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卧底
Partner连锁大超市在香港的第一家分店开张的这一天,沈廷非与卢克斯当众微笑握手,宣告着全面合作的正式展开。两人握手的照片纷纷登上各大报章杂志的头条,成为热门话题。
当天应邀参加剪彩仪式的都是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记者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盛况,镁光灯频频闪烁,场面很是壮观。
不过让记者意外的是,最近两年活跃起来的警界精英,也曾因屡破大案上过报纸的警署金督察也在受邀行列,趁着空当时间,有相熟的记者凑上去说笑,问他如何得以认得沈廷非这位大人物。
金督察摆手笑笑,不着痕迹地退开,“只是偶然认识,偶然认识。”
不过金督察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自从他开始着手调查霍星鹏,而渐渐排除了沈廷非的嫌疑后,越发觉得这位大名鼎鼎的商人的确是个让人敬佩的英才,无论是头脑还是行事作风,都让人很钦佩。
上次发生枪击事件后,搬家的消息沈廷非也很尽责地通知了他,否则的话,他若是想凭自己能力找到沈廷非的新居,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阮阮见到他不再尖叫了,这是件好事,可惜的是她仍然想不起来案发当天发生的事。但看着她纯真的小脸,金督察暗自苦笑,实在不忍心逼迫她,还是靠自己多多调查霍星鹏吧。
阮阮被吓到神志不清,她也是这宗案子的受害者之一啊。
金督察带着怜悯的心情,更加勤奋地投入进对于霍星鹏的调查中。其中遇到的阻碍和危险更不必说,连自己的顶头上司都来阻挠查案,也真是闻所未闻的笑话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的积极调查得到了国际刑警总部的回应,说会在必要的时候与他配合,而他们派出的一位卧底警员,在最近的一段时间内,将有大的动作,要他留意。
可是他根本连那位卧底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还谈什么留意,金督察一声叹息。他正无所事事到处晃着,一抬头,看到里侧的一间休息室半开着门,外面吵闹,里面却是很安静,坐在那里休息的,恍惚是阮阮。
也对,沈廷非为了安全把她随时带在身边,现在环境这样吵闹,避开记者把她留在一个安静的房间也是对的。金督察摇头笑笑,他不是傻瓜,他看在眼里,当然明白现在的沈廷非和阮阮是什么关系……
也算熟人了,反正没事做,不如过去打个招呼。金督察分开人群走过去,不禁感叹沈廷非的保护措施就是好,外面这么吵嚷,这间屋子门口却是没人敢靠近,仿佛隔绝出来的独立空间。
靠近过去,里面沙发上坐着的人果然是阮阮,她今天穿着一条藕荷色的长裙,外披纯白大衣,长发柔顺,还真是漂亮。她手里摆弄着一只小小手机,低着头,长发遮着脸,看不到表情。
虽然看不到脸,却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金督察心里缓缓升起些奇特的感觉,却又说不清,总觉得……阮阮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冷淡锐利的感觉。
她不是应该无聊地呆在沙发上,眨着小鹿似的眼睛瞪着他,或者委屈地想着沈廷非吗?
金督察清清嗓子,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声音刚刚一发出,甚至是还哽在嗓子里,没有发出的时候,低着头的人就蓦地抬起头,目光刷地扫视过来,看得金督察眉尖一跳,打招呼的话就那么卡在喉间,吞不下吐不出。
阮澄显然很意外,她刚才又发愣了,而且外面人潮吵嚷,她失了警觉,没有注意有人不出声地靠近门口,等发觉的时候,本能的警惕立刻喷薄而出,想收回时,已经来不及。但看清面前的人后,她的表情凝了凝,并没有让自己变回阮阮,而是淡淡地说:“把门关上。”
金督察就像失了魂,乖乖地按照她的话去做。
等隔绝了一切外界声响,金督察才蓦地惊诧起来,“你,你是阮阮?”
阮澄微微一笑,“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记得我的编号,DB8016。听说我的上级已经和你取得联系?”
