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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最终章

“爹!”那个人舍了封雪剑不顾,直接扑过去抱住了冰壁震落之后,从中露出的墨飞傲的遗体。

明萧寒大张的嘴巴再也合不住,眼前的这一幕令他惊呆了。

那个人再也不是白衣轻裘的闲散模样,反而发丝散乱,脸上的面具也被方才的劲气震碎,一片片摔落在地,露出的那张脸竟然分外年轻,甚至还带着病态的苍白,面具的碎片在上面留下了道道血痕,看起来狰狞恐怖。

脱离了寒冰的封冻,墨飞傲的遗体接触到了空气,肌肉迅速地萎缩,干皱的皮肤深深陷落下去,仿佛贴着骨架一般。

那个人口中连声呼喊着“爹”,紧紧地抱住那副遗骸,用力之大甚至都能听到那些骨殖噼啪断裂的声音。然后,遗骸便四分五裂,从他的臂弯之中滑脱出来,一块块落在地上。

明萧寒虽然见惯了死人,却从没有看到过这般骇人的景象,不由惊惧交加,他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惊呼出声。

那个人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将那些散落在地的尸骸碎块拾起,平放在地面上,慢慢地拼合起来,动作轻柔舒缓,仿佛唯恐惊动了沉睡中的亡魂。

最后,他将墨飞傲已经辨不清面目的头颅抱起来,用衣袖轻轻擦去了上面附着的冰晶碎屑,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那一地的尸骸上。随即,他的眼角,慢慢沁出了一滴泪。

明萧寒看着他,亦觉悲伤,然而在这段时间之内,他却没有迟疑,真气被引导着走过全身筋脉的一周天,略略压下了方才的创伤。

“你……”原本想说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可是,话到了唇边,却再也说不出来,只是哽在喉中,被粗重的喘息声取代。

那个人如梦初醒,似乎是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一般,霍然回头,他的眸中倏地闪现了骇人的光辉,仿佛草原上的一匹恶狼,在面对着同伴的尸体时露出獠牙,狰狞地想要撕碎一切能够撕碎的东西。

明萧寒在他这种目光中后退了三步,直至背抵上了冰凉的石壁,再无可退。他已经默默地握紧地剑柄,准备抵挡随时便来的攻击。

这个时候,多说无益了,他终于知道了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原来,他也是墨飞傲的儿子,难怪会对墨项庭恨得这般之深。

所以的一切都一清二楚,他也没有必要再多问什么了,现在,除了坦然接受他的任何狂怒之外,他还能做什么。

明萧寒黯然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不管如何,这里会变成这样,他难逃其咎。

丧父之痛,他也曾身有所感。

“你……滚!”那个人披散着头发,眼睛中喷着怒火,口中低低地咆哮着,“你现在滚!”

明萧寒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轻易放过自己,但是,走,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所以他不再迟疑,只是低声道了一声“对不起”,便转身想要离开。

“等等!”那个人突然道,声音中已然压下了愤怒,反而是异样的平静。

明萧寒一惊,顿住了脚步。

“带着封雪剑走!我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作数!”

“什么?”明萧寒骤然转身。

“带着封雪剑走!我的话不会收回,我需要采薇阁帮我得到墨家的权柄,我要让墨项庭生不如死!你现在明白了,还——会——拒——绝吗?”

最后的几个字是他咬着牙一字一顿说出的,明萧寒尚来不及反应,就感到一股劲风而来,他本能地出手接住,竟然真的是封雪剑。那个人竟然真的不曾反悔,不但没有追究方才的事,甚至还依旧将封雪剑交到了他的手上。

“好!”明萧寒握住封雪剑,“既然如此,我代采薇阁予阁下以承诺,只要我明萧寒在一日,我必会助阁下得偿所愿!”

“走!”得到了承诺,那个人低低怒吼着,“现在走!记住你方才的话!”

