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昨日欢娱今何在
“朱砂姑娘,小人乃是太子府管家,太子仰慕姑娘琴艺已久,想请姑娘到府一游,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朱砂看着说话男子及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心中疑惑,太子和宵征不是水火不容吗?明知她和晏宵征走得近又来请她干什么?想试探宵征?想利用她?怕是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啊,一片凉意从心头升起。
“公公,真不巧,朱砂昨儿不小心,跌伤了手腕,这琴是弹不了了。请太子殿下见谅,改日朱砂定登门谢罪。”
“姑娘说哪儿的话,太子殿下说了只要名动邺城的朱砂能移步府上,便是他的荣幸了。弹不弹琴都是无妨的。”这话虽说得柔软,但其中意思却是强硬,半分也不肯妥协,朱砂又扫了眼后面两个小厮,两人太阳穴处高高鼓起,显然是高手。先礼后兵,这架势……竟似容不得她说不了。
朱砂脑中飞速思索应对之法,却惊愕发现第一个出现在脑中的念头就是去找晏宵征求助,这个念头同那人一样霸道地盘踞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朱砂不着痕迹地向水佩使了个眼色,背在身后的手轻轻在空中划了个“靖”字,口中道:“那朱砂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靖王府。
“主上,属下失职,朱砂被太子请到了他府里。”惊鸿单膝跪地说。
晏宵征惊得站了起来,双拳紧握,脸色黑沉,“什么时候的事?”一字一字似从牙关里蹦出来。
“半个时辰前。”
晏宵征在房中踱步,由疾变缓,脸上神色慢慢缓和下来,他转头对惊鸿一笑,笑得眉峰上挑、放肆邪魅、狂纵挑衅,“看来我这个哥哥还是太闲了,上次刺杀后给他找的那些麻烦还不够他喝一壶的。很好,我最喜欢啃硬骨头。惊鸿!”他厉喝,“速召暗殿幽部和冥部全员,告诉他们在暗处截杀阴人算什么本事?有种给我把太子府护卫都解决了,把我的女人抢回来,过后我重重有赏!”
“主上,不可啊。你苦心伪装多年不就是为了远祸全身吗?这眼看您和皇上的七年之约就要到期,您马上就能全身而退了,这么一闹多年心血不是尽付东流吗?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处心积虑想找出您、杀掉您,她不值得您这么做啊!”
“我从朱砂上次受伤后就命你隐于暗处保护她,现在却出了这种事,你是故意让她被太子带走的,对吗?”
“是……”沉默了一会儿,惊鸿答道,“您自执掌了暗殿以来行事心狠手辣、杀伐专断、智计百出、赏罚分明,虽无武功在身,弟兄们却敬您重您,令无不从。但自从遇到这朱砂以来,我看着您为她把自己从百炼钢变成了绕指柔,为她低头,为她倾腰,为她迟疑,而她心里却誓杀暗星,这女人太危险了绝不能留!您既然下不了手,就让太子来。”
“朱砂不会有事,你太小看她了。只是你为什么不把消息瞒下?”
“因为……”惊鸿深深看了晏宵征一眼,“我不想你恨我……”
晏宵征别开眼,沉声道:“我的决定不会改变。至于你,不遵命令,事后去噬部刑堂领十鞭吧。”
“是。”惊鸿咬牙道。
半个时辰前的太子府。
管家并没有把朱砂带到大堂,而是直接将她带到了卧房。
朱砂心口冰凉,“这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管家打断:“请姑娘少安毋躁,小人这就去请太子殿下过来。”说完,就把她晾在房中,留下了那两个小厮守在门口。
如此做派哪里是待客?今天这一关如此不好过吗?