金督察就算是想破了天,也万万没有料到眼前的人居然就是那位久仰大名的特派警员,当即瞪大眼睛,嘴张得快要塞进一颗鸡蛋。
阮澄随意地拨拨长发,低声说:“要发呆就请出去,廷非随时可能回来这里。”她站起身,平淡地陈述:“不用怀疑,我就是你一直好奇的那个卧底,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是现在不要问我任何问题,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我要你现在马上停止对于霍星鹏的所有调查,等我的消息,你贸然行动,很可能会破坏我已经努力了两年的计划,而那个后果,你承担不起。”她神色肃然,昔日纯真的眉眼此刻锐利而锋芒,“等到需要你协助的时候,我自然有办法联系到你。金督察,你能够配合吗?如果对我所说的话不信任,你可以再去联络我的上级确认。”
金督察呆若木鸡。
阮澄勾唇一笑,“但是,如果你可怕的冲动让你无法配合的话,我不介意现在就让你永远闭嘴。你知道,”她双手交叠,十指交叉,“关于霍星鹏的大案,破案的过程难免会有些伤亡,在破案之后,我会申请在你的墓前为你挂一枚勋章。”
金督察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完全陌生的美人。
“听懂的话,就请出去吧。”阮澄回到沙发上坐下,把目光移开,落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那上面显示着日期,十二月十五日。她微微眯起眼睛,又说:“还有,不管你有多震惊,都不要表现出来,不要让沈廷非知道。”
话音刚落,紧闭的门轻声一响,黑色西装的英俊男人走进来,看到金督察有点意外。金督察脸色还有些白,努力吞咽着刚刚阮澄说的话,在沈廷非面前,极力表现出平静的样子。沈廷非对他没有太关注,直接走向阮澄,而金督察再次惊讶地瞪大眼睛,刚才还像刀锋一样的女人,居然又化成了融融春水,仰着头,望着沈廷非甜甜一笑。
“我,我只是来打个招呼,”金督察心跳如鼓,拼命使自己看起来正常,快步退到门口,“我先走了,警局里还有事要处理。”
沈廷非点点头,回头看他的时候,那眼神透彻而又深奥。
金督察当即心头一凉,关上门后,重重喘着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沈廷非什么都知道,沈廷非那么聪明,怎么可能被骗过。
但是……这似乎不是他能够操心的事。他晃晃头,疾步离开,决定赶紧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和国际刑警取得联系,问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阮阮会突然变成卧底,她性格大变,到底在隐瞒什么……
因为心情稍稍的烦闷,到晚上时,阮澄的脸上刻意地挂上了一些可怜兮兮,沈廷非看在眼里,明白她是累了,但仍是把她带在身边出席晚上的宴会。
觥筹交错间,卢克斯这个喜爱跑步和登山的休闲男人明显不胜酒力,没多久就脸红红地提前退场,沈廷非低低一笑,看了看身边阮阮疲倦的脸,正合心意地把场面交给向云哲,带着爱人离开。
一路上斑斓的灯光流水般晃过车里两人的脸,沈廷非专注地看着前方,阮澄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假装已经睡着。
她想多享受一下两人在一起安静的时光。
时间……不多了。
车子开过一条热闹的商业街,拐入一条相对暗些的大道,一路上只有暖黄色的路灯,刚刚耀眼的斑斓已经过去,留下一车昏暗的宁静。
阮澄歪着头,悄悄睁开眼,看着窗外。
这条回家的路,她要一点一点都记清楚,刻在脑子里,以后,以后的以后,也还要记得,他是怎样带着她一起回家。
“阮阮。”
身旁的人低声喊她的名字,她却突然僵住身体,没有勇气回过头面对他。
“阮阮……”沈廷非的声音低下来,顿了顿,似乎有些话挣扎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他把车停在路边,车身隐匿在小片的阴影里。阮澄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动作,心脏在胸膛里不受控制地怦怦跳动,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又被自己重重地压进深处。
沈廷非转过头,看着她的侧脸,“阮阮,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她小声地应。
沈廷非的手指抓紧方向盘,仿佛这样,就能让他好过一点,“你……还记得案发当天的事吗?”
脑中一凉,阮澄抿着唇,仍旧不看他。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从在医院里相见的第一天,到现在,从她疯疯傻傻,到现在一切正常,即使金督察问过她好多好多次这个问题,他,却从来没有问过。
沉默在两人中间持续,阮澄很想像阮阮一样撒娇地扑进他的怀里,无辜地说自己不记得,可是她却做不到,只能在身侧攥着手,深深的,把指甲陷进皮肤里。
沈廷非似乎叹了口气,低声问:“不想说,还是不记得。”
阮澄咬住下唇,咬得发白,才轻轻松开,慢慢地说:“不记得。”
沈廷非沉默下来,没过多久,他重新启动车子,开出阴影,驶向前方的光亮,然后,阮澄听到他说:“我们回家。”
只这一句话,早已经吞咽进身体最深处的泪水忽然不受控制地流下,打湿她化着淡妆的美丽的脸,泪顺着脸颊滴向下巴,沿着下巴,滴进自己攥得发白的手心。
我们回家。
回家。
再次停下车,已经到了自家楼下,沈廷非一如平常,没有再问她任何问题,带她走进电梯,在小小的封闭空间里,温柔地吻上她的头发。
轻轻的吻,落在发顶,落在额头,落在脸颊。沈廷非静静地笑,抬起眼睛看着她。阮澄觉得自己掉入了一片汪洋大海,沉沉陷下去,只想紧紧抓住他。
几乎没有思考,在他稍稍离开她的瞬间,她就踮起脚搂住他的脖子,主动送上自己发凉的嘴唇。
缠绵的交缠,很快使这小小的空间变得火热。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顶楼,沈廷非抱着她大步走向自家门口,开门时手指都有些微微发抖,怀中的人一直热情地缠绕在自己颈边,痴缠地亲吻过后,用温热的舌尖细细勾勒他的耳垂。
她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
压抑着越来越重的呼吸,终于打开门紧搂着她进去,回身将她往门板上一推,门应声关住,而身体也随着贴近上去,手指穿过她长而密实的长发,用尽生命似的亲吻。
恍惚间,感受到相碰的脸颊上有温热的触感。
不愿去探究到底是谁的泪,沈廷非把今夜妖娆的爱人紧紧抱起,所有的事,所有的担忧,都留到明天吧……
这一刻,他愿选择逃避。
第二天一早醒来时,阮阮已经不在身边,沈廷非掀被起身,穿上睡袍,打开虚掩的卧室门,就看到客厅里满室晨光,淡淡的光芒中,他的爱人把长发束成马尾,系着围裙正在忙碌,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对他展颜一笑。
淡淡的纯美的笑容在不施粉黛的容颜上展开,恍然又是另外一种不同的感觉。不是记忆里任何一种笑容,沈廷非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大概……就是今天吧。
阮澄笑着说:“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你快去洗漱。”
沈廷非双手环胸靠在门上,毫无意外的神情,懒懒问:“是你亲手做的?”