夜色将尽,天边,第一道曙光已经染红了云朵。

明萧寒背靠在假山石,那道泉水哗哗地泻下一道清流,他的血,一滴滴地落入水池中,晕开一朵朵艳色的小花。

胸肺无一处不在痛,他被震伤了心脉,手臂上的伤口却已经愈合,他看着手中的封雪剑,笑得很灿烂,正如同朝霞一般,在他脸上绽放着青春的华彩。

阁主!我做到了,你知道么,我做到了,你会不会开心一点,会不会呢?

一夜的心机算尽,又受了这般严重的伤,纵使他是采薇阁曾经的副阁主,是江湖上新的神话,他亦无法再多作支撑。

深深吸了几口气,正要勉强离开,不想耳边却传来阵阵的喊声,明萧寒一惊,匆忙将封雪剑收好,正四处察看,想要寻找一处躲藏之地。

“过来!”身后竟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清丽婉转,此时听来,却不啻惊雷。

明萧寒背后一冷,缓缓转过了头,看到的,竟然是步晴婀。

疲惫地一笑,他顺从地走了过去。

“你受伤了?重不重?”再平静不过的语气,没有丝毫的关怀,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多加任何的感情。

明萧寒点点头,又摇摇头,手心上扬,掌中,赫然是一粒小小的金珠。

“谢谢你帮我!”他摇摇晃晃,笑容有点恍惚。

步晴婀闪身上前,接住了突然晕倒的明萧寒,她抚摸着他手上的伤口,眉宇间,缓缓溢出了痛楚。

她从没有对他展现过关怀,但是,这并不代表她的心中没有他的存在,在她看来,他是不同的,他和其他的人都不同,既在她的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却没有深入心田,因为那里,已经有了风阗的存在,她不允许有任何人进入那里,占据那里。

可是,她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她甚至连明萧寒本人都骗过了,她却不敢正视自己的心,一个傲立江湖,巾帼不让须眉的采薇阁阁主,她其实是个很脆弱的人,脆弱到受过一次伤,便再也承受不起下一次。

明萧寒醒来的时候,又是一个黄昏时分了,他缓缓坐起来,看到了手上缠绕着的白色丝帕,胸腹之中的痛,已经退却了。

“你的伤还没有好,不要乱动!”步晴婀的声音淡淡传来,她立在窗前,换上了一身淡紫色的长裙,双手分开扶着窗沿,这个背影明萧寒很熟悉,熟悉得过分,但他不敢相信。

“多谢步姑娘相救!”明萧寒淡淡道,“大恩不言谢,但请问姑娘,在在下昏迷的这一日内,墨府内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想听?告诉你也无妨!”步晴婀缓缓转过身来,逆着阳光站立,她的笑容氤氲在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之中,隐隐绰绰,令人看不分明。

“步姑娘!”墨福带着两个人远远过来,向她拱手。

“墨管家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步晴婀负手,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任何人,眼睛总是会掠过阻碍看向远方。

“家主令老奴恭请步姑娘前往乐室相谈!”墨福毕恭毕敬,对着她拱手施礼。

“既是‘恭请’,管家大人又何必带如此多人前来呢?小女子区区一介琴师,尚不需这般阵仗!”步晴婀笑着,眼中却没有温度。

“家主道,姑娘身份贵重,怕失了礼数!另外,家主还道,府上的另一位贵客萧寒公子昨夜一晚不见踪影,约莫是在姑娘这里,并且身上该是带了伤,特特地命老奴带他前往疗伤,望姑娘行个方便!”墨福这话中有话,而且,虽然口气恭敬,却并未失了气势,步晴婀眸中一凛,方明白原来墨项庭已经知道一切。

是自己不够小心,还是小寒暴露了行踪?