片刻,眼角看见一片黄色飘入房中,朱砂跪下叩头,道:“朱砂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一言不发,除了脚步声外再无动静,朱砂只能低伏着腰,额头抵着地面,视线范围内唯见一双鎏金靴从她身旁经过,停在前方不动了。
片刻后一只手指轻佻地勾起了她的脸,她终于看清了太子的模样。
他身着杏黄缎袍,头戴滚云冠,腰环玉带,穿得华贵,可惜人却衬不起这身衣服。因此一眼看去竟只对衣饰有印象,比之晏宵征自然而发的如寒月射江、凌照万物的高华之气相差何止万里。
太子的手用力捏住朱砂的脸,左右端详,口中啧啧有声,“容色一般嘛,说说晏宵征看上了你什么?呵呵,不过你们一个婊子一个戏子,倒真是天生一对啊,不然怎么说他是优伶贱人所出呢?果然只喜欢和烂猫贱狗混在一起!”
朱砂气得手都在发抖,这人用词狠毒,满是恶意,辱她还在其次,青楼里比这难听多了的话也不是没有。但不知为什么,她无法忍受有人侮辱晏宵征。
她一偏头甩开了太子的手,道:“请太子殿下自重。”
“原来是个烈性的,等会儿在床上想必也热情得很了。”
朱砂的心跌倒了谷底,太子这已经是完全撕破了脸面,他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他不准备放她回去了吗?
她站了起来,闭上眼睛,再猛地张开,眼中已尽复清明。她心中打定了主意,便坦坦荡荡、字字清晰地说:“太子殿下,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做。”
“哦?为什么?以为我怕了他晏宵征吗?我正想尝尝他女人的味道。”太子嗤笑。
“不!”朱砂大声否定,“我想说的是当朝文坛泰斗——玉溪先生盛赞朱砂琴艺,每月初五必来听朱砂弹琴。”
“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也只是代表士林风评罢了。另外扬威将军曾特来楼中听朱砂弹奏《满江红》,并约定三月之后再次登门,除他以外朱砂亦蒙多位将领厚爱。此外,朱砂性喜热闹,每月初五,无论贵贱都可来听琴,因此许多平民对朱砂颇有好感。”
太子脸色阴郁地狠狠盯着她。
朱砂径自不理,继续说:“朱砂本是身份下贱、渺若尘埃的人,但也知为人当遵循规矩恪守本分,卖艺不卖身是清倌的规矩,朱砂不敢有违。若太子一意孤行,只怕对您在士林、军方、民间清誉有损。您是要做皇上的人,想必不会做出为一妓而损自身的不智之举。”
“啪、啪、啪——”朱砂话音刚落,太子便鼓起掌来,“口吐珠玑、舌绕莲花,说得我简直想把你当九天仙女供起来了,哪敢动一根手指头?我可真是第一次见到有妓不谈****,专析利益。士林、军方、民间?你说得不错。但这一切的前提是父皇还属意我来登大宝之位。”
“你是说……”朱砂思索着太子话中深意,心头震惊。
突然眼前人影一花,已不见太子身影,接着身上几处穴道被点,被甩到了床上。
太子压在了朱砂身上,炽热急促的呼吸直喷她的脸庞。朱砂连话也说不得了,惊得手足绵软,心中却越发强硬起来。
“哈哈哈——”耳边的笑声尖厉如夜枭,太子的面容扭曲、神态癫狂,悲愤大吼,“你知道不知道那个老不死的竟然想传位给草包晏宵征,他立我为太子就是为了给他晏宵征挡灾去祸,让别人以我为靶子而护得他周全!”
他大力解开朱砂哑穴,充斥血丝的眼紧紧盯着她,“说!你快说!那个草包他哪一点比我强?”
朱砂冷漠看着他说:“他哪一点都比你强!”
