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地下城
“那一天在我生命中不可磨灭的耻辱和悲伤。我向她许下了那样的承诺,却没能遵守。更让我痛苦的并不是自己的残忍,更因为自己的软弱。那天之后,我无数次地站在那块墓地上,却始终没有勇气打开地板,收敛她的尸身。”话说到后来,他的全身都轻微地颤抖起来,素来冷静淡漠的凌公子抵不过回忆力量的席卷,终于沉沦。他的手指攥紧,却又无力地松开,冷湿一片。
面纱遮挡住她无法抑制悲伤的脸庞,酸涩的液体急速地涌上她的眼眶,她一次又一次咬牙逼回泪水。绝不能……绝不能再为眼前这个男子哭泣,她的泪水,在十年之前的那个夜晚便已经流干了。
曲清绫伸出手,却又在即将触碰那个颤抖的背影之前停住,她低声道:“也许……你并没有错。”她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中隐含着飘忽琢磨不定的悲伤,“只不过是每一个都会根据本能做出的抉择。对于一个你施舍悲悯与怜惜的人来说,能做到这样已经是很难得了罢。即便是再给你千百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你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是,他并不是作为那个被抛弃的人,又怎能体会到那个人当时心中的愤懑和绝望?
“不是……不是这样的,曲姑娘,”凌浣日背对着她,突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你说出的每一句话,为什么总是这般残忍?”
“对于高贵而公正的铁律公子而言,说出一句实话难道真的有那么难?”
凌浣日转过头来,目光亮如冰雪,“即便当时真的是那样,但是现在……如果真的有机会再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即使不能救她出来,也至少会做到我所承诺的那句话,同归黄泉。这便是我唯一能为她所做的了。”
曲清绫身形微微一晃,心中一个声音猛然之间大声咆哮起来,竭力压制着胸膛中升腾起的复杂情感。
“骗人!”
“骗子!”
“你又在骗我……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再也不会相信你了……”曲清绫轻声喃喃,空灵幽怨,让人闻之心碎。
那句熟悉的话语,熟悉的低喃,让凌浣日全身一震,他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曲清绫,仿佛要透过她看到另一个人的灵魂。
曲清绫只是失神一刹那,立时便醒觉过来,“她已经死了,即便重新复生,恐怕也不会再相信你了。”
在她说出那句话的一刹那,凌浣日眼中炯亮的光芒迅速黯淡了下去,他怔然了半晌,方才点点头,“是啊,那不过是我于事无补的徒劳妄想而已。”
望着他落寞的神色,那从未在人面前展现出的脆弱与悲伤,她的心中竟突然生出不忍与愧疚来,“对不起,”她低声道,“也许……她还会原谅你的吧。”
也许会……真的会吗?她抱着伤害报复他的目的远道而来,却不忍心看到他被她中伤之后的模样。
她曾经以为自己仇恨的心坚定得不会被任何人和事所动摇。却没有想到,跨越了十年的时光,站在他的面前,她仍然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要……不要再一次爱上他,仅仅一次的背叛和伤害,已经教她倾尽一生之力来承担。
围在水边的人渐渐地散去了,清晨即将来临,淡淡的薄雾笼罩在冥都的上空,氤氲得恍若梦境。
莲花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流向下流而去。在传说中,它们将会一直随着水流进入地底的黄泉,将那些思念与哀愁带给地底的亡魂。
“我们随着它们一起去吧,”曲清绫望着渐渐远去的莲花,“既然是地狱,那便应该是在溟水的尽头了。”她头也不回地起身,双臂一拂,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所操控,水面在她的手下被齐齐切开,一分为二。
她纵身一跃,跳入那个缺口。在她的发丝没入水面之后,水面又复闭合。
“公子,你的……你的妻子跳下水去了!”尚在岸边的人们齐齐惊呼起来,俯下身去看,却丝毫不见曲清绫的身影。
“这位公子,本来这水是不能沉人的,你快些救她啊。”见到凌浣日仍然无动于衷地站在岸边,身边的人都不禁替他着急起来。每一年的十四之夜,都有人因为那水中虚幻的倒影而投水自尽,以求与爱人永久的相会。然而,这条水的浮力却异常的强大,哪怕是抱石而沉,也会倒浮上来。但曲清绫一跳下去,竟然再也没有浮上水面。
