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别离
掌控机关的弟子们突然之间颤抖起来,额上的汗水涔涔而下,双手绵软得使不出半分力气来,“凌……凌师兄……”
“怎么了?”凌浣日蹙起眉头,“已经没有力气掌控了吗?”
“不是的!师兄……”一名弟子鼓起勇气道:“我们……我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凌浣日快步走到地墓边,“出什么事了?”他往下一望,看见下面的情形,也不由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在那个巨大的转轮上的两边,分别攀附着容洗月和施茗蒋诗韵!那地墓的门已经缩小得仅容一人通过,然而却有两边的人想要通过。
凌浣日的面色刹那雪白,他立即弃了紫金炉,卷起衣袖,厉声喝道:“快让开,我来!”
身边的弟子松开手,他一手执掌了机关,转身道:“还不快拿东西来抵住地墓!”
弟子们慌慌张张地奔过来,扛着一截刚砍下的树墩,合力卡进那还在不断缩小的口中。入口缩小的趋势稍微缓解,但那闭合的力量异常强大,坚硬的木墩响起了咯吱咯吱的碎裂声。
由于施茗的那一方多加了一个人的重量,转轮自然而然向着更重的那个方向沉去,容洗月的那一方更轻,开始缓缓地上升。
“师兄,地墓的机关被破坏了,悬挂转轮的绳索已经快要断裂了!”焦急的呼声此起彼伏,煎灼着他的神志。
她已经能够看见他俯视地底的焦急脸庞,然而此时此刻,转轮却仿佛钟摆一样,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
“嘎嘣”一声钝响,木墩完全被闭合的地门所挤破,裂成无数碎片。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他的心底深处传来绝望的呼喊声,
映入眼帘的是她期待的脸庞,地底的光线隐隐约约,却已能看见。
她向他伸出手来,“救我,快些救我,哥哥!”
在这混乱的瞬间,他仿佛突然回到了夜花都,他们初次相遇的时候,耳旁回荡起她怯生生的声音:“浣日哥哥……以后,我也能够住在这里吗?”小女孩抬起头,掩藏不住的忧伤与期待。
“洗月,愿你能忘忧。”少年将忘忧草别在她的衣襟上,眼中的光芒悲悯而怜惜。
在父亲的灵堂之前,美丽的少妇紧紧抱着年仅几岁的孩子,将额头抵在他的脸颊上,泪水从她的眼中流到他的嘴里。
“浣日,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着你,不会教你受到半点伤害和灾难。”
轻柔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多少年来,他的母亲不苟言笑,却将他视为一切,对他的教养爱护超过任何一个人。他的瞳孔微微放大,痛苦地流下泪来,“母亲……”
“浣日,你又受伤了呢!”温柔素净的少女细心地包扎着他手上的伤口,脸上有淡淡的红晕,“下次再不可以这样了啊。”
“谢谢你,师姐。”他微微笑道。多少年来,他们同进同退,宛若名剑山庄的一对璧人。青梅竹马,犹如长姐一般照顾着他的人,蒋诗韵。他又如何能舍弃?
