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封雪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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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歌尽长空

要攻下北疆墨家,谈何容易。

五十年之前,曾经有过一个武林狂魔叫做“天音魔”,当年他杀戮成性,暴戾无常,曾经横扫整个江湖,并且重创了很多大门大派,令其大损元气。以至当今江湖之中,那些传承百年的名门大派诸如武当少林和峨眉等等,都在韬光养晦,几乎已经避之于世,除非江湖大难临头,他们之中,再不会有门人公开出现。

那么,余下的数百门派大小林立,总要有一个统率才好。三十年之前,江湖同盟应运而生,由三家轮流主事,分别是北疆墨家,江南金城派和四川唐门,人称盟主世家。三家十年一更替,统领江湖大小门派。除此之外,还有天山上的一个雪泽山庄,庄主雪易年单凭一套“封雪剑法”名震江湖。但雪老庄主年事已高,无心权位,雪泽山庄上下又一心钻研剑法武功,视名利如浮云,故而虽然雪泽山庄德高望重,却丝毫不愿干涉江湖之事。奈何墨家家主亲身相请,三顾天山,雪老庄主为其诚心所感,便答应为江湖同盟做一个见证,并将家传绝世宝剑封雪剑奉出,每至盟主世家更迭之时便将封雪剑收回再于武林大会之上将剑亲自交予下一任盟主世家家主。只是,这样的盛况只是举行了两次而已。原因,便在于采薇阁。

十五年之前采薇阁横空出世,新阁主据说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娃,唤作华云衣,是采薇阁已故老阁主华炳南唯一的亲女。华云衣乃是紫荆谷紫荆老人的嫡传弟子,只是尚未出师便听闻采薇阁遭逢劫难,老阁主被害,采薇阁被焚毁,几乎片瓦不剩,在这种情况下,华云衣一蹶不振,待到半年之后方才重振采薇阁,从那之后,便有如神助一般,采薇阁迅速崛起,吞并各派势力,俨然与三大盟主世家分庭抗礼。

尤其是到了近日,采薇阁握有江湖半壁河山,三大盟主世家按捺不住,数次密谈要夷平采薇阁,以免江湖动荡,面临浩劫。奈何盟主之位更迭日期已近,诸事繁杂,此事便耽搁了下来。

华云衣有意问鼎江湖,因为现在的江湖同盟早已不是当年的江湖同盟,诸小门派不提,单是三大盟主世家便摒弃了当初的盟约,暗地里你争我夺,各自培植势力,意图取另两者而代之,江湖动荡不宁,一场空前绝后的争夺战在所难免。

华云衣曾经说过:“谁说江湖之势已成定局,为何我不可以去分一杯羹?”

上一个十年,主事的盟主世家是江南金城派,现在,正好轮到北疆墨家。期间有一月,按制应将封雪剑归还雪泽山庄保管,待到四月十三,武林大会上再由雪老庄主亲自交付墨家家主,方才完成交接仪式。可是,就是在这个时候,采薇阁副阁主明萧寒带领区区十人,将雪泽山庄一百六十三口尽数屠戮,可是,带回的封雪剑却是一柄假剑。

此事在江湖无疑是引起了轩然大波,所有的人都认为真正的封雪剑被采薇阁所夺,三大盟主世家毅然暂停了武林大会,当然,没有封雪剑何谈交接?靠着蛊惑人心的言辞,江湖上多数派别已经顺应号召,要取采薇阁阁主人头祭奠雪老庄主在天之灵。一时间,采薇阁成为了江湖众矢之的,阁中看似平静,实际上却已经是暗潮汹涌。

华云衣有些伤神,她当初的确有交待明萧寒暗中潜入雪泽山庄,为的只是制造****,令武林大会不能如期举行,然后她才有机会趁乱出击。可是,明萧寒年纪太轻,为人热忱而莽撞,他一心想要令华云衣开心,以为只要夺下了封雪剑便可令她高枕无忧,殊不知,正是他的这一不计后果的冲动,给采薇阁带来了弥天大祸。

这样的大罪,杀他十回亦不能相抵,但是,阁中众老有他们的心思,其一,明萧寒委实是个人才,他如果能活着并且能够收归己用的话,自然如虎添翼;其二,若是当真有一日采薇阁无法自保,将罪魁祸首交出也能担些责任,也好保全自己;其三,阁主对明萧寒的态度大家有目共睹,没必要为了处死他而触怒阁主引来杀身之祸。所以,以阁中风长老为首,众位长老和护法都没有提出要了他的性命,反而只是想要革除他的副阁主之位,以儆效尤。

谁料,阁主先是革除了他的副阁主之位,将他的权力并入鹤伴堂,转而却又任命他为鹤伴堂堂主,这实在与左手弃右手再收回的道理无异,但是,阁主的做法无人能够质疑,此事,成为了风长老心中的一个不大不小的结。

不过,转念一想,华云衣又成竹在胸,虽然将采薇阁暴露在整个江湖的恩怨之中确实不智,但是何不将计就计,分离隔阂三大盟主世家,然后再逐一击破。要知道三大世家皆非等闲,此计确实兵行险招了。

现在,最棘手的当是北疆墨家,墨家不但是下个十年的江湖盟主,更是盛名在外,乃是三大世家中实力最为雄厚的一个,而且,据她所知,雪泽山庄之事,应该并不那么简单,墨家似乎便牵扯在内。

试想雪老庄主的“封雪剑法”何其厉害,庄上又是能人无数,便连一洒扫童子也是功力不俗,何以能被明萧寒以寥寥数十人击破?就算是他再怎么运筹帷幄,武功超凡,亦不可能轻易得胜。这就说明,雪泽山庄之事,其实另有隐情。

那么,谁最希望雪泽山庄消失?谁会是这场灭门惨案之后最大的获益者。当然不会是采薇阁,答案却不言而喻,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一个地方,那就是——

北疆墨家!

这个道理最浅显不过,但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被蒙蔽了,所以才会有采薇阁近日以来的大劫。

想要挑动采薇阁和整个江湖为敌,然后再坐收渔翁之利?哼哼!墨项庭,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委实也太响了些!

想到此处,华云衣朗声道:“来人!”

“是!阁主!”依旧是那个黑衣的人影,迅捷如闪电一般的身形在她话音未落之时便已经闪现,恭谨地单膝跪地道,“阁主有何吩咐?”

“替本阁准备一个替身,这次要选绝对忠心和可靠的,还有,打点两人的行装,一份给明堂主送去!切记,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内情,包括明堂主在内,明白吗?”

“是!”黑衣人应了一声,身影已经消失在窗外。

采薇阁议事正厅,气氛诡异得有些压抑。

华云衣单手撑额,脸隐在衣袖的阴影之下,看不清楚神情,底下,风长老有些为难。

半晌,华云衣道:“风长老,你究竟有何话要讲?”