阮澄扬扬眉,俏皮又靓丽,“没错,全都是我亲手做的。”
还是那张木质上乘的名贵餐桌,但上面摆放的东西,却和上次大相径庭,精致小巧的水晶包,香味诱人的虾饺,平盘里装着金黄的炸糕,还有圆溜溜的蔬菜面丸。小碟里多种多样的佐食小菜,碗里盛着的,是香味扑鼻的米粥。
沈廷非先是有些惊讶,随后就云淡风轻地坐下,把桌上卖相甚佳的美食一一品尝,而后点点头,“手艺不错。”
阮澄坐在对面自信地笑,“那就多吃点。”
没有人问为什么,也没有人解释原因。他们像是偶遇的初始,又像已经相守多年的爱人,平平淡淡的,安安静静的,享受着晨光下的一顿普通的早餐。
沈廷非吃下最后一颗水晶包,摇着头说:“这下午餐也省了,都怪你做得太好吃。”他吃饱了,却还意犹未尽,又吃下几口爽口的小菜,才放下筷子。
该来的……总是要来吧。
最明白这个道理的他,竟然会故意地,去选择逃避。
阮澄深深望着他,轻声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沈廷非垂下双眼,兀自笑了笑,说不出是苦涩,还是无奈,只是听在耳朵里,那熟悉的嗓音,忽然之间就哑下来:“那天在别墅,你开枪的时候,我还醒着。”
绷劲的心被狠狠一敲,阮澄捏着被子的手用力地收紧。竟然,竟然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发觉了!那么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他从不肯表露,从不肯问她一句!复杂纠缠的情绪电流般蹿过心头,引起身体不受控制的战栗。她无声地咧开嘴,努力笑出来,“廷非,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我是骗了你的混蛋?”
沈廷非一顿,随之淡淡一笑,“你是我的爱人。”
阮澄一下子呆住了,过了好久,才喃喃出声:“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该……”
“我该抓着你的肩膀凶恶地问你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为什么骗我吗?我记得我早就说过,我不在乎,不在乎你到底是谁,叫什么,接近我要做什么。我只在意你是不是在我身边。”沈廷非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毫不慌乱。
心脏几乎要从喉咙跳出,阮澄忍着汹涌而起的灼烫,一字一字告诉他:“沈廷非,我来接近你,是为了杀你。”
不单单是骗了你,不单单是场玩笑!
而沈廷非无声地勾着唇,早晨的阳光淡淡地铺洒在他英俊尔雅的脸上,像是镀了一层薄薄金光,他点了下头,说:“我知道。”
“你……知道?”
“猜到了,通过那场命案留在我身边,过了这么久,最后想做的,也就只有要我的命吧。不然呢,你还能做什么?”他摊开手,平静地望着她,眼中波澜不惊,却深邃得让她怎样努力也看不到尽头。
原来……他早就什么都知道。
众人都说沈廷非的眼睛是利剑,没有他看不透的,只有他不想看透的。现在看来,句句属实。阮澄慢慢站起来,再开口时,她的嗓音已经干涩得无法成句:“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可说了。”她手指一动,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精巧的黑色手枪丢给沈廷非,“现在杀了我,否则死的人就是你。”
沈廷非伸手把枪接过,放在手里把玩,低笑道:“连藏在衣柜后面的枪都被你找到了,真是不简单。我以为我的阮阮是个柔软脆弱的小白兔,没想到,其实比狮子还要矫健凶猛吧。”
阮澄咬紧牙关,迅速地抽出早早准备好的第二支手枪,姿势标准地握枪,抬臂,稳稳对准沈廷非,“开枪。否则你死。”
沈廷非却是赞赏地一笑,“厉害,连这一把都能找到。”他安然望着她,眸中的温柔从未改变过,“我上一次就想说,你握枪的样子,很好看。”即使枪口对着我,依然那么的果断而潇洒。
沈廷非把枪放在餐桌上,毫不躲闪,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告诉我,林素宁、冯绯、姚广美。这三个人,是你杀的吗?”