步晴婀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她掠了掠衣袖,道:“萧公子确实在清心别苑,他伤势沉重,既然墨管家有心为他疗伤,我自是求之不得,但——”话锋一转,她冷冷道:“萧公子的命金贵得很,墨管家如果想要做什么的话,可要三思……而后行!”说完,不理墨福脸上陡变的神色,她慢慢向前行去。周身的寒意凛然,那些手执利刃的护院和家丁都不由自主地让开了一条路,全身僵硬地看着她走过自己的身边,她脸上的笑容如同最致命的迷香,令人在不知不觉间便会失去支撑的意志和力量。

及至她已经走远,身影消失在浓郁的花荫之后,墨福才敢缓缓地拭去了额头的冷汗。

乐室内,琴声幽幽,步晴婀撩开珠帘,墨项庭正噙着香茗,似笑而非地看着她。

步晴婀脸上的笑意不减,只是淡淡地向室内扫了一眼,随即便道:“公子这是要做什么?听琴本是雅事,何必让这许多人来烦扰清静呢?”

乐室之内,除了一班乐妓,剩下的,还有三个人,不,应该说是一男一女,还有便是一个总角的孩童。

见她进来,那一男一女神色慌乱,似乎是遇到了鬼一般。

“步姑娘可知这三位是谁吗?”墨项庭不答反问。

“府上的人我如何认得,不过看这位夫人雍容华贵,又是丽色逼人,想必是府上的一位如夫人吧!”

“哈哈!步姑娘眼神犀利,不愧是——做大事之人呐!”墨项庭拍案大笑,眸中却射出了利剑一般的光芒,被名满江湖的墨家家主这般看着,寻常人等势必会腿脚酸软,惊惧非常,而步晴婀现在,委实已经不用再装下去了。

“大事?不知我的大事,和公子的大事,孰重孰轻呢?”步晴婀轻轻上前,万福施礼,“见过八夫人!”

那八夫人窦汀兰先是被抓到这里来,本已心虚,随即又被他们二人的一番没头没脑的话弄得头脑仿佛灌了糨糊一般,现在又是受了她这样的大礼,早已怔住,口中讷讷,什么都说不出来。

步晴婀释然一笑,也不等她回礼,径直起身。

墨项庭示意她坐到自己的对面,“今日请步姑娘前来,是为了前几日的《天音魔曲》一事。”

“公子办事堪称神速,区区两日不到,公子竟然已经搜查到了那刺客的下落。”步晴婀赞道,神色一转看向立于八夫人身边的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双手背在身后,想来不是自愿,而是被绑住了吧,“这位,莫不是就是那人?”

“的确啊!”墨项庭唏嘘道,“看来姑娘是猜错了,这位非但不是姑娘的仇家,亦不是冲着我来的!”

“哦?此话怎讲?”步晴婀秀眉一挑,双目有神,问道。

“在这个江湖上,想要我的命的人太多,区区一条贱命能有恁多的人惦记,也算是荣幸,然则,他们看上的,该是这北疆墨家的家主之位而已。”墨项庭伸手取了一枚盐渍梅子,抬头看着她。

“身处高位,不胜严寒,此乃天理,公子是明白人,不会为此多劳心神的!”

“那么,姑娘的位置墨某却是望尘莫及的,姑娘十数年来杀戮良多,这江湖上,该视姑娘为敌的,不在少数,这般说来,江湖上尽人都是仇家,可否说是再无仇家了呢?华云衣华阁主?”

听闻他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华云衣神色不变,她悠然长叹道:“公子何必如此直言呢?你我本非敌人,缘何偏偏要安上个仇家之名?采薇阁虽然有意问鼎江湖,却绝不会挡了墨家的路!”

“绝不会挡了墨家的路?”墨项庭嗤嗤冷笑着,“若在两月之前,华阁主如此说尚还有转寰之地,而今,贵阁的明副阁主杀尽雪泽山庄一百六十余口,雪老庄主也不幸罹难,封雪剑亦成了贵阁的囊中之物,阁主难道不知道么?这些,已经足以令采薇阁成为武林公敌了!”

