒙着一层薄雾的河面上倒映着一个舞动的身影,头顶上一轮孤高而皎洁的明月高悬着,夜风吹来,晏宵征衣带纷飞,卓尔不群,此景此境,不似人间。

她愣住,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她不怕晏宵征发现她,但她委实不敢打破眼前景象。

那是一种直击人心的美,非关高贵、风华等东西,这种美涤荡去了一切杂质。她不去想为什么晏宵征身为皇子却像卑贱的戏子般唱起了戏文,因为看到眼前场景,便会觉得这就像是太阳东升一般自然,仿佛他本当如此,仿佛他的性灵属于这里。

但是……

“夜长人倦难度……”她朱唇轻启,却是不发出半分声音的默念。

原来他也知道倦啊,既然倦了,他为什么不好好休息?为什么要这样坚持?唱着秋霜,唱着暗雪,为什么又要在这个修罗殿里挣扎沉迷?

许久,许久,晏宵征才停了下来,撑着桥边扶杆喘息着。

远处遥遥传来更声,树上栖着的寒鸦被惊起,扑簌着翅膀飞上了天空。

晏宵征走回了屋内,随手拿起桌边那一盏残茶就要喝下。

她瞳孔猛然一缩,脸色狂变,不对!这茶的位置不对!这茶现在摆放的位置明显比刚才左偏了几分!

身体动得比脑子更快,她情急之下一把扑出,身体重重撞在桌子角上,却也成功将晏宵征手中的茶盏打飞出去。

被茶泼过的地面渐渐变了颜色。

晏宵征低垂的手微微颤抖着,眼睛盯着破碎的茶盏,眼色冰寒。

他在屋内走动了一番,又把窗子关上,确定没有人能窥视屋内情景后,才开口:“草,这回真是多亏你了。”

若是今天她没有来,若是今天晏宵征饮下了那碗茶……她的心早已练得波澜不惊,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事情光是想想她就觉得心悸,“主上,有人想杀你,这是他们第几次行动了?”

他笑着摇摇头,“记不清了,有很多次了吧,只是我一直防着他们,他们多少顾忌我皇子身份,不敢明目张胆派刺客来杀我。所以,这么多次都被我逃了过来,不想今天精神有点恍惚,竟然差点着了他们的道。”

他脸上神色明明疲惫困乏,却还是强打起精神,装成没事儿人一样说着这样的话。她只觉一股怒气袭上心头,冲口说道:“被人多次下手,也不知道调几个人过来保护自己,这样的人死了也是白死。”

晏宵征脸上有一瞬间的错愕,然后失笑道:“没事的,他们的手段也就这么多了,要是这些小手段我都应付不了,我还配做暗殿之主吗?”

“今天要是没有我,你不就死了吗?还敢说大话,明天开始我贴身保护你。”

“我说不用了,我应付得来。”晏宵征沉声道。

她不管不顾,“要是哪天别人听说暗殿之主被人随随便便给毒死了,我们这些暗殿中人还不被人笑话死,你丢得起这个人,我还丢不起呢。”

晏宵征一时无语,眼神凛冽看着她。她迎上他的目光,不服输地瞪视。突然晏宵征低低“咦”了一声。

他目光惊奇看着她脖子上挂着的小梳子,那是一个半圆形的梳子,虽不常见,但也没有珍稀到让晏宵征发出轻呼,他惊奇的是像她这样刀锋上游走,性格坚硬的女人竟然会佩戴着一把梳子。

他赞叹一句:“很漂亮的梳子。”

她目光复杂看着那把梳子,突然说:“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唯一东西,当年他们将我丢弃在街头时,连名字也没有留一个,襁褓里就只有这把梳子。”

晏宵征目光变得温和,“可以给我看一看吗?”

梳子上穿了个洞,一根链子贯穿其中,她从脖子上摘下链子,默默递了过去。

晏宵征低声问:“你恨你父母吗?”

她低下头,不知是对着晏宵征还是对着自己的深心说:“对,我恨他们。他们如果不爱我,为什么要生下我?如果爱我,为什么要丢下我?”