浣日……浣日……哥哥……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天罗地网般罩下来,让他无法挣扎逃脱。
不能啊……根本无法舍弃任何一个人。
她在缓缓上升的齿轮中越发的接近地墓入口了,连他脸上每一分痛苦的挣扎都那般清晰可见。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仿佛陷入了某种力量撕扯的漩涡中。
他睁开眼睛,眼中闪过决然的光芒,两行晶莹的泪水从他苍白如雪的脸上缓缓流了下来,滴在她的脸颊上,冰冷而悲伤。
就在那一刻,她看见他颤抖的手猛然之间将机关掰向了一旁。
本已经要接近入口的齿轮轰然转向,她只听闻风声从耳边迅速呼啸而过,身躯急速直下,“对不起。”她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开合,说出了这样几个字。
那一刻缓慢而短暂,静默得犹如梦境。直到十年之后,那一刻犹自定格在她的脑海中,永远都不能遗忘。
本已快要到底部的施茗和蒋诗韵瞬间上升到顶部。她的脑海因为巨大的离心力而一片空白,只能依靠着本能而紧紧地攀附着齿轮。
在施茗和蒋诗韵上升到顶部的同时,绳索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齿轮和人体的重量,嘎吱一声,断裂开来。
“嘎吱——”那条脆弱的绳索断裂的同时,她感到自己心中也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发出清脆的声音。她痴痴地望着他,仿佛要永远地记住这张脸庞,将爱和仇恨都带到下一世的轮回中去。
“为什么?为什么……浣日哥哥,竟然连你也要抛弃我?!”她喃喃地道,她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如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般落向那黑色的无底深渊,在泪眼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那条已成为一条细缝的入口终于完全闭合,切断了她与外界最后的联系。
身体以从前所未有的速度下坠,耳旁是撕裂般的风鸣,她仍然保持着最后的姿势,双臂展开,仿佛一只翱翔天空的鸟。
最后一次飞翔,也是最后一次坠落。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沉重的撞击声,仿佛肉体破裂的声音,与她同时落地的还有那一个巨大的齿轮。
几盏长明灯犹自在地墓的最上空静静亮着,仿佛根本不知晓地墓发生了这样巨大的变故。
全身的经脉好似都已经折断了,她的身体好似已经不属于自己,灵魂已经飘出了身体外,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咯咯……”她讽刺似的微笑起来,却只有神情,没有声音,就在一刻钟之前,她还苦苦地抱着这个齿轮来求生呢!但现在……它什么作用都已经没有了。心脏的部位传来剧烈的疼痛,那碎裂的声音,方才,在坠落的那一刻,是她的心脉被自己震断了。
嘶嘶的声音从远及近,越来越密集,昏暗之中出现了无数双红色的眼睛,虎视眈眈地望着她。
那是地底的毒蛇,她的全身都不能动弹半分,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些红色的光芒离自己越来越近。
欢快而欣喜的撕咬声在她的身体上响起,顷刻之间,温热而黏稠的血液便遍布了她的全身,“为什么?”她痛苦地抽搐起来,“为什么我不死?”
凌浣日惨白的面孔,决然的目光,施茗和蒋诗韵阴毒的神色,仿佛幻象一般,远远近近地闪现。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她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死?
不知从哪里来的动力,已经衰弱至极的身躯开始缓慢地挪动,那些毒蛇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场盛宴,哪里肯轻易放手,仍然如跗骨之蛆一般源源不断地跟上来。
断裂的骨骼肌腱已经不能承载她的体重,她便拖着那些身上的毒蛇,一点一点地向上攀爬。那上面并没有蛇的痕迹,应该是地墓上壁有什么让它们恐惧的东西吧?
不知向上爬行了多久,她伏在一个高台之上,身躯上的毒蛇终于悄然逃遁,“我……”容洗月喘息着,眼中闪过可怕的神色,“我为什么要死!”所有一切的蛛丝马迹在刹那都串联到了一起。因为施茗已在之前到过墓室,那墓室的祭台和七夜石才会那般光洁如新。那颗七夜石不过是个引子,施茗根本不在乎那颗石头,也许那本来便是假的。在什么时候破坏地墓的机关……她早就已经算好了吧?她真正的目的是要将她引入这个墓室,利用这个机关杀了她!
即便是凌浣日根本不在场,她的计划也会一样地执行。
这本来就是个意外,进入这个地墓本来就是危险的,根本就没有人在乎她的死活。所以,凌浣日在最后的关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抛弃她。
既然根本做不到,那又何必对她做出那样的承诺?可笑的是,曾经有一度,她竟然真正相信了他所说的话。
地底的铜镜照出她可怕的面容,那根本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身躯上连一块完整的肌肤都看不到。她再也无法抑制,疯狂地大笑起来,“好!“我,容洗月,从今之后与凌浣日恩断义绝,有朝一日定当亲手取凌浣日性命,愿同归黄泉!”