“家主的意思是,你要为武林除害,夷平采薇阁,然后取我的项上人头祭奠雪老庄主的在天之灵吗?”华云衣面不改色,她的口气如同墨项庭一般,不疾不徐,非轻非重,二人仿佛并不是在谈论采薇阁的生死存亡,反而,却像是在花前月下,把酒当歌一般淡然舒缓。

“阁主错了!”墨项庭长叹一声,“江湖都道华阁主巾帼不让须眉,是江湖上不败的神话,阁主出道十余载,若按常理,墨某还要尊称一声前辈,岂敢扬言要阁主的项上人头。雪泽山庄一事并非阁主所为,江湖只想让采薇阁给大家一个交待,只要罪魁祸首伏诛,相信华阁主的一代英名,尚不至断送于此的!”

华云衣沉吟不语,在她的身后,一直惶惶的八夫人突然眸中精光闪现,她从袖中拔出一柄匕首,向着华云衣的后心直刺而来,与此同时,那个看起来懵懂的总角孩童也轻叱一声,袖中飞出了十三枚精钢打制的飞刀,直取华云衣的周身大穴,甚至连那个被绑了双手的中年文士,也飞身而起,足尖闪电一般地袭向墨项庭。

这一切均发生在两个弹指之间,寻常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这三个人的身手皆是不弱,出手也够快够狠,然而他们却算漏了一件事——无论是墨项庭还是华云衣,都非江湖上的等闲人物。

他们一个是墨家家主,一个是采薇阁阁主,普天之下但凡能够坐上这两个位子的人,若是死在仅仅敢于偷袭的宵小手中,当真要威名扫地了。

而在这生死一线的转瞬之间,华云衣唇畔的笑容骤然冷厉了三分,她双手向案上一拍,一碟蜜渍果脯应声而起,满盘的果脯化作道道闪电,袭向身后那激射而来的飞刀,同时她身形一矮,避开了那柄锋锐的匕首。八夫人见招式被她轻易化解,脸色陡变,匕首凌空转折,直取她的右肩而来,华云衣伸出手,在剑刃上轻轻一拍,只听一声惊呼,八夫人的腕骨“咔嚓”一声,径直而断,她也随之闷哼一声,摔倒在地上。

而墨项庭面对着那中年文士,未曾手软,他先是将掌心的那枚盐渍梅子挥手抛出,正中他的心口。那文士一声惊呼,腾起的身形倏地下坠,然而,便是在他张口的这一刹那,一根银针自他口中飞出,径直袭向墨项庭。

彼时,华云衣以果脯击落的飞刀方才落到地上,且个个裂成了两半,而那十三枚果脯,却完好无损。

墨项庭避也未避,及至那枚银针袭到了眼前,他才悠然叹出一声,右手一拂。这一拂优雅异常,直如庭前赏花时轻轻拂落肩头的一片落樱一般,他口中的叹息声也仿佛是在悲叹着春芳不再,鲜花凋零,然而,那根银针便在即将射入他的咽喉之时与他指上的一枚硕大的玉戒相撞,只听“叮”的一声,银针竟然被震断成为了四截,彼此撞击在一起然后落到地上。紧接着,他的手中白光一闪,人也化作了一阵旋风,只听得“呃”的一声痛呼,等一切都再度平静下来之时,乐室内已然弥散开了鲜血的腥甜之气。

在此过程中,乐室之内的那一班女乐竟然丝毫不动,仍旧抚琴吹箫,幽幽的乐声盘旋在耳际,为一场偷袭平添几分滑稽的味道。

华云衣轻轻摇头,道:“家主何必下如此重的手,此人既能重现《天音魔曲》之威,家主又何必偏要斩了他的双手呢?”