“啪!”太子一巴掌打得朱砂的脸侧了过去,“肉烂嘴不烂的臭婊子。我非杀了晏宵征不可!对!杀了他!杀了他父皇就会知道我才是最适合当皇帝的哪一个!对!杀了他!”太子翻来覆去地念叨着,眼放奇光,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似入了魔一般。
局势至此奇坏,但奇异的是朱砂心里不再慌乱,只余一片怜悯。眼前此人被权利日夜煎熬折磨,他心中的兽跑了出来,再无约束,见人就噬,有太多的人和他一样了,因此越发显出云渡和晏宵征身处名利场却恪守本心的可贵。
太子踉跄着奔向房间一角,从一处暗格里取出一物,塞入朱砂口中,强迫她咽了下去后才解开了她穴道。他瘫倒在床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口中道:“你服的是天下三大奇毒之一的‘千千劫’,服后七天,筋骨寸断、哀号不止、做尽丑态而死。它能名列三大奇毒是因为虽有千劫但劫劫不同,每颗千千劫都只有它对应的唯一一颗解药。只要七天之内你取来晏宵征之命,不止解药我双手奉还,荣华富贵你但有所求我无不准,如何?婊子无情,这对你应该不是难事吧。但是你要敢将这件事说出去,我马上就毁了这唯一的解药。”
朱砂垂下眼帘,百感交集,千种滋味哽在她胸口翻滚不休。心中惊、悔、怒、恨、愧、急纷纷涌了上来。一直以来她都在孤独走一条路,她一直相信只要她抛去自尊,隐忍砥砺,把自己打熬得铜皮铁骨、铁石心肠就一定能到达终点。还天地一片澄澈明净,或许她还能留得残命去孝顺父母。但现在太子却告诉她前方不是路,是悬崖,你永远也到不了终点。
她已支离破碎,生死两难,而强权者随便一脚就可以踢破她所有希望,这世上可还有“公平”二字?或者连老天也在嘲笑她的冥顽不灵、痴愚懵眛?
“还有时间,我们可以先乐一乐。”太子正欲欺身而上,这时……
“殿下!”管家急急冲了进来,“靖王来了!”
“慌什么?他心上人在我手里他当然得来。”
“可是……可是……全府的侍卫都被人打晕了,靖王他是直闯进来的。”
“什么?怎么可能?快带我去,你们看好她!”太子怒吼。
“二哥,许久未见,不知是否别来无恙?”晏宵征微笑着对太子说。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人怎么说自己是晏宵征?这个一身高华之气,凛凛风华盖过满室琳琅珠玉、金器重宝的人是那个草包靖王?这天塌了吗?还是他眼花了?太子心中挫败郁闷,一口血几乎喷了出来。这天下还有狡猾过他晏宵征的吗?竟然……竟然骗了他这么多年!难怪他怎么杀也杀他不死,他到底隐藏得多深?这厮在他们笑话他粗鄙无文时心里还不定怎么嘲笑他们有眼无珠呢。
“二哥脸色可不太好,是不是身子有什么不爽利?”晏宵征貌似贴心地又问了一句。
太子强自镇定,硬邦邦地说:“五弟此来,所为何事?”
“二哥,兄弟们都知道我是伶人所出,即便明知不妥,却还是喜欢唱戏。我今天来就是想同二哥一起谈谈戏的。”
“戏?”太子心中惊怒,他想干什么?他想激怒我吗?还是来嘲笑我?为什么我看不透他出什么招?
“小弟最喜欢的戏是《牡丹亭》,这出戏好啊!即使恋人离世,爱入绝境,但只要心诚,也终能抢回一线生机,死而复生,再续前缘。”说着,他轻声唱了起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他声音微微沙哑,声调婉转,听起来深情缠绵、韵味悠长,惹人无尽叹惜。脚下碎步不停,唱完后正好绕了太子一圈。
“可是,有人不高兴了,非逼着我去唱那痛失爱侣的《长生殿》,二哥,你说我该怎么办?二哥,你知道我脾气不好,如果事情真成了那样,我必与那人不死不休!我必将断其筋、折其骨、挫其魂、裂其魄!”说完,晏宵征望向太子,目光如锥子般扎人,七年暗星生涯历练出的冷酷阴狠,累积下的戾气杀意尽皆放出。
太子听他阴刹刹说着的时候已是脸色惨白,此时更是受不住他的目光退了一步。
“你跑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疯话的吗?我府上的侍卫是怎么回事?”太子色厉内茬地说。
“二哥,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怎么还是不懂?你以前动我是不知分寸,现在动朱砂就是不知死活了。我放在心尖上生怕委屈了半分的人也是你能碰的?那些侍卫就是榜样。另外,二哥,最近你的那些门徒党羽也不太顺吧?以前的科场舞弊案又被翻了出来,礼部尚书停职待查,御史参户部尚书私挪国库银两,你的左膀右臂处境危险啊。二哥,还是那句话,你派人来杀我,我或许不会同你计较,但你不该动朱砂,明白吗?现在朱砂人在哪里?”
