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封雪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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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封雪长歌(步薇)

第一章 狂歌无极

“阁主!”一声唤,如同古琴挑起的第一个音符,绵软悠长,意犹未止。

华云衣回眸,身后一个白衣若雪的少年,怀中抱着一柄光彩夺目的宝剑,正挑了眉静静地看着她,虽然他的声音带了一分慵懒,但神色之中满是肃静,尽管毕恭毕敬,可那上扬的唇角还是显露了他的内心的雀跃。

“小寒,你回来了!”声音中无喜无怒,华云衣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扭回了头,继续看着窗外的无边春色。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西子湖上潋滟的波光,以及烟波笼罩之下的雷峰塔。

“是!”低低应了一声,被唤作“小寒”的少年明显有了失望的神色,当然不甘心,继续上前一步,刚想说什么,只觉颈间一冷。

一柄剑正执在一只雪白的手中,那手光洁莹润,十指修长,淡蓝的经络游走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之下,令人有一瞬的失神,若不是掌心以及指腹的薄茧,任谁都想不到,这会是一只执剑的手。

但是,颈间宝剑的寒意渗入了肌肤,小寒一凛,不敢再多想什么,下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却变成了惊骇。因为阁主手中执着的那柄剑,赫然就是刚刚被自己抱在怀中的那一柄。

绝不可能有错,他曾经为了这柄剑浴血拼杀,逼得雪泽山庄全庄上下一百六十几口舍身成仁,直到最后一刻,老庄主还死死地握着这把剑不肯松手,待到他一剑下去洞穿了他的胸膛,猩红的血喷溅出来时,那种温热的气息他至今难以忘记。

可是现在,自己怀中抱着的,仅是一个剑鞘而已,而剑,却已经被阁主握在了手中。

无法形容这一刻的震惊,即便知道阁主武功高绝,深不可测,却没有想到,她能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便从自己的怀中取走宝剑并且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但是,眸中的慌乱却立即被压了下去,蓦地便被一种淡然如止水的光芒所覆盖。他缓缓低下头去,明镜一般的剑刃倒映着他的面容,眸中的笑意从容、优雅。

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华云衣叹气,“小寒,我不是要你做一个屠戮人命的杀手,我需要一个能在我的身旁帮助我的人。”收剑回鞘,她的眼波流转,心绪中,有什么开始慢慢地沉重起来。

“阁主,小寒错了!”单膝跪倒在她的面前,他突然间颤抖起来,双手用力却几乎无法握住那柄剑,似乎那剑柄上燃烧着火焰一般的灼热。

确实,这柄剑上的确有过这样令他无法忍受的温度,便是在他一剑刺入雪老庄主的胸膛的时候,喷溅的鲜血点点滴滴落在了他的手上,同时也浸染了这柄用上百条人命换来的剑——封雪之剑。

一把得到就可以傲立江湖的剑。也是他发誓要为阁主取来的剑,如今,剑就在他的手中,阁主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你起来!”华云衣背对着他,幽幽道,“小寒,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么?那个时候,你的眼神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明知阁主说话的时候不应该插嘴,但是,小寒忍不住,他真的很希望知道他在阁主的心中是怎样的印象,甚至现在都有些期待,声音中不可遏止地带了些颤抖。

“很漂亮的——”华云衣回转身来,唇角带着鲜见的笑意,她轻轻上前,抚摸着他的眼睛,柔声道,“很漂亮的一双眼睛。”

小寒感觉到了她手指的温度,不禁一颤,下意识地便闭上了眼睛,耳中只听见她的声音低沉而带着魅惑。

“真的很漂亮呢,仿佛雪域高原的晴空,纯洁得不染一丝尘埃。”

小寒一怔,满心的热血渐渐冷了下去,唇紧紧地抿起。

采薇阁议事正厅,阁主高坐主位,一众长老护法都无法与她比肩。

一殿衣冠如雪,华云衣看了,只觉头疼。她独好紫色,却一向都着男装。在整座大厅之中,一袭淡紫轻衫在一片雪白中分外惹眼。

静默了许久,她不知如何启口,因为她不忍心看那双眼睛,那双她曾经称赞为“仿佛雪域高原的晴空,纯洁的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睛。现在,那双眼睛的主人正身负荆条,跪在自己的面前。

右手边,放着的便是那柄剑——封雪之剑。明萧寒带回了这柄剑,但是,他却要受责罚。

剑——是假的。

对于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而言,他或许还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被敌人蒙骗。可是,这似乎并不能作为免于惩罚的理由。

半晌,首席长老风长老站起来缓缓道:“此次明副阁主所做确实有欠考虑,为了封雪剑便将雪泽山庄灭门,于我们采薇阁的声誉大损!更何况,副阁主带回的封雪剑还是一柄假剑!”

“假剑?”他的这一言方出,四座哗然,但都碍于阁主的威势不敢大声喧哗,只是口中各自嘀咕几句,脸上都满是震惊。

明萧寒却露出了无奈的表情,他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会对他产生怎样的后果。

剑是假的,方才单独去面见阁主的时候便知道了,他现在心中很难过。

并不是为死在他手中的一百多条人命而难过,也不是为他即将要面对的惩罚而难过,他只是为他没有拿到那柄真的封雪剑而难过——如果他拿到了,那么,阁主应该会很开心的吧。所以他当初才会那样不计后果地将剑夺了过来,他希望看到阁主开心,只要她开心,他其实什么都愿意做的。

华云衣抬了抬手,顿时,大厅都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凝住在她的脸上,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明萧寒。

“此番小寒带回的封雪剑的确是假的,而且本阁还得到了消息,为了遏制采薇阁的声威,北疆墨家,江南金城派和四川唐门已经联手,我阁想要北上或者南下都要腹背受敌,小寒打草惊蛇难辞其咎,诸位想怎么处置?”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威严,令人不得不臣服。那只雪白的手轻轻拿起了那柄剑,“啪”的一声掷在地上,声音极响,震慑了在座所有人的心。