乐室内,压抑的呼吸声一声比一声粗重,那中年文士为天蚕丝缚住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被斩落在地,他痛得近乎昏厥,却又咬牙忍着,一双眸子中射出怨毒的冷光。

墨项庭将手中染血的琴弦抛下,重新坐回案边,他身侧的一架古琴也赫然少了一根弦,对华云衣的话他并未在意,只是伸手抚弄着琴弦,缓缓道:“《天音魔曲》之威墨某亦见识过两次,深谙此曲之可怕,现在岂不是正好,没了双手,他如何还能奏出魔曲,乱得了人心呢?”

嗜血的大笑在他的脸上浮现,一旁的八夫人与那孩童皆是恨得咬牙切齿,但她们亦自身难保,纵使有再大的恨也无法施展了。

华云衣摇摇头,骤然转身,长发划过一个半弧,带起了风声,紫色的衣袂鼓舞飞扬,袖中一道紫色的闪电倏地一闪而过,乐室之中,已经多了一个亡魂。

墨项庭拊掌笑道:“难得难得!”

此时,那道紫色的闪电已经在华云衣的手中恢复成了一柄袖剑,紫色的光芒闪动,粲然如同星辰。刃上却不见血,而那个人中年文士,却早已气绝身亡,眉心,有一道浅浅的印痕,看似只是堪堪割破了肌肤,实则剑气入内,已经将他的颅脑切成了两半。

华云衣并没有急着收剑,缓缓道:“本阁知道家主想要一见紫荆剑之威,如此,还满意吗?”

“满意!当然满意!”墨项庭站起来,看着中年文士眉心的那一道伤痕大笑,“江湖传闻,采薇阁主极少出剑,而剑出则必令敌手当场毙命,今日墨某为了一见紫荆剑之威,出此下策,还望阁主莫怪!”

华云衣亦笑,“家主就这么笃定本阁不忍见他痛苦,所以会替他了断?”

墨项庭道:“采薇阁主心思如海,其意谁人可度?墨某只是与自己赌了一把而已!”

“那么家主已经赢了!”华云衣收剑,冷冷道。她明明还是笑着的,但那笑容,绽放在她绝世的容颜之上,令人感觉到的不是春暖花开,融冰化雪,反而是彻骨的寒风,凛冽地刮过心口。

“阁主好快的剑!”墨项庭注意到,那中年文士的脸上仍残留着最后一刻的剧痛难忍,而他的眼睛,却已然闭住了,原来竟是华云衣在将剑气透入他的颅脑之内时一同割裂了他的眼皮,覆住了不瞑的双目。墨项庭看到这个细节,不由一怔,随即才赞道。

“家主正值盛年,当然不会明白,在一个人杀过太多的人之后,她便已经不愿再多见鲜血了!”华云衣扫了一眼地上血泊中的那两只断腕,脸上,却没有多少惋惜之色。

杀人而不见血,这样的人,从来都只会更无情!

而一旁的八夫人与那孩童竟悲戚异常,两人伏在地上惨呼着。

“宁哥!”

“爹!”

泪落面颊,一滴滴打在那中年文士的尸身上。

华云衣别过了头,这一幕令她心底触动,她不想再看。

“华云衣!我……我杀了你!”八夫人美目中腾起了烈焰,她不顾自己的手臂折断,竟然一头撞了上来。

谁知向前伸开的如同利爪的手还未碰触到她的一片衣角,只听八夫人一声痛呼,人,已经倒在了地上,那孩童哭得愈加惨烈了些,跪在地上一步步爬向已经气绝的八夫人,口中连连唤着:“娘……”

“唉!”华云衣看着孩子,眸中,终于闪现出一丝不忍之色。

墨项庭却笑意不减,上前一脚踏在孩子的手上,声音居然轻柔,仿佛催眠:“孩子!你爹娘都已经死了,你也下去陪他们一道吧!”言罢,一条琴弦已经缠上了他的脖颈。

华云衣一惊,大喝一声:“慢!”