“好,”凌浣日点点头,“我也一起去了。”身边的众人尚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如同大鹏般腾空而起,沉入水中,没有溅起半点水花。
一沉下去之后,便杳无踪迹,连半点声音也无。
周围的人纷纷叹息感慨起来:“如此一对璧人,生死相随,竟一起殉情了。”
溟水比想象中要深得多,浮力大得惊人,他们必须要尽全力将自己的体重压在水中,才能不被浮力所托起来。站在水底,抬头向上望去,只能看见模糊的光影。
他们一前一后地在水中走着。越发的接近地狱之门了,她的心中却渐渐地轻松了起来,苦涩的液体从眼角滑下,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没有丝毫的痕迹。
折磨了她十年的噩梦,那段悲伤得无法遗忘的记忆,忽然猝不及防地与她相遇。她一直……一直都很想知晓,在他的心中,又是如何地回忆她,回忆这段往事。
她宁愿他是无动于衷的,用一种悲悯的姿态对待她。这样,她便有了仇恨他的理由,那是支持她回来重新与他相见的动力。
她垂下头,发丝向四方散开,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她的肩膀微微地耸动起来。真好,这样,就不会再有人发现她在哭泣。
一只手突然放在她的肩膀上,由于水的强大浮力,那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轻得已经几乎没有任何力道。她转过身,凌浣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他望着她的目光,恍若十年之前一般悲悯和怜惜。
他的身躯突然之间覆上来,下一刻,他的手臂已经环住了她的身躯。
他低下头,与她的脸庞近在咫尺,在水下行走用了息法,他们的呼吸和心跳都已经减缓到了极致。然而感受不到呼吸和心跳,却能够清晰地感触到他的体温。
“曲姑娘。”他的密语细细地传入她的耳膜,“我不知道你曾经有过怎样悲伤的过去。但是,逝者已逝,生者却还要继续活下去。”
温柔的水在身边流动环绕,仿佛江南三月的春风。时间在一刻停滞,一切都恍若在刹那回到了从前。
他说完这一句话,松开了她,继续跟随着莲花,向前走去。
拥抱虚幻而短暂得犹如梦幻。那,只是出于对一个同盟者的关怀吗?
不知道走了多久,莲花仿佛被吸进了一个漩涡中,急速地旋转下降。
他们一靠近那个漩涡,便立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牵拉了进去。
在溟水的尽头,原来是一级级的阶梯,顺着那阶梯而下,
一扇大门轰然而开,从里面射出刺眼的白光。走进那白光的范围,他们惊讶地发现身边已经没有水,仿佛被某种结界的力量格拒于外。而在那道门里面,隐隐可见巨大的平台和宫殿,竟仿佛是一座地下城池。
“原来……这就是地狱门。”曲清绫喃喃地道。
他们并肩走进那道门中,只有一刹那,那道大门便在他们的身后无声无息地闭合。
走在巍峨而空旷的大殿中,竟然空无一人,阴深得仿若一座空城。然而在那座大殿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却仿佛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俯视着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尽数地落入了那双眼睛的视线中。
“莫非是找错地方了?”凌浣日沉吟道,“曲姑娘,我们分开找找看吧。”
曲清绫点点头,并肩前行的他们才分开几步,地底忽然摇撼了起来。
“不好,有埋伏,”凌浣日换喊道,“快走!”
他伸手去拉曲清绫的手臂,然而只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平滑空旷的地底忽然从他们的中间齐齐地分割开来。她在的那一半地基迅速上升,而他所在的另一半却在迅速下降。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抓住了曲清绫的衣袖,下意识紧紧地握着,不肯放开。地面瞬间移位,他猛地感到手中的重量一空,低头一看,只有半片紫色的布料,从曲清绫的衣袖撕扯下来的一部分。
地基下降的速度如此之快,他甚至看不清身边的景物到底是什么,转眼之间,脚下的土地已经沉入了黑暗的地底。
“曲姑娘!”他大声呼喊起来,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无以言语的担忧与恐惧,“曲姑娘,你在哪里?”
