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封雪长歌
664700000004

第4章

第四章 倾歌一度

步晴婀燃起了一炉苏合香,独自一人抚琴,“遗音”本是名琴,虽并非大唐时期的传世名琴——大圣遗音和太古遗音,可琴声瑟瑟,亦非凡品,但音质却别有一种凄凉之感,可以想象,当年那位墨夫人,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态弹奏这架琴。

“花谢人闲鸟亦歇,抚柳按琴,挑碎明镜无人知。云开雾淡孤月升,朝祈暮泣,何时盼得日月同出行?”

自古女子多薄命,像墨夫人那般的,自然更是红颜枯骨,最后不得不抛下一双儿女撒手人寰,郁郁而终。

与她相比,自己又何尝不是呢,风阗曾经给了自己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爱,可是,当时的她,却不知珍惜。

何苦呢?她已经决定要将风阗深深地埋入心底,是因为此情此景,又触动了她的心神吗?她何曾这般多愁善感过。

从父亲离开的那一日起,她已经发誓要坚强,不要任何人看到她的脆弱,即便是风阗,都不曾见过她的悲伤,在旁人眼中,她永远都是站在高处的强者,生来就该睥睨天下的。可谁又知道,她也是一个女人,也曾渴望能有平淡的日子,相夫教子,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可是她不能,一个人生来也许并没有很多的责任,但是,偏偏有一类人,想要成就不世的功业。当初她从紫荆谷赶回的时候,采薇阁已毁,如果不是她执意要重振其声威的话,或许今天,她就不会在这里,风阗也不会死,所有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不会离开。

可是,自从她决定开始以男装示人,要傲立这个天下的时候,她就已经放弃了爱与被爱的权利。

琴声,在她的手下开始转为带着幽咽的悲戚,夜色的浓重在心底弥散开来,氤氲如同永远拨不开的迷雾。

突然,指间一松,“啪”的一声,少商之弦断裂,紧绷的琴弦弹开几乎要扫到了她的面颊,步晴婀敏捷地一闪,错开挟着风声而来的断弦,如果不是她避得及时,恐怕,这尖锐的琴弦便要在她柔嫩的脸上留下一道新的血痕了。

七弦既断一弦,那么,这一曲,是不必再弹下去的了。

步晴婀叹了一口气,缓缓吟道:“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孰料,这次来的人虽不是知音,却是故人。

明萧寒其实很早就来了,他一直躲在花丛中听着琴声。华云衣睡眠一向没有规律,她是因为早年身中剧毒,即便是有绝世的医神如风阗都不能将她体内的毒素彻底清除,所以,她随时都有可能昏睡过去,谁都不知道她下一次什么时候醒来。据说风阗曾经为她配过一种药,名曰“华裳”,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帮助她以最快的速度清醒过来,逃离昏聩的梦魇,但是,说是药,其实不若说是另外的一种毒,“华裳”用得愈久,身体便欲容易对其产生依赖和寄生,这无疑会成为采薇阁主的心腹大患,被环伺在身侧的强敌抓住软肋,无异于是自己将性命送到了敌人的手上,从此任人宰割。

所以,明萧寒才不惜以身犯险,华云衣答应他只要拿到封雪剑,剿灭墨家,她便不再用“华裳”饮鸩止渴。

风阗,你给予她的伤害,我会一点点弥补过来。

可是,风阗——只要一想起那个人,明萧寒心中便是一阵不可压抑的憎恶。她和他相遇的时候明萧寒尚未降生在这个世上,他们彼此相依,度过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而现在,华云衣的心中依旧还只有他,就是这个男人,令自己无论如何做,都无法在她的心中占据哪怕一席之地。

是,明萧寒爱上了华云衣,他爱上的是那一个永远都无法真心发笑的女子,这样的她注定是不幸福的,需要他用尽一生来保护和安慰她,而不是那个发誓要让江湖都在自己脚下臣服的采薇阁主。

这是他此生遇到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真爱过的人,只是可惜,他恨自己没有在她最好的年华中遇到她。

这样想着,心中突然燃起了一阵烈焰,冲天而起的愤怒将他的理智烧成了飞灰,他一拳砸在身侧,却没有砸在地上,错杂的花枝阻拦住了他的拳风,单是,交错丛生的尖刺却已经将他的手刺出了道道血痕。

落花被他的劲气震落,枝条也簌簌响动起来,明萧寒一惊,骤然出手,将那些抖动的枝条一把抓入手中,丝毫不顾及花刺再度将手心扎破,血如泉涌,滴滴答答很快染红了身侧的一朵白玉兰花。

也就是这样的一番响动,楼上抚琴的那人突然手一抖,一根琴弦应声而断,断弦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夜中分外清晰,明萧寒不敢动,生怕她发现自己在这里偷听。

良久,只听得步晴婀幽幽地叹了口气,发丝间插着的金步摇上的小铃铛“叮叮”作响,明萧寒听见了她淡然吟出了一句:“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不由呆住。

难道——她知道有人在外面吗?方才的那微弱的声音,还是惊动了她?

楼上的烛光已经熄了,明萧寒盯着漆黑的窗棂看了许久,突然自嘲地笑起来,她不是华云衣,尽管她令自己感觉到无比的熟悉,尽管她总是令自己不由自主地就想到她,但是,她不会是她,至少,不是自己心中的那个她。

随即,他也叹了口气,从里衣上撕下一条白布慢慢地裹好自己手上的伤口,脸上的嘲讽更甚——不管是不是她都好,即便是她真的来到了北疆,为的也不会是自己,她所要的,只不过是封雪剑以及墨家的臣服。自己在她的心中,永远不会是最重要的,他明白的,又何必苦苦祈求自己永远都无法得到的东西?