阮澄眉头一皱,“她们是谁?”
沈廷非听完了然,放心地笑了,“她们曾是我的情人。”眼见着阮澄因为这句话脸色一变,几乎忘记了现在的情势,气得要冲过来揪他的衣领,他心底一片****,“因为她们都长得和你相似,在没有找到你以前,我能想到的笨方法,就只有这一个。”望着她惊讶的眼睛,他继续问:“上次别墅里的枪杀,是你操纵的吗?”
“不是!”阮澄怒然大喊。上次的事差点害他送命!一提起来她就痛!
“最后一个问题。”沈廷非站起来,慢慢向她走近,“杀了我以后,你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吗?”
阮澄眼眶一痛,咬牙说:“当然!”
“那好,我没有问题了。”他已经走在面前,笑颜如旧,忽然之间抓住她握着枪的手迅速地扭向自己的太阳穴,“现在动手吧。”
阮澄惊呆,“你干什么?”
他的手指已经轻轻覆盖住她扣着扳机的食指,枪口对着太阳穴,他忍不住倾倾身,抱住她的背,那瘦弱的后背上,骨头根根分明。他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也不想知道。他清楚的是,她是他的爱人,这个事实,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而她正吃着苦,受着伤,忍着眼泪,把枪口对准他。
他能做什么?
怎样能让她更好过一些?
紧紧将她抱在怀里,最后一次郑重亲吻她颤抖的嘴唇,然后,低低地说:“开枪吧。”
枪声“砰”地响起,在安宁的早晨格外刺耳。
阮澄大力挥手,子弹擦着他的头发飞出,打在屋顶。
一室死寂。
阮澄一把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向后退,脸色死白,“你疯了,你疯了!”她把枪丢出老远,踉跄着扶住椅子,稳了稳脚步,忽然冲出餐厅,下一刻,大门一声巨响,把她的身影彻底隔绝在看不到的地方。
一切重归宁静。
沈廷非疲倦地直起身,去整理桌上的餐具,手指不停地发抖,终于手一松,碟子落在地面,“啪”一声摔得粉碎。
就像这段梦一般的生活一样。
顷刻之间,只余一地碎片。
夜幕低沉,阴着的夜空,没有一丝星光。
沈廷非摘下眼镜,从书房里走出来,随口问:“阮阮,饿不饿?”
回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安静。
他只怔了一瞬,随后不以为意地弯弯唇角,为自己热了一杯牛奶,喝完走进浴室,热腾腾的水汽使世界变得迷蒙,水流从头到脚冲刷着无一丝赘肉的身体,水珠在麦色的皮肤上轻盈地滚落。
“阮阮,不要偷看。”他闭着眼,笑着说。
那个平常看起来一脸纯洁的小丫头最喜欢的娱乐之一,就是在他洗澡的时候悄悄打开门缝偷看,然后满脸通红。被他发现后,就会不好意思地小声笑。
可是回答他的,依然只是安静,还有哗哗的水流声。
裹上浴袍,站在镜子前刷牙,自己收拾好后,又给旁边的粉红色杯子接满热水,在牙刷上挤好薄荷味的牙膏,“阮阮,过来刷牙。”
他静静看着放好的牙具,看了好半天,才索然一笑,把牙刷洗净,热水倒掉,重新摆好,放回原处。
“阮阮,我要睡了。”
他低低地呢喃似的说,躺在宽阔的大床上,关掉台灯,身边,仿佛还有她的体温。
在寂静的黑暗里,沈廷非半睁着眼睛,恍惚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里面浮出雾一般的朦胧,缥缈虚浮,看不到边。
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摸到那把她曾对准他的枪。
可惜到现在,只剩冰凉。
他从来没有试着去爱过什么人,只觉得天下人都相同,都那么冰冷虚假,伸出手去,只能触到一片冰。
也许是老天为了惩罚他偏激的思想,把阮阮送到他的身边,让他去体味。
他沈廷非,也尝到了自己曾不屑一顾的一见钟情……
对那笑容里的真心无法忘怀,像傻瓜一样偏执地寻找,无果后含着怒放弃,却又重新遇见她……
其实早就已经猜到,这看起来像是偶然的相遇其中必然不是那么简单的因由。只是他不愿意去想,只想沉沦在从未得到过的温暖和柔情里,看着她委屈的,可怜的,迷人的,诱惑的,开心的,幸福的……想把所有好的都给她,时刻陪在她身边,让她不再害怕。直到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她,他对层层掩盖后的真相,真正做到了完全不去在意。
是谁,又怎么样?
有所图,想要他的财产,想要他的命,又怎么样?
只要是她伸出手,他就会把自己所有的,微笑着交给她。
只因他爱她。
大概没有人知道,传闻中冷热不侵的沈廷非,真的陷下去以后,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轻声地笑。
没猜错的话,她……该是霍星鹏的人吧。自从八年前初次相识起,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期待与霍星鹏的见面。即使等待着他的或许是不能承受的后果,他也想……再见她一面。
他还没有亲口说过,他爱着她……
电话铃声在宁谧的夜里格外的吵闹,沈廷非吸了口气,按下接听键。那边传来的,是金督察急切的声音——
“沈先生,有件事,我想我必须事先告诉你,阮阮她其实……”
肃杀的阴暗房间里,穿黑色大衣的阴冷男人狠狠打上对面女人的脸,冷笑着说:“如果不是我派人看着你,你是不是就趁这机会溜走了?”