然而已经晚了,墨项庭的手只是稍动,那孩子还未说完一句话,颈部血脉被齐齐割断,倏忽气绝。墨项庭闪身,让那孩子的尸首重重地跌在八夫人身上,喷出的鲜血没有沾染到他身上分毫。

从案上取了一条茶巾擦拭着双手,墨项庭看着华云衣道:“阁主为何出言相拦?”

“不管如何,他总归是个孩子!”华云衣叹息一声。

“孩子?孩子才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人,你我杀了他的爹娘,这种恨累积在心中,如果他今日不死,也许十年之后,他便会成为新的你或我,仇恨的力量足以造就一个神话,这一点,华阁主不会不明白!”墨项庭的脸也严肃下来,他说着这一切时眸中黯然神伤。

“仅为杀一个孩子,家主居然使出了绝技——月影天涯舞,可见家主心中,的确是对这样的一个孩子心生畏惧啊!”华云衣不会给他任何伤情的机会。

“墨某用了全力,却仍没有见到‘九歌’绝学,不免心中有憾啊,这一场赌,还是输了一半!”墨项庭佯装无奈,向门外拍了拍手。

墨福躬身进来,见了乐室之内的一地伏尸,竟然神色丝毫未变,只是低声问了一声:“公子有何吩咐?”

“墨福,我且问你,八夫人私通外人,如今连私生子都堂而皇之地带入了墨府,这等丑事被我发觉,按家法当如何处置?”

“回公子的话,按家法,此罪当绑上望月崖,受尽十日风暴日晒之苦,然后……”

“算了!不必多说了!真是便宜她了!”墨项庭截住了他的话,看向地上的那具女尸,叹息几声,“家父虽然隐居,你却不耐寂寞,当预料会有此下场,也罢,墨福,收敛尸身,送回家乡吧!”

“是!”墨福低低应一声,几个家丁进来拖走了尸首,又有几名伶俐小厮将地上血迹抹净,满室琴声再起,一切,都恍若从未发生。

良久无言,华云衣与墨项庭二人对坐。

倏地,华云衣叹道:“事到如今,你我何不开诚布公?”

“阁主想要说什么?墨某洗耳恭听!”墨项庭挥手命乐妓下去,乐室之中,只余下了当今江湖之中最强的两人冷冷相对。

“如今此间已经再无外人,阁主既然有话,还是直言吧!”

“也好!”华云衣直截了当,“请家主高抬贵手,放过小寒!”

“小寒?”墨项庭一怔,随即大笑道:“阁主是指——明副阁主?”

“采薇阁已经不会再有副阁主了,他只是我一人的小寒,家主挟持他为质,只是想要回封雪剑而已!”华云衣开口毫不迟疑,“家主莫以为本阁会怕了你,采薇阁之人,家主想动还要三思!”。

“华阁主说哪里话,封雪剑明明就在采薇阁,何谈‘要回’二字呢?”墨项庭垂眸抚摸着那架缺失了两根琴弦的古琴,眼睛,有一瞬的冰冷,“况且,明萧寒明公子也是好端端地在阁主下榻之处疗伤,我墨家上下对二位敬若上宾,何来‘动’与‘不动’之谈呢?”

华云衣起身走到窗前,楼下,一队队的家丁护院列队齐整,而暗处里,还潜伏着不少暗卫,整座乐室,已经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她背对着他,缓缓道:“家主之智超乎本阁想象,但家主可曾明白,若是本阁想要带走任何人或是任何东西,无论是你,还是这些人,都其实不堪一击!”她慢慢说着,却在最后一个字落定的那一瞬倏地出手,一道金光挟着风声袭向了墨项庭。

墨项庭猝不及防,任由那支金步摇射入自己面前的几案上三寸之深,一只小铃铛“叮叮”作响,而另一只,却已经不知去向。

“机关重重,他亦是一身重伤,阁主应该满意了!”华云衣未曾回头,声音寒意逼人,楼下的众人仿佛感知到了她的目光一般,纷纷错开视线,眼中凄惶可见。

“难道在华阁主眼中,明萧寒,等同于封雪剑?”墨项庭难免惊讶——江湖传闻,华云衣与先采薇阁副阁主风阗伉俪情深,风阗仙去之后华云衣心伤不已,怎么如今,竟会对一个毛头小子动了真情?!