无声无息地从花丛中退出来,明萧寒施展轻功向远处掠去。身形展开,袍袖挡风,衣带飞舞,轻若飞花,风过随去。这一招叫做“歌尽长空”,是华云衣亲自传授给他的“九歌”之一,迎风急掠时,当真如同一缕歌魂,缥缈于长空之上,不负此名。

在寂静得能够吞噬人心的黑暗之中,步晴婀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就在明萧寒掠向假山的这片刻之中,他想了很多,刹那之间心乱得如同那风中摇动的树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些,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

还好,假山已经近在眼前,他再无时间多想其他,如果再不能集中精神的话,他的下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永远都不能再见到华云衣。

定了定神,冰冷的夜风送来清醒的神药,望着假山起伏的沟壑,他在唇边,慢慢绽开了一个奇异的笑容。

根据墨府的地图所示,能够进入这里的便只有从墨府主楼中延伸而来的那条密道,但那是条死路,若想从墨项庭的眼下进入密道而且不惊动他的话,难于上青天。

日前的那场对决中,明萧寒很明白,虽然最后是他自己放弃了防御,令胸前空门大开,但即便是他用上全力,他也未必能够胜过墨项庭,因为对方,同样隐藏了实力。

那么,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在这假山附近寻找入口。

绕着假山转了一圈,明萧寒惊奇地发现,这座假山竟处于一个十分险要的位置,地图上曾经标明,清心别苑在墨府的整个布局中十分特殊,墨府所建暗合八卦,所有的院落分布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内藏玄机,其实是有一种阵法蕴藉在其中。这个阵法太过奇特,以星月之力推动,变幻莫测,可谓是占尽天时地利,即便是华云衣,在看到这个阵法之后都曾沉默了许久,最后,她只说出了一句:“天机本难测,意却在潮中。”

紫荆老人乃是一代武林宗师,但他涉略极广,所学庞杂而绝不仅限于武学,甚至于奇门遁甲,机关消息,八卦阵法无一不精,华云衣身为他的嫡传弟子,于阵法一项上不能说能青出于蓝,但总算是尽得其精髓。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阵法,能够令天纵奇才的华云衣也一筹莫展?而她最后说出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明萧寒年纪尚轻,凭他的修为也仅能看出些许端倪,而不得窥其全貌,如果再不能看破其内玄妙,今夜便注定要再度无功而返。

可是,华云衣说的那句话——“天机本难测,意却在潮中。”意却在潮中?潮——中?潮中!

明萧寒灵机一闪,潮?这北疆苦寒之地,又哪里来的潮涌?或许,不是潮呢?而仅仅是水——对,水就可以!

明白了其中奥妙,明萧寒毫不犹豫,飞身上前,立于一块凸出的假山石之上,袖剑倏地滑落掌间,却未曾脱鞘,他只是举起剑柄直插入了假山的那一道细细的溪流涌出之处,“哗哗”的水声随之停止,明萧寒手腕用力,剑一寸寸向内插入,在静寂的夜色中,精钢摩擦顽石的声音虽然极轻,但却有点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利爪划过白骨时的狰狞。

明萧寒在做这一切时当然不敢掉以轻心,此阵环环相扣,步步险机,他虽然找到了阵眼所在,但方才进行颇不顺利,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阵眼处的机关一道道击破,但现在已举步维艰,若有人在此时背后出手的话,他非但破不了此阵,进不了密室,势必还会沦落险境。

而他不知道,步晴婀其实就在他身后看着他,目光虽然平静但还是有那么一瞬的紧张。

明萧寒的额上,开始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袖剑不足盈尺,他已经将剑放到了最低的程度,而那个阵眼,却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可是,阵法已经在无形之中运转开来。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鸣响,声音轻得宛若秋末虫豸将死时的最后一声哀鸣,正常情况下,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般微弱的声音,但是,在这种万籁俱寂又是全身戒备的情况下,明萧寒听得清清楚楚。

但已经来不及转身,以他的反应和身手本来应该躲得过,可是,他却不能动,天机阵已经发动,他身陷阵中,任何的异动都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这一刻,险要至极。

但是,那如闪电一般袭来却未带起丝毫风声的暗器却没有打在他的身上。借着一瞬而过的光芒,明萧寒讶然发现那竟是一粒小小的金珠,尚不及米粒大小,却精准无比地击中了距离他的手不及一指距离的地方。就在那一瞬,剑尖突破了最后一层禁制,只听得轻轻的“啪”的一声,一块假山石突然移动开来,明萧寒一惊,将剑缓缓从阵眼中提了出来。

假山石后露出了一个一人高的洞口,洞内迸射出点点火光,还有一股温热但并不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明萧寒收回佩剑,手中握着那粒金珠向身后的黑暗中遥遥看了一眼,唇畔,漾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谢谢!”他无声地向那个帮助他的人道,尽管他知道那个人并不能听到。

步晴婀远远地看着,手中旋转着一朵素雅的白玉兰,但是鼻翼间传来的却不是幽淡的芳香,反而是带着腥甜的鲜血的味道。目送着明萧寒的身影消失在假山中的密道之后,她指间微微用力,所有染血的花朵叶片瞬间零落成尘,随风飞远。