然而他的声音在石壁上撞击,形成了经久不散的回应,仿佛在讽刺他。
“曲姑娘!曲姑娘!你在哪里……”
“在哪里……”
在黑暗中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子的声音:“凌公子,你不用费心去找她了。”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底,又仿佛来自头顶,四面八方,无处不在,根本无法判断出他的位置。
“你是谁?”脚下的地面已经稳定,凌浣日站起身来,究竟是何人,竟然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在顷刻之间,便启动了让他根本无力反抗的机关。
“七月之半思无终,地狱门开待君来。”那个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我就是那个等待她的人。其他的人,都不过是我逼她来到这里的筹码罢了。如今她已经来了,那些江湖中人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留下的必要。若你愿意的话,便把他们带走吧。”
“嘎达”一声响,仿佛是什么东西从头顶上掉落了下来,发出金属的撞击声。
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男子又道:“这是钥匙,你向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便能找到你的武林同道。你的母亲和夫人都活得很好,你不需要担心。”
在黑暗中他的手指探索到了冰冷的钥匙,紧紧地握在手中,素来平静淡然的他忍不住愤怒得颤抖起来,“你只是为了见到她,就杀了那么多武林人士吗?名剑山庄死伤的弟子,在你眼中便如草芥一般低贱吗?”
那个声音冷冷笑道:“他们定要反抗,我也没有办法。更何况,若不是你一路与她同行而来,我早已经连你也一起杀了。再说,为了得到她,只是杀几个人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既然我和曲姑娘一起前来,同去同归,自然也要和她一起离开这里,洗清她的罪名。”凌浣日黑如墨漆的眼眸中,突然发出了坚定的光芒。
“凌公子,虽然你在江南是叱咤风云的一方霸主。但在这里,你什么都不是。我劝你看开些,带着你的同道们一起离开这里,不要再管曲清绫的事了,更何况,一旦你们出去之后,再也不能回到这里来。离涨潮只有半个时辰了,等到涨潮的时候,便会将看守中原人士的牢狱淹没,你自己做出选择吧。”
说到后来,那个声音越发的微弱,仿佛对着他说话的那个人已经渐渐远去。
凌浣日怔怔地站在原地,手中紧紧地攥着那一把钥匙,仿佛要将那些尖锐的凸起深深地刻进自己的血肉中去。
是去救自己的亲人和武林同道,还是去救那个与自己一路同行来的女子?
头突然撕裂般地疼痛起来,他的心在踟蹰着,脚步不能移动分毫。那种无助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在十七岁的那一天,面临着生命中最艰难的抉择。
“也许……你并没有错吧……即便是再给你千百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你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在黑暗中,那个紫衣女子坐在波光粼粼的溟水边,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瞳孔中隐隐泛出悲伤。
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半个时辰……即使是这样短暂的时间,但并不意味着他便没有了希望。在黑暗中,他的身影忽然化作一道白光,朝着那关押武林中人的禁狱奔去。
全身都软绵绵的不能动弹,虽然意识还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她仿佛置身于噩梦之中,不能呼喊,也不能移动。
她所在的那一半地基飞速上移,与第一个与她迎面相遇的人交手,她甚至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身材,相思戒的丝线便被全数折断。
那个她从不曾相识的人,竟似乎对她的武功套路了如指掌。更何况,一上来他便对她施了暗算。她好似中了软骨散,坚持不到一刻,全身便如被人抽走了骨骼一半,软哒哒地瘫软在地上。她的怀中现在揣着软骨散的解药,但,她竟连拿出解药的力气也没有了。
那个攻击她的黑衣男子蹲下身来,他的脸看来只有三十上下,俊美而邪恶,然而却是一头银色的头发。从背后看来,以为已是个耄耄老人。他如闪电般点了她全身的大穴,“曲姑娘,你是个很狡猾的人,我为了保险起见,只好这般对你了。”
曲清绫微微地苦笑,他这是何必?不消他再附加什么手段,她早已经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了。一定是那个该死的女人结下的仇家罢?也不知道她活在世上的时候究竟如何欺骗了别人,竟给她留下了这般致命的祸患。
“公……公子,我们并没有什么过节吧?”曲清绫笑道,“我并不记得自己认识您这般厉害的人物。”
“你竟然已经不记得了?!”那黑衣男子冷笑起来,“也是,我忘记了……曲清绫最擅长的便是欺骗,你忘了在十年之前,曾经答应过黑炎镜什么事吗?”