晏宵征沉默了下来,走到书柜前,挑出一本《本事诗》,递给她,“这本书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南朝陈国的乐昌公主和丈夫徐备言两心相知,情义深厚。因为恐惧国破后两人不能相保,他们便把一枚铜镜一劈两半,各执其半,约定他年正月十五卖破镜于都市,希冀能够相见。”

暗夜里他的声音如浮光一样流淌着,她静静听着。

“后来陈国被灭,乐昌公主被隋朝杨素收作小妾。徐备苦寻不到妻子,只好在正月十五那天依言至京,见有一个老者卖半镜,他掏出自己的那半面,果然两镜相和,圆满如天上一轮圆月。徐备从老者处知道妻子处境后泣不成声,悲伤赋诗云‘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公主悲戚不已,连日不食,杨素得知此事,便将公主还给徐备,两人劫后重逢,偕归江南终老,也留下了一段‘破镜重圆’的佳话。”说到这儿晏宵征停下了,静静看着她。

“为什么给我说这个?”

“破镜是为了重逢,那么这个半圆形的梳子是否也蕴含着这种意思呢?我想这个世界上某个地方一定存在着另外一半梳子吧,你父母想必也曾经殷切期待两把梳子能重逢,他们应该就像乐昌和徐备一样深爱彼此吧。既然如此……”他顿了顿,“你双亲又怎么会不爱身为他们爱情结晶的你呢?又怎么会丢下你呢?定然是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你跟在他们身边会性命不保,他们才会把你放在路上的吧。”

她抬头看着她,目光迷茫,“那名字呢?为什么他们连一个名字都不给我取?”

“或许是他们没来得及,或许是捡到你的人大意,漏看了写你名字的纸条。草,你不喜欢这个名字?是了,我娘说女孩子都是金尊玉贵的,哪里能叫这样的名字?以前是我大意了,我给你想个名字可好?”

她捧着那本书,贪婪看着书中记载,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以‘惊鸿’为名如何?”

那夜之后,她名惊鸿,她成了晏宵征的贴身护卫,她在心中发誓她必尽她所有,护得这个男人周全。

转眼晏宵征执掌暗殿已经七年了,在留下一连串耀眼成绩的同时,更是拥有了一呼百应的强大威望。

前一阵子,成功扳倒晴国铁壁——云渡一事,更将他的威望推到了顶点。暗殿的确血腥阴暗,但越是如此,这里面的规则越是简单——强者为尊,晏宵征凭自己的实力得到了众人的敬重。

“这是怎么回事?”晏宵征指着人头攒动的地方,问身边小厮。

“回王爷,这里是隔云楼,楼内的朱砂姑娘每月初五,都会有一次献艺,不论贫贱都可以来听,奴才猜这么多人聚集在这里便是为了此事。”

“哦……有意思,来,随爷进去看看。”说完,晏宵征便大摇大摆向楼内走去,一众小厮也立马会意,开始推嚷呵斥前面挡路的人。

隐在暗处保护晏宵征的惊鸿看到这一幕,嘴角不由勾起。明明是个霸气邪肆人物却偏偏喜欢装成一副没大脑的蠢货样子,还装得真像那么一副样子,这偌大的邺城也不知有多少人被他骗了过去。

只是……惊鸿的眼神转沉,她曾经问过一次晏宵征为什么要费心思去伪装,他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不过是希望脱身后能走得顺利一点。”他一开始便是不愿意接手暗殿的吧,他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他的母亲——那个美丽清冷的女子。自从她母亲过世后,唯一将他羁绊在这个泥沼中的理由便消失了。

惊鸿还记得在他母亲灵堂上晏宵征的样子。他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眼中光彩全无,呆呆木木的,旁人大声斥责他的冷血无情,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但看到这一幕,惊鸿却只是心疼,他的身子形销骨立,脸色灰败,空洞的眼睛似乎哭也哭不出来了,这些人难道就看不出他的悲伤吗?