“小心!”她亦无声地在心中默默祈祷。

刚一踏入密道,假山石在明萧寒的身后无声地滑动,弹指之间便又重新封闭了洞口。明萧寒只是回眸冷冷看了一眼,没有费心去寻找什么开启的机关,他此行势必要拿到封雪剑,至于如何出去么,现在还不需考虑。

他现在所站立的地方,正是密道的正中,向后是一条笔直的通路,但是只有他所在的地方两侧墙壁上燃了火盏,细细的灯芯浸在火油之中,几十个的光亮足以照亮脚下的路,可是,他向身后看去,那段路有多半隐藏在黑暗之中,没有光可以波及的地方目力亦不能及。

而前方不过十丈之外,便是一面黑曜石砌起的石壁,牢牢地阻挡了继续向前的路——明萧寒之所以会这么想只是因为,他确定这面墙后,一定还有路会通向密室。

眸中,蓦地闪过一阵冰寒,他手上的那份墨府的地图上,的确只是将密道画到此处,但无非是障眼法罢了,不然,墨家的人为何只是要修建这样一条密道,难道只是为了危难时机逃命不成?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明萧寒迈开步子,向着那面墙一步步走去,他走得很慢,身侧的火光幢幢,将他的影子投在灰褐的墙壁上。袖剑已经在手,他已经将劲力灌注其上,随时准备着出手,以抵挡随处可存在的机关。

采薇阁副阁主的佩剑名曰“潮涌”,是足以和紫荆剑相匹敌的另一柄神兵,出剑时宝剑蜂鸣有如潮涌迭起,声势浩大,令人闻之心惊胆寒。

华云衣虽然革除了明萧寒的副阁主之位,但是,这柄剑却没有收回,它一直陪伴着他的身边,似乎已经成为了他专属的佩剑。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采薇阁副阁主明萧寒,手执潮涌剑,其势无人可挡。

可是现在,身处墨家的密室之中,似乎是明萧寒太过小心了,一直在他走到距离那道石墙一丈的距离之处时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机关,没有暗器,有的,只是他独自一人的呼吸声,粗重而悠长。

可明萧寒不敢掉以轻心,绝对不敢,他相信,一定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如果他是墨家先祖,由他来设计这样一座密室的话,他一定会在最后的关头给敌人致命的一击。

果然,最后一步迈开的时候,他已经距离那面黑曜石墙不足咫尺,这时他的一口真气已经泄尽,肺内被一种大力挤压着,他正准备重新换一口,耳内,却敏锐地传来了破空的声音。

他丝毫没有动,缓缓地将一口气慢慢吸入肺中,脑内清明地判断出了那个声音的方位和来势,一直低垂的右手雷霆一般向斜后方一撩,感觉一种劲力碰撞在了自己的剑锋之上,断裂的声音有几分沉闷,随即,带着呼啸的金属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并且距离他极其之近。

这样近的距离,想要借助轻功闪躲是不可能的了,所以他并没有闪,只是双腿微微下蹲,上身向后平平一仰,手中的剑势回转,腕间灵活用力,只听得“叮叮叮叮”之声不绝于耳。

这个时候,他才腰间发力,身体也不直起,就维持着那个怪异的姿势向后飘离了一尺,手中剑光一闪,最后一枚银针贴着他的脸颊飞过,他大睁的眸子中映出了一点惨绿色的幽光。

慢慢地直起了身体,他看向自己面前的地上,有十数枚银针深深地钉入了铺地的石板之内,而眼前的那面封阻了去路的墙上,也赫然插入了一枚银针。

黑曜石坚硬无比,纵使利刃直接劈斩也只能在上面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迹而已,那么,这枚银针上的那种幽绿色光芒的,该是一种强腐蚀性的剧毒了。

可想而知,这种毒若是击在人的身上,不要说血肉,怕是连骨骼,都能瞬间融化成水吧。

明萧寒的瞳孔骤然紧缩,他看见了落在自己身侧,已经断成两截的一支弩箭,箭杆中空,这些银针便是从其中激射而出的,如果不是他早有防备,相信早已经被银针钉成刺猬了吧。

这条密道中,果然机关重重。

持剑护住要害,他继续向前,剩下的这几步路却走得异常安稳,想是设计这座密室的人早就知道,一击不中,再来更多的机关也是枉然吧。

用剑柄在黑曜石墙上轻轻敲击,果不其然,传来了“悾悾”的回音,明萧寒的唇边,慢慢漾开了一丝笑容,他已经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这面墙后,或许就是自己所要找的地方。

可是,这面墙与两侧的墙壁吻合得天衣无缝,墙面平整光滑,没有任何可以开启的机关。

明萧寒心生诧异,他又细细搜寻了一遍,甚至连两侧的墙壁也一寸寸摸遍,却没有任何发现。

难道这真的是一条死路?明萧寒胸中羞怒,一拳砸在黑曜石上,方才被花枝所划的伤痕再度开裂,殷红的血在纯墨色的石头上留下一片斑驳。

而这时,那面石墙居然吱呀一声,向后旋开一条细缝。

明萧寒惊愕,他苦心寻找了半天,得来的就是这个结果么?根本不需机关,只要用力一击,就能够轻易进去?