声音方落,已经成功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独自站立的风长老身上。

风长老犹豫片刻,上前道:“阁主,此事应当从长计议,再派明堂主前去北疆墨家怕是不妥,毕竟前车之鉴……”

说到“明堂主”三个字时他有些咬牙切齿,毕竟他觊觎明萧寒手中权势已久,所图的绝非是一个副阁主的虚名,而阁主却在革除了他的副阁主之位后又变相地将所有的权势都交还了给他。一个鹤伴堂的堂主,如今犹是副阁主般的权威,这叫他如何能安得下心。如今,阁主居然准许他调动阁中精锐出阁,一旦纵虎出外,他怕是再没有机会握住权柄了。

“风长老这是在责备本阁任人不贤吗?”华云衣轻轻抬起了头,声音有些衰弱。她从袖中取出白玉小瓶,弹开瓶塞后凑到鼻尖轻嗅,脸上的睡容才慢慢消散。

风长老止住话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暗中有了计较。

华云衣收回玉瓶,舒缓了脸色方道:“长老也看到了,近来烦恼之事甚多,加之三大盟主世家扬言要夷平我采薇阁为雪泽山庄一百六十三口报仇雪恨,阁中要全力对抗,早已再无人可分身,明堂主年少有为,派他难道不适合吗?至于他的前车之鉴,本阁早已给了他处罚,便不要再多提及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心服,皆是点头应是,唯独风长老还想挣扎,“可是为何偏要寻找真的封雪剑?诚如阁主所言,此乃我阁危急存亡之秋,何必将‘年少有为’的明堂主这一人才外派,这难道不是自己削弱我阁的实力吗?”他的这一番话口气倨傲,尤其是说到“年少有为”四字时语气颇为嘲讽,在座之人一震,唯恐他的不敬之举会触怒阁主,到时夹在阁主与大长老之间左右为难,怕是自己不好做人。

“糊涂!”华云衣呵斥道。

风长老见她眉宇间厉色一闪,慌忙跪下。

“你可知江湖为何会认为我采薇阁罪大恶极?不就是因为雪泽山庄之事后,封雪剑遗失,江湖只道封雪剑被我阁所夺,谁又知道,明堂主带回的只是一柄假剑。但是现在,真假已经难以推度,采薇阁已是百口莫辩,若是我们不找到真的封雪剑,岂不是有口难言,任人鱼肉?”

她的这一番话掷地有声,风长老脸色陡变,心中暗道,确实是自己失算了,这个小女娃子果然棋高一着。不过,他且应允,到时真正的封雪剑寻到之时他再伺机夺取,岂不省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其实,想做那渔利的黄雀。

额头点地,风长老朗声道:“阁主英明,却是老夫无能了!”

华云衣点点头,方才的一番呵斥耗费了她不少气力,如今头又开始昏眩了。正想早早结束这一场纯属无意义的争论,不料风长老却又多加了一句——

“可是,阁中犹要对抗江湖各路人马,明堂主将阁中精锐尽数差遣,老夫恐怕并非智举!”

华云衣不耐烦地看着他,口气也倏然冷了下来,“那依长老所看,该如何做才是?”

“请明堂主只带鹤伴堂一堂之力便可……”

话还未说完,一个清冷冷的声音突然道:“不必了!”

众人循声望去,看见的是明萧寒正从座椅上缓缓站起来,他躬身一礼,朗然道:“阁主,既然风长老忧心阁中精锐不够,那不如就让属下一人前去寻剑吧!”

“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明萧寒的这一语,惊动了在座所有的人。

“一人寻剑?如何寻的到?”游径堂堂主黎烟小声对着流溪堂堂主普远凡嘀咕道。后者只是对她稍微使了个眼色,下巴指了指高位上的华云衣,二人点点头,不再多言,一齐看向她。

华云衣轻轻拍了拍座下扶手,厅中倏地重归寂静。

“也好!既然明堂主有此大志,本阁甚慰!诸位若是没有什么意见的话,就这么定了吧!”

当然不会有人有意见,风长老更是有些欣喜。

华云衣当然心情也不错,明萧寒此举正中她的下怀,心中着实欣慰得很。可是,她却没有看到,底下的明萧寒望向她的双眸中,暗含了一丝的异样的光芒。

他要一个人取得封雪剑!他要一个人让她开心!

“客官,您二位不像本地人,这是要去哪里?”小二利索地抹净了桌子,殷勤地问道。落座的是一个中年文士,并有一个总角的孩童。二人皆是衣着光鲜,文士气质不俗,颇有些名儒风度,而那孩童目光单纯,可爱至极。

“敢问小二哥,不知此处距墨府,还有多远?”那文士抱小孩儿在自己身旁坐了,回头才向那小二笑道。

“客官要去墨府?那不远了,只消一日路程便到。”小二送上了茶壶,“客官此番是要去墨府做客?”看着倒像,这般的风度,想是墨府中哪位公子在外结识的好友吧。

“不!”文士笑笑,“我父子俩去寻亲!”

“寻亲?”小二奇怪,刚想细问,却没留神那边一张靠墙角的桌子上传来了一个清丽的女音,“小二,上一壶上好的龙井!”

“来嘞,您的茶……”小二不再多嘴多舌,转而去柜台取了一壶茶送到了桌旁,“小姐慢用!”

“多谢!”那名女子抬头向他一笑。

小二顿时怔住,舌头也不甚麻利,吱吱呜呜道:“不……不必谢!”向回走时竟然还想回头,没留神被桌脚绊了一脚,引来一阵哄笑。那女子也笑了两声,低头喝茶不语。

小二忙妥了,凑到柜台处掌柜的耳边轻声道:“掌柜的,小的今日莫不是碰到仙子了吧,怎么会有这般漂亮的女子?真真的妍色无双!”

掌柜地算着账,算盘在手底下“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漫不经心道:“漂亮?怎么个漂亮法?难道还比得上墨七小姐不成?墨七小姐已经是公认的北疆第一美人,还有哪个能比得上她吗?”

“小的看,比墨七小姐还要美上三分啊!”小二咕哝道。

掌柜的却没有抬头,眸中精光一闪而过,“招呼客人去,江湖上的美女多了去了,见一个就让你魂飞成这样!”