这以后晏宵征便开始一点点伪装自己,以图以后脱身,富贵名利两手皆放,云游四海无所牵挂才是这男人想要的生活。与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他都在想着分别,多残忍的人啊……

晏宵征已经在一众大呼小叫的小厮拥卫下走了进去,惊鸿沉默跟上。

楼内花灯高高挂起,照得一片灯火辉煌,众人目光的焦点是个女子,身着一袭白衣,容色只是清秀,却有股端庄素淡的冷意,看上去与这青楼氛围颇有点格格不入。

那女子起指,清音乍起,晏宵征眼中一抹精光掠过。

惊鸿不懂琴,但那琴音似有魔力一般将人的心神带入千山负雪的胜境。曲终,惊鸿看到,晏宵征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个女子,他的眼眸似乎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着、跳跃着。

接下来,惊鸿看着晏宵征耍宝,看着事态的发展,但当晏宵征说“一百两黄金”时,惊鸿还是止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晏宵征自己或许没有发现,他此时说话的口吻与他作为暗殿之主向他们部署计划时别无二致,一样势在必得,一样危险强势。

晏宵征低声说道:“惊鸿,你等下不必跟着我了。”

那夜,晏宵征不到二更就回来了,惊鸿松了口气,看来只是她的错觉,晏宵征对那个名叫朱砂的清倌只不过一时好奇,片刻后就失了兴致。

“回来了,怎么不多待待,这就玩够了?”斜倚在门框上的惊鸿凉凉讽刺道。

晏宵征径直走到桌旁,将箫从袖中拿出,凝视片刻后,轻轻放在了桌上。

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说:“不,不是玩。”

惊鸿注意到晏宵征此时的眼神很特别,若说以前他的眼神是深广莫测的大海,那么他现在的眼神便像是潺潺的小溪,清灵而满足。

“惊鸿,帮我准备吧。三天后,我想请人来看我唱戏。”

惊鸿一惊,心不断下沉……

台上的人一出戏接着一处戏地唱着,唱着什么呢?唱着落魄,唱着隐忍,还是唱着千年不变的痴情伤?

惊鸿看着台上专注唱戏的晏宵征,止不住想着,他就像一团火焰一般,燃烧着灵魂深处的光亮,他站在戏台上时,轻易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这或许是因为他将自己最真挚的情感灌注其中了吧。这样的男人不会被任何女人捕获,除非他自己愿意停泊。

而今天晏宵征的戏只为一个人而唱吧。惊鸿看向了不远处的白衣女子,一张清水脸蛋,一点殷红朱砂。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个女子,惊鸿心里便是一跳,好像这个女子会带来不幸和灾厄一样。她不明白,为什么晏宵征会对这个清倌,如此珍而重之,这个风尘女子身上到底有什么吸引着晏宵征?

第一出戏是晏宵征曾经的挣扎,第二处是他现在的沉沦,第三出戏是……凤求凰?看到这儿,惊鸿蓦然睁大了眼睛。

她悚然看着戏台上对着珠帘款款唱着“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的晏宵征,脑中浮现四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晚晏宵征独立桥上唱着“更久长、不见文君,归时认否”,他似乎很喜欢这句词,反复唱了几遍,声音魔魅地在夜色中消融。

现在,他找到了他的文君?

那她呢?她算什么?

为什么他的文君不能是她?

想到这里,惊鸿身体一颤,震惊之色爬满她的眼睛。她怎么会这么想?她为什么会这么想?难道……她爱上了晏宵征吗?

一瞬间的了悟,她突然平静了下来,一切本当如此,不是吗?是他让她明白了自己的出生不是错误,不是罪孽,而是被期待和祝福的;是他给了她取了新的名字;是他让习惯了黑暗血腥的她愿意抬头看看阳光。

为什么他爱上的人不能是她?

“惊鸿,叫下人备船吧。”

惊鸿有些惊讶地看着晏宵征,她知道晏宵征年幼时曾经被人推下了冰冷的河水差点断送了性命,从那以后他便不太喜欢靠近水,今天突然要她去备船,却是为了什么?

“今天是四月最后一天。”注意到惊鸿的眼神,晏宵征补充道。

惊鸿恍然大悟,四月最后一天是妓家折花求诗的日子,又是因为那个女子,为什么每回都是因为她?