见此,他再不迟疑,也不愿多费心思去探究究竟为何会这样,袖剑回鞘,他双掌运力,劲气勃发,全数都击在那刚开了一条缝的石墙上。

沉重的石墙“吱吱呀呀”地向后滑开,明萧寒却收力闪在一旁,生怕门后会再飞出什么尖利的弩箭或是涂了剧毒的银针等等之类,不过等了片刻,除了更加明亮的光芒从半开的石墙之后射出来之外,就再没有什么了。

闪身进入,突如其来的光线令他不由闭住了眼睛,随即,明萧寒急掠,身形半转,“砰”的一声撞在了墙上,但他的护体真气将撞击的力度卸去了大半,全身倒也并无大碍。他慢慢睁开眼睛,渐渐适应了刺目的光辉。

尚来不及反应,身后的黑曜石墙壁倏地向后关合,仿佛重新嵌入两侧的石壁一般,明萧寒苦笑——和方才进入这条密道时一模一样啊,让人有去无回,真是狠毒的做法。也罢,他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还是看看前路如何吧,既然方才可以“柳暗花明”,他就不信,其后的路会是一条死局。

然而,转身之后看到的一幕,却令他不顾瞳仁的灼痛而蓦地大睁眼睛。又是一条密道,足足有十丈长短,而密道之后,是一道石门。这一次,密道中不但燃了无数的火盏,墙壁上,甚至还镶嵌了数以万计的明珠。火光和珠光合在一起,营造出了这样炫目的光亮。

明萧寒看向脚下,原本在这面黑曜石墙之外,他的身影被火光拉得悠长,而在这里,却是半点影子都找不到,他又抬起头,却骤然发现头顶之上居然悬挂着很多面只有手掌大小的铜镜,将射上去的光芒逐一反射回来。

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要布置成这样,难道是怕进来的人看不清脚下的路吗?

不!绝对不是!明萧寒凝神细细地看着四周,可惜什么都看不到,太过强烈的光芒连他的影子都化去了,他又能看到什么呢?

可是,直觉告诉他,这里一定有什么的,这些光芒的存在,就是为了要掩盖那些东西,或许那些东西,才是最为致命的。

他从袖中掏出了几块飞蝗石,却没有立即射出去,只是紧紧地握在手心,他明白,想要那些“看不到”的东西出现,就势必要将这里的光线减弱,那么,只要熄灭火盏,打下那些铜镜的话就一定可以办到,但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以常理来想,这样做很自然,只是,他能够这般“自然”地想到,那么,当初修建这里的人会想不到?他还会用什么的办法来阻止入侵者的脚步?

可想而知,这几块飞蝗石一旦出手的话,后果会怎样。

答案不言而喻——或者是飞箭,或许是剧毒,总之,能够顷刻之间夺人性命就是了,他已经全无退路,单凭一柄剑,他又可以抵挡多久?

冥思苦想了许久,飞蝗石也被他掌心暖得微微有些温度,他突然间冷冷一笑,手臂向前挥出,飞蝗石已经脱手,向着那些灼灼燃烧的火盏和反射光辉的铜镜击去。

袖剑再度出鞘,在他的手中如同升起的一轮明月,盖过了满室的光辉,潮涌一般的声音轰鸣而起,灌注入耳。

他等待着,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明萧寒一怔,身周的光芒已经暗了下来,他的出手精准而有力,火盏熄灭,铜镜都被击偏,只剩下那些明珠的光辉,闪动着暴露出了它们隐藏的秘密。

他已经准备好背水一战,而这条密道也并没有辜负他的一番心机,原本看起来平整的墙壁上蓦地出现了许多小洞,黑魆魆的箭矢半露了出来,看样子,是准备一轮攒射,将敢于踏入的人当场钉死在这片辉煌的坟墓之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是有一种力量生生扭转了乾坤,令那些箭簇都定在了原处,无法激射出来。

太令人奇怪了,这些机关为何没有发动?明萧寒顾不上进一步的思忖,因为,眼前还有更令他大吃一惊的东西现出了它们的本来面目。

眼前,是纵横交错细密如同蛛网一样的东西,最近的一根距离他所站的位置不足半尺。他慢慢上前细看,发现这是一种细若丝线一般的东西,近看来是灰色的长绳,远看来却是透明如同蚕丝一般,而方才被强烈的光芒笼罩着,他居然一点都没有发觉。

这样的“丝线”一直延伸到了对面的那道石门之前,自上而下,甚至连距离地面不足盈寸的地方都交织着一层,明萧寒的心一动,又是一块飞蝗石击出,撞击在那些“丝线”上,发出金属般的轰鸣声,然后,他惊骇地看着,飞蝗石被那些看似轻柔无物的“丝线”四分五裂,经过层层阻隔之后竟然化为了齑粉。那些突出的箭簇激烈地震动着,似乎想要脱出禁制,飞射而出,甚至都能够听到机簧被生硬地扭动的声音。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密丝’吗?”明萧寒喃喃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相传,前朝时期翔族当政,他们是一个从天上下来的民族,背生双翼,是神鸟迦楼罗的后裔,他们在一个自称是“神的使者”的神秘教派下平定了乱世,建立了一个空前统一的王朝便叫做“翔”,在这片土地上进行了长达八百年余年的统治,而最后,也正是这个曾经鼎力相助过他们的教派协助现在夔朝的开国皇帝灭掉了他们。

而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教派,被称为“曜月教”,据说历任教主都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已经超脱了人的界限而成为这个世间半神一般的存在,而最后的一任教主,曾经豢养了大批的杀手,而那些杀手所用的,就是这种能够削铁如泥的“密丝”。

曜月教曾经随着翔朝的灭亡而一同销声匿迹,连带着有关密丝的种种传闻一同腐化在了时光之中,仅留下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说。

难道今天,他居然有幸看到这些三百年前的东西?!