小二遭了训斥倒也不恼,嘿嘿笑两声,将雪白毛巾向肩头一搭,继续招呼新进的客人去了。

明萧寒一身锦衣打扮,稍微易了容,看着不像十五少年,倒有几分沉稳之色,他此番正坐在那距离柜台最近的一张桌子上,这张桌子恰巧正对着客栈大门,来来往往进门不进门的各色行人都看得见。他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了方才小二口中的那个女子非同一般。

要说美,他没有感觉,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情窦未开,加之心中只有华云衣,任何美丽的女子在他的眼中,都无甚特别。独独这个,自从她一进门开始,便将他的视线完全地吸引过去。

眉目如画,肌肤莹润,樱桃小口,笑起来的时候,颊边两个小酒窝乍隐乍现,确实妍色无双,但她美则美矣,眸中却全无青春之气,似乎年纪不小,整个人透露着一种慵散,这一点令他感觉到了几分熟悉。

会是她吗?不!不可能!心中刚刚冒出了一个念头,又立即被他打消。且不说她远在杭州西子湖畔,更何况,采薇阁的阁主何时以女装示人,而且这两人相貌上相差太多,华云衣的肌肤虽是白皙,但因为当年中毒之事全身总是透着一股病弱的苍白,而眼前的这个女子,肌肤丰润,面色带红。再说她这身装扮,华云衣好紫,最厌恶的便是如雪一般的白色,可这女子偏偏穿的就是一身雪缎长裙,全身上下白得耀眼,腰间垂下道道流苏,越发衬出了她的头发。她的发色很漂亮,黑且亮,此刻被盘做了莲花髻,插着带着小铃铛的金步摇,头稍稍一动,便是玎玲作响,耳上戴了一对浅粉的珍珠,项垂璎珞,腕上戴着玉钏。如此繁杂的装束,华云衣平日最不喜了,再加上那女子身上幽幽的甜香,即便是他坐得如此之远,都能闻得到。

打量了半晌,明萧寒在心中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女子绝对不会是自己心中所念的那个。之所以方才会有一瞬的感觉认作是她,大概是此番该是自己连日赶路,身乏脑累,又对她思念甚繁,以至引起了幻觉吧。

低头喝下了最后一杯茶,他拍拍手,“小二哥,给我准备一间上房!”

入夜,明萧寒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房顶。他只身一人千里狂奔,只费得五日时光,便到了北疆,墨府眼看在即,他却没有十足把握能够混得进去。

要想个什么办法才好呢?苦思许久,却毫无头绪,不禁心烦气躁。悄悄推开了房门,他探头向走廊看看,与自己毗邻的一间玄字号上房内,从门缝处透出了丝丝缕缕的烛光,想是在这夜半时分,还是有人没睡。他叹了口气,合上房门,纵身一跃,却从洞开的窗户中跳了出去。

明萧寒身姿轻盈,行走在屋顶之上,没有触动一块瓦片,只是夜晚的风有些冷,吹起了他的发丝,他双目凝视,悄悄地站定俯下身去,移开了一块瓦片向内看着。

他脚下的这间客房正是白日里见过的那一对父子俩所住的,此刻,那青年文士还未睡,犹在灯下翻动书页,孩童倒是睡了,在床上闭着眼睛睡着极是香甜。明萧寒默默注视他们片刻,心中刹那之间转过了千百心思。

其实,白日里这两人说是要去墨府寻亲时他便暗暗生疑,要说是墨府的远方亲戚他们倒是有几分像,只不过这一大一小二人这般行路委实奇怪,不知道他们究竟去墨府寻的什么亲,若是能够跟随他们一道前去,相信不难混进去了吧。打定了主意,他合上瓦片,悄悄地向后退了三丈,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里,该是那个女子所居,明知非礼勿视,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悄悄移开了瓦片向内喟叹着,心中却一阵难为情,心虚至极。

那女子也还未睡,此刻正打散了一头乌发,执一柄玉梳慢慢梳理着,长发披散开来,几乎盖住了她的半张面容,明萧寒却从镜中看到了她的目光,隐隐熟悉。

他突然移开了视线,面对着夜空深深吐出了一口气,心中狂跳不止。他知道,这世上无论再怎么易容,有一样东西是不会变的,那就是她的眼睛。

可是现在,这双眼睛与自己脑海中浮现的那双只是略有相似而已,应该不是她。

从房顶上飞身而下,明萧寒关好窗子,暗自嘲讽自己的可笑,是因为太过思念她了吗?所以才会这样地不顾一切?

清晨,客栈大门大开,广迎四方来客。

明萧寒缓步走下楼来,小二眼尖,引着他于一张桌子上坐下,奉上一壶热茶,咧嘴笑道:“客官昨夜睡得可好?早饭想用点什么?”

明萧寒“嗯”了一声,应付道:“随便吧!”

“好嘞!”小二手脚麻利地端来几只碗碟。

明萧寒看也不看,只是慢慢喝着一杯热茶,像是在等什么。

及至那一个青年文士和孩童下楼,走在他的身侧用早饭,明萧寒招过了小二,“小二,怎么不见昨日那位小姐?”

小二闻言一愣,随即,唇畔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客官问的是那位貌美如花的小姐啊,唉,天不亮便走了!”

“天不亮?”明萧寒吃了一惊,“那她可有说什么?”

“有!”这下,吃惊的是小二了,他转身从柜台上取过了一封书信递给他,“客官真是料事如神,那位小姐让小的将这个交给今早第一个问起她的人,还有一句口信。”

“口信?什么口信?”明萧寒奇怪,什么话不能一起写在信上呢,反而要这么麻烦地还要另留个口信。

“哦,那位小姐说,请您三思而后行!”小二说完,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只留下明萧寒一人对着那封书信出神。

“三思而后行?”慢慢沉吟着,他突然间笑了,将信握在手中,微一用力,满手便只留雪白的齑粉。无论信中写了什么,都不必看了,因为,她想告诉自己的,怕是只有方才那一句才是最重要的。

正思忖着,那青年文士已经带着孩童结账走了,明萧寒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明萧寒亦出了门,在马厩里牵过了自己的马,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他所骑的是阁主的坐骑“雪练”,的确是匹神骏,虽然已经年老,但却丝毫不见体衰。路上他遇到了那个青年文士和孩童,甚至来不及点头,他便远远地将他们抛在了身后。

原本以为可以暂时交个朋友的,但看来不必了。

风很冷,凛冽地仿佛要割破脸上的皮肤似的,明萧寒拉上了风帽,他内心的冲突并不像他脸上表示出的那样平静,他一直在想那个女子是谁,如果不是华云衣的话,那么,谁还会这样地帮助他,阁中莫不是还有一个他都未知的人存在?