“依属下所看,明萧寒年纪尚轻,江湖阅历也极浅,根本不能胜任副阁主一职,此次又犯下大过,理当革除他此位!”风长老觊觎副阁主之位已久,此番已是迫不及待地提议,众人虽然心中认同,却都不敢附和。

谁都知道,一个仅仅十五岁便能位尊采薇阁副阁主之位的少年,他靠的并不是立下了多大的功劳,事实上大家都清楚,给了他今时今日的地位的人,正是阁主。

当初无人能服,采薇阁自老阁主创立以来,一向赏罚分明,可阁主却居然立了个身份不明来历不清的少年担当阁中第二大位,怎能令在阁中都是劳苦功高的诸位长老和护法心服口服。

可是新继位的阁主华云衣是老阁主独生的女儿,不但继承了她父亲的雄才伟略,甚至还多了三分雷厉风行。采薇阁在华云衣的统领下由衰败一路走向了辉煌,甚至今年来都有问鼎江湖的气势。于是,阁主的话便在这采薇阁中形同圣令,无人质疑。

今天,居然有机会可以扳倒明萧寒,相信风长老一定不会放过。

华云衣听到了风长老的提议之后居然没有反应,而明萧寒居然也没有任何动静,后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等候的是阁主的处罚,而并非其他人。

换言之,只要是阁主的处罚,他都不会反抗。

静默了许久,风长老的一颗心愈来愈忐忑,他知道阁主的手段,更清楚,一旦动了她的人,会怎么样。

冷汗已经沁上了额头,但是他不敢去擦,同样的,汗透重衣,他依旧不敢动一动。

同样惴惴不安的,是在场的其他人,他们都曾跟随华云衣浴血奋战,所以他们都清楚,这个冷血的阁主心中,其实装载着多少压抑的情感,她对她在乎的人,一向都爱护有加,而明萧寒,至少在阁中众人心中,被认定了是自从先风副阁主去世之后她唯一在乎过的人。

“好吧!就依风长老所言,本阁宣布——从今日起,明萧寒不再是采薇阁的副阁主。”华云衣的声音冷冷的,不带一丝温度。

风长老舒了一口气,终于将头上的冷汗轻轻拭去,不料,这时华云衣又说了一句:“从今而后,采薇阁不再设副阁主一职!所当阁务,由鹤伴堂接管。”

犹如当头棒喝,满座的长老和护法悚然变色,他们无法立即明白阁主的这一句话,正如他们无法相信她真的会说出来一般。

“阁主!”

“阁主?”

几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彼此。

华云衣抬头抚上了额头,神色已经有些疲惫。

“阁主累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明萧寒从地上站起来,跪了太久,膝盖有些酸痛,他声音清朗道,“我扶阁主回去休息!”

没有人出来反对,即便明萧寒不再是副阁主,他的威严犹在。

夜已经很深了,华云衣从梦中醒来,感觉脸上有淡淡的湿润,沉默了片刻,她起身披了一件外袍便向外走去。

阁主所居的凝云小筑一直都很冷清,因为无人敢于打扰。就连那些守卫都是隐匿极深,不到关键时刻不会出现。

月已经接近了圆了,她掐指计算了一下,知道今天是十三,再过两天,便又是十五。

又到十五了么?华云衣失神地盯着那一轮月影,寒露湿重,将她单薄的衣衫一层层浸湿。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听得出并没有刻意隐瞒,华云衣一直绷紧的脸颊终于缓和了些,她已经从那个脚步声中知道了来人是谁。当然,她也清楚,怕是除了他,便再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接近自己了吧。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漫然吟出一句,华云衣只当恭谨地停在自己身后三丈开外的那个人不曾存在。

“缠绵思尽抽残茧,婉转心伤剥后蕉。”明萧寒接道。

华云衣霍然转身,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惊讶,“你……”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异样,她顿了顿,继续道:“你怎么会知道这句诗?”

“阁主时常吟诵的,我记住了!”耸耸肩,明萧寒抖了抖自己的臂弯中一件紫色的大氅,“天寒,阁主当心身体。”

“你一向聪明!”看着他的眼睛,华云衣突然感叹道,“自从五年之前我将你救回来之后,你便展现了你惊人的天赋,所以,我才会力排众议,让你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阁主。”

“属下一直感怀阁主的恩德!”明萧寒眼神闪烁,声音蓦地提高,低低地弯下了腰。

“那你现在是不是在恨我?”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华云衣缓步走到了他的面前,那样近,彼此都可以听到呼吸声——没有人可以不经她的允许距离她这样近。

“不!不会!”急急地叫道,明萧寒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从他的臂间将那件大氅抽走。他不敢抬头。

“雪泽山庄这件事你做的的确有过,当着众位长老和护法的面我不得不罚你。”华云衣将那件大氅披在了肩头,方才还没有觉得,现在却感觉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直入内心,她不由自主地用大氅裹紧了自己,手轻轻拢在一起,手心相握,感觉到了彼此的寒冷。

“我只是为了封雪剑,阁主,我要将封雪剑拿来献给你!”明萧寒突然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仅仅十五岁的他已经比华云衣高了,看着她的时候却依旧是以仰视的角度。

“封雪剑?真是个傻孩子!”华云衣轻轻笑了起来,这一笑一扫她眉宇间的郁结,甚至连同眼角的一道细长的疤痕都吊了起来,非但没有显得狰狞,反而有些妩媚。

明萧寒看到了她的这种笑,心中一惊。华云衣不是个不会笑的人,相反,她经常笑的,每有一个新的门派宣布归属或者是她打败又一个强敌时她往往会笑,只是那笑冷冷的,令人看了会从心底畏惧。

而现在,她的笑容很温暖,如同和煦的三月春光,便是冰雪都可以融化的了。明萧寒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为何自己会感觉今日的阁主和往日不同,此刻她青丝未绾,一缕一缕被压在大氅的领后,只有些许随风飘扬着,像极了垂柳柔软的枝条,在一泓春水上画出圈圈涟漪。

而他,就是那一泓春水。

采薇阁阁主华云衣是女子,这举天下皆知,但是,她平日总是喜欢着男装示人,再加上她委实太强,所以很少有人会从心中把她当作女子。不想今日,却让明萧寒看到了她身为女子柔弱而美丽的一面。

有时候,即便只是一个回眸便足以毁灭一个人的一生,更何况,她还让他看到了她一向隐藏很深的真心的笑容。

明萧寒一向都不会忤逆她的意思,可是这次,他突然出手牵住了她鬓角一束飞扬的发丝,坚决道:“我不傻!”