明萧寒并没有感觉到兴奋,相反地,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中阵阵的干涩,脖颈后慢慢地渗出了一滴冷汗,如果这当真是密丝重现的话,那么,有关密丝之威的那些传说,便已经在他的眼前变成了现实。

三百年前,曜月教的杀手纵横天下,他们取人性命只在弹指之间,动作之快神乎其神,而现在,当他终于面对着密丝织成的巨网之时,他才相信,那些,绝不是传说。

如果他想要硬闯的话,那么,下场只会有一个,便是,如同方才的那块飞蝗石一般,支离破碎。

现在看来,向前,已经是死路,难道要让他退回原地么?方才的一切努力都要付之东流,然后无功而返,眼睁睁地看着采薇阁被激愤的各大门派剿灭?甚至于连华云衣也会沦为他人的阶下之囚或者是刀下之鬼?

不!不可以!明萧寒一声大吼,仿佛全部的血液都冲上了大脑,激昂的真气从胸臆中喷薄而出,手中的潮涌剑随之轰鸣起来。不能,他不可以再想下去,此时此刻,他的脑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他一定要闯过这个密丝织成的巨网,拿到封雪剑。

就在他发狂一般地想要冲上去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了一声幽幽的长叹。一个身影,渐渐地出现了密丝网的那一边。

明萧寒全身一震,蓦地清醒,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里居然还会有别的人。

拜这里无数的明珠光芒所赐,那个身影虽然远在十丈之外,凭借他的目力,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胜雪的白衣,流银一般的长发,仿佛畏寒一般,背后,还披着一件银狐裘。

明萧寒摇摇头,他以为是这里的光芒太过明亮以至自己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但是,那个身影却在他的眼中愈来愈清晰,及至那个人慢慢地转过了身来,他才看见,那个人的脸上罩着一个青玉雕琢的面具,堪堪遮住了半张脸,而余下的面容而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脸颊上,还有一朵盛放的妖红色的花朵,枝蔓翻卷着攀上了脖颈。

曼珠沙华!这个世界上脸颊会生着曼珠沙华的人从古至今只有一个——曜月教末代教主墨文宣。

这一刻,明萧寒以为,时光向后倒退了三百年。他仿佛置身于那个翔末夔初的时代,因为,传说之中的曜月教最后一任的主人,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人类的历史在洪流中沉浮,王朝在岁月的历史总更替,人物在历史的选择下粉墨登场活黯然离去,留下的,除了血流成河的惨烈,还有英雄的不灭传说。当年,夔朝的开国皇帝辰羽帝陆飞晨率众起义,最终在曜月教的襄助之下攻克了翔朝的江山,在无数传奇和志传之中,他是华族的一个英雄,是他带领着被压制了八百年的人们重新夺回了属于人类的天下,将那个生着翅膀的民族赶出了这一片土地。

这是现在就算一个六岁的孩童都耳熟能详的故事,故事中,陆飞晨与协助他开国的所有元勋一道,被称为救世的神祇。当人们口口传诵着他们的壮举的时候,大家都几乎忘记了,曾经被誉为半神一般的存在的曜月教教主墨文宣,却淡化出了所有人的视线之外。有关他的记载很少,只有一些隐晦的故事之中会零星提到他的名字,不但隐晦不详,甚至还虚假捏着之嫌仿佛都在刻意地隐瞒着什么。

明萧寒当然也听说过这些传奇,毕竟三百年的时间不算很长,还不足以将一些真相彻底地化为齑粉随风而逝,那些历史真正存在过的人和事,总会以某种方式流传下来,并且加入好事之人的种种揣测和夸大。

在明萧寒所听说过最接近事实一个的版本中,墨文宣似乎,就是这样的一副打扮——白衣,银发,青玉面具以及脸颊上的那一朵来自地狱忘川彼岸的曼珠沙华。

而此刻,这个传说中早该化作飞灰的人物,却如同幽灵一般地就站在自己的面前。难道,他真的是神?可以三百年不老不死?

看着他怔忡的目光,对面的那个人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他从怀中取出一柄看起来类似于短剑的东西,插入石门上一个缺口之内。然后,明萧寒便惊恐地看着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密丝开始一条条地收紧,一头从机簧上脱开,然后以闪电一般迅速地缩入了另一侧的墙壁之中,那些箭簇也随时退了回去,在墙壁上留下一个个圆圆的孔洞。

明萧寒看着曾经令他如坠梦魇一般的密丝网转瞬之间便消失不见,而对面的那个人则向他轻轻招了招手。

他这是——叫自己过去?

这个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帮自己,为什么要撤去阻隔住他的脚步的密丝网?他有什么企图?