可笑!太可笑!

“不!家主错了!”华云衣转身面向他,一寸寸地拔出了紫荆剑,“明萧寒在我的心中,比封雪剑,要重要得多!”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紫荆剑倏地化为无形。

墨项庭只看到一阵紫色的旋风袭来,心中一动,那只手方按在琴弦之上,只听见“铮”的一声,面前的金步摇被一斩两段,一段,已经深深地插入了墨项庭的胸前。

墨项庭瞠目,脸上的惊惧之色良久不退。

“家主想要见到的——此乃九歌之‘倾歌一度’,家主绝顶睿智,相信应该明白,普天之下,还没有采薇阁得不到的东西!”华云衣负手而去,声音被远远地抛在身后,“本阁承诺,倘若墨家肯臣服于我,将获利百倍;他日得成大业,所谓盟主世家,将荡然无存!是非成败,全在家主一念之差!”

墨项庭看向自己的胸前,那半截步摇顿时化作齑粉,他敛衣一振,金色的细屑簌簌而落。原来,那尖利的步摇,却只是插入了他的衣襟而已,可是那一瞬的寒意已经令他汗透重衣。他的唇畔骤然浮现苦笑,喃喃自语着:“天人之威,难望项背!”

随即,他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拍掌,楼下守卫的众人一惊,纷纷行礼退下,然后,才看到一身紫衣飞舞的华云衣,慢慢地消失在一片芬芳绚烂之外。

“就是这样?”明萧寒怔忡片刻,仿佛明白过来什么似的,试探性地唤了一声,“阁主?”

“小寒!”华云衣微笑着,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柔和,眸中褪尽了冰寒,余下的,便是潋滟的光辉。

明萧寒看到那个笑容,从床上一跃而起,喜道:“阁主,真的是你?”

华云衣低低叹道:“真是一个孩子啊!”随即笑着点头,“小寒,这一次辛苦你了!”

明萧寒一怔,方才明白过来她所指的是封雪剑,不由心中凉了半分,但很快就开心地笑着,仿佛真的是一个孩子一般。

“阁主这是与墨项庭结盟了吗?”他将“墨项庭”三个字咬得极重,不是墨家,而是墨项庭。

“算是吧!”华云衣轻轻道,“墨项庭的确不是成为盟友的上上之选,我所想要的,只是一个傀儡而已。不够此次你能够全身而退,也算万幸了……”她笑起来,“所以不应该再多求其他了对么,我要的,只是你的平安而已!”

“我的——平安?”明萧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你的平安才最重要!比封雪剑更重要!”华云衣知道他在惊喜什么,所以她收住了笑容,心中暗暗叹道:“傻孩子啊,你为何一直都不明白呢?人心永远都凌驾于这些不能开口说话的东西之上的……”

“可是……”他迟疑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密室之中所见所闻告诉她,“阁主,属下……”

“不必多说了!”华云衣探手取过封雪剑,弹开剑鞘机簧,缓缓拔出一寸,剑光温润,照亮了她脸上的疲惫,“你答应我拿到封雪剑,现在你做到了,我很开心!”

“真的……开心吗?”明萧寒讷讷,却还是有几分心虚,他想到了那个故意扮作墨文宣的人,不由怪自己鲁莽草率了,他甚至不知道他是谁,就轻易地下了允诺,如今,他该如何面对华云衣?又该如何承担采薇阁的信誉?