鲜血顺着阮澄的嘴角流下,她胡乱地抹了一把,“你不能信任我,我无话可说。”
手指一捏,几乎要掐碎她的下巴,“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提前醒过来?为什么突然从他家跑出,却不回来?”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醒过来,你该问的人不是我,而是你高薪留住的那位催眠大师!沈廷非发现我的身份,难道要我等死吗?我当然会出来!那里的位置我根本不熟,晚上刚出来怎么知道往哪里走,当然是先跑到安全的地方!”阮澄扬着头说得字字铿锵有理,“你如果不信任我,为什么要派我出去?”
意外地,霍星鹏没有因她的放肆感到生气,反而沉默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忽然之间,阴阴一笑,“那场枪杀是我安排的,但我并不想杀他,我只想测验一下,你对他来说到底有多重要……”他俯下身,靠近她的耳边,“那幢宅子是他的宝贝,如果他愤怒地来迎战,把你丢进水深火热里,你便毫无价值,如果,他忍下怒气,带着你离开,保护你的安全,那么,你就成功了。”
阮澄的心跳越来越慢,讷讷不能成言:“你是故意的……”
“只是为了试探他。很高兴,你成功了。”
不是的,不是的!在那时,沈廷非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了,为什么还会为了保护她而隐忍?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声音发颤:“如果,如果失败了,你会把我怎么样?”
霍星鹏冷酷地笑,“对于没用的东西,我向来喜欢销毁。”
终于明白过来,沈廷非想的……竟然比她多得太多。他考虑到了所有她可能面临的危险,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不管她要做什么,他都在尽全部的能力保护她!
霍星鹏手一甩,放开她的脸,居高临下地睨她,“你勉强算是成功了,虽然没有得到杀他的绝好机会,但是,他已经爱上了你。有这一点就足够。而你……”他俯下身,“为了证明你对我确实忠心,我要你亲手开枪杀了他。”
冰冷的言语,尖刀一般刺透她的心。
霍星鹏的话还在继续:“如果你做到了,我当初的承诺依然兑现。整个霍家,都是你的。明天晚上十点,你好好准备。”
说完,他大笑着离去,笑声里竟是无限的开怀,仿佛他多年来所做的一切努力,所构建起的王国,不过就是为了要沈廷非一命。
彻彻底底,让他去死。
而沈廷非最强韧的,便是那颗心。
他用一个女人扼死了他的心,再毁灭那副躯体,就是轻而易举。
隔天的夜里很冷,风吹在脸上,有些刺痛。越靠近码头,风声越大,几乎睁不开眼。阮澄跟着霍星鹏来到他的私人码头时,夜正深沉,码头上却是灯光通明,直白地照射下来,映着人苍白的脸。
十点整。
黑色宾利准时地停下,穿藏蓝色大衣的英俊男人从车中踏出,高大挺拔,只是一站,就为自己压住了阵脚。
他面无表情地迎着风,孤孤单单一个人,却好像身后跟随着千军万马。
霍星鹏哈哈大笑,“好久不见。”
沈廷非扬扬眉,淡淡说:“不如不见。”他的目光落在站在霍星鹏身后的阮澄身上,只是看了一眼,随即就移开。
“怎么,”霍星鹏张狂地笑,“沈总裁见到自己的小情人,都不觉得激动吗?”
沈廷非打量着他,“激动不激动,过后我自然会告诉她,就不需你来操心了。霍星鹏,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
霍星鹏阴沉地凝视着他,眸子翻涌着黑色的火焰,“没变吗?我倒觉得变了很多。以前的我会被你打败,但现在,没命的人却是你!”
沈廷非微微一笑,“你想杀我,何必这么大费周折。”
冰冷的夜风呼啸着,吹动着在场所有人的衣摆,霍星鹏的声音渐渐地低沉下来,笑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能成为让我这么憎恨的敌人,我一直都很佩服你的实力。我用过那么多种方法要你的命,都被你躲过,但这一次,我早就料到你绝对躲不过这张网!从你看到她的那一天,”他指了指身后的女人,“你的结果就注定了。沈廷非,你不要否认,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永远都是仇人。就像我清楚地知道,你应有尽有,缺少的,就是一个女人,一个真诚没有心机的女人,哈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我故意让她消失半年,吊足你的胃口,直到你开始接受和她相像的女人,我就知道你已经按捺不住,先后杀掉那三个女人,是给你的警告,也是为了让她的出现,更加打动你!