“晏宵征,你太放肆了!于国我是太子,是储君,于家我是你兄长,你没跪下来向我见礼也就罢了,我请个妓也是你管得了的吗?”晏宵征展现出的实力让太子心惊,风仪、手段、圣眷他都输了个一干二净,但越是这样他越不甘心,口中强撑着。
晏宵征不去看他,只低头把握你自己的手指,一只只细看,口中道:“二哥不会还想看我唱一出《唐雎出使》吧,其中有言‘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我身为皇子比这士强上不少,二哥,如果朱砂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全府陪葬。”说到这儿,他断喝:“快带我去见我的女人,否则后果你担不起!”
晏宵征看到朱砂时,她正坐在窗前的一张椅上,侧对着他。黄昏的霞光为她镀上了一层灿烂金边,她不喜不嗔,不哭不闹,只是静静坐着,显得隐忍慈悲,再加上眉间一点朱砂,她看起来像观音菩萨般宝相庄严,似已渡尽劫波,似已心无所碍,但晏宵征心里清楚她只是连自己也渡不了的苦海众生中的一个。
黄昏,又是黄昏……
似乎他们总是在黄昏时相会。他们之间是否也同这天宇一样,有一线光明不灭却又即将堕入黑夜呢?
晏宵征悄悄走到朱砂身后,张开双臂环住了她,并将头搁在她一侧肩上。
这是他才看见朱砂脸上的巴掌印,怒火一下飚发出来,心中惊痛不已。
朱砂安抚地拍了拍他,说:“没事,不疼的,我很好。”
晏宵征一分分敛好怒火,再在朱砂耳边开口时,声音已柔若春风:“隔云楼不安全是不能待了,朱砂,你来我府上住如何?”
朱砂在他怀里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再微侧过头,这样他们的脸颊就紧挨在了一起,暖意直直渗入心底。
她是飞累了的鸟,如今终于有一个地方可以休憩。瞬间朱砂心中再无恨怨,与其骂天咒地,不若惜取眼前。
“好。”朱砂答。
“朱砂,我已查明了云渡之事,到府后我再跟你细说。”
第一天——
“诬陷云渡是出于父皇的示意。父皇多年来的心愿便是能拓宽疆土,因此在云渡驻守边关的几年内,父皇发动了大小数十次的强攻,都未能成功,最后一次更是动用了三十万兵力,却在不到半年时间内被打败。父皇得出结论:不除云渡,难得寸土。”
晏宵征的话语与她记忆中的那次凯旋对应上了,世间之事,祸福相依,谁又能参得透?
“他将此事交给了暗殿去办,是暗星制定全盘计划并组织实施的。要除敌国将领最好的办法就是离间,背后捅来的刀子远比敌人的刀枪可怕。暗星指使云渡手下一员参将盗出有云渡笔迹的书信纸条再将这些交给了邺城第一仿照高手——刘籍,在刘籍伪造了一封云渡向楚国投诚的信后,暗星将信和圣旨交给了那名参将,命他密告云渡叛国并把信作为证据交上去,再在搜查的人到来之前将圣旨藏在帅帐附近。这个计划有很多漏洞,但暗星真正算的只有一点——晴安帝容不下云渡,即使明知会自毁长城也忍不住要先清了这卧榻之侧的猛虎。
“晴安帝八百里加急将云渡召回,云渡帐下众将不服,劝云渡不要回去,回去必定被杀,造反或许还能保住性命。云渡凭借自己威望压下了这些声音,理由是造反于国不忠,而且他造反的话皇上必定会杀尽他的亲眷,而他回去的话他们还有一线生机,结果半路上云渡就被人下毒毒死了。云渡此人是不世出的名将,可惜却不懂政治黑暗,终至身败名裂。”
当年的云翻雨覆,天崩地裂,都在这短短一席话中了。
朱砂泪落不止,她还是累着云渡了,她的存在竟被人用来逼着云渡迈入死地,她似乎看到了云渡的征途和末路。至死他也是款款深情,英豪大气……
“那暗星呢?暗星是谁?”朱砂屏住了呼吸,唯有揪出这个幕后黑手,大仇才算得报,天道循环,才不负公平二字。
“暗星死了,今年四月初五那天他就被人刺死了,他死后父皇清除了他的一切痕迹,因此他的身份是查不出来了……”
“死……了?四月初五,我们初遇那天?”心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突然断了,朱砂只觉自己悠悠荡荡飘在空中,心里空空落落的,说不清什么滋味了。平生大敌已死,但是他怎么可以不是死在自己手里?他怎么可以在没有尝过云渡的屈辱之苦、自己的焚心之痛前就死了?自顾自地设计毁了她一生,又自顾自地死了,如此任性!如此嚣张!他一死她所有的忍耐含辱不都成了一个笑话?平生大仇得报,平生大憾难销!
