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凤玉
靠着那个金创药,她的伤好得很快,不多时日又能生龙活虎的……
“黑久久,快去倒夜香。你生得这么丑,手脚还不勤快,地也抹不干净,衣服也洗得一个洞一个洞的,烧水煮饭又一窍不通,让你倒个夜香,还一副委屈你的样子,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王爷府的。”银杏叉着腰大声呵斥。
久久咬牙。
她生龙活虎地倒夜香。
简直是岂有此理。她好歹在江湖上也小有名声,人称黑脸妖鼠,混进王府是来盗玉,顺便报复对她语多不敬的景虢小王爷。现在怎么变成了她为奴为婢,挨了一顿揍不说,还要天天帮慎青嶷倒屎倒尿?
还有,这个银杏姑娘,她不过就是在她脖子后打了一个手刀,她怎么可以挟怨报复。全府上下少说也有数十个女婢,那银杏却跟背后灵似的一天十二个时辰追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啰里啰嗦,害她真想再一个手刀……
“唉,我只是想想而已,怎么真的又把她打昏了呢?”她面有愧意地站在银杏晕厥的身旁默哀后,还体贴地把银杏抱回房里,盖上被褥,“好好睡吧,睡一觉醒来你就会发现你最讨厌的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瞧,我对你多好啊。”还要负责帮她消灭敌人。
她拿了帕巾围住脸,翻墙跳进慎青嶷的院落里。
第一次夜探王府时,她以为凤玉定是同其他珍品古物一起置放在藏馐阁里,但事实是,既然这凤玉乃景虢王府的传家之物,慎青嶷定然要妥善保管。
最通常的地方,自然是他的书房。
师父曾得意洋洋地吹嘘,他的宝物十有八九都是从人家书房里窃来的,由他庞大的宝物数量可知,书房的藏宝率和失窃率之高,令人汗颜。更令人羞耻的是,师父自己藏宝的地方竟然也是书房。一代神偷的悲哀啊。
夜里仆人早已入睡。
靠着这些时日在王府的多方打探,她轻巧地躲过守卫士兵的把守,飞上二楼,推窗而入。
凭着她在师父多年苦心栽培下练就的好视力,即便是夜深,乌云闭月,她也能大致看得清楚,“血龙啊血龙,你可要保佑我等下找到的凤玉,不是我们想要的那块。”这些时日,她去盗玉,求的都是能尽速找到凤玉,以好让血龙不再流泪,而她也能认祖归宗。唯独这一次,她实在是不愿意做景虢王府的后人。
她很快找到了机关,只闻很轻微的响声,花架上的古董青瓷居然一裂为二,内有长明灯一注,瓷中安静躺卧的正是一方古玉。
久久忙抓起一看,那方古玉确是凤玉无疑。
凤玉,形如凤,通身剔透晶莹,唯有尾翠而斑驳,若凤尾的翎毛,故而珍贵。
但是眼前这个并不是她想要找的东西。
她正想长长地吁一口气,不料长明灯忽的一灭,四个机关口万箭齐发。她举起太师椅来挡驾,哪知那机关是重重接重重,太师椅一动,埋在地上的火龙大嘴一张,喷出熊熊烈火。
情知大事不妙,她一个鲤鱼打滚跃出窗,但那机关早已经惊动了府里的士兵。封今朝带着家丁侍卫堵住她的出路,水泄不通。
“小贼,哪里走!”封今朝使得长鞭飞快朝她扑来。
她吃过他的长鞭,又狠又疾,招招逼要害,她面色一凛,连忙素手一指,道:“临兵斗者皆阵前在列,术!”