这一天的邺城人潮拥挤,这样的情况下晏宵征和朱砂两个人仍能遇上,不能不说是种缘分,似乎两个人之间有根看不见的丝线牵连着。看着船头并立的身影,惊鸿想着,突然又被自己的想法惊到。

日已西斜,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末端重叠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突然,船边暴起了冲天的水花,几个刺客挥舞着刀跳到了船上。

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戏码了,在惊鸿陪在晏宵征身边的这几年已经上演过很多次了。

惊鸿像箭一般射了出去,挡在了晏宵征面前。

她不是没有看见从船尾登上来的刺客,不是没有看到那个名叫朱砂的傻女人为了救她的侍女扑了上去,如果这都注意不到,那她早死过很多回了,但她不愿去救,她只对晏宵征一个人的安全负责,其他人怎么样都好,和她没有关系。

但,晏宵征却为了那个女人冲到了敌人刀口之下……

她奋不顾身保护着的男人,如今为了另一个人奋不顾身……

她惨笑。

“啪——”惊鸿手中的纸掉到了地上。

四部统领平级,谁也没有命令谁的权利,这回惊鸿找到影部统领烈希望他能彻查朱砂此人,烈沉默半晌,竟然应了下来。

这张纸上记载的便是烈深入敌国——晴国查到的情报,为此他还受了不轻的伤。

许久,惊鸿还保持着开始的姿势,只是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影部判定朱砂有八成以上可能是晴国相国之女、定远将军云渡之妻——练咏凝,她来楚国应该就是为了替云渡复仇。

惊鸿缓缓闭上了眼睛,她已经看到了晏宵征爱情的结局,这一段错缘通向的是比窗外夜色更加幽深的黑暗。这个女人只会给晏宵征带来毁灭。

而她,绝不容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藏身在窗外一棵大树浓密树阴里的惊鸿冷眼看着屋内的朱砂。

自从上次游船朱砂受伤后,她就被晏宵征派来暗中保护朱砂了。

观察这个女人越久她越觉得朱砂和晏宵征在某些方面很像,一样疯,一样隐忍,一样不管不顾。比如此时,太子派人来请朱砂,这女人明知来者不善,还能审时度势,暗中着侍女求救。

只要半路截住那个侍女,让晏宵征得不到消息,不出几天,朱砂就会性命不保。知道了朱砂身份后晏宵征还是不知悔改,那么让太子动手杀了那个煞星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如果这个女人死了,那么晏宵征的眼睛会不会看向她?他的心能不能空出一块给她?

惊鸿看着朱砂被太子府的人带着走远的背影,脑中突兀闪过船上晏宵征为了她迎向刀锋的那一幕。他为她神伤,他为她涉险,他为她求琴,如果朱砂死了,晏宵征会怎么做?

惊鸿突然有点不敢想下去了。

进亦难,退亦难,留又留不得,杀又不敢杀,左右为难,怎么都错,人偏要到这时才会明白,爱一个人,本就是百劫难返、不可救药的事。

烛是红烛,字是喜字。

明天晏宵征便要和朱砂成亲了。

惊鸿静静待在房梁上,看着床上熟睡的男子。

月色入户,给晏宵征脸上打上一层珠玉般的光泽,惊鸿所在的角落却还是一片漆黑。惊鸿蓦然想起,他们似乎一直是这样,明明离得那么近,却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呵呵……至少此刻她还能将他映入自己瞳孔深处,明天他就要娶别的女人了,到时想这么看着他,怕是都不能了。

“啊……”突然,晏宵征轻轻呻吟了一声,手猛地覆上了额头,脸上点点冷汗。他在床上坐起了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怎么了?”惊鸿问道。

晏宵征抬头,看到梁上的惊鸿后,也不吃惊。他沉默片刻,低声说道:“没什么,我做了个噩梦。”

“主上执掌暗殿已经七年了,什么惨况没有见过,还会有噩梦能吓到你?”

“有的,我梦到朱砂她发现了我的身份……真是个噩梦啊,不过人说梦和现实是反的,这样的话我做这样的梦也未尝不是好事。”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着,竟然还带着点满足的意味。

惊鸿双手护上了胸口,为什么明明没有箭射中她,她却觉得心口剧痛难当呢?