沈廷非眸中波澜不惊,平静地听着他的话。
“沈总裁,这场游戏,是不是玩得很尽兴?”霍星鹏胸有成竹地打量着他不变的脸色,“谜底揭晓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伤心?高高在上的沈氏总裁,也会有伤心的一天吗?”他字字俱厉,站在身后的阮澄挺直身体,一动不动,仿佛不这样,她就会倒下去,“你还记得吗,我告诉过你,等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已经把你包围。现在,”他阴冷地笑,“你明白了吗?”
沈廷非微垂下眼睫,声音在呼呼的风声中显得孤单而清冷:“这一次,你确实用对了方法。”
冷风吹乱霍星鹏半长的黑发,张牙舞爪地分散开来,像只在黑夜中行走的妖魔,“我只是试一试,没想到居然真的会成功。沈廷非,我要你死,不光要你的人死,更要你的心死!我要把你彻底撕裂!为你曾做过的付出代价!”他伸手一扯,把阮澄推到面前,“我不动手,我已经很多年不拿枪。但她可是我的集团中最有实力的女人,你们之间,也更相熟一点,”他沉着嗓音暧昧地笑,“让她来杀你,你会更开心吧?”
阮澄跌在地上,抬起脸惨白地凝望着他。
沈廷非的大衣被吹开,露出里面灰色的衬衫,那件衬衫,还是前几天她亲手挂进衣橱里的……
“啪”的一声,一把枪扔在她的面前,身后传来霍星鹏毫无感情的命令:“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就能让霍星鹏继续信任她。
杀了他,就能让这两年来的努力得到结果。
杀了他,就能让霍家化为灰烬。
杀了他,就有机会亲手为惨死的挚友报仇!
阮澄紧咬牙关,口腔里血腥弥漫,愣愣地盯着地上的枪,迟迟不肯伸手。沈廷非也一动不动,平静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霍星鹏愤怒地一脚踢向阮澄的后背,大吼:“杀了他!”
他就是要让沈廷非死在深爱的人的手里!这样才最痛苦,才最能让自己快意雪恨,不是吗?他就是要让她亲手开枪!
沈廷非始终平静无波的眸中刹那掀起轩然大波,他动作快得根本看不清,不知从哪里掏出的手枪,闪电般抬臂射向霍星鹏的右腿。霍星鹏久经场面,早习惯枪林弹雨,敏捷地转身,这一枪却是蓄足了愤怒和杀气,堪堪避开腿骨,子弹穿着皮肉而过。霍星鹏顿时脸色煞白,但眸中阴狠之色更甚,毫不示弱地掏出枪,却不是对准沈廷非,而是对准阮澄的后脑,嘴角勾起势在必得的冷笑。
沈廷非脚步未动,吹吹枪口,冷冷说:“你再敢碰她一下,我就要你的命。霍星鹏,别以为你真的可以把我怎么样,我今天之所以来,只为了她。我说过,这一次,是你选对了方法。她要杀我,我毫无怨言。但是你,从来不是我的对手。”
他收回目光,低头看向阮澄,把刚才使用的枪轻轻一丢,正好落在她的面前,“是不是他的枪你用不惯?没关系,用我的。”
“沈廷非!”阮澄崩溃地大叫。
沈廷非微笑地望着她,柔声说:“只有杀了我,才能不打乱你的脚步,不是吗?”
是,没错!
如果不杀他,她就无法继续取得霍星鹏的信任!
如果不杀他,她就无法亲手为死去的挚友报仇!
如果不杀他,拼尽全力的两年,就是一场空!
如果能不杀他……
沈廷非慢慢蹲下身来,与她平视,像是已经看透了她的心,“阮阮,别为难,我们来换个方式。”他又在腰间拿出一把枪,与丢给阮澄的那一把一模一样,“我知道你下不了手,同样,我也下不了手,现在……”他握着枪,举起手臂,对准她的头,“我们一起,谁先狠下心开枪,谁就去死,好吗?交给老天来决定。”
阮澄惊呆地看着他,摇头。
“别摇头,站起来。”沈廷非眸子温润,在冰冷的夜风中如墨玉般清亮,他首先站起来,举着枪,对准阮澄。
霍星鹏忽然哈哈大笑,“好!好!这样最好不过!”
阮澄在他的注视下,鬼使神差般捡起地上的枪,站起来。
“非,你恨我吗?”