一扬手,一方巨大黑布蒙头盖上封今朝,封今朝甩鞭劈开,只见那贼的黑影一掠似是往慎青嶷的寝宫逃去了。他眸光闪烁,心中隐隐发凛。
每年七月十七,是离千秋与表哥定下的打斗日期。
两人有军令状言道,一炷香之内,生死不计。
往年两人总是打成平手,难分胜负。景虢王传下的龙凤鞭招式变化无穷,毒辣致命,然而离千秋使得一手绝妙的银扇,出神入化,也并非是泛泛之辈。
只是今年不同……
他咬牙含恨,握鞭的铁拳微颤。
他费尽心机安排好的计划,绝不能有什么变数,决不能……
黑久久一跃,飞过阁楼对面的长廊。
这个时候,封今朝已追了上来,堵住后面的路,而前面也有伏兵在候,交战起来,她连连踹飞数个侍卫,眼见寡不敌众,仗着自己轻功好,从长廊上跳了下去,蹿进一间没有灯光的大屋里,靠在墙上直喘气。
娘的,她跟景虢王府犯冲,连连在这里栽了两个跟斗,狼狈之极。
幸好找到的凤玉并不是她想要的,虽然她来不及毁掉它,就被封今朝发现了行藏。
久久摸摸心口,想不到封今朝当真有两下子,据闻封今朝的武功正是过世的景虢老王爷所传授的,而慎青嶷的龙凤鞭却是师出他的姑婆。这龙凤鞭的威力甚猛,连武功高强的师哥都不是对手,看来她还是速速离开此地,莫要再想报仇才是。
侧耳听闻追兵正朝着这里赶来,她吞了吞口水,准备猫身往床底下钻去,怎料才一低头,便看见地上正蜷缩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浓重的血腥味,吓得她条件反射重重地猛踩了数脚。
“唔……”那黑影闷声哼道。
“你你你……你是人是鬼?”她整个儿地贴到墙上。
那混沌的黑影匍匐在地,挣扎着往她的方向爬了过去,颤巍巍地朝她伸长了手,“你……找死……”
“你才去死,你去死,去死——”她出于捍卫自己生命的本能,完全不计后果地想要踩断那只仿若从地狱而来的魔掌。
“混账……”那黑影猛地缩回手,浑身直发抖,忍痛弓起身子,头颅自地板缓缓地抬了起来,乱发自面上滑落,“不许走,小王……小王……要剁了你……你的狗腿……混账!”
呃?如八爪鱼一样挂在窗上,正打算打破窗子逃出去的黑久久闻声一愣,去而复返,冒着生命危险蹲在一边,离得远远地挑开他的乌发,“慎青嶷?”正对上慎青嶷那双阴恻恻的眸子,她倒吸了一口气,跌坐在地,没防备着他会突然朝她扑来,一手扯掉她的面纱。
“又是你,黑炭婆!”他咬牙切齿。
她一听,火气蹭地冒出三丈高,一把抓起他的领口,道:“慎青嶷,黑灯瞎火的,你也能瞧出我长得黑?”
“看不见你黑,总看得到你丑吧。丑八怪。”慎青嶷青筋直跳。他的右手快被她踹废了,要不是他现在有伤在身,他一定要揍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满脸黑包子,“你你,你快放开小王……丑八怪,你敢靠得这么近,想让小王恶心是……是不是?”
凤眸狠狠一眯。本欲往他受了伤的腰测下手掐他一把,她突地刹住,寒声笑道,“你嫌我丑?好,今天我就偏要非礼你这个不男不女的景虢小王爷,看我恶心不死你。”唉,她真替自己感到悲哀。
“你……你敢!”慎青嶷没料到这个丑八怪色胆包天,一时愕然。
看她敢不敢!她一咬牙,一跺脚,一闭眼,说着就嘟起嘴巴对着他苍白的俊颜压了下去。
“你——”
堂堂景虢小王爷晕倒了。
“我真的有这么丑吗?”把人吓昏了,她也感到很忧伤。
这时,门外一阵喧闹,正是封今朝带着人追了过来。她忙捂住慎青嶷的嘴,随即想到他早就被她吓得昏过去了,这才悻悻然放开手。
“表哥,表哥你在吗?”封今朝的声音自门外传了进来,却明显是压低了声调的。
“表少爷,属下刚才分明看到了那个黑脸妖鼠是进了小王爷的房间,会不会小王爷着了那妖鼠的道,就……就……没声了?”一名侍卫言道。
“胡扯。表哥武功高强,岂会被一个獐头鼠辈暗算?今天是七月十七,我看表哥是与离千秋比武未归罢了。”封今朝微微一顿,又道:“王爷寝宫也擅闯不得,你们在这里候着,其余的人封锁各个出口,待我进去巡视是否有妖鼠的踪影。”
“是。”
久久忙猫着身子躲到床底下。片刻,便听到有人推门而入。那人脚步轻微,步步为营,绕至慎青嶷昏厥之处而止。
他终于死了吗?终于死了吗?