惊鸿看着那个只知道抱着怀中爱人,嘶吼狂奔的男人,心头一片冰霜。

很久以前,她在一本老旧的佛经里看过这样一句话——“情生智隔”,那时的她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却情愿自己没有明白。

眼前这个男人连中毒之人不可妄动,否则会加速血液循环,令其死得更快都忘了,只知道发力狂奔。他满面绝望,衣衫散乱,已经完全不知所措。

他为她取名“惊鸿”的那个夜晚大概就是她沦陷的开始,事后惊鸿无数次回想过那天的情景,她想晏宵征这么做未必是出于真心来安慰她,大半可能就是趁她最脆弱的时候拉拢她,感动她。

在差点被毒死的情况下,他也还是从容冷静,谈笑间看透人心,智珠在握,言语间机锋暗藏,已是挖好了圈套,只等她甘心跳入。冠玉般的面容,毒蛇般的心肠,他本是这样一个男人。

而现在的这个男人和那个暗殿之主可是同一个人?说出去怕是都没人相信。

惊鸿跃下,挥掌劈在了晏宵征的后颈上,她接住晏宵征倒下的身子,平放在了地上。

惊鸿将手指横在朱砂鼻息,她还有一息尚存,惊鸿一提轻功,飞速前进,她要去找太医。

母妃卑微,身体羸弱,处境艰难,遭逢错缘,晏宵征从不是个被苍天眷顾的人。

但是,这一次,惊鸿在心中祈祷,茫茫苍天,请你厚待他。

请你一定要留朱砂一命。

一个孩子趴在门边看着房内的人。

那孩子生得极好,眉清目秀的,眼睛黑亮黑亮,衬得脸白白嫩嫩,玉雪可爱。

屋内坐着的人就有些奇怪了。那人是个戏子,刚下了戏,却不去卸妆,顶着一脸妆容在房中独坐着。

他的面前放着一张古朴雅致的琴,孩子眼神尖利,一眼便看到那琴的下方刻着一个小小的“恕”字。那戏子一直望着琴,双手虚浮在琴上,却又不弹。

那孩子歪着脑袋看了半晌,觉得没有意思,张口便想叫人:“师……”

一只洁白的手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孩子惊恐回头,待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黑衣女人后,安静了下来。

黑衣女人另一只手做了一个“嘘”的姿势,孩子乖乖点了点头后,女人才放下了捂住孩子口的手,悄无声息地牵着孩子的手离开了。

“虎子,以后你师父一个人在房中对着那张琴的时候一定不要去打扰他,记住了吗?”

“记住了,惊鸿姐姐。可是师父为什么一直看着那张琴又不去弹啊?”这孩子是朱砂班班主——湘君从人市上买回来的,随湘君学戏已经有一年了。

惊鸿板着脸,“虎子,昨天你摆的架势不对,你师父罚你抄一百遍的诗词还没抄吧。”

“啊!”孩子哀嚎一声,窜到桌前,端端正正开始抄了起来。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虎子一遍遍抄着。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惊鸿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翻腾的云海,朱弦已为佳人绝,至今已有两年了吧。

晴国男女之防甚严,平时年轻女孩不允许外出,独有一天例外——上元佳节。

正值上元佳节,各色小吃都摆了出来,花市灯如昼,人面赛桃花,少女们在灯火下载歌载舞,天上不时有璀璨烟花绽放,端的是热闹非凡。

然而屋内却布置清减,唯有一盏灯,一杯酒,一张桌,一个人。

灯花之下,湘君越发显得清瘦,他手持着笔,在册子上疾书着。

细看之下那册子的封面上正正写着“朱砂劫”三个大字,湘君正在写的这一章名叫“埋玉”,描写的正是朱砂服毒自杀这一段。

她说:“晏宵征,这世上事情,若都尽如你所料,也未免太过儿戏!”