如斯美艳,如斯智慧,这样的一个人,并不是十五岁的他可以驾驭的。

北疆贫寒,却因为有墨府的存在而光芒万丈,墨府的存在可以延续到三百年前夔朝开国之时,或许更早,但是,墨府身为江湖三大盟主世家之一,其实是拥有着常人所无法企及的力量,当然,还有不为人知的过往。

如今,他要独自一人深入那个龙潭虎穴,不过,正如他说过的那样,他并不畏惧,因为他的心中,一直都有她的光芒存在,这给予他温暖以及——力量。就如同不久之前,他仅仅带了三十个人,便将雪泽山庄灭门。

墨府大门已经遥遥可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忖度了许久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或许,开门见山一点,更有利他的行动。

上前叩着赤金门环,有一个朱衣家丁应门,上下打量一番,恭敬道:“公子何人?”

明萧寒从怀中掏出拜帖,双手呈上,“在下萧寒,仰慕贵家家主风采已久,今日特来拜访!有劳小哥通报!”

那朱衣家丁见他衣着光鲜,谈吐不凡,料定也是个大人物,忙接了拜帖拱手,“萧公子少待,小的去禀告家主。”言罢,一溜烟去了。留下明萧寒在原地牵着雪练,淡笑不语。

“公子请!”半炷香的时间之后,那个朱衣家丁跑回来,恭请萧公子入府。明萧寒将马缰交给另一个跟随而来的家丁,随着朱衣家丁进了墨府。

墨府占地百顷,庭院无数,据那家丁所说自从三年前墨老爷隐居不问世事之后,墨府便一直是大公子墨项庭掌管,新任家主年轻气盛,又是江湖新一代翘楚,平素最好结交天下豪杰,是以近年来墨府之前门庭若市,有不少青年俊杰长留于此,所以,明萧寒此番前来,倒是丝毫不见唐突。

将自己完全暴露于敌人面前,不可谓不铤而走险,但是,也不失保命良策。

走过了三进庭院,前路仍是迂回曲折,明萧寒大是诧异,不知这朱衣家丁要将自己带到何处去。又过了约莫盏茶工夫,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小哥,这是要在下带往何处?大公子莫不是有事正忙?”

那朱衣家丁赔了笑道:“公子见怪!家主确是有要事无法分身,先请公子去客房休息,公子一路奔波,也好歇歇脚,明日家主自会亲自前往相请!”

明萧寒沉吟片刻,亦客气道:“素闻贵府礼贤下士,今日一见,果然招待周道,既然大公子有事在身,在下便也不打扰了,在下千里而来,只为能见墨公子一面,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如此甚好!”朱衣家丁手一伸,“公子这边请!”

明萧寒自是客气应了,随他前往。

此时,与他所去相反的方向上,有一座绣楼,通体被漆成了天蓝色,精致纤巧,三楼上的一扇雕花窗被推开,露出了一副精致的面容——莲花髻,插着带着小铃铛的金步摇,耳上是一对浅粉的珍珠,项垂璎珞,腕上戴着玉钏,美艳不可方物,正是明萧寒昨日在客栈中所见的那个女子。

她双手撑了窗棂,不住地向外看着,唇畔漾着浅笑,目送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白桦之后。

“晴婀姐姐在看什么?”一个甜美的声音自她背后传来,还带着些笑意。

步晴婀回眸,对着来人一笑,“七小姐见笑了,我只是看到这满园的白桦,觉得惊讶而已。”

“哎呀,晴婀姐姐还是这么客气,叫我流年就好了!不要总是小姐小姐的,我听了十几年都听烦了啊,难得碰到姐姐这样一个大美人,性情好又不嫌我聒噪。”流年欢欣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不待她回答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姐姐是喜欢白桦对吗?太好了啊,我这里有很多,如果姐姐喜欢,可以天天来看啊,每当天气晴朗的时候,有些叶子还会被阳光映出金边呢!”

步晴婀点点头,“流年妹妹!”

听闻她不再唤自己为“小姐”,墨流年很开心,总算有一个人不把当她一个娇娇小姐看待了,拉着她向外走去,“姐姐快来,尝尝妹妹亲手点的茶!”

顺从地想跟着她走过去,步晴婀仍旧向窗外看了一眼,虽然,那里只有白桦婆娑的树影。

墨项庭吹了吹茶面上的浮叶,对着面前的管家墨福道:“他们说,是八夫人的亲戚?”

“是的!大公子,那个人自称何穆宁,是八夫人的表兄,八夫人嫁给老爷已经四载有余,据说八夫人的娘亲十分挂念,所以命他前来探望。”

“探望?”墨项庭冷笑一声,转动了两下中指上一枚玉戒,“有来探望表妹还带个孩子的?滑天下之大稽!”

墨福点头,“表舅爷说那个孩子是他的孩儿,因为生母早逝,所以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这次当然也就把他带来了。”

“可笑!这等拙劣的借口都想得出。近来正值多事之秋,进府之人都要严加监管,我不想在武林大会之前见到再有任何事发生!”

“是!少爷!”墨福行了礼,正待转身。

“等等!”墨项庭喊住了他,“今日还有谁到了府上?”

“回大公子,除了一个时辰之前来的那位萧公子之外,还有一位步晴婀姑娘,和七小姐甚是投缘,已经被请到流年小筑去了。”

“步晴婀?萧寒?都是从未听闻过的人物,去将他们的来意好好调查清楚!还是那句话,我不想在武林大会之前见到再有任何事发生!”

“是!老奴明白!”

“现在,去把舅老爷和表少爷都请过来吧,另外,也把八夫人请过来一叙!”

待到身边都安静下来之时,墨项庭抚摸着指上的玉戒冷笑,“步晴婀?萧寒?采薇阁还真是下了血本,竟然连精锐中的精锐都出动了,好,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玩的什么把戏?”

“在下何穆宁,见过墨家家主!”青年文士领着孩童进了正厅,对着墨项庭拱手施礼,“这是小儿宝儿!”

“何先生客气!既然是八夫人的表兄,那便是敝府的内亲,请上坐吧,来人,奉茶!”墨项庭唇边带笑,墨色的眼眸深不可测。

墨老爷四年之前过门的八夫人从后院娉婷而来,进入墨府正厅之后,见到何穆宁,首先一怔,然后便是眼中晶光闪烁。

“八姨娘!”墨府现任的家主对着她含笑轻语,“八姨娘多日不见,气色甚是不错!”

八夫人亦是笑靥倾城,敛襟福了福身,“大公子说笑,府上有客至?”

“自然!八姨娘不会不认得自家表兄了吧?”墨项庭突然觉得很有趣,遥遥点了点一旁落座的何穆宁以及宝儿,指上的玉戒映着日光闪过一道光芒。

“表兄?”八夫人掩口轻笑,“四年前妾身的娘家狠心将妾身送上花轿,妾身那时起便曾说过,与窦家恩断义绝,如今,又哪来什么表兄?”虽是一直在笑,但她的神情却是愈来愈悲哀,说完最后一个字,几乎都要哭出来一般,好不凄惨。

“这……”墨项庭为难道,瞥了一眼依旧不动声色的何穆宁。

“大公子,请您告诉这个人,我窦汀兰与窦家和何家再无关联,让他们回去吧!”信誓旦旦地说完,八夫人突然用帕子一捂脸,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何穆宁看着她的背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茶盏向身侧小几上一放,手微微有些颤抖。

“这个……哈哈!”墨项庭道,“何先生,不好意思,八姨娘颇得了家父宠爱,脾气一向骄纵,请莫要见怪啊!”