华云衣又笑了,这次笑得比方才还要动人,甚至有几分妖娆的味道,“你不傻?不傻的话怎么会仅带着三十个人便攻去了雪泽山庄,怎么会连伤了一百六十三人的性命,令江湖第一大庄血流成河?只是为了一柄封雪剑?”

“我……”明萧寒沉吟了片刻,将词句反复斟酌了片刻,“我听说得到封雪剑便可号令江湖,所以我一定要为阁主拿到这柄剑!”信誓旦旦的声音,却是稚子的一腔热忱。

“江湖?你知道什么是江湖吗?”华云衣哭笑不得,“你以为,要想号令江湖单凭一柄剑就可以?真是个孩子啊!你还道你不傻?”

“那么,什么才可以号令江湖?让所有的人都臣服?”明萧寒无意识地握紧了手,他甚至没有想到,他的手中,还握着华云衣的那束长发,并随着手指的用力而渐渐绞紧。华云衣感觉到了疼,她微微皱了皱眉,没有出声。

“人心!”华云衣吐出了这两个字,眼眸中有过一闪而逝的渴望,但仅仅是一瞬而已,随即,那种光芒便消失了。

明萧寒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他是否看到了那种能够给他带来希望的神情。

就在他还揣度的时候,华云衣突然眸中厉色一闪,一直拢在袖中的手突然伸了出来,一道淡紫色的光芒在他的眼前倏然闪过,犹如一颗陨落的星辰竭力想要燃烧的最后一点光芒,直直地在他的手腕处坠下,他甚至来不及反应,手中便是一松。

“你需要慢慢领会什么是人心!”声音已经远去,华云衣的那袭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婆娑的树影之后,只余下明萧寒怔忡地看着手中的一束断发,震惊慢慢变作了冷汗沁满了他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

半晌之后,当他的身周只留下愈来愈黯淡的月光之时,明萧寒才在唇角绽开了一个苦笑——果然啊,阁主真的是在任何时候都会带着剑的。即便是自己,都无法消除她的戒心,哪怕片刻都不成。

她就像是一个孩子,被人伤害和背叛了仅仅一次之后便永远都再难将自己的真心托付。这样的她,注定会孤苦一生。

“阁主,依照您的吩咐,都已经安排妥当!”凝云小筑的密室之中,一个黑色的人影躬身跪在一张长案之前,在这里,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压低声音。

“很好!”华云衣就坐在那张长案后面,神色依旧疲惫,她雪白的指间灵巧地转动着一只夜光杯,杯中是一种黏稠如墨的汁液,很明显,她并不想喝。

可是,不喝的话,那终会有一天她要永远地睡去,再不会醒来,可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她还不能死——虽然,生亦苦,更甚于死亡。可是她别无选择。

于是,她微微闭了闭眼睛,仰头喝干了杯中的汁液,整个过程中眉头皱都没有皱一下——苦,是一个人的痛苦,不必被他人看到。

精神稍稍好了一些,她坐直了身体,将面前的一份地图拉过来仔细看着,那个全身墨色的人影依旧纹丝不动地跪在那里,密室之中也只有一个人的呼吸,不说话的时候,他就仿佛一尊石像一般。

“雪泽山庄留下了什么人?”提笔在地图上勾画着,华云衣突然问。

“一个孩子!”

“孩子?”华云衣终于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跪着的属下,“他们居然会留下一个孩子。”

“是的!一个只有十岁大的男孩儿,副阁主……啊不,是明……明……明公子……”黑衣的属下犹豫了一下,因为昨天阁主刚刚当众宣布了要革除明萧寒的副阁主之位,之后却没有再宣布他在阁中的职务,他现在甚至都不知道如何来称呼这个人。

“小寒将任本阁鹤伴堂堂主之位,这是委任笺,你一会带出去,交给各位长老!”华云衣从案头的一堆卷轴下随手抽出了一张纸,掷了过来。

黑衣的属下在同一时刻伸手,手指交叠一闪,纸笺已经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掌心。这一切发生在弹指之间,他完全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而这个时候,心中的一个念头还没有转过来。

如果明萧寒成为了鹤伴堂的堂主的话,那昨天的一切就成为了闹剧,把他的副阁主之位革除,并将所属权利悉数交给了鹤伴堂,然后再宣布取消采薇阁的副阁主之位,之后却认命他为鹤伴堂的堂主,这样就相当于将他左手的东西拿过来,再送入他的右手中一样。那位觊觎了副阁主之位已久的风长老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但是,这不是他的职责所在,他不会多问半个字。

所以,他只是将纸笺轻轻揣入了怀中,再度俯首,应了一声:“是!”随后,他继续回禀:“明堂主此番行动并不完全隐秘,早在决战三日之前便惊动了雪泽山庄,但是,明堂主盛名在外,雪老庄主意识到难逃此劫,便秘密将他的一个远房侄孙送往北疆墨家,以期庇护,不过被我们中途截了下来。”

说完,他静静地等待着阁主的示下。

“北疆墨家?雪老庄主一生磊落,选的这个盟友却并不光明正大。不过,他为何不将自己的嫡系子孙送走以免死难,反而选了一个远房的侄孙?”