她说:“至于……我们之间的……血海深仇,我自有所报,你……以后……自去领受吧……”

她说:“有生皆苦……有念皆妄……灭尽……无余,不受……后……有……”

她恨透了他,恨到杀了他都嫌便宜了他,一定要他活着承受痛苦的地步。这样的她怎么会愿意醒过来面对他呢?他大概生生世世都不愿与他相逢了吧。

“噗”的一声,他口中喷出大量鲜血,霎时染红了大半册子,他整个人向后倒去。

门外的惊鸿大惊失色,飞跑过来抱住了晏宵征。

她怀中的晏宵征面色苍白若死,他微微睁开眼,窗外一朵烟花,在他眼里,升起、盛开、烟灭。

他轻笑一声,这烟花就像她一样,自顾自地做尽了妍态浮光,散做漫天星辰而落,如此决绝、惨烈。以他的能力未必得不到这个江山,可现在纵使用整个江山也换她不回,留卿不住,终究是留卿不住!

未央天,寒月夜,晏宵征看着天上明明灭灭的烟火,听着远处原来的喧哗声,忽而忍不住失声痛哭……

这是惊鸿唯一一次听到晏宵征哭。

大小姐醒过来了!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相国府,下人们围成一团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管事远远含笑看着,也不上前呵斥。

惊鸿背着一个浅绿的包袱,最后一次回望了晏宵征住的屋子一眼,便轻盈跳上屋檐,远去了。

往昔情景,可堪回首?

不堪吗?似乎是的,七年又七年,她最好的年华都投入了这场毫无希望的独角戏中了。红颜弹指歇,人一生有几个十四年可堪等待,可堪蹉跎?她想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这样爱一个人了,即使那个人只能给她悲伤泪水她却依然深爱,这般无望,这般卑微。

但她深心里又有声音在说着不是,怎么会不堪回首?世间多薄幸男儿,她爱的这个人却心无旁骛地爱了一个人这么多年,即便伤心已是层层叠叠,前路不见光亮,却不知悔改!却寸心不变!

她走只是因为想通了,“想通了”,这三个字说来多么轻巧啊,但这后面却锁着多少辗转难言的心事?曾经寂寥枯坐,曾经夜深难眠,才换来了这一刻的福至心头。

晏宵征给琴取名“恕”,其实人有时能够宽恕别人,却常常放不过自己。现在她想放过她自己了。

她一直守望的男子而今也得到了自己的幸福,她陪伴着他走过了人生最艰难的日子,如此也算是善始善终了吧。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璧如今日生。现在的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什么叫海阔天空,把那良辰美景都看遍。

该是金戈铁马前,傲视天地间,才不负这一身技艺,平生所学吧。

而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

何苦纠缠不休,做尽那小女儿痴态!

惊鸿对着澄蓝天宇一笑,眉宇间英姿勃发,睥睨红尘。

她没有发现身后有一个矫健挺拔的身影远远跟上。

此时,晏宵征的案头多了一封书信,信封上写着:请辞。

落款正是:烈。

沧海之上,曾见惊鸿照影来。

《晴史·忠烈传》

云渡,定远将军也。其人神清骨秀,器彩昭澈。先解覆国之难,复阻虎狼之敌。实为勇猛多智,忠可鉴天之不世名将。惜为晴安帝所忌,诬其叛国,抄其府第。

《楚史·奇人传》

湘君,于楚成帝四十年创朱砂班,同年太子失踪,皇四子继位为楚文帝。其人龙章凤姿,芝兰玉树,被誉为“天下第一戏子”。又著有《朱砂劫》传世,此戏文辞清丽,妙趣横生,得“戏必言朱砂”之重。楚文帝评其人“戏睥红尘,情倾天下”,吾辈深以为然。其妻晴相国之女练咏凝为人亦奇,经历曲折,琴技独步天下,两人琴瑟相和,缱绻而行,所过之处人人惊呼为“神仙眷侣”。晚年,两人一同隐居,世人遍寻不得,或已归琼楼玉宇亦未可知……

-完-

后记

这个故事到此就结束了。

坦白说原来是想写个悲剧的。对我而言无可挽回有时也意味着不会改变,容颜啊,爱情啊,痴狂啊,都被定格封印了。

但是,写到一半,我就再也下不了手了,我爱上了笔下的角色,于是宁愿相信天心有情,总会留下一线生机。

虽说是狭间,但走过后总会有坦途,如果不管多艰难他们仍然愿意跋涉,那我为什么要中断他们呢?

最后想说:别哭,我最爱的人,因为人心有暖,暗夜有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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