“黑炎镜……”曲清绫暗自叹息道,完全是陌生的名字呵。自从取代那个女人的身份以来,她尚未与自己交谈一句,便芳魂一缕归了西天。
“你说了要嫁给我,但是,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我,践踏我的感情。你说你即将重病逝世,可是,十年之后,你仍然好好地活着。你根本不知道,你为我带来了多少的灾难。”这样阴深怨毒的话语,从这样一个男子口中以无比冷静的语气说出来,使人立时砭骨生寒。
“这恐怕,”曲清绫脸上的笑容越发的僵硬了,“有什么误会吧?也许……黑公子你认错人了,这世上长相相似的人不是很多吗?”
黑炎镜举起她手上的戒指,笑容邪恶而无辜,“看看你的武器,独一无二的相思戒。十年之前我与你相识之时,你便是十六岁的模样。十年之后,我已经老去了,而你还是如此地年轻。”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眼中带着一种迷恋的光彩,“多么好啊……就像那些逝去的时光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即便是面对着最强大残忍的敌人,她的心中也从未有过半分的恐惧。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如此疯狂而痴迷的眼神,她的牙齿忍不住轻轻地打起寒战来,一瞬间几乎要将所有的秘密倾囊而出。然而在看到那样可怖的神色之后,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爱到极致,也是恨到极致的眼神。
这一刻也许他还在她的耳边情语喃喃,下一刻便也许会毫不犹豫地下手杀了她。同归黄泉,这是留住恋人最惨烈也是最直接的手段。
在这样绝望的时刻,不知怎的,她脑海中忽然回忆起了凌浣日所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同去同归,我为你洗刷罪名。”
分明不想依赖他,但他的脸庞,他的话语,好似一道微光,在无尽的黑暗中辟出一点光明的范围。
他……会来到这里吗?
曲清绫脸上一个细微的波动变化都尽数落入了黑炎镜的眼中,他微微一笑,柔声道:“你还在等待着那个同行者来救你吗?只可惜,我已经给了他地牢的钥匙,如果他要救武林同道,便势必不能再来找你。此时此刻,他只怕已经带着自己的母亲和夫人在前往江南的路上了。”他的声音很温柔,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无比残忍,“就算那位凌公子对你情愫暗生……没有用的,在危难面前,人都会自然而然选择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那句话勾动她心中最黑暗也是最沉痛的记忆,她突然厉声叫道:“住口!住口!不要再说了!”
“好,”黑炎镜微笑道,“我明白了,原来你喜欢铁律公子,倘若他不回来便罢,只要他再踏入地狱之门一步,我立刻就杀了他。”他抬起手,按在她的胸膛上,略一施力,一股如山般的力量压向她的躯体。
胸膛顿时冷如冰雪,剧烈的疼痛向身体的每一个方向辐射开,这个可怕的男子,她不过是一时的失态,他便立时看透了她的内心。
“你……”曲清绫喘息起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出。
“我不会杀了你的,”黑炎镜收回手,“半个时辰之后,地狱门永沉地底,我们便能够永远在一起了。从此以后,我每天都会在你的身躯上施加一掌,直到将你的武功全数散去。”
曲清绫因疼痛而流下泪来,“疯子……”她喃喃地道。半个时辰,只要她再这样躺上半个时辰,便要伴随着这个人沉入地底,永无重见天日之日。
“你好好睡一会吧,”黑炎镜微笑道,“我先去看看那些武林人士怎么样了?”
自从他成为铁律公子以来,便再没有这样如疯了一般狂奔。不知道是什么动力和恐惧催促着他全力向前奔跑,一刻都不能留下。
前方隐隐透出光亮,抬头一看,光亮是从头顶照进来的,这里仿佛一个巨大的水晶制的通道,潜藏在地底。鱼群从头顶成群结队地穿梭前进,焦急得仿佛是在躲避什么一样。
耳旁回荡着那个男子沉冷的声音:“要涨潮了……要涨潮了……”
汗水从额头涔涔而下。时间一分一秒地从他的指尖流过,他仿佛在受着缓慢的凌迟。
不知向前奔跑了多久,通道左右变成了一个个关押着人群的小格子,“铁律公子!”身边忽地有人呼喊出声,打破了如死一般的寂静。
一人动而千百人动,那些关押在通道两边的人纷纷挤到前来,向着他伸出手来,“铁律公子,您来救我们了吗?”