沈廷非笑了,风吹乱他的头发,有几缕遮住眼睛,“我今天来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告诉你,我很爱你,不论你到底是谁。”
阮澄泪光一闪,随之笑了,哑哑地说:“我知道了。”
说完,她也举起枪。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彼此。背后的第三支枪口,对准阮澄的头。
没有人说话,他们看进彼此的眼睛里,透过目光,撩拨到彼此心底的弦。
沈廷非蓦地手指一动,同一瞬间,霍星鹏猛地扑上前,一把扣住阮澄握枪的手,“啪”的一声,两把枪,同时发射。
寒冷的夜风中,高大的男人最后对着不远处的女孩儿笑了笑,血液慢慢染透灰色的衬衫,染上大衣,他脸色平静,仰面倒地。
而阮澄却完好无损,她呆呆地跪倒在地,捂住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鸣,最后,变成一声撕碎人心的凄厉恸哭。
两把枪,看起来相同的枪,只有一处不同。
一把枪里上好了子弹。
而另外一把枪,是空的。
寒冷的码头,女人绝望的惨叫和男人癫狂一般的纵声大笑混在一起,那位曾经让人生畏的黑道头目仿佛突然得到彻底的解脱,在这一刻,失去了全部警觉,而忽略了渐渐靠近的大批人马。
等到疯狂的男人稍微回过神时,他的后脑已经被枪顶住,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霍星鹏,你已经被正式逮捕。”
尾声
又到一年春花烂漫的季节。
晴朗的上午,仁心疗养院里一派宁和景象。
翠茸茸的草地上,白衣的年轻护士带着一群孩子玩耍,孩子清透的笑声被微风吹得很远,老人坐在长椅上,静静聊着天,慈爱地看着孩子们。
一个穿黑色西装的英俊男人和一个中年英伟的男人一起走进疗养院,两人截然不同的外形和气质,顿时吸引了不少人注意。
只是英俊男人的表情急切而又愤怒,使他本来充满魅力的脸看起来有些恐怖。
“已经半年了,你终于肯让我见她!”沈廷非极力按捺着,低声咆哮。
宋警司受不了地揉揉耳朵,感叹着:“我真遗憾当初那一枪没有打中你的心脏,居然又让你活过来,那时死掉多好,一了百了,现在也不用纠缠我,我们正在追查走私案,工作很忙的!”
眼见着他的表情变得更加恐怖,宋警司摇摇头,颇有道理地为自己解释:“再说,小澄已经这样了,谁能保证你还爱她?如果以后你烦了,再把她推开,我宁愿你们再也不要见面。”
若不是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估计沈廷非已经挥拳相向了,还从没有人用这样的态度跟他说过话!偏偏眼前这一个,还怎么也不能得罪!
“我敬重你是她的上级,才一直忍耐!她什么样子我没见过!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一直是痴痴傻傻的!你还有什么担心!”
宋警司当作没听见,气定神闲地继续向前走去,蓝天白云,红花绿草,疗养院里一片生机勃勃,但沈廷非根本无心欣赏。
走了一段,宋警司才停住脚步,指指草地上一个空着的长椅,那里正好阳光普照,他回头对沈廷非挑起浓眉,“我们坐坐?”
深吸一口气,沈廷非已经开始佩服自己的耐心,黑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坐在他旁边。身边孩子的笑闹声清脆悦耳,这声音传进耳朵里,渐渐地,渐渐地,更甜了些,更亮了些……那段时间,在自家的花园里,他的爱人抱着小狗对他开怀大笑的模样清晰地回到眼前,沈廷非在瞬间失了神。
宋警司终于叹了口气,悠悠开口:“她杀你的理由,你到底知道多少?”
沈廷非低声说:“我本来以为她是霍星鹏的人,只为了执行任务。直到出事前一天晚上,金警官,呵,不,他现在已经是总督察了,他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从某位姓宋的警司那里得知了来龙去脉,我才知道她的身份,原来杀我,是为了给挚友报仇。”
“为了朋友而杀你,你不介意吗?”
沈廷非皱起眉,忽然火气,“你到底要说什么?”
宋警司耸耸肩,他就是不爱和这些有钱人打交道,看看,刚才还好好的,这才刚说一句话,又翻脸了。不过,有些事情,也应该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他……
吹着风,宋警司眯起眼睛,“其实早在五年前,我们就已经盯上了霍星鹏,他是条大鳄,我们都清楚,但苦于没有机会,只好忍耐。直到三年前,我们得到准确消息,知道了他最新交易的地点,于是决定全力出击。那次行动的成员总共有五个,阮澄,就是其中之一,另外四个人中,有两个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一个叫林海,一个叫唐婉。出行任务前,小澄因为贪玩,在外面吹了一夜海风,第二天开始发烧,她自知有错,怕影响行动,就没有吭声,”宋警司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紧皱双眉重重一叹,“任务进行得本来非常顺利,但是秘密潜入的时候,小澄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她行动迟缓了一下,正好被霍星鹏的人发现,暴露后,现场就成了一场混战。那一次行动中,林海为了保护阮澄和唐婉,当场送命,唐婉护着她逃出,回到总部后,抢救不及,也死了。”
沈廷非盯着他,眉峰隐隐跳动。