但……她还是感激苍天眷顾。用一个掏心挖肺对你好的人的性命换得自己平安,她虽痴愚,却也是做不出这等糊涂龃龉事。在她只有七天好活的时候,能得到暗星死讯,不得不说已是一种安慰。
晏宵征走后,朱砂叫来了水佩,要她将两封信交给父亲,其中一封详细记载了云渡之事前后隐情并附上了证据,另一封却是她的遗书。千千劫七天毒发,而赶回晴国却至少要半月。她不能肋生双翼,殷勤回家探看,只能用这种方式安慰父母。
她在信中拜托父亲在条件允许不会连累他们自身的情况下想法子把云渡冤情大白于天下。她不孝,非但不能侍奉于父母左右,死后亦累得他们伤心劳累。她一生所愧者,唯此二人。
皇宫。
“儿臣参见父皇。”晏宵征高声道。
“你来了,来人,赐座,你们都出去。”楚成帝吩咐道。
“七年前的今天,父皇将暗殿交到儿臣手中,并且约定如果儿臣能掌管把持好暗殿七年,就放儿臣自由,替儿臣造出假死之相,从此以后天涯海角尽皆去得,唱戏登台也尽皆由我。今天七年之约到期,儿臣幸不辱命,恳请父皇恪守承诺,偿儿臣平生夙愿。”
“在朕面前就别装了,用你本来的样子和朕说话。”
待晏宵征卸去伪装后,楚成帝却一言不发,只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晏宵征。
“父皇……”晏宵征道。
“征儿……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你娘了。”楚成帝叹息,“朕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像你现在一样英姿勃勃、顾盼生辉。那时台上台下那么多人,但朕好像只看得见她一个。”
“父皇,我母亲已死四年了,没道理人活着的时候不去善待,人死了却又来百般思念。”
楚成帝本已年迈,听了这话,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腰弯了下去,更显枯朽暮气。
“是啊……怪不得你娘都不肯入我梦中。我第一次见到你娘蔚迭的时候,她在演杜十娘,那么红的衣,那么艳的人,我从没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快过。我看着她,就觉得这自小看惯了的皇宫也是新的。我是真心欢喜她啊。但征儿你说,对朕她不迎不送、不喜不怒,她可有一分把朕放在心上?她到底有没有心?”