可是,不待他多想,华云衣的一句话令他顿时忘记了所有。

她说:“当然!想家了吗?我可以随时带你离开这里!”

“家?”自从十岁那年起,明萧寒就已经不曾再听闻到这个字了,这个饱含着温暖,关切和希望的字眼,于旁人来说也许并不可贵,但是于他,却不啻天籁——就是这个字以及会说出这个字的主人,令他如飞蛾扑火一般,一次次地面对着死亡,他感觉不到危险,他的眼中,永远都只是火焰的光辉,贪恋着那些许的温暖,直至——万劫不复。

“是的,回家!小寒,我带你回家好吗?”华云衣微笑着向他伸出了手。

“嗯!”用力地点头,明萧寒已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任凭她用略带冰冷的手紧紧握住自己。

如果时间可以暂停,他希望,就停在这一刻吧,让所有的纷争和仇恨都远离身畔,他的眼中,只有伊人含笑的倩影。

就像五年之前那样,她带着他策马急奔,哪怕奔向的,并不是光明的未来,而是令那片雪域晴空蒙尘的阴霾,他也在所不惜。

阁主……我愿守护你,一直到岁月的尽头——只要你握紧我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走了?”珏庭阁内,墨珏庭怀中抱着瑟瑟发抖的小隐,眉间慵懒,脸颊苍白,仿佛积弱已久。

“回二公子的话,步姑娘和萧公子已于半个时辰之前双双离开!”一个小厮斟酌着字眼,小心翼翼道。前几日就是一个小厮传话时太不小心,结果惹恼了二公子,被一顿毒打致死。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已经是三年以来的第十一个了,搞不好自己就会成为那第十二个。呸!呸!怎么自己咒自己呢!真是不吉利!

“就这么就走了吗?”墨珏庭倏地发笑,很快便转为了剧烈的咳嗽。他咳得如此之急,仿佛肺都要被他咳出来了,然而,他却依旧双臂用力,箍紧了那个拼命挣扎想要离开他的禁锢的人。

那个小厮低着头,不敢看这一幕,虽然他对那个方才十岁的孩子充满了同情,但被二公子这许多年来蹂躏致伤致残的孩子,没有二十,也早已超过了双手可数了,人各有命,落到了二公子这般凶残暴虐之人的手中,只能自求多福了。

“说!谁让他们走的?”墨珏庭咳了半晌,终于慢慢地缓过了一口气,再度开口时,声音中蕴含着痛苦,但依旧气势不减,咄咄逼人。

“是……是大公子!”小厮怕得更厉害了,全身都在颤抖。

“住口!”墨珏庭扬眉冷笑,“在这里只有一个公子,明白吗?只有一个!”

“是……是!公子!小的明白!”小厮讷讷,拼命点头。

“嗯……”墨珏庭沉吟着,狂怒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丝诡秘的笑容,“府内有无异状?”

“有……七小姐很伤心,家主……家主他闭门不出!宣令下去谁都不准阻拦!小的们是看着那两骑白马消失在府外的!”

“流年还不知道?”墨珏庭的声音中带出了些许诧异。

那小厮疑惑,却不敢直接问,只是试探着道:“公子指的什么?”

“没你的事,今日之事若敢泄露分毫,当心你的脑袋!”墨珏庭叱喝道,“退下吧!”

“是……是!小的告退!”小厮点头哈腰,灰溜溜地飞奔出去。

墨珏庭看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随即,脸上浮现出了悲愁之色。他将脸埋在小隐的头发中,闷闷地说:“小隐,你说他们会不会背信弃义呢?他们不会对不对?你也不会对不对?你答应过我,要一直陪着我的,直到老!直到死!”

小隐哆嗦着嘴唇,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头顶一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一颗颗掉落在发丝中,并且,渐渐地融化在他的心中,他不再挣扎,只是无声地抱住了墨珏庭,脸上,也滚动着晶莹的泪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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