“然后,阮澄就疯了。”宋警司回忆着当时,满脸惋惜和痛心,“她本来是活泼开朗的女孩,那次之后,整个人都变了样。开始疯狂地折磨自己,没日没夜地训练,半年以后,她主动向我提出潜进霍家卧底,我坚决反对,她根本就是要去送死!但是她当时的眼神,我……却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她把林海和唐婉的死完全当成自己的责任,拼了命要为他们报仇,她本来是个优秀的刑警,宁肯自己蒙了尘,双手染脏,豁出命,也要抱这仇……”他重重叹息一声,严肃地看向沈廷非,“沈先生,她是个傻孩子,虽然有时候天真可爱,但是有时候,又固执得可怕。她这两年,把能放弃的,全都放弃了。我现在没有立场评价她的做法是对还是错,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依然是个优秀的刑警,这两年里,她用自己换回太多有利的消息,使我们能一举击垮霍星鹏。但是,她却不再是一个干净完整的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沈廷非剧烈跳动的心头瞬间涌起更加冰冷的预感。
“早在出事的几个月前,香港方面的金督察就和我们取得了联系,在这之前,香港的警察始终对霍星鹏保持缄默,我从来也没有对他们抱过任何期待。但他却很坚持,于是我决定和他合作,而通过小澄传递过来的大量信息,我们也基本上有了完善的计划。可惜的是,行动前的几天,我们突然和小澄失去联系,她不知道我们的行动,我也不知道她的情况。她仍旧以为自己没有成功,仍旧……对你开枪。沈先生,你能理解她吗,她始终背负着脱卸不掉的责任。”在宋警司的笑容苦涩难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她以为自己杀了你,你被送去医院后,她一直神志不清,直到知道你没有生命危险,她才恢复一点清醒,对我说,要不然,就把这两年她犯下的罪一桩桩算清楚,得到该有的处罚,要不然……就让她把自己了结。我很生气,告诉她,她没有错,她依然是一个好刑警,她所做的,都是为最后的成功努力,她却不听,一直哭。她对我说,什么都可以不去想,什么都可以忽略,但亲手杀死你……却是她没有力气承担的,她宁愿把一切都结束。”
沈廷非当即惊跳起来,被宋警司按住。中年警司深邃的眸子认真地盯着她,肃然说:“她选的两条路,我都不能允许。那天以后,她整个人像是突然崩溃了,不吃不喝,陷入昏迷。我没有办法,我不能看着她去死!最后,我们所有人决定,让她彻底把过去的事全部忘记,忘记了,或许才可以重新开始……”
心头的冷意一瞬间充满全身,沈廷非低吼:“你们做了什么?”
宋警司深深看了他一眼,说:“洗脑。绝对不会再记起往事,彻底性的,洗脑。”
痛感取代凉意,迅速地传遍四肢百骸,他心疼得皱起眉,轻声重复:“洗脑……”
“是,就是她一年来一直在经历的痛,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醒过来。”
沈廷非艰难地眨动眼睛,仿佛每动一下,身体深处的痛都会让他不堪忍受。他看着远处的天空,那上面云彩漂浮,湛蓝无边,过了好半天,他低低地,全心全意地,说出:“谢谢你们……”浓重的酸涩涌在眼眶,他笑出来,覆住眼睛,遮挡住照射过来的阳光,笑声轻轻慢慢,从身体的最深处发出。
半年前,他在医院醒来,床前站着很多熟悉的陌生的人,向云哲焦急地眼睛就在眼前,后面关切着的,是站姿笔挺的国际刑警们,在后面,是忙忙碌碌一头大汗的金督察。他知道,他找不到她了。他出院后,立刻找上宋警司,宋警司却不肯告诉他,最后被逼得急了,才告诉他阮阮在刺激之下,已经失忆,让他不要再找她……就在今天以前,他所知道的,依然只是她忘记了他,而不知道这其中的因由。
宋警司摇着头,叹了口气,“那天在刑警总部为她洗去记忆的全部过程,我都在场,最后一刻,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我正打算离开,她居然突然流下眼泪,顺着脸流进嘴里,本来应该陷进沉睡了,她竟然闭着眼睛,张开嘴,说了一个字,虽然没有声音……但是我看出来,她说的是,非。”他慢慢地说,“如果不是这个字,不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让你见她……”他站起身,独自往前走去。
两人已经站在疗养院的大楼前,沈廷非向里望着,说:“她背负的东西,我都愿意替她分担。之前发生的事,就是我为她分担的方式。以后,也由我为她负担所有。”他转过头,“爱她多少,始终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无论她曾经爱我多少,即使在她心中很多事都比我重要,我也愿意一直陪她。现在,可以让我见她了吗?”
宋警司点点头,“你要做好准备。见到她以后,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沈廷非吸了口气,轻轻推开房门。
病房里有一扇大大的窗,阳光透进来,正好照耀在雪白的大床上。有个穿着病号服的细瘦背影背对着门跪在床上,拄着下巴往窗外看着。
她光着脚丫,身体还是那么的瘦,穿着大病号服,显得空空荡荡,黑色长发松松地散在肩膀上,这幅画面,一如记忆里的那个大雨的下午,他在医院重新见到她……
鼻子蓦地一酸,沈廷非凝视着她,轻声呼唤:“阮阮。”
女孩儿的背影顿了顿,慢慢转过头来,眨着一双澄澈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望了好久,终于灿烂地一笑,问:“你是谁?”
感谢你留给我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可以抛开所有的束缚,重新与你相识。
“你是谁?”
“我是沈廷非。”
“沈廷非是谁?”
“沈廷非,是你从今往后,都不许再忘记的人。”
从此以往,莫失莫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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