她用的是疑问的语气,但是很显然,没有人回答。自从风阗过世之后,已经再没有人可以陪在她的身边,为她释疑解惑了,也再没有人会拥有如他一般的睿智和机敏,从他松开她的手那一刻起,她就是一个人了,一个人孤独地在这个世上对抗着无情的时光和岁月。

“好了!你下去吧!”单手撑着额头,华云衣低声道,“另外,将那个孩子送到北疆墨家,一切依照原样,记住不要让他们看出端倪!”

“是!”

头又开始了轻微的昏眩,华云衣看了一眼夜光杯之中残余的几滴药汁,又立即厌恶地移开了视线,起身后她漫无目的地在密室之中转了一圈,只觉得那长案上堆积如山的卷轴文牒在自己的眼中愈来愈高大,仿佛随时都能够如泰山压顶一般地倾压下来一般,这种感觉令她无法呼吸。

甩开了袖子烦闷地走上石阶,这里连接着她在凝云小筑中的卧房,但是,走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间想要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所以她临时改变了主意。

三月的春光确实很美,嫩绿的小草破土而出,叶尖细小的晨雾已经半干,看到了这一幕欣欣向荣的春景,她情不自禁地放松了一下紧绷的神志。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突然想到了这一句,华云衣淡淡笑了,这是诗经中的名句,意思是明亮的白色骏马,在空无一人的山谷咀嚼着青草,有那样一个人,如玉般,干净,透明,澄澈。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时脑中突然出现的句子,与她眼前所见惊人的契合。

风阗——那个陪伴了她近乎十年的男人,“其人如玉”,确实如玉般澄澈透明,不负此誉。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一个初春,自己刚刚离开师门,采薇阁有难,父亲遭人暗算,她不得不快马加鞭从紫荆谷赶回杭州采薇阁,甚至来不及向师傅紫荆老人道别,及至她也在路上遭到了伏击,才知道,敌人这是故意放出了消息,要等她自投罗网。

血战从深夜一直延续到了黎明,当她斩断最后一个死士的喉咙时,全身已经被血浸透,清晨的风很冷,将她的一身血迹吹干,同时,也带来了突如其来的巨大昏眩。就像现在一样,方才的一番激战中她并非全身而退,一袭紫衣被割裂得如同丝缕,纵横的伤口至今还在她的身上留下了难以泯灭的伤痕。但这并不严重,最致命的却是一道最浅的伤痕,只是堪堪割破了背部的肌肤,但是,那里非但没有传来痛楚,反而是阵阵的麻痹。

毒,而且是凶猛的剧毒,虽然不至令她当场毙命,却足以令她失去救援的第一时间。

苦笑了两声,拄着剑的手一松,她脚下一滑便滚落了下山路。合上眼睛的最后一瞬,她看到的便是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人,他悠闲地坐在一片青青草地之上,身侧一匹白马咀嚼着青草,鼻间喷出团团白气。

“你醒了?”柔和的声音,仿佛天地的一切纷争都已远去,身侧只余下安静宁和,拥有着这样声音的人,应该远离一切纷争和灾难,享受这个世上的安宁,但是,就是她,亲手将他拉入了人间地狱,从此再难解脱。

“呃……”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雅的面容,虽然并没有师兄那般的风神俊朗,但却是沉稳柔和,没有突兀的线条,就连笑起来的时候,都带着春风一般的气息。

“你还不能动,你中的毒是‘长相思’,虽然不致当场毙命,但毒素极其难以清除,在下已经施针替你压制了毒性。”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一碗浓稠的药汁端到了她的面前,“这并非解药,只是一些暂缓毒性发作的寻常草药而已,你先喝了,我再想办法!”

“谢谢!”虽然当时她并非身入江湖,但是也知道人心叵测,不应该轻易相信,可是,这个人却给她一种心安的感觉,直觉告诉她,他是自己可以信赖的人。

就着他的手缓缓喝尽了那碗中的药汁,真的很苦,她一向讳疾忌医,但这一次,却没有感觉到那墨黑的药汁难以下咽。

他取出丝帕拭干了她的唇角,手指在她的颊边轻轻划过,带着些她从心底渴盼的温暖的气息。

“你好好休息,我出去找药!”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他轻轻道。

“你……是谁?”犹豫了片刻,她终于问了出来。

“在下风阗!”没有回头,天光将他的背影渲染地悠长,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全身都镀上了金色,宛若临世的神祇。

他是她一个人的神,从那一刻,这个奇怪的念头就牢牢地攫取了她的内心,后来,她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因为他并不是神,只是一个凡人而已。因为神,是不会带着遗憾和痛苦离开这个世界的。

那种痛绵远悠长,直到今日她亦是感同当初。

他离开的时候她一直在沉睡,头昏昏沉沉的,做了很多痛苦的梦,梦魇中,有挥之不去的厮杀声,鲜血淋漓染红了目力所及的地方,她的父亲就站在这一片修罗场之中,大睁着双目,一直看着她。

“不!”大叫着醒来,她粗重地喘气,头上却是一片清凉,触手上去,额上覆着一块浸了山泉的丝帕,安抚着她灼热的神志。

“你终于醒了!”床头有一个声音传来,风阗察看着她的脸色,面上难掩忧心,“你中毒太深,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如果再不尽快找到……”

“什么?”失声大喊,她骤然出手捏住了他的手腕,“你说我昏迷了两天两夜?”

“是!还有一天,如果再找不到解药的话,你便会毒发身亡,性命不保!”被她大力地捏住,他居然没有丝毫的异样,反而关切地问:“你有事?”