何穆宁脸上的神色愈加尴尬,明明是自家表妹,却被他说“莫见怪”,难道汀兰心中的怨恨果真如此之深?

“如此,也别无他法了。”墨项庭沉吟片刻,“不若就请何先生和令郎在府上住几日,聊表敝府敬意,如果有机会的话,能再见见八姨娘,劝她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如今,也只有如此了。”何穆宁起身拱手,“要在贵府叨扰几日,在下心中有愧!”

“自家亲戚,何必客气!”墨项庭呵呵一笑,“墨福!带表舅爷和小少爷去客房安歇!少时安排一顿家宴为二位洗尘!”

北疆的白昼总是很短,入夜时,天空一片澄净的墨色。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高爽的秋日,每每夜间来临,也是这样一片静谧和沉静。

风很冷,步晴婀在单薄的雪缎长裙之外又加了一件真丝的披风,信步走在园中。

北疆干寒,虽是春末夏初,可是依旧无法与江南湿润的气候相提并论,难得墨府中满园的花木,想是有专人悉心栽培的。晚风送来幽香阵阵,步晴婀却将手扶在一株白桦上,凝神想着什么。

墨府家教极严,几位小姐每晚要工琴学画,七小姐流年纵是与她再投缘,此番也不得不舍下她去乐室学艺,临行时怕她烦闷,特特地指点了这墨府中的条条路径,又要差丫鬟带她四处赏玩,均被步晴婀推了,只言道府上夜景极好,她便随便走走看看,不需人陪,一个人反而更随性些。

“只是,墨府甚大,姐姐不要迷路找不回来才好!”七小姐不无担忧地道。

“无妨!我不会走太远的,再说,府上恁多的家丁护院,倘若当真迷了路,随便拉一人问问不就是了,妹妹不必挂怀!”步晴婀淡笑,伸手绾了绾发丝,将嵌了铃铛的金步摇向里插了插。

“如此,姐姐请自便了!一个时辰后小妹就回来陪姐姐饮茶解闷!”七小姐着亲近丫鬟抱了琴,带着步晴婀一道下了绣楼。

目送着七小姐婀娜的身影消失在连廊之中,步晴婀舒了一口气,转而向花木扶疏之处走去。

墨府占地广阔,宅院众多,其间路途,机关,暗道也是星罗棋布,她回忆了离开采薇阁之前见过的那张地图,一处处地核对着,不过,今日才来,还是不要做得太露声色才好,墨家大公子为人狡猾,心机颇深,还是不要露出破绽的为好。

逛了许久,不知不觉间被景色所迷,竟走得远了些。抬头间看到了一泓幽潭,潭水绿若翡翠,在暗夜中闪烁着星星光芒,月影低垂,就仿佛挂在潭的那一边一样。步晴婀见了喜欢,漫步过去。

潭边有一座凉亭,通体由白色的玉石砌成,虽然朴素,但也透着华贵非凡,她坐在亭中的石凳上,探出了身子看着水中的游鱼和青荇。

突然,水面上映出了一道银光,如同一条白练划过,倏忽即逝。步晴婀笑笑,并不在意,甚至还将手指伸出去,探入了潭水之中,一条小鱼凑过来用唇碰碰她的指腹,略略麻痒的感觉引来了她的笑声,声音如同她鬓边的银铃一般清脆悦耳。

此刻,伏在凉亭顶上的明萧寒却并不想笑,他有点纳闷,怎么会又跟这个女子碰上了呢,她到墨家来,为的又是什么?

缓缓将剑推了回去,不知对方武功虚实,他不想贸然出手,缓缓站起来,身形一纵,他便无声地掠开,足踏树尖,弹指之间便去得远了。

步晴婀收回了手指,凝神看着犹在微微摇动的枝头,脸上有些苦笑的神色——这么快,就遇上了吗?还是,他和自己一样,都是来探听这墨府深浅的。

小寒,此行艰难,切莫莽撞!到了这个时候,便是我,都无法再救你,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下去。

水畔风更加的凛冽,吹起了她的披风,猎猎作响,感觉到全身都冷透了,她缓缓起身,顺着来路行去。

明萧寒一身黑衣,如同一尾游鱼入海一般,在偌大的墨府四处游走,时不时避开巡夜的家丁和护院,他虽然年少,但身量颇高,行动却是丝毫不拖拉迟缓,现在,他便要找出那柄封雪剑的下落。

方才飞纵过一泓幽潭,他轻轻踩在一株大树上喘气,心中却有些疑惑。那个女子,他明明从她的身上感觉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气息,却总是想不出,这个人,会是谁,她又有什么目的,值得孤身犯险独自进入这墨府。

要说是为了封雪剑,这倒还说得过去,因为世人皆以为封雪剑被采薇阁夺走,而谁又知道,真正的封雪剑,却是已经被秘密转移到了这墨府之中,如今墨家将这个事实视为机密,严密封锁了封雪剑的下落,无非是想师出有名,联合江湖各大门派,到时将采薇阁一举歼灭,他再好好地做他的盟主世家,名利双收,也是好大一项功劳!

哼!端的是心思缜密,这墨家之人,个个都非等闲之辈。

只是,阁中众人他悉数认得,却不知此女子是哪堂哪位护法座下的。阁主事先,也并没有向他说明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啊。

难道是阁主不信任自己,所以才另外派人来夺封雪剑?

明萧寒想到这里,脸色陡变,不由得咬住了牙,有些怨憎地想,阁主果然不相信他的实力,以为他年纪太小便不能担此重任。那好!就让我独自一人夺得封雪剑回去,再将这北疆墨家连根拔起,看你到时还小看我不。

唉!毕竟年少轻狂啊,明萧寒不知道,他这赌气一般的想法,日后给华云衣添了多少麻烦。

明萧寒愈想愈激动,毛躁莽撞的性子又犯了,看来月前雪泽山庄之事没有给他留下多少教训,反而更助长了他心中的气焰,恨不得当下便将封雪剑找出来,双手捧给华云衣。

他提起身形,又是几个飞纵,来到了墨府主楼之侧。

明萧寒为人虽然不大沉得住气,但心思还算缜密,知道不可轻举妄动,这主楼是现任家主墨家大公子墨项庭的寝楼,守卫森严。其实,若不是这恁多的守卫,他也不能当下便认定这是墨项庭的所在。

他看着那一队队训练有素的护卫就有点好笑,堂堂墨家家主,在江湖上也算是有名有号的人物,且不论武功如何,怎么倒显得有点贪生怕死起来了,难道在他自己的家,还会有什么危险不成?