“凌公子,你终于来了!”
施茗和蒋诗韵正在格中闭目打坐,忽听外面喧嚣叫嚷了起来。
“诗韵,发生什么事了?”施茗睁开眼睛。
蒋诗韵走到格前,望着那个来人,惊喜地呼喊起来:“师父!是浣日到了!”
他终于来了,她知道他一定不会弃他们于不顾的。在这一刻,她无法抑制心中的激动,顾不得名家淑媛的仪态风姿,握着那格前的铁栏,大声呼喊起来:“浣日!浣日,山庄的师兄妹都在这里!”
凌浣日等不及拿钥匙开锁,抽出腰间的宝剑,一道白光闪过,准确无误地劈向第一个格子的锁。金属撞击的尖锐声响起,他感到虎口微微发麻,然而那锁却毫发无伤。回身又劈向那铁栏,也是一样,连半分剑锋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没有用的,凌公子,”那些关押在格子中的人道,“我们因为软骨散而丧失了内力,却并没有被没收兵器。日砍月割,那锁和铁栏根本打开不了。”
“好生险恶的人……”凌浣日心中一寒,让他连最后一点时间也节约不了。展开手指,手中的那一串钥匙分别排着编号,依次开每一个格子的锁。
他神色一凛,手指猛然之间握紧,待到再松开时,那串起钥匙的铁丝已被拧断。他不断向前走去,两只手向两旁的格子挥去。钥匙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透过铁栏落入格子中。
“拿着钥匙,自己开锁。”铁律公子眉头蹙起,带着从未有过的焦急与肃杀气息,“快!”
他奔到最后一个格子前,拿钥匙打开了锁,“师父,师姐,快些出来,我带你们出去。”
“浣日,”蒋诗韵心中思绪万千,但看到凌浣日那凛冽的神情时,纵有千万般柔语也无法说出口中,“你……”
是什么事情,什么人能让泰山崩于面而不改色的他如此焦急不耐?
除了十年之前的那个人,容洗月,只有她才能让他的面上出现这样的神情。
所幸的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很快就要涨潮了,”凌浣日转身呼喊道,“这座城在那时将永沉地底,必须在那之前走出这里去。”
他的话语在人群引起不小的骚动,但很快又安静了下来。既然铁律公子能够开栏放出他们,也自然能够引着他们从这里走出去。
隐隐有呼啸声透过外面的水传到里面的通道中,仿佛有什么不断增大的力道在撞击着这座地下城,又好似一只巨大的手在不断摇撼着,翻搅着溟水,让人几乎站不住脚。
这力量引起了所有的恐慌,活命的动力激发了人存在的潜能。几乎每一个人都在以平时自己无法想象的速度向前狂奔。
这条道路好生熟悉,仿佛是他来时的那条路,前方隐隐露出石阶,一脚才踏上去,立即被一股强大的浮力托举着向上窜去。
平滑的水面上猛然间倒浮起来了许多黑色的头颅,周围的乡民齐齐尖叫起来:“水鬼出现了,快跑!”刹那之间,水边的各种行李摊位凌乱地遗弃着,人已经逃得一干二净。
平时风光显赫的武林世家门人此时都手忙脚乱地在水中寻找着可以依托的事物,稍微懂水性的人四脚并用地爬到岸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凌浣日将施茗和蒋诗韵扶上岸,蒋诗韵望着他略显疲惫的脸庞,柔声道:“浣日,辛苦你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到江南了。”
凌浣日摇摇头,“诗韵,我,还要回去一次。”
蒋诗韵讶然,“可是,还有人在那里吗?明明所有的人都已经救出来了啊。”
“我同曲清绫一起来到这里,自然要同去同归。”凌浣日紧抿薄唇,线条冷如刀割。
曲清绫,就是葬月宫那个极美极冷的女子吗?这么长久的时间以来,凌浣日竟然与她一路同行。而她,竟然让凌浣日有了那么担忧的神情。蒋诗韵胸口一窒,幽幽地道:“你连葬月宫的门人都已经救出来了,她那么高的武功,也许与你不相上下,你又何必担心?”