“对!我要尽快离开!我要回去……”松开了手,她扶着床沿想要跳下去,无奈全身酸软无力,刚才的一抓已经耗尽了她最后的真气,颓然地摔倒在床上,她的眼角沁出了两滴晶莹的泪。

“你现在不适宜行动,否则,会加剧毒液在体内的扩散,到时候只怕凶多吉少,回天乏力!”风阗满面忧虑,“我是大夫,你要听我的!”

“听你的?”她笑了一下,努力地挪动着瘫软的四肢,“我的父亲正在等我回去救他,晚到一刻他便多一分危险,而你,居然要我在这里听你一个江湖郎中的话?!”

彼时她并没有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但是,三分霸主的气势已经在她的身上成形,那是令人不由自主便服从的力量,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惊讶。

“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绝不阻拦你!”风阗扶起了她,“但是,请让我跟你一起回去——请你相信我,至少我并不只是江湖郎中。”

他的确不是江湖郎中,他是不世出的医神,他的双手,曾经挽救过太多人的生命,而这其中,就有她。

“谢谢!”他带着她策马急奔,在邻近杭州之时她突然道:“我叫华云衣!”

“华云衣?”挽着缰绳的手蓦地一松,随即又被他紧紧握住,“你是采薇阁的少阁主?”

“是!”不知道他为何会对这个名字有如此大的反应,华云衣虽然惊讶却并没有多作怀疑,“这几日多谢照料,我采薇阁必不会亏待阁下!”

身后的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靠在他怀中的她却感觉到了他全身的僵硬。

终于还是晚了一步,风阗的坐骑“雪练”堪称神骏,但依旧没能及时将她送回采薇阁,及至她赶到之时,只剩了一地尸骸,阁中几乎所有的房舍都被焚毁,猩红的血洇红了那一片土地。父亲,就躺在那里,染了血的瞳仁涣散地盯着她。

一切,都仿佛梦中的那样,毫厘不差。

“父亲……”跪倒在地上,她轻轻合上了那不瞑的双目。

晚风中,她的身影单薄而瘦弱,像极了一片随风摇曳的紫荆花瓣。

风阗牵着白马站在她的身后,在她再度晕倒之前扶住了她。

这一次,她醒来得很快,可是,天空却也已经布满了繁星。她挣扎着站起来,惊喜地发现遍布自己全身那种暗沉的绿色已经开始退却,肌肤呈现了原本的柔白。可是,转瞬,她的脸上就是浓重的阴云,所有的人都死了,那么她为什么还活着?

风阗端着一碗药进来,见到她悲哀的神情一滞,却没有说什么。

“你为什么还不走?”华云衣听到自己这样问。

“走?你的毒还没有解,我为什么要走?”他的语气中反而充满了疑惑,仿佛他留在这里再自然不过。

“你看到了,采薇阁已经没有了,我已经再没有能力报答你,你留下来没有意义了!”扶着窗棂缓缓转身,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还不走?”

“在下救你,可不是为了报答!”风阗依旧微笑着,将手中的药端给她,“医者父母心,救你,只是为了一颗良心!”

华云衣却没有去接,“我从不欠别人的!既然你已经送我到了这里,仁至义尽,还是早些走吧,采薇阁树敌太多,我怕他们还会回来,到时候你有性命之忧,我未必救得了你!”

听闻她这样说,风阗漾在唇畔的笑倏地变得有几分无奈,“中毒的是你啊,有危险的是你,他们的目标也是你,怎么一转眼,变成你要救我了呢?”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华云衣却听了个清清楚楚,脸上骤然一红,讷讷地接过了那碗药。

孰料刚将药碗凑到了唇边,她脸上的神情一怔,讶然抬头,“这是什么?”

“解‘长相思’之毒,便要用千雪峰的雪域优昙!”他解释道。

“雪域优昙?你……你居然用了……”腾出一只手,她猛地探向了自己的颈间,那里,一个用红丝线挂着的锦囊不见了。

“抱歉,事先应该告诉你一声的,但是,那个时候你在昏迷,加上‘长相思’之毒已经开始反扑,我的金针亦无力封住毒性蔓延,幸好在你身上发现了这个,虽不是解药,但可解百毒。说起来是在下失误,竟然没有早一点发觉,不然,也不会……”风阗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他看着那只扼住自己咽喉的手,神色中有几分苍然。

“你、知、不、知、道、你、用、了、什、么?”一字一顿,语气愤怒至极。她的毒已经解了泰半,现在的手虽然犹泛青碧之色,但劲道却比之一天前强上了数分。

风阗被她扼住咽喉无法答话,只得艰难地摇了摇头。

“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你居然敢拿来入药?!”不可原谅!娘留给她的最后一丝念想就被她托在掌中,化作了一碗碧色的药汁。嗅之,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气,正是这种香气,安抚了很多她不眠之夜,而今,却要被自己生生咽下,从此再没有机会见到?

手中的力道蓦地加重了几分,风阗已经无法呼吸,白皙如玉的脸上,也开始浮现出了青紫。

“我想……你娘……留给你……这个……也是希望……有朝……有朝一日能够……救你的……性命,而不是……一个念想……”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她的手却也在慢慢地松开。

脱离了她的桎梏,风阗捂着脖颈剧烈地咳嗽着,却依旧还在劝她:“咳咳!喝下去吧……不要……咳咳!不要枉费了你娘的……一番心意……”

华云衣呆呆地看着他,眼角突然流出了泪水,一滴滴地落在她手中的药碗里,溅起了碧色的涟漪。

虽然知道他这样说很对,但是,仰头喝下那碗药汁时,还是情不自禁地流泪了。

“阁主!”

一边回忆着往事一边漫无意识走着,及至被一个声音唤醒。华云衣抬起头,原来,竟是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寝楼之前。

是明萧寒!他站在门口,欣喜地看着她。

面色一滞,华云衣冷冷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脸上的喜悦仿佛被冰冻住一般,明萧寒的眼中骤现失望之色,他低下了头,讷讷道:“想来看看阁主……哦不!”不经意间看到了她脸上愈加深沉的怒色,他连忙改口:“属下只是想说……”急匆匆地从怀中掏出了那张委任笺,他握在手中,“阁主,这样做不妥!”