他其实是猜对了,正如华云衣所说一般,北疆墨家,其实并不像表面那样光明正大,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为争名夺利不择手段,这些,在各个武林大家之中,其实并不鲜见。

飞上楼顶,他的身形与夜色融为了一体,月光渐渐明亮,却丝毫不能投射到他的身上,他俯下身,刚刚将一片屋瓦挪开半寸。不想,却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仿佛蜜蜂振翅时的那种嗡嗡的声音,虽然不大,但百千聚集起来,有点令人毛骨悚然,明萧寒目光一凛,没有回头,只是将手轻轻按在瓦片上,借力凌空一翻,堪堪避过了飞逝而来的数百短刃,这些短刃由韧丝牵引,正是他方才的动作触发了机关,片片短刃薄如蝉翼,带着呼啸声而来只在瞬间,凌空折身,明萧寒于半空中吸了一口气,刚以为脱离了险境,却不料尚未落地时那些短刃却再度转折而来,原来,每片屋瓦之下都密密地穿了韧丝,短刃由韧丝牵引会以一个极大的角度来回削砍,想要不被这些来回动荡的利刃割伤的话就必须将瓦片复合原位。

明萧寒暗自骂了一声“狡猾”,此刻他已经无法再碰到瓦片丝毫,若是再耽搁,恐怕会惊动屋内之人甚至楼下的众多护院,情急之中他右手一顿,袖剑铮然出鞘滑至了手心,剑光如水,他轻轻一坠身形,剑尖一扫,那片被他挪开的屋瓦已然归于原位,他的人也顺着剑锋弯折的这一下劲道,弹了开来,顺势飞纵,再落脚时,已经不在小楼上,而是,楼旁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浓密的树阴遮蔽了他的身形。

暗暗抹了一把额前的汗水,他将袖剑回鞘,凝神探听这身周的动静。

幸好,他的这一番动作没有惊动任何人,楼下的护卫仍旧成群结队走过,神色不变,而楼中,婉转的琴声未曾断绝,依旧呜呜咽咽,在这夜凉如水的静谧中令人陶醉。

细听了一下,那曲子有几分熟悉,是诗经中的名篇《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明萧寒愈听愈想笑,不知道堂堂墨家家主为何会奏这样的曲子,而且还是这样幽怨的曲调,活像个深闺怨妇。

额上的汗被冷风一吹,他整个人清醒了不少,心中暗道是自己莽撞了,幸而此处的机关并不致命,否则,他此生连华云衣的面都再难见到了。

明萧寒扶着树枝慢慢地将今天的事在脑中梳理了一遍,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头。他明白,其实自己方才弄出的动静已经足够惊动一个江湖高手,而墨项庭则是高手中的高手,他能够不动声色,只是因为他不想打草惊蛇。

无声地掠开,唇弯起了一个狠绝的弧度,墨项庭,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细雨抽丝,给庭院中的白桦都罩上了一层纱衣,远远看去,雾霭滔滔。

北疆少雨,如斯春雨不但难得一见,更是撩拨人心。

步晴婀坐在妆台前,执了翠黛慢慢地画着一双远山眉,唇上略略施了一层粉红的唇脂,她对着镜子微笑,镜中的人,亦对着她笑靥倾城。

刹那失神,因为镜中那虚幻的倒影。

“晴婀姐姐!”

甜美略带些娇俏的声音,能够这般亲密地唤她的名字的,不用想,也知道是七小姐墨流年。

步晴婀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眉笔放在妆台上,转而看向那个一脸钦羡的人。

“姐姐好漂亮啊!”由衷地赞叹,墨流年扑到了她的身边。

“妹妹可是北疆第一美人,难得还会称赞别人。不过,妹妹今天甚是漂亮!让姐姐猜猜看,有什么重要的事会让妹妹如此盛装打扮呢?”步晴婀将她按到了绣墩上,拿起牙梳替她顺理垂在肩头的发丝。

“姐姐能猜到?”

一双翦水双瞳晶莹闪亮,步晴婀的心中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似的,手中的动作一滞,随即,她双唇含笑,状似随意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姐姐如果猜中了,这个便是妹妹的彩头!”墨流年格格笑着,从头上拔下了一根玉簪。

“好啊!”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那根簪子,步晴婀心中一动。那根玉簪很特别,被雕成了一柄剑的式样,顺着玉质的纹路细细雕出了一朵牡丹,用金粉填了,牡丹向下延伸的枝蔓处,在那里打了孔,垂下些同色的流苏,远远看去,仿佛剑穗一般的模样。

“流年妹妹今日可以见到大公子,所以开心对不对?”看着她脸上浮现的惊讶,步晴婀轻轻将那根玉簪拿过来握在手中,“是我的了!”

“姐姐好厉害啊,一猜就中!”略微有些羞赧的,墨流年似乎对那根簪子有些不舍,轻轻地咬了咬下唇。

“君子不夺人之爱,妹妹很喜欢这根玉簪吧,还是妹妹好生留着!”步晴婀突然手腕一翻,将簪子又插回了她的鬓发间,牡丹纹样并白玉流苏在墨黑的发丝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光华灼灼,熠熠生辉。

墨流年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嗔怪道:“姐姐真是贴心,果然不输君子呢!此物乃是母亲遗物,的确不能送给姐姐,改日妹妹再送一份大礼给姐姐做赔罪!”言罢,喜滋滋地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感觉便是这根簪子插的位置都要比自己弄的好,不由心中更是愉快,对她又多加了几分喜欢。

步晴婀却因为她的那一句话而沉默了下去,扶着她的肩良久不语。

“姐姐?你怎么了?”终于发现了她的异常,墨流年诧异地转身,正好看到一行清泪顺着她皎洁无瑕的脸颊上缓缓而下,如同白莲上滚动的露珠。

“姐姐你哭了?”墨流年忙不迭地站起来,扶她坐下,又从袖中取出丝帕轻轻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滴,“姐姐,是流年惹你伤心了吗?”