期盼了这么久,慎家的祖先终于不再庇佑他了吗?慎青嶷的命真硬啊,酒毒不死他,刺客杀不死他,种种制造的意外他都能逃过,逢凶化吉,现在他总算是死在自己的狂妄自大之下了。
冰冷的眸子露出狂喜,指尖正要一探他的鼻息,以再三确定他的确是死了,忽闻门外侍卫的唤声,他只得站了起来,垂首望了一眼直挺挺躺着,浑身是血的慎青嶷。他信,即使慎青嶷不死,也活不了多久。所以,他用力握了握手上的鞭子,大步迈出,正要跨过门槛之时,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一怔。
“表少爷,里面好像有动静。”
封今朝面色发白,唇颤了颤,力持声音镇定地说道:“听错了吧,寝宫里没有人。黑脸妖鼠一定是往别处跑了,你们还不快去追!”
“是。”
夜月蒙乌云笼罩,半遮面,使得冷风平添了几分的阴沉。
封今朝微感心寒。他不信慎青嶷还死不了,不信他能次次都这么幸运。难道在这王府邸里,冥冥之中真有神明在助他?
待人都被封今朝引到他处去了,久久才慢慢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优雅地弹去身上的灰尘。
今天之事她一定缄默再三,倘要是让人晓得她堂堂峄山老祖的小徒弟,黑脸妖鼠被人逼着躲到床底下求爷爷告奶奶,这丢人要丢到姥姥家去了。
瞟了瞟死尸一样横在地上的小王爷,他虽然面无血色,眉心那颗痣看来却倍显妖娆,害她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油头粉面,你才是阴阳人。”看久了难免脸红心跳,她连忙别开眼。
这夜色看来确实有些诡谲,明明要死的人,那张秀色容颜却在她的脑海里鲜活起来。她摇了摇头,跳上窗,想趁着无人赶紧逃命去也。
“谁……谁……”倒在地上的人断断续续地低声喃道。
久久心一跳,不由答道:“你冤死了可别怪我啊。跟我没关系的。你表弟都不管你死活,更何况我跟你有仇。你先是打伤了我师哥,此仇未报,我已经很对不起那个自小就为我擦屁股的师哥了,再来前些日子你还说我是不男不女的阴阳人,丑八怪,踹了我一脚,甩了我一巴掌,饿了我三天……”越说越觉得他们之间是仇深似海,她咂咂嘴,“总而言之,你是罪有应得,所以不是我见死不救,你死后变鬼也不要来找我,我可不是害死你的那个谁啊……”
慎青嶷抚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呻吟着翻身,一个东西自他微坦的胸前滑落。
久久双目睁圆,从窗前快速爬回去,抓起他的玉佩凝目一看,竟是她遍寻不着的凤玉。
只见这方古玉上精心雕琢的翠尾凤凰神情哀戚,似在凝思,栩栩如生,当真是一块灵玉。
她赶紧翻出怀里揣着的血龙一看,总觉得与平日的那个有所不同。她确是找到了师父所说的凤玉,确是找到了她的出生地,确是找到了当年抛妻弃子的罪魁祸首。
只是老王爷已死,只剩下这个骄横跋扈的小王爷和一幢寂冷的景虢王府。
要报仇,该是要父债子还吗?只怕他是还不起。
师父曾说,在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奄奄一息,不久于人世,也该是她命不该绝,正巧圣手神医前往峄山与师父下棋论艺,救了她一命。
对一个不足年的婴孩下剧毒,神医虽救了她一命,剧毒却让她一生面黑透亮,也许并不如黑炭严重,但她真的非常非常介意人家说她丑八怪。
“水……”
她回过神来,才听清他要的是水。
现下她巴不得再给他补上一刀,还想让她侍候他喝水?
他父王下毒害人,他身为儿子反被人毒害,岂不是正应了那句善恶到头终有报吗?
死得好,死得好!
她抚掌一笑,掌中两块古玉应声落地。
一龙一凤,正巧一块落在他的手边,而另一块贴在她的脚边,神情甚为悲伤。
眼睫轻颤了颤,他徐徐睁开沉重的眼皮,迷迷糊糊间见到有个娇小人影倚在床柱边小憩。
他眉头一皱,暗暗运气,才发现身上所中之毒已清。虽然仍感四肢疲软,只是性命已无大碍。
这么说来,是她救了他。
这个丑八怪不是来偷东西的吗,干吗救他?
他堂堂景虢王府的小王爷,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居然让一个黑炭婆、贼婆子给救了,这传出去叫他情何以堪。可恶!他挣扎着使出浑身力气要一掌劈死她,掌落在她脸颊边,掌风拂起她的鬓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他不由晃了晃神。
这个人到底是谁?