那个人已经转身走了几步,仿佛是察觉到他并没有跟上来一般,回过头来轻轻一笑,那个笑容有一种蛊惑的力量。明萧寒怔怔地点头,不由自主地迈开步伐跟随而去。

最后一道石门已经打开,石门之后究竟隐藏了什么?封雪剑是不是真的就在其中?这个人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一切,都在等待他去揭开谜团。

经过那曾经密丝遍布的短短密道之时,明萧寒依旧如坠梦中,他看着两侧墙壁上的一个个圆孔以及其中的密丝,感觉如同进入了蜘蛛编织的困境之中,而他自己,便是一只小小的蚊虫,等待着有人来将他一道道束上捆缚,抽干体内的鲜血和力量。

莫名的恐惧,淹没全身。

经过石门密室之时,他看到了那个开启机关的钥匙,怪不得觉得眼熟,原来,他曾经见过两三次的,就被墨七小姐戴在头上的,一支白玉的玉簪。

及至石门洞开,他跟随着那个神秘的白衣人一同进去之后,明萧寒才恍然醒悟,来不及细想,他反手抽剑,一瞬而逝的银光之后,紧随直至的,便是汹涌的潮声。

他用剑遥遥指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声音中,居然有一丝的紧张,他听到自己问:“你是什么人?”

那个人轻轻笑了一声,被江湖上闻风丧胆的潮涌剑指着后心居然丝毫没有畏惧,他甚至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你握着潮涌剑,那么,你是采薇阁的副阁主?”声音低沉,竟然男女莫辨。

明萧寒的瞳孔一阵紧缩,他自十三岁成名以来,诛杀盘云宫宫主任行云,连挑青海帮十六分舵,剿灭桐城派,甚至于灭尽雪泽山庄一百六十余口,全杖潮涌剑之威,甚至于现在江湖上已经谈“潮涌”而色变,但现在这个人,居然轻轻松松地便问出了口,而且丝毫不显畏惧。

不过,他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华云衣曾经教过他,在面对强敌的时候,唯有自己比对手更冷静,才能发现敌人的破绽从而令自己占据上风,这一点无关武功和心智,只是考验谁更有耐力而已。

所以,明萧寒只是冷冷道:“我是明萧寒,但是,采薇阁已经没有副阁主!”

那个人微笑着转过了身,上下打量他一番,用的是最闲散的目光,缓缓道:“采薇阁有没有副阁主都不要紧,最重要的,你是明萧寒,这已足够!”

明萧寒不解,疑惑地扬了扬眉,什么叫做“你是明萧寒,这已足够”?难道,这个人……

“对!我一直在等你!”那个人看着他脸上陡变的神色,反而幽幽地说,“自从你第一天踏入墨府开始,我就一直在等你!”

“等我?”心中的疑问已经如滔天的大浪,慢慢地淹没了他的心神,“你为什么要等我?你究竟是谁?”

“等你——当然是为了给你封雪剑!”那个人哈哈大笑着,身形一闪,明萧寒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经到了自己的身后。

糟糕!丝毫没有料到他会于此时出手,明萧寒反应也是极快,倏地出剑,剑势急而猛,斜斜地向后劈斩,潮声澎湃,从剑尖吞吐,仿佛蕴藉了一整座大海的骇人之威,向着背后的那人迎头而下。

奇怪的是,那个人居然没有躲,反而从容地伸出了白玉一般的两指,只是轻轻一弹,剑势便被止住,大海的怒吼瞬间消失,蓬勃的气势到了他的眼前,已经只剩下剑的蜂鸣。

那是潮涌剑感知到了危险而发出的警示,只不过现在,明萧寒即便是知道了他与对方实力的悬殊,也是为时已晚。

因为他感觉到手臂一痛,一条透明的丝线已经缠上了他持剑的手腕,若是他有丝毫轻举妄动的话,哪怕只是轻轻一下,都会立即失去作为一个剑客的资本。

所以,他非但没有动,反而站得很稳,而那个白衣人,已经就在他的面前。

如此近的距离,彼此心跳和呼吸的声音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明萧寒看到了对面那个人的一双眸子和一抹完美的唇线,不过,这双眼睛中放射着轻蔑的光芒,而嘴唇,则是弯起了一个嘲讽的冷笑。

“虽然不自量力,但是,在现在的江湖后辈之中,你也算是个中翘楚了!”算是赞扬的话,可是到了他的唇边,却还是将明萧寒贬得一钱不值。

明萧寒冷冷地看着他,鼻中重重一哼:“说得这么老气横秋,你难道算是前辈了?”

他愈是激愤那人便愈是开心,本来稍稍弯起的唇现在也变成了大笑。

他一边笑着一边道:“真是孩子啊,我虽然不算是整个江湖的前辈,但总算是你的前辈!”

明萧寒却从他的这句话听出了不同的意味,他讶然开口,问道:“你这样说,难道你是墨飞傲?”

墨飞傲,墨家前任家主,亦是墨项庭和墨流年的生身父亲,只不过,江湖传闻,早在三年之前,墨飞傲便已隐居避世,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墨项庭。现在,这个人有如斯武功,又自称前辈,莫非,他就是那个传闻中隐居在外不问世事的墨老爷子?