“不……不是你的错!”步晴婀口气有些生硬,她确实伤心了,不过,不是眼前的这个傻丫头惹她伤心,而是,她为自己的脆弱而伤心。她的母亲同样早逝,留给她的,不过一朵千雪峰的雪域优昙而已,但就连那个,都用来替她解毒而化作了一碗碧色的药汁,从此,这个世上,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她来思念自己的母亲。

那个时候,她犹可以一边流泪一边喝下那碗热腾腾的药汁,而后,风阗的死令她备受打击,她曾经对天发誓,她不会再为任何人流一滴眼泪,哪怕这个人,会是自己的亲人。

其实,她很明白,她不会再有亲人了,她不想再将感情分给任何的一个人,这样,他们先于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会很伤心。

可是现在,她却因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哭泣,她在伤心,这种感觉仿佛她是一尾被风浪抛在浅滩上的鱼,没有水的润泽下,她只能静静地等着太阳的炙热将她化作灰烬——她现在已经无法呼吸!

眼泪簌簌流下,却是怎么都擦不完,墨流年慌了,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着,泪水却冲开了她的妆容,在脸上留下道道嫣红的痕迹,像极了天边最后的一抹霞光。

终于,墨流年也忍不住,“哇”的一声也哭了出来,而且愈哭愈伤心,愈哭愈响亮,最后,连留在外面的丫鬟也惊动了,隔着珠帘向内探头探脑,却又不敢贸然进来。

步晴婀觉得有点好笑,明明是自己伤心了一下而已,这傻丫头跟着哭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被自己吓到了呢。

从她的手中将帕子接过来,看了一眼之后步晴婀微微叹口气,将那块已经被泪水和脂粉浸的仿佛一块抹布一样的帕子丢在一旁,反手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块新的,交到了她的手上。

看着小丫头捏着帕子一阵乱抹,步晴婀真的笑了出来。

墨流年见她笑出了声,自己也破涕为笑,又被她拉到了镜前看着一脸花里胡哨,笑得更加欢畅了些。

唤过了丫鬟进来,重新打点妆容,步晴婀只是洗了一把脸,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头发便没有再多加装扮,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丫鬟重新为墨流年敷粉画眉,一边和她说着闲话。

将那根簪子插入发髻之时,墨流年似乎很不满意她的手法,自己插来插去,几次三番的折腾,几乎将好不容易盘起的云鬓弄散,最后,还是步晴婀接了过来,替她细细插好,这才令她心满意足,对着镜子照来照去。

“你这根玉簪,很别致!”步晴婀抚摸着簪头的流苏,由衷地道。

“是啊!娘在世的时候就一直很喜欢这根玉簪,还有一根一模一样的,在哥哥那里!”墨流年心思单纯,丝毫没有想到她的每一句话都别有用心。

“哥哥?是大公子吗?”步晴婀的语气没有一丝荡漾,问得再自然不过。

“是啊!”挥手屏退了丫鬟,墨流年笑着,“爹爹娶了很多姨娘,也生了很多孩儿,只有我和大哥是他的嫡亲子女。可是,爹爹三年前丢下了这偌大家业一个人隐居世外,所以,大哥只能承担起这北疆墨府的名号,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很少能见到他了……”似乎无限怅惘地,墨流年轻轻低下了头。

“是吗?”步晴婀点头,心中飞快地将她的这一番话梳理一下,提取出了不少要点。

正凝神思索着,墨流年突然间回过头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这一突然动作令她心骤然一惊。

“姐姐,谢谢你哦!”墨流年眨着黑亮的眼睛,调皮地冲着她一笑。

步晴婀先是一滞,不知她所指的是什么,然而她脸上的笑容却一直很温和,鼓励着她继续说下去。

“如果不是姐姐,我还没有机会见哥哥一面呢!”墨流年开心地笑着,满脸都是期待和憧憬。

那个微笑在步晴婀的眼中不住地放大,最后仿佛一座高山一般压得她几乎窒息。

这般依赖亲人的一个孩子吗?她会为此受到很大的伤害,步晴婀缓缓闭上了眼睛。

墨府迎客轩主厅,一曲曼妙的笛音正在袅袅收尾,向上拔高的音节在听者的心头轻轻一击,然后便是戛然而止。

墨流年居然有点迈不开步子,停在门外一丈左右的距离处踟蹰着,脸上泛着淡淡的薄红。步晴婀微笑着,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小儿女家的情态,她着实看过太多。

“姐姐,我……”墨流年吱吱呜呜,求助似的看着她。

步晴婀被她看得无可奈何,只得上前牵起了她的手,“走吧!”

缓步踏入正厅,新的一曲正在缓缓奏起。

墨家家主大公子墨项庭半合着眼睛,手指屈起,随着曲调一点点敲击着座椅,神情三分悠闲。

步晴婀打量着这个墨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家主,美目中流露出了一种冷定的光芒。墨流年微有诧异地看了看依旧陶醉在乐曲声中的自家哥哥,又看看没有丝毫异样的步晴婀,有些尴尬。

“姐姐……”小声地道,墨流年碰了碰她的手。

“嘘……”轻轻提起一根手指放在唇畔,步晴婀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一直闲散悠适的墨项庭突然睁开了眼睛,唇畔的一丝笑意更盛,“贵客既至,为何不上座?”

“主人还未开口相邀,我又如何敢僭越?”步晴婀亦是微笑,那一瞬的风华绝代令墨项庭都怔了片刻。

“那反而是墨某失礼了,哈哈,七妹,快请步姑娘上座!”墨项庭挥手止了丝竹,一双墨色的眸子中满是欣赏。

墨流年听到他的话后露出了些许的失望,随即却又开心起来,拉着步晴婀入座,有婢子奉上了清茶。

“步姑娘天姿国色,在下身处江湖日久,为何从未听闻过姑娘的名字?”墨项庭似笑非笑,紧紧盯着步晴婀的脸。

“我并非江湖中人,只是区区一介琴师,墨公子虽然位列元老之尊,但些许贱名还不足入了公子的耳朵。”步晴婀微微侧头,看向他的时候竟然有些躲避的意味。

“也许,步姑娘是盛名在外,在下的耳朵还不配听闻吧!”墨项庭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茶,然后道。

“墨公子真是说笑了,小女子受宠若惊!”步晴婀不以为忤,也端起清茶来润了润喉咙。

墨流年好奇地看着两个人,“你们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哈哈!”忽而放声大笑,墨项庭转言道:“七妹年幼无知,与她日日相伴,步姑娘怕是会嫌聒噪吧?不若改住到清心别苑可好?”

“大哥!”墨流年噘起了嘴,精致的妆容在年轻的脸庞上焕发着神采,就连眉心的那朵菱花花钿都开始闪烁光辉,“你又在诋毁人家了!”

“多谢公子好意了!我很喜欢七小姐,流年妹妹青春洋溢,便是我都忍不住羡慕。”步晴婀轻轻叹了口气,“公子只看到容颜如花,但人生倥偬,在美的容颜也会很快化作白骨,唯有鲜活的生命,才最值得珍惜,我想提醒公子一句,你现在拥有的,如果不好好珍惜,很快便会失去……到时候恐怕会追悔莫及!”