凌浣日沉声道:“那个人的武功,恐怕更加深不可测。待到涨潮的时候,我便回不去,她也出不来了。我既然答应过她,便要实现我的承诺。”
他脱下外衣,双足才探入水中,一双柔软的手却突然自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不要去,”蒋诗韵在他的身后哀求似的说,“浣日,不要去,你会有危险的。”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是来自于女人的直觉。他此次一去之后,便再也不会属于她了。
那是她这一生最恐惧的事。
施茗一直默然地看着凌浣日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此时终于开口:“浣日,不要去。作为一个武林同道,你对她所做的已经够了。”
凌浣日垂下头,凌乱潮湿的黑发掩盖住了他的眼神。在所有人都等待着他发出下一步的号令时。他紧紧地攥住了拳头,青筋暴起。他一字一句地开口道:“对不起。”
伸出手,他一根根地掰开了蒋诗韵的手指。
蒋诗韵的手一松开,他便头也不回地跃入了水中。
“为什么?”蒋诗韵的手指僵硬地瘫在半空中,指尖犹残余着他的体温,她却又一次失去了他。她,竟然丝毫都留不住他的脚步吗?
他听见蒋诗韵的啜泣声隐隐地传入他的耳膜。然而他却只有一瞬间的犹豫,伸手劈开前面的水路,急速前行。
不管他要救的那个女子是谁,这一次,他再也不能像十年前一样,眼睁睁地望着她走向死亡。那种无力而绝望的感觉,他再也不要重新体会一次了。
奔跑在地下城中,四壁因为水强大的撞击力而不断落下细小的石块沙砾来。啸声越来越近了,距离涨潮的时间也越发的近了。
“请留步。”曲清绫突然呼喊出声。
“怎么了,你已经回心转意了吗?”黑炎镜微笑着转过头来。
曲清绫咬紧牙关,眼中猛然之间射出逼人的光芒来,内心在天人交战,犹豫着是否应该开口。
“我不是她。”曲清绫闭上双眼,说出这一句话,压在胸口上的大石刹那消失。终于……终于说出来了,即便是面对着一个陌生而可怕的男子,然而压抑在她心中十年的秘密,她终于第一次说了出来。
黑炎镜神色一凛,随即又微笑道:“你不是谁?”
“我不是真正的曲清绫,”她注视着他面上的反应,缓缓地道,唯恐他突然发难,“她已经死了,十年之前就已经死了。”
黑炎镜冷笑,“你骗了我那么多次,今天竟然又找了如此拙劣的借口,你以为我还会相信吗?”
“我只是她的替代品而已,”面对着渐渐显出疯狂情态的黑炎镜,曲清绫的心中反而冷静了下来,“你若真正地喜欢了解那个女子,又怎会没有发觉,现在她已经与以前你认识的那个人完全不同了。即便是长着同样的脸,一样的身份,也不再是那个人了。”
“已经死了?”黑炎镜喃喃地道,“你分明……不是好好地活着吗?”他走到她的身边,扶起她柔软无力的身躯,微笑起来,“既然你那么想死,甚至用这样的借口来欺骗我,那么我们今日……便共赴黄泉吧。”
那只手高高地举起来,等到它落下的时候,她便会离开这个生世。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分明她千疮百孔的人生中早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东西,然而……在某一个阴暗的角落,始终有一根脆弱而顽固的力量在牢牢地牵扯着他。
十七岁少年悲悯而怜惜的微笑自黑暗的视野中浮现。但是……他再也不会来了。她闭上眼睛,一滴泪水缓缓从眼角滑下。
一股劲风迎面而来,黑炎镜那只手终于落了下来,却在半空中被另一股力量格拒。他抬起头,眼前的白衣公子高贵而光洁,刺得阴暗扭曲的他眼睛生疼。
十年之前,他也和凌浣日一样呵……但是,一切都因为那个女人而改变了。
“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回到这里来。”黑炎镜缓缓站起身来,与凌浣日平视。
凌浣日淡淡地道:“我答应过她,同去同归。自然不会抛弃她独自先走。”
曲清绫冷笑起来,泪水却不住地流出,“真是愚蠢的人,我根本不会在乎你对我说了什么。”
望见她绝望的神色,凌浣日心中突然一阵微微刺痛,“但是我在乎。”
曲清绫苦笑一声,“这些话等出去了再说罢,我中了软骨散,没有办法动弹,从我衣襟中拿解药给我。”
凌浣日才伸手拿出她怀中的解药,黑炎镜的攻势已经如风雨般袭来,他一只手拧开药瓶,另一只手抵挡着黑炎镜的进攻,转眼之间,那只手臂已经被割出了道道伤痕。凌浣日蹙起眉头,宁愿以背脊面对着敌人,也要先解除曲清绫的束缚。