“不妥?”奇怪地看着他,华云衣有些不悦,“为何不妥?重新将你的东西还给你,难道不妥?”

“这……”明萧寒涨红了脸,话也说得期期艾艾,“风长老……大发雷霆……他说,说……”

“说什么?”华云衣从他身旁而过,衣带沾风,长发无风自舞,“你进来吧!”

“是!”

没想到只是随口一句,竟能让他这般欣喜若狂。华云衣有时也在想,是不是自己将他管教得太严厉了,毕竟,他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而已。

“风长老说,阁主这样做,实在是太藐视阁中的元老了。”

明萧寒的声音有点远,华云衣知道,他其实是谨守阁规,不敢靠近自己一丈之内。

靴子踩上楼梯的声音很轻,但是,在这栋空空的小楼中回荡时,却还是有些嫌吵。

华云衣冷笑道:“怎么,他还敢自居元老?如果不是看在他是风阗的堂叔的分上,我会让……”微带怒气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说出了“风阗”的名字,这令她悚然一惊,随即便住了口。

跟在他身后的明萧寒讶然抬头,看着她的背影眸中有一瞬的诧异,他其实是知道风阗的,阁主逝去的丈夫,那个曾经与她并肩而立,打下这一片天下的男人。关于那个男人,他只知道零星的片段,但这已经足够令他心中难安,尤其是这个名字被她再度叫出来的时候,心中似乎是有一柄剑在毫无章法地乱挥,将他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刺得鲜血淋漓。

这是代表——她还是对那个人念念不忘吗?

神色倏地黯淡,华云衣不再说什么,只是垂了头继续向上走。

她的卧房一向少有人至,除了当年她的丈夫风阗,剩下的那个,便是明萧寒了。不过明萧寒对这里也不很熟悉,他来的次数也是寥寥可数,每次来,都有不同的感触,比如说上次。

华云衣背对着他,两只胳膊分开拄着窗沿,天光透过窗棂,一束束打在她的身上,从她束起的长发到身上的紫衣都是一片灿烂,那袭紫袍是男式的,从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印象中的她,便一直是这样。

这时,一只春燕从窗前飞过,华云衣顺着它飞翔的路径一路看着它飞远,头微微一偏,半面脸颊就映入了明萧寒的眼中。

似笑非笑的表情,在她的脸上就仿佛春日里的细雨,绵长不绝,偏偏就在心中一直悬着,不会觉得厌烦,更不会觉得畏惧。

正看的出神,不妨华云衣突然幽幽问道:“小寒,你还记得来采薇阁之前的事吗?”

明萧寒在她身边五年,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他曾任采薇阁的副阁主,可谓是尊贵无比,也曾借着手中的力量探察过自己的身世,可惜,除了他本来知道的,就再没有什么了。

五年前,雪域高原上,天蓝得有些过分,一个孩子摇摇晃晃地从满是鲜血的地上站起来,迷茫地看着四周。

蓝天白云之下,身周尽是殷红的鲜血,几近干涸,曾经雪白的地上,温热的血液将千年堆积的雪一层层融化,画出了狰狞的图腾,而那图腾上的线条,便是一具具倒伏在地的尸体。

年仅十岁的孩子并不觉得害怕,相反,他看着那些死状各异的人们,咧开嘴笑了。狂风将他破碎的衣衫吹起,犹如乱舞的巨龙。

华云衣纵马而过,看到这一幕后勒住了马缰。

曾经洁白的雪地,如今已是血淋淋的修罗场,高原凛冽的风中,似乎仍有魂灵的痛苦和哀号,而在这一片死亡之境中,却有这样一个孩子,全身上下无一不染血,一张小脸也被血迹糊得看不清楚面容,但是,他却欢欣地张开了双臂,对着头顶的苍穹,朗声大笑着。风声将他的笑分割得支离破碎,但是,有一种意志却仿佛从他的身上每一个地方散发出来的那样,逼人视线。

华云衣被他的那一瞬的笑容震慑,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一个十岁的孩子,在亲人被屠戮殆尽之后,居然还会笑,还是那样舒心而开怀的笑。华云衣知道,他并不是在为自己逃过死难而开心,因为他看向那些伏倒在地的尸体时,眼中,骤然有了莫名的狂热。

那年华云衣二十七岁,已经握有了大半的江湖,有无数的人对她俯首,但是,今天,她却被这个孩子所震撼。

终于,孩子发现了她,先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仰头面向高空,双臂如鸟儿一般张开,那一瞬,他的眼睛中,倒映着雪山神秘的天空。

而他的眼睛,褪尽了方才疯狂的情绪之后,便仿佛雪域高原的晴空,纯洁得不染一丝尘埃。

华云衣突然笑了,她以为,她已经找到了那个自己最想找的人,尽管,他是这般的年幼。

策马走到他的面前,华云衣低低地伸出了手,“跟我走!”不容抗拒的语气,透过了呼啸的风声直入了孩子的内心——但凡她想要的,没有人能够拒绝。

孩子愣了愣,他湛蓝的瞳仁中映着的,是那个一袭华丽紫衣,骑着白马的清俊身影,甚至连垂在额边的一束发丝都在随风猎猎而舞。彼时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美丽,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比自己以往见过的人都要好看,尤其是她眼角的一道细长的疤痕,非但没有破坏这个人精致的面容,反而锦上添花一般,衬得她更加风神俊秀。