墨项庭颔首,“姑娘一语道破,在下明白了!”言罢,他看了一眼墨流年,眸底深处,有一抹氤氲而难以消解的冷意。

“哈哈,不谈这些。姑娘既然登门,那便是我墨府的贵客,墨某已命人将清心别苑收拾妥当,姑娘少时便可入住。现在,我们还是听琴的好!”击了一下掌,墨项庭示意丝竹再起。

步晴婀点头致意,心中却有几分无奈,这位墨家的家主确实难以应付,且做事决然,已经再容不得她拒绝了。

唯有墨流年,好奇地看着他们两个,歪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曲子的确雅致,一道珠帘之后的乐妓们素手调拨琴弦,琴声悠远。墨流年已然听得如痴如醉。

正听着,一个管家打扮的人进来,凑到墨项庭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墨项庭点头,那人才躬身去了。

乐曲缓缓收住,却勾起了人的兴趣,直想继续下去,不忍停顿。

墨项庭笑道:“方才步姑娘说自己是琴师?那姑娘看,方才的这首曲子如何?”

“曲调高远,在心中盘旋不休,确是佳作!不过,”话锋一转,步晴婀随手指了指珠帘之后的一名乐妓,“用笛音来相配有些孤高的意味,何不改为洞箫,取意绵软柔和。”

“哈哈,步姑娘果然是个中高手,轻易便能听出此曲的瑕疵所在。在下佩服!”

“不敢!如果小女子没有猜错,此曲,应该是公子所做吧,虽然曲调轻柔却暗含豪情,既不矫揉造作亦不豪放不羁,实属佳品。素闻墨家大公子武艺卓绝,没想到在这声乐上也是造诣匪浅。”

“步姑娘果然慧眼!哈哈!”墨项庭看起来十分开心,“姑娘可称是墨某的知己了!”

“能有幸成为公子的知己,小女子实在愧不敢当!改日定会为公子独奏一曲,方不负知音之名。”步晴婀淡淡笑着,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大哥,既然还有贵客,我和步姐姐就不打扰了!”墨流年甚是乖巧,她也看到了明萧寒的身影,正要告辞。

“不必了,流年、步姑娘,你们也且见见这位少年侠士!”墨项庭挥手止住了她的请求。

这个时候,明萧寒已经由墨府管家墨福引着进了正厅,他今日换了一身淡紫的衣袍,外罩月白长衣,眉目清俊,加上特意易容令他看起来成熟了不少,俨然是一副侠客的模样。步晴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丝毫不乱。

墨项庭起身,迎上去与明萧寒见礼,“萧公子远道而来,墨某幸甚!”

明萧寒向他抱拳一礼,道:“默默无闻之辈,怎敢劳家主亲迎!”口气,神态,动作丝毫不差,绝令人看不出他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或许是风霜,真的可以令人成长。

步晴婀心中忽然有一分的不安,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宾主落座,墨流年好奇地打量着明萧寒,眸中有一种浅浅的欣喜。她极少见外人,平日都是被养在深闺,虽然墨家是江湖大家,世袭的三大盟主世家之一,但是,这个家主的嫡亲的妹妹却没有习武,终于只是学一些女红易牙琴棋书画之术,像她这样的女子,与杀戮连天的江湖格格不入,但偏偏,她永远都逃离不了江湖。

生在这个世上的人,哪一个能真正地避开江湖的争斗呢?怕是那个已经退出江湖,避世隐居的墨老爷子,都无法做到。

其实,有时候,他们所祈求的,不过是心理上的安宁罢了。

还是明萧寒看出了对面那两位女子的神态各异,遂开口问道:“不知这两位是?”

墨项庭哈哈一笑,“萧公子见谅!墨某竟然忘了介绍!失礼了!”他放下茶盏,看了看墨流年和步晴婀,才慢慢道:“左边的这位是在下的七妹,右边的这位,同是我墨府的贵客,步晴婀步姑娘!”

明萧寒点点头,心中暗道:“原来她叫做步晴婀。”有一点怅惘,还有一点如释重负,在他眸子深处明明灭灭地光辉闪烁,轮转不休。

然后听到墨项庭继续道:“这位是萧寒萧公子!”

明萧寒定定神,从座上起身,向着对面抱拳,“在下萧寒,两位姑娘有礼了!”

墨流年脸颊绯红,也站起来福了福身,“萧公子有礼。”可是,却不见步晴婀起来还礼,她只是悠然地坐在那里,直直看着明萧寒的脸,唇畔,含着一丝莫名的笑。

厅中的三人见她如此都很诧异,墨项庭似乎很有兴趣,目不转睛地望着厅中的他们。

明萧寒抬头,看到了她如此怪异的目光,全身有些不舒服,他暗自运气内力,压下脸上的红晕,一张脸,白得有些森然。

终于,仿佛是看够了,步晴婀收回了视线,一笑嫣然,轻轻道:“萧公子有礼!”她的声音很好听,尤其是刻意装了柔媚之态时,更是含了几分动情。

她的倾国绝色已经化作了一弯春水,不知那当中投射的,又是哪轮明月的影子?

明萧寒对着她点了点头,退出了自己的座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衣袖一带遮住了脸,再出现时,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我看萧公子目光如炬,吐纳稳健,当是身手不凡,不知萧公子师从何门,学的又是哪一种武功呢?”开口的是步晴婀,墨项庭还未来得及问,她已经先声夺人问出了口,在主人面前如此,不得不说是失礼至极,可是,她的光辉夺目令其他所有的一切都黯淡了下来,不会有人计较。

所以,她问得理所当然,她也想知道“理所当然”的答案。

明萧寒没有沉吟,他迎着她的目光轻轻一笑,随即便道:“在下并未投身任何一个门派,只是早年奇遇,碰到了一位世外高人,他教了在下三年武功便飘然而去,临行前谆谆告诫在下切莫将他的名字说出去,以免打扰他的清居!家师性情古怪,在下绝不敢亵渎他老人家的威严。所以,步姑娘,墨公子,抱歉,在下不能说出他的名号。”

他这样说其实漏洞百出,单是墨家人脉极广,墨项庭自信这个江湖中还没有哪个高手不在墨家的了解范围之内,他更不相信一个武功不差而且性情古怪的老人会真的能够在混乱的江湖中隐居,可是,现在,却又由不得他不信。

因为,步晴婀信了,她淡淡颔首,“尊师既好清闲,不愿有人知道他的名号,那我等就不多问了。”

墨项庭其实有点无可奈何,如果方才那句话是由他来问的话,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继续问下去,他自问墨府的情报不差,他已经知道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谁,但是,现在却失去了先机,他已没有办法再继续追问明萧寒的来历,预想的要让他不攻自破的计划怕是行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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