要说这个人是墨文宣他绝不相信,明萧寒是个不敬鬼神之人,他不会认为一个人真的能够活了三百年之久,况且这个人的年纪看起来并不十分之老,想来做这副打扮也是想要惑人耳目吧。

所以,他大胆地猜测,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墨家前任家主——墨飞傲。

孰料那人突然动怒,缠在他腕上的丝线一卷,然后,便是彻骨的剧痛。

明萧寒眼前一黑,手中的潮涌剑“哐啷”一声掉落在地,紧接着,他整个人都昏了过去。

“呃……”再度醒过来之时,手腕上的痛依旧钻心,明萧寒慢慢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就靠在一面墙上,而那个伤了自己的白衣人,正背对着看着什么。他的身形并不高,似乎还很瘦弱,但偏偏就是隔断了他的视线,令明萧寒有些好奇,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能够看得如此入神。

如果,他此刻能够看到那个人的脸的话,他势必会再次惊呆,因为那个人现在,眼睛中居然盈溢着泪水。

然而,剧烈的疼痛令他无暇他顾,明萧寒只是俯身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眸中,慢慢现出了一丝惊讶。小臂已经被洞穿,但似乎并没有伤到筋骨,血流已经停住了,似乎有人为自己点过穴止血一般,而最令他不敢相信的是,那根洞穿了自己的血肉的丝线,却并不是他以为的密丝,反而只是一段——琴弦。

对!就是琴弦!失去了真气的灌输,琴弦已经瘫软下来,但并未取出,仍然有一段嵌在他的血肉之中,给那里带来隐隐的痛。

能够以柔韧的琴弦带来如此伤害的,这个人的功力,当真无法小觑。

只是轻轻一动,立即又扯动了伤口,明萧寒虽然努力压制着痛呼,但沉重地吐气的声音还是令那个人有所察觉。

“醒了?最好不要动!”依旧冷冷的声音,无喜无怒。

明萧寒果然不再动了,他缓缓启口:“墨老前辈,多谢手下留情!”虽然他此行是潜入墨府意图盗剑,本应和这位墨家“前任家主”势不两立,但他敬墨老爷子的声名,开口也是十分的客气。

“墨老前辈?哼!”不料,那人却重重哼了一声,向一旁迈开几步,露出他一直看的那样“东西”,“你以为我是墨飞傲?你竟然会这样认为?!真是可笑至极!”

他的口气中蕴含着浓重的悲痛,语气转变之快令人不寒而栗,而当明萧寒看清楚了他亮出来的那样“东西”之时,不住怔住,连呼吸都停了一瞬。

“这……怎么会?怎么会?”他讷讷地重复着,一时间不知自己置身何处。

眼前,仿佛是一面冰壁,森冷的寒气从中慢慢地散逸出来。明萧寒全身一凛,随即,便看到了冰壁中封冻着的那个人,约莫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却全无华发,脸因为封在冰中而变得苍白,颌下还有一把短须,亦是被冰冻成了丝缕,那人闭着眼睛神态安详,而胸口处,却被利刃洞穿,伤口翻卷着露出了其中被一剖两半的心脏。

“你也看出来了?这才是墨家的家主墨飞傲!”白衣人缓步走到他的身边,“明白了?”

“是!”明萧寒怔怔地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不顾手上的伤口腾地跃起,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袖。而令他奇怪的是,那个人居然不躲不闪,任由他将殷红的血迹沾染在他胜雪的白衣上。

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个人缓缓道:“如你所见,墨飞傲已经死了!”

“死了?”明萧寒重复着这两个字。

“怎么?很难相信?”那个人一字一顿地说,“有关墨家家主避世隐居,传位嫡长子等等都是假话,你也看到了,墨飞傲已经被人杀了,尸骨就在这里!”

明萧寒缓缓松开了手,“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还是不相信吗?难怪啊,江湖皆知,墨飞傲是厌倦了江湖纷争,所以才退出江湖,隐居化外,可是真相竟然会是这样,他已经被自己的儿子杀死在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儿子?”明萧寒终于抓住了他所受的重点,“你说是他的儿子杀死了他?”

“是啊!不错!”那个人一步步逼近他,“如果不是这样,你想想看,一个盛名在外,正值壮年的人,他为什么能够突然舍弃名利、地位,甚至他钟爱的女人而要一心归隐呢?将偌大家业平白丢下,如果是你,你会这样做吗?”

他问得咄咄逼人,明萧寒随着他的步伐后退,竟然顺着他的思路,摇了摇头。

墨家的前任家主墨飞傲,虽然不负侠士之名,但他的一些弱点也是尽在人心,比如说他好财,比如说他重权,比如说他偏好女色,府中已经娶过了八夫人。

这样的一个人,突然间舍弃所有而隐居避世,的确是令人怀疑。

可是,难道真的是墨家大公子墨项庭杀害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然后取其位而代之?

“对!你想的不错!”那个人已经将他逼到了角落中,“墨项庭,的确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了墨家家主之位竟然能够狠下心肠亲手弑父!”

“亲手弑父?”明萧寒的声音中有几分战栗,可想而知,如果这件事属实并且传到世人耳中的话,将会引起多么大的滔天巨浪,而墨项庭,势必会身败名裂,遭到整个江湖的唾弃和追杀。

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这个人,为什么告诉他?

“很简单!”那个人将潮涌剑递给他,“我要你与我合作!”

“合作?如何合作?说说你的条件!”明萧寒夺过剑紧紧地握在手中,只要剑在手,他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他痛恨被人轻视和嘲讽。

“很简单!你要的是封雪剑,我可以给你,但你要承诺采薇阁会让墨项庭生不如死!”那个人悠悠然道,仿佛根本不是在描述一个冷酷至极的交易,反而是吟诗作赋一般自然闲适。

“生不如死?”明萧寒冷笑一声,“为何不是干脆要了他的命?这样一劳永逸,绝无后顾无忧!”