“我娘曾说她平生最爱竹,因为竹无心则不伤。”晏宵征冷冷说。
“那个女人!她果然没有心!一开始就错了吗?我竟为一个没有心的女人悬了半生的心。”
“呵呵——”晏宵征轻笑,笑容快意,“竹无心尚得活,但人无心安得生?我娘是真正的戏子,唱戏本就是以心动心,她若无心又怎能入得了你心?不过是唱尽了繁华后总会将自己的心管好一点。所遇非人,便将心锁着。对认定的人,就会掏心挖肺尚嫌不够。”
“朕是九五之尊,难道还不是她的良人吗?”楚成帝声音发颤。
“父皇,你纳了我娘宠幸了几次后发现她和你所想不符便将她弃置一旁,连她过生产的生死关时也未问过一句,更以‘优伶贱人’之言辱她。你待我圣眷愈隆,这后宫中一溜子肮脏手段、污水黑枪就越冲着我娘而来,这也是你故意的吧?在暗处看我娘小心应对、心力交瘁你很快意吧?一年后你终于看不过去了,将暗殿交给了我,我才有力量护得我娘周全,可是这时候她却病死了。父皇,你配我娘把心掏出来给你吗?”晏宵征面容平静,娓娓而谈,却让人觉得其下波涛汹涌。
他的话像锤子一样几乎将楚成帝锤入地下打成湮粉,楚成帝嘴巴几次开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你,我亲爱的父皇,”晏宵征的眼眯了起来,看着楚成帝被痛苦爬满的老脸,“是否想过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想驾驭暗殿要付出多大代价?暗殿专司监视、暗杀等阴暗勾当,是这世上一等一的污秽之所,一众牛鬼蛇神盘踞其中。他们如何会甘心听一个半大孩子的话?就因为他是皇子吗?笑话!”他说到这里眉峰紧紧蹙起,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为了我自己、我娘,我没有退路,我只能逼着自己变得比他们更黑更狠更毒才行,一开始常常害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于是我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戏,别人的鲜血和怨恨都不是真的,戏一散场一切就跟没有发生过一样。七年下来,我终于把自己炼成了心狠手黑、阴险毒辣的鬼魅中的大王、妖魔里的头领,但我也快认不出我自己了。父皇,我只问一句,你对得起我吗?”字字听来都是血,话中的那份讥诮更是坚硬如铁。
楚成帝再也坐不住,他本是威加海内的帝王,除了上天无人可以判他的错。但今天短短半个时辰内,他的儿子却审判了他半生的失败,他既不配为夫亦枉为人父。
但有几句话他今天一定要说清楚,“征儿,你是个通透精明的人,这些年我看得很清楚。但一遇到‘情’之一字就像被猪油糊住了心,看不清也分不明了。暗殿监察百官,这些年你手中攒下了多少官员的短处把柄,学会了多少机变应对的手段,如此庞大的一笔政治资本,你从没想过朕为什么要交给你吗?”
晏宵征愣住,一个从未想过的可能性浮上心头。
“再则,你向朕请旨说贵戚重臣流连烟花之地,败坏了朝廷纲纪、天朝体面,要朕肃清这股歪风。你用手段扳倒刑部尚书、太常卿,下药算死了羽林军副统领。你带暗殿闯入太子府,这桩桩件件哪件不包含私心?哪件不令朝廷风向为之一变?哪件做得不专断、蛮横、凶狠?你当朕死了不知道吗?可朕阻挠揭穿过你吗?”
连珠炮似的反问炸得晏宵征晕头转向,心中狂跳,他涩声说:“是因为对娘的愧疚吗?”
“你猜到了,但不信对不对?于国,你有能有魄有眼光,于私,朕希望是由蔚迭的儿子来接这江山,朕属意你来继承大宝。朕把暗殿交给你是让你有争权的资本。不阻你是为了让朝中看清圣心归属,切莫站错了队。唱戏什么的就当成你儿时的游戏吧。”到底是在权力之巅屹立了四十多年的帝王,纵已老迈,霸气犹存。
晏宵征仍是坐着,看上去水波不兴、点尘不起,只能从他紧握到苍白的手、起伏的胸膛窥见他内心的不平静。
良久,他起身跪地,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响头后,说:“七年之约到期,儿臣还是恳请父皇放儿臣自由。儿臣在幼时就对自己说‘我是个戏子,不是皇子’。戏对于儿臣而言并非游戏之物,并非发泄之途,并非庇护之所,它是儿臣的信仰!此生唯愿在戏台上驰骋性灵,如此才不负千载风流、平生意气。世上千般的人千般的路,求父皇成全……”说罢,又再拜了下去。
楚成帝气得抄起茶盏就要向他砸下去,却在看到晏宵征跪伏在地的身子后顿了一顿,手指抽搐着,猛地一甩手将茶盏砸到了脚边。他跌坐回去,颓然开口:“罢罢罢,朕最后也输给了蔚迭,朕从没有拗得过她,你还是走上了她的路。你们两个,一个不把朕的身份放在眼里,一个不把朕的位置放在眼里,实是这天下最可气可恨之人。”
“谢父皇成全。”晏宵征顺杆而爬。
“你准备带那个女人一起走?”楚成帝问。
“是,遇到她之前我都快要分不清什么是戏什么是现实了,遇着后才知道有她的地方就是现实。只须看着她便心中安定平静。‘有她时春自生,无她时心不宁’便是这种感觉吧,能得平生知音、心头所爱是我一生大幸。”晏宵征低声说着,声音柔如初流晨露,似伤神,似欣喜。
“即使那个女人与你有不共戴天的血仇,一旦知道你的身份必与你不死不休?”