“我最喜欢看的,便是有情人在我的眼前生离死别。”黑炎镜突然停下了攻势,任由凌浣日将解药倒入曲清绫的口中,解开她的穴道。他森然道:“不管你是不是曲清绫,既然你喜欢的人来了,你们便一起长眠于水中罢。”
他按下了手旁的按钮,头上方的宫殿顶突然打开一个缺口,水迅速从缺口中流进宫殿,他一直按着那个按钮不放,头顶上的缺口便不断地增大,顷刻之间,水已经淹到了他们的膝盖。
“你疯了!”曲清绫厉声道,“快关上它!”最可怕的不是一个人疯了,而是这个人是个清醒的疯子。
水的巨大压力从外而内撞击着宫殿的四壁,宫殿开始从头顶的那个缺口开始瓦解,一块接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头顶掉落了下来。
“是啊,我疯了。”黑炎镜疯狂地大笑起来,“从十年之前那个女人让我失去一切的时候开始我就疯了!”
他尖锐的话语刺伤了她的耳膜,曲清绫怔怔地站着,突然开始有些可怜起眼前这个男人来,虽然不知道那个女人曾经怎样伤害过他。但他和十年之前的容洗月多么相像,绝望得想要报复整个世界。
“我相信她是喜欢你的,”在剧烈动荡的水波中,曲清绫忽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躁狂的他猛然之间安静了下来,“你说……什么?”
“在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命在旦夕,拖着那么衰弱至极的身躯四处寻扎愿意代替她身份的人。难道仅仅是为了杀死几个微不足道的仇人吗?即使你多么的怨恨她,只要知道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恨比爱,也许更能够让人不顾一切地活下去。”曲清绫静静地望着他瞬息万变的神色,“与其十六岁便在你面前死去,不如永远地离开你。幸福,那是她一生都没能得到的东西,但是她却希望你能够得到。”
恨比爱,更能够让人不顾一切地活下去,她其实与他一样。
黑炎镜跪在地上,以手遮住脸庞,“滚,快滚,我什么都不想再听你说下去了!”
凌浣日强行支撑起身躯,“宫殿即将崩塌,请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黑炎镜轻叹一声,眼神如燃尽的死灰,“我不会走的,我将永远在这里……等待着她。”他突然站起身来,用尽全身力气劈向宫殿的石壁,生生地在石壁上劈开了一个裂口。刺目的火花在水中闪耀,巨石坍塌在水中扬起无数的灰尘,“快走吧,即将要沉城了。”黑炎镜长袖一挥,曲清绫和凌浣日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托举着,身不由己地冲入了那个裂口。
他坐在那座不断坍塌的宫殿中,看着高傲而美丽的身影在水中优雅地转身,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离他而去。
初遇她时,他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年,即将继承父亲黑冥都城主之位的少主,高贵而温柔,注定了朝向光明,与那个名剑山庄的公子一样。
流亡至此的少女曲清绫,年仅十五岁的少女眼中有超越年龄的悲伤与沧桑。出身于武林世家的她身体先天羸弱,自小在山中学艺养病,回到家中的时候才知晓家园已被仇家所攻破。她开始四处流浪,从极北到荒漠,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人,但却始终不告诉他。
年少热血的他无可遏止地爱上了她,她答应从江南回来便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然而她却一去不归,他追随着她的脚步来到江南,她的身躯仿佛衰弱到了极限,毫不容情地拒绝了她。
他回到冥都的时候,叔叔已经继承了城主之位,将他逐出了城,顷刻之间,从天上到地下。他失去了爱人,也失去了权力。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是拜那个女人所赐。
他恨她,却源自于爱。
十年了,她终于又在江南出现。
当他以为等到她时,才明白伊人早已经远去。
她从一开始便知道,恨比爱更能够持久地支持一个人的生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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