“死?太便宜他了,我要让他痛苦,让他知道,被至亲之人唾弃和伤害是什么滋味!他欠我的不仅仅是墨飞傲的命,还有更多,我要让他一样一样慢慢偿还!”

“至亲之人?你也是墨家的……”话还未说完,明萧寒只觉腕间一痛,他努力地克制才没有让痛呼声脱口而出。

那个人将手中染血的琴弦抛掷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在他面前晃了晃,“上好的金创药,你的手臂如果再不上药的话就会废了!”

“不必!”明萧寒疼得满头大汗,却依旧咬着牙恨恨道。他取出了一只小瓶,用牙咬开了瓶上的蜡封,一缕淡淡的清凉从中散逸出来,幽香扑鼻。

“这莫不是采薇阁的九华金露?”那个人看着他将一整瓶透明液体悉数倾在伤口上,讶然道。

“阁下好见识!”明萧寒缓缓吐出一口气,手臂上的剧痛随着灵药的注人而慢慢地消解,伤口也开始愈合,不消一个时辰,这个洞穿了小臂的狰狞伤口便可痊愈,甚至不会留下伤痕。

“采薇阁先副阁主风阗据说是不世出的医神,看来果然不负盛名!便是一种伤药都有如此神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那个人慢悠悠地道,也不知是真心称赞,还是假意奉承。

“废话少说!”提到风阗,总是令明萧寒心中有那么一瞬的不悦,他收好了药瓶盯着他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和墨项庭有什么关系?”

“我是为了你好,知道得愈少就愈安全,你们阁主难道没教过你吗?”那个人似乎是极其厌恶他的直视,直接从身后取出了一柄剑,横陈在他的面前,“你看清楚,这便是封雪剑,如假包换!倘若你现在答应了我,你立刻就可以带走!”

明萧寒看了看那柄剑,与他月前从雪泽山庄带回的那一柄外表看来无异,但是,这一柄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没有太过耀眼的光芒,却有一种含蓄而内敛的气势迎面而来。相较之下,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所夺得的那柄剑会是假剑了,名剑,原本就该是这种“不怒而屈人”之威。

但是,他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我不能答应你!”

“不能?”那个人诧异至极,“你在雪泽山庄的失利我很清楚,这一次不会骗你,这柄剑绝对就是封雪之剑!”他说着,突然出手,剑光一寸寸从鞘中脱出,光华虽然不足以称之为灿烂,却别有一种令人臣服的气泽。但凡宝剑,皆是饮足了鲜血,剑上缠绕着亡魂,是以一些剑只要离鞘便要见血,日日都哀鸣不已,而这一柄却不同,它给人一种博爱而宽容的感觉,令人情不自禁地不想再造杀戮。

想来也只有这样的剑,才能够成为盟主之剑,它带来的不是仇杀,不是怨恨,而是一种希望江湖平定,武林安宁的大仁大智。这样的剑,令不久之前方才染上了雪泽山庄一百六十余条性命的明萧寒,突然间感觉到了自己全身的罪恶,仿佛那些溅在身上的血从不曾消失,此刻更是如同火焰一般,炙烤着他的良心。

“现在总该相信了吧!”那个人的耐心全部被耗尽,他收剑回鞘,“你是剑术上的奇才,应该不难分辨真伪。”

明萧寒沉默了片刻,道:“我并不怀疑封雪剑的真伪,只是,你这样没有诚意的人,我不能与你合作!”

“诚意?哈哈!”如同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那个人仰头大笑起来。

明萧寒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中,也尽是鄙夷。

一个连面都不敢露的人,并不足以令他相信。

“我已经为你停止了这里的机关,不然,凭你之力,你以为你能够平安来到这里么?这种诚意,难道还不够?”

什么?明萧寒错愕,是他停止了机关,所以,密丝网才没有置他于死地吗?但是,这些许的恩惠还不及令他完全信任这个人,所以他冷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怎么?采薇阁的明萧寒竟是这样没有胆色之人?!华云衣巾帼不让须眉,手下,怎么尽是你这种无能之辈!”

“你!”明萧寒怒极,潮涌剑铮然出鞘,潮声迭起,激荡在这座小小的密室之中,那面冰壁受了他真气的波及,却丝毫不见震动。

一招出手,人眼难辨其速,明萧寒虽身受重伤,但依旧余力绵绵,他知道眼前之人的可怕,所以他不再迟疑,所用的直接就是“九歌”之中最狠绝的一招——悲歌喋血,这一招是杀招,他极少使用,因为还从来没有人从这一招之下逃出生天,即便是雪老庄主,亦被此招洞穿心肺。

那个人眸中厉色一闪,手中封雪剑疾出,他并没有用什么花哨的招式,只是迎着潮涌剑之势向下劈斩,只听见“哐啷”一声,密室之中突然起了一阵白雾,一招对上,二人急速后退。待白雾落尽,这才发现,原来,那竟是满地的冰屑。

如此狠绝的两招,终于撼动了那面千年寒冰的冰壁,冰晶化作霰飞的雾粒洋洋洒洒。

明萧寒急退三步,剑尖拄地才勉强没有倒下,他的胸口血气翻涌,喉中,一股腥甜直冲脑际,再也忍不住,张口便是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剑刃。

那个人的情况也并不好,但显然伤势没有他这般严重,可是,他却突然扑过去,手中一抖,封雪剑落地。

“爹!”

明萧寒只听见他大吼一声,不由怔住。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