孩子试探性地伸出了手,和她的手握在一起,他的手还太小,她轻易地便握住了,稍一用力,孩子矮小的身影便飞到了马上。

华云衣皱着眉看了看他身上血污到看不出颜色的锦衣,袖中一道紫色的闪电一瞬而过,却没有带起一丝的风。孩子便怔然地看着自己的外衫被高原上无孔不入的风吹得四分五裂,向着各个不同的方向飘远。随即,他便被包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件蓝紫色的披风将他裹得严严实实,他再不会感觉到冷了。

一路驰骋,孩子瞪着湛蓝的眼眸仰视着抱着他的那个人,有很多次,他都想伸出手去抚摸一下那张精致绝伦的面颊,但是,每一次他都忍住了。他怕自己脏污的手玷污了那张雪白无瑕的面容。

他们走得很慢,因为一天只能都四五个时辰,其余的时间,她都在昏睡。

奇怪的是,他们身边明明没有其他的人,可是每到她困倦欲眠的时候,他总会在不远处的前方看到一个小小的帐篷,帐篷中无一例外会有温暖的炭火,有清香的淡茶和可口的点心,有舒适的锦榻,有梳洗更换的永远都是紫色的衣袍。

就那样被牵着进去,他坐在属于他的那张小小的榻上,看着眼前的那个人沉睡的面容。

头上绾发的玉簪被取下,长发流水一边泻满了玉枕,将她白皙的容颜也遮盖了三分,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她不是男子,怪不得会有这样如花的面容,甚至要比自己的母亲还要美上三分。

母——亲?想到这里时他皱眉,他很奇怪自己会想到这个词,但是,记忆中的应该拥有这个称谓的那个人已经模糊,他努力地想,却依旧想不出她的面容。

过去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丢失在了那片高原上,随着渐渐地远离,他愈来愈记不清楚。那时他还不知道,是因为那场杀戮,夺走了他所有的亲人。同时,也在他的脑海中烙上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淡化痛苦,忘记痛苦,远离痛苦,是人类的本能。

于是,他不再记得之前的事,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华云衣醒来,看见那个孩子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对面,神色恍惚,不知在想什么。那时他们已经离开了昆仑雪山,向着草长莺飞,如画如诗的杭州进发。她甚至已经感觉到了外面温润的空气以及拂面的春风。

“你叫什么名字?”这是多日以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怔忡地看着她的微笑,摇了摇头。

好看的眉毛蹙起,仿佛在沉思着什么,她道:“如果你忘记了,也没有关系,你以后就叫做明——萧寒吧!”

明萧寒?他点头,他记住了。

看到他这种模样,尤其是他那双不染尘埃的眸子,她便笑不出了,只是神情肃穆地告诉他:“我叫华云衣,是采薇阁的阁主!”

华云衣久久不再出声,明萧寒也便任由思绪驰骋,将当年相遇的那一刻从头到尾好好咀嚼。

可是,回忆在到了采薇阁之后便戛然而止,因为那之后有整整三年的时间,他都不曾见到她。她将他丢到了一个叫做风铃轩的地方,在那里,他经受了无数次生死的磨练。没日没夜地挥剑,时时刻刻要提防从各个方向而来的袭击,还要努力地做好每一件事以免训练人的毒打,要想不让自己受伤,他就必须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每每夜深人静,他独自一人****伤口的时候,脑中,便一直回荡着她的笑容,他发现,自己愈来愈渴望见她一面,然后,告诉她——其实自己很感激她。

感激她救了自己,感激她给了自己一个名字,感激她将他带了回来,感激她……

太多的感激,累积成思念。

可是负责训练他的人告诉他,只有变得足够强,才能够有资格站在她的身边,她是采薇阁至高无上的阁主,同时也是江湖一个不败的神话。

好吧,那就让我变得更强吧,总有一天,我要站在她的身边!

这一天,来得很快,并没有让他等上太久。

三年,只是一千个日夜,他便站在了她的身边,仅用一柄剑,便率众攻下了久踞塞北一向不肯臣服采薇阁的盘云宫,斩杀了据说身怀“不死神功”的盘云宫宫主任行云。并由此,他力排众议,成为了采薇阁的副阁主。那一年,他才十三岁,是江湖上新的神话。

当能够站在她身边的这一天终于来临时,他的心中,开始有了丝丝的怯懦。这种感觉便是在面对着征战和杀戮,面对着那个在力量上强过自己数十倍的盘云宫宫主时,都不曾有过。

她微笑着将表征着采薇阁副阁主身份的潮涌剑交给了他,同时执起了他的手,向着采薇阁数万阁众大声宣布:“从今之后,明萧寒便是采薇阁的副阁主了!”

还记得那个时候她的眼神,明亮中带着熠熠的神采,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是能够陪在她身边的人。

的确,她叫自己“小寒”,她赐予了他仅次于自己的地位,甚至,他还获得了特权,可以近到她身侧。这一切,都是阁中众人所无法企及的荣光。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还想再进一步的,他想要站得离她更近,他想要进入她的内心。

他想成为风阗那样的人。他甚至幻想着有朝一日他可以携起她的手,同她一起看日升日落。

咧开了嘴,无声地笑。

华云衣骤然回头,眸中冷意森然。身周的空气恍若冰封,明萧寒被惊醒,全身悚然,半垂下头去。

冷冷哼了一声,华云衣看着他,“有关你的事我不会再问,你也不要多想。那么,风阗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明萧寒全身一震,轻声道:“关于先副阁主,属下并不知道很多。”

“他的死和北疆墨家有千丝万缕的牵连,而且,现在封雪剑也应该在那里!”华云衣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是的,属下明白!”听到“封雪剑”三个字明萧寒的声音中蓦地多了几分欣喜,刚想转身却又在那一刻顿住了脚步,他回眸看了一眼华云衣,“阁主,属下有一事相求!”