晏宵征霎时抬头,目光如疾驰之闪电,“父皇怎么会知道?”
“呵呵……你是从朕手里接过暗殿的,这放风筝也会连着一条线吧。”
晏宵征默然无语,目光与楚成帝僵持着,片刻后他笃定地说:“不,她永远不会知道我身份。我既爱她,就会费尽心思骗她一辈子,殚精竭虑瞒她一辈子,骗得她日日欢喜无忧,日日幸福安康。”他再行了个礼,“父皇,儿臣六日后离开。本来有些话以儿臣的立场不该说,但苍生何辜。太子寡德少能不堪大用,四哥多年来韬光养晦,其能不彰,但儿臣观他行事卓有眼光复有法度,更兼心肠厚道。开疆拓土或有不足,稳守基业却是绰绰有余。儿臣言尽于此,望父皇多加保重。”说完向殿外走去。
耳边传来一声低语:“暗殿那群人你还是带着保护自己吧,朕不希望哪天突然听到你的死讯……”
晏宵征嘴角弯起,大步离去……
不同于隔云楼熏着浓香的锦被,靖王府的被子清爽轻薄,像是她以前在将军府盖的被子。朱砂安然入眠。
梦,又是梦。
梦里有山,有水,有永不复还的年华,有阴阳永隔的云渡……
这是一段被她刻意尘封的记忆,即使在无人的暗夜也不允许自己忆起。
“凝儿,我跟你说个事儿。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有时不由人意,如果有一天……”
咏凝听到这儿,急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怎么也不许他把那个字说出来。
云渡轻轻将她的手掰下,抱住了她,坚定地说下去:“我私下跟相国商量好了,如果有一天我有什么不测,你就会相府,相国会对外宣称你被江湖异人所救并未死在火中,明白吗?”
咏凝拼命摇着头,手捂住耳朵,只是她这一摇,眼中的泪就像抛珠一样簌簌下落。
云渡无奈,只能又将她的手拿下,紧紧握住,借着说:“我是个自私的男人,明知自己说不定哪一天就战死沙场了,却还是贪心地想和你在一起。人死一切入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一定不要再想着我这个无能又自私的男人了。”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一定要嫁给你的。”咏凝大声争辩。
云渡的手指轻轻描画摩挲着咏凝眼角,劝道:“你看你这儿有一道笑纹,凝儿,你天生就该是欢喜无忧的人,你值得任何一个人倾心相待。我死后,凝儿要是喜欢上谁就一定要嫁给他,让他好好照顾你,那样我在九泉下见了也会欢喜的。”
“你让我嫁别人,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怀里的咏凝哭花了一张脸,色厉内茬地吼道。
“怎么会?”云渡好笑地刮了刮她鼻子,伸手点上了她眉心朱砂,“以朱砂为契,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不过奈何桥,不喝孟婆汤,就在那儿等着你。我猜我若真等到了你,你一定是先冲过来在我怀里哭成一只花猫,再狠狠敲我脑袋吧。”
……
暗夜,朱砂睁开了眼,屋内沉水香绕,明月偷照。
她心中忽然无怨无恨,无悲无喜。她已渡过三毒苦海,遍尝人间三味,一切尽皆放下,心中只余喜乐安宁,中有莲花千朵,净土一方。一时得大自在、大清明,竟似入了定,通了禅。
的确,她长久等待的那个人已不在了,现在换成了他等她,她在人世等了他两年,他于碧落还了他两年。天有灵性,红尘中一点姻缘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