记忆里并没有长得这么黑又看上去这么不顺眼的人啊。对了,她并不丑,生得黑了点,但容貌却是清秀有加,只是……只是这五官看上去真的很眼熟,眼熟到让他觉得很不爽很不爽。
他讷讷地收回掌,这时才发现她已经睁开眼,无声又充满一种异样情绪地瞅着他。
“滚……滚出去!”他原是厉声吼道,只是开口的声音却是粗哑难以分辨。
这次,他算是着了离千秋的道了。
他就知道离千秋这个乌龟王八蛋卑鄙无耻,居然在暗器里下毒,胜之不武,胜之不武他知道不知道!简直是混账东西。
“你要喝水吗?”她低声问道。
他一愣,望进她如水澄清的眸子里。她疯了啊?他是景虢王府的小王爷,怎么可能喝她这个下贱女子嗟来之水,还不如让他渴死算了,“小王才……才不要喝你的脏水、臭水……你这个丑八怪,给小王滚……滚……”
他兀自还在骂骂咧咧的时候,久久已经拿着水杯回来了。
她完全把他的话当成放屁了?慎青嶷恼红了一张俊脸,“黑炭婆,你到底有没有听小王讲话?小王要你滚,你还死皮赖脸赖在这里?干吗?你以为小王会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啊?你做梦,做梦,做梦!”
久久秀眉一挑,“你喝不喝?”声音难听得跟鸭子叫一样,还拼命嘎嘎嘎地叫,害她都想塞双臭袜子堵住他的嘴了。
“死也不喝。”
“那我只好用嘴巴喂你了。”她故作无奈地耸耸肩。
“你敢!”小王爷脸色大变。
“我一个黑炭婆、丑八怪的有什么不敢。小王爷长得倒是挺可口的,吃起来味道应该不错,呵呵。”她撩开垂在面上的刘海,视线轻浮地扫过他用白布包扎的右肩。
他面皮微微一抽。
“小王爷肩上的毒不就是我帮你吸出来的吗?小王爷自小锦衣玉食,仆人万千,侍候得是白白嫩嫩,这皮肤比起女子来也不知要细滑多少倍。啧。”她露出回味无穷的神情。
他面瘫。
这……这么说来,他早就被她上下其手,吃尽豆腐了?
他的人生就这么完了。
比武输给了离千秋那个乌龟王八蛋,身子又遭眼前这个丑八怪轻薄,现在还要被她胁迫,人生至此,威严扫地,还不如死了算了。
杯缘放至他的唇边,“喝。”
他勉强咽下一口。
久久微微眯眼,“再喝。”
这绝对是他人生中最悲惨的一天。虽然他饮完茶水之后,喉间感觉清爽了许多。瞥了她一眼,忍不住注意她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在夜里透着光亮,非常漂亮。他别开眼,恶声恶气地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四更天了。你睡了醒,醒了睡,这时才算是真正地清醒了。不过仍需多休养时日,余毒才能清除。”她望着窗外黑月,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废话那么多,小王只问你什么时辰而已。为何不点灯?”
“怕害你的人再来杀你。”
他冷笑,“你不想小王死吗?”
“你知道?”她讶然地瞥了他一眼。
“你不是来替顾春辞报仇的吗?他被小王的龙凤鞭打败,遁逃麒麟山,小王懒得追了,才放他一条生路,他真当小王是抓不到他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人也能笑得很张狂。
就一个重伤的人来说,他还真是精力旺盛,“师哥都输给你了,我又怎么可能打得过你呢?”她有些倦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可是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凤玉,找到了凤玉的主人,她有些怨,有些恨,甚至还有些隐隐的期待,弄得她心里乱糟糟的,就像救他的时候那般犹豫。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你最好对自己的长相也有点自知之明,长得这么丑,还到处吓人,有辱国体。”
她长得不丑……
真的不丑,顶多就是有点黑而已……
久久很想揍他一拳,可是她真的倦了,俯在床榻就眯起眼睛,恍惚之间,看到一团白色的影子,她慢慢地走进那光芒里,有种温暖的感觉,十六年藏在心里不曾说出来的,期盼的温暖轻轻地爱抚着她的发。
为什么要下毒害她,为什么要抛弃她?
难道她不是爹的孩子,她身上淌的不是爹的骨血吗?
他一死百了,她却永远无法求证什么了。千里寻亲,这样的结果,怎能不令她怆然泪下?
慎青嶷动了动手指,迟疑着想要拭去她眼角滑落的泪水,千丝万缕的复杂情绪掠过他的眸间。
他终是垂下手,勾唇自嘲。
不过是个小小贱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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