“说吧!”语气柔和了很多,华云衣刚想说什么,大脑里却是一阵昏眩,身体摇晃了一下。她骤然出手扶住了窗沿才令自己没有倒下,但是,那种愈来愈沉重的睡意再度席卷了身心。

“该死!”低低说了一声,华云衣自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玉瓶,弹开瓶塞,凑到了自己的鼻前,一缕碧色的烟气经由鼻翼蹿入了脑海,令那里骤然一冷,整个人也便清醒了许多。

她这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流畅自如,明萧寒看过她这样做不下数百遍,此刻,正满怀关心地望着她。

没有注意到他稍带异样的眼神,华云衣将玉瓶收回袖中,自言自语道:“明明刚刚才服了药,怎么会这么快……”

“阁主!”

正思忖着,没留神后面的那个人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胳膊。

华云衣皱了皱眉,袖中紫芒一动,他便感觉到了手腕处一阵冰冷。一路看去,他看到了一柄通体呈淡紫色的袖剑,剑锋森然,正贴在自己握住她的右手腕骨之处。

这是他五年以来第一次看到她的剑——紫荆。

世人皆传,采薇阁阁主华云衣师承紫荆谷紫荆老人,不但尽得其真传,甚至还得到了紫荆谷的震谷之宝——紫荆剑。紫荆剑乃是当世神兵,据说不但吹毛断发,而且通体呈现罕见的紫色,剑出则如流星陨落,美丽不可方物。

此刻,这把传说中的绝世之剑正贴在他的身上,紫色的光芒大盛,在他大睁的眼眸中不住流转幻化出光影万千。

剑好,也要有会用剑之人,否则,再好的神兵也只是一件死物,只能用来砍下敌人的头颅,却不能让其臣服在自己的脚下。

此刻,紫荆剑被执在华云衣手中,仿佛紫微星那粲然的光辉,压下了日光的绚烂。

明萧寒来不及细想,而接下来一看,则更加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握住她的胳膊的手,缓缓地松了开来。

绝大多数人惯用右手,华云衣也不例外,那么,袖剑也应该藏于右手袖中,便于使用。而他握住的,正是她的右手,而且他的气力惊人,便是华云衣也不能在力道方面胜过他。所以,他状似那么轻轻一握,已经不由自主地制住了她的右臂曲池穴,一般人只会感觉酥麻,再无可能用上半分力气。而她,却依旧能在这一瞬拔剑,手腕翻转过一个常人所无法企及的角度径直将剑贴上了他的手腕,这份功力和巧劲儿,他非但自愧不如,而且,哪怕是再有十年二十年的苦练他都未必能够及上她一分一毫——采薇阁主,一直都是江湖中的一个神话。而现在,如果他再不放手,那估计现在自己的这只胳膊,是要废掉的了。

感觉自己胳膊上的劲力一松,华云衣手腕倏地翻转,紫荆剑回鞘,那种潋滟的紫色光芒陡然消失,阳光又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

明萧寒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退至离她一丈之外,单膝跪下,“阁主,属下僭越了!”

华云衣摇摇头,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

明萧寒却依然在说:“但是,即便阁主要处置,请听完属下一言!”言罢,不等她回答,径直道:“属下恳请您,不要再用这种药了!”

“哦?为何?”神色柔和了一点,华云衣却没有丝毫让他起来的意思,毫无疑问,方才他的行径已经触怒了她——从没有人可以在不经她的允许之下便接近她,如果不是他方才识趣的话,那么,他赖以生存的右手便会被紫荆剑斩落下来。

“这种药阁主已经用了多年,若是再用下去,怕是会成瘾!”据实以告,明萧寒的声音中有几分低沉。

“谁告诉你的?”眸中厉色闪动,华云衣有些动怒了。

“没有谁!”缓缓抬起头来,明萧寒直视着她的眼睛,“属下闲暇时也曾钻研过医理,阁主的日常用药没有问题,独独这玉瓶之中,除却薄荷,瑞脑,没药之外,还加了一味罂粟汁。”

华云衣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你如何知道?”不可能!绝不可能,自风阗去世之后,她所用的药一贯是自己配制,而药方则绝不能外泄。那么,既然他能够如此准确地道出这味药中所用的药材,就只能靠嗅觉闻出来的。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不可能单凭嗅觉便能断定她这瓶中装的是什么,便是当初惊才绝艳的医神风阗也不可在这般幼小的年纪做到。

明萧寒却笑了,“阁主!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

闻言华云衣的身体轻微颤动了一下,因为这句话,这般的熟悉,仿佛烙印在心底一般。

当年,采薇阁被毁,父亲尸骨未寒,自己又中了“长相思”之毒,却因救治过晚而留下病根,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其实死又有什么可怕呢?她已经再没有亲人,父亲创立的采薇阁也几乎在江湖中除名,她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那个时候,风阗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他是不世出的医神,但是,他却救不了她的命。华云衣不想拖累他,甚至狠心地摔了他的药,冲着他大吼:“没用的!你走吧,我的毒不可能解得了了!”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风阗没有放弃,他看着她,慢慢道。

正是这一句,给了她信心和力量。从此之后,在风阗的襄助下,采薇阁重振声威并且发展壮大,如日中天,愈来愈多的门派臣服,采薇阁俨然有问鼎江湖之势。

如今,风阗不在了,却听到了这句一模一样的话,她突然间无限感慨。

而现在,那个只有十五岁的孩子,跪在地上真诚地望着她,那眼神与当年的风阗如出一辙,纯洁不惹一丝尘埃,“阁主!请听属下一言吧!”

“听你一言?”慢慢地,在唇畔勾出一个惨淡而冷酷的笑容,华云衣冷冷地转过了脸,“攻下北疆墨家,带回真的封雪之剑,令江湖在你的脚下臣服——你若能够做到,我便听你这一言!”

“是!我一定会做到!”握紧了双拳,明萧寒的眸子中,燃烧着一种名为“渴望”的烈焰。

在楼下看到他离去的身影,阳光涂抹在他充满力量的臂膀上,华云衣才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