“愿同归黄泉……”
“愿同归黄泉……”
怨毒的誓言在幽闭的地墓中回荡,经久不息。
她仰起头来望着他,一如以前无数次一般,然而,这最后一次,她的脸上却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她甚至来不及怨恨与愤怒,只有错愕与震惊。
在地墓闭合的那一刹那前,他看见她犹自向他伸出手,但身躯却迅速地坠落了下去。
“噗——”胸膛上的伤在一瞬间全部崩裂了开来,他一口鲜血喷出,离他近的弟子来不及躲闪,溅了一身。
“夫人,师姐!”一将施茗和蒋诗韵接引出地墓,所有的弟子都惊惶地围拢在凌浣日的身边,“师兄他昏过去了!”
泛白的手指犹紧紧地抓着机关,即便是昏迷过去了,他还是死死地抓着,根本无法掰开他的手指。
他虽然已经失去了神志,然而一口接一口的鲜血仍然不断地从他的口中呕出。那白得雪也似的貂皮大衣上,红色的血迹渐渐地扩大。他的眉头紧蹙,好似在梦中陷入了泥潭,挣扎不脱,血色迅速从脸上流逝,越发的苍白如雪。
“浣日!”仿佛全身所有的血液在一刹那都冲上了头顶,施茗一阵眩晕,蹲下身来将凌浣日揽入怀中,“浣日!浣日……你分明都已经恢复了七八成,怎么……怎么又会变成了这样?”
蒋诗韵定定地望着他,在他的心中,竟然是那般的在乎那个女子?!
一死一伤……没有想到,竟成了这样的结局。
“回师父,凌师兄还是没有清醒过来。”
多少天了?所有的名剑山庄所能收纳到的珍奇名药,她都已经尝试过了。更何况,江南十之七八的名草药,都已囊括在夜花都中。
但他还是没有清醒过来。
施茗坐在凌浣日的床边,轻轻掀开幕帘,将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心脏的跳动缓慢而有力,呼吸和缓,他仿佛只是在安静地沉睡着。只有他轻微蹙起的眉头和不断颤动的睫毛,才显露出了他正在梦魇之中挣扎徘徊。
他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啊,让他骤然面对这些,未免太过于残忍了。
施茗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柔声道:“没有关系的,浣日,你很快就会忘记了她,回到你原来的生活,那才是你应该选择的轨道。”
他总是听见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在呼唤着他。
“浣日,快些醒来……”
“浣日……”
“师兄……”
有的时候是母亲的声音,有的时候是蒋诗韵的声音,有的时候是师兄弟的声音。
但在那么多的声音中,仿佛独独少了一个人的声音。那个人是谁呢?仿佛自从他昏睡之后,就再没有听到过她的呼唤。
在白色的迷雾中,一个巧笑倩兮的少女蓦地出现,仰起头看着他,目光中是决然的信赖与依恋。
“啊,”他惊喜地喊出声来,“洗月,你原来在这里!”他上前几步,想要握住她的手,但她的身躯却轻飘飘地移开了,仿佛一个没有实体的魂魄。
她仍然那样看着他,嘴唇不断地开合,仿佛是在对他说什么一样,但是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她的身躯渐渐地离他远去。他在她的身后拼命地追赶,然而离触摸到她总是有咫尺之摇。途中有那些熟悉的声音不断地呼喊着他:“快……醒来吧,不要追赶了……”
“快回来吧,浣日……”
“不。”他摇头,甩去耳边那些心烦的声音,他不回去。回去之后,就再也见不着她了。
仅仅是他驻足犹豫的一瞬间,她的身影便在迷雾之中消失不见了。
他愤然地向着那些声音怒吼起来:“走开!走开!你们把她夺走了,快还给我!”
刹那之间,那个俏丽的身影又出现了,他立即冲上前去,心中一阵狂喜,这一次他终于抓住她了,再也不会让她离开了。
那个女子转过身来,仍然是容洗月的面容,目光却冰冷如水,那样的眼光如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泼到底,“你是谁?”
他怔怔地望着她,“洗月?”
她微笑起来,笑容欣喜而恶毒,“容洗月已经死了,她死在你的手上,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寒冷的目光仿佛一下子便透到了他的心底去,他低头一看,一只手穿过了他的胸腔,仿佛在搜索着什么东西。
“找到了。”她欢喜地笑道,手指猛然之间缩紧。
他听见什么碎裂的声音,胸膛顿时剧痛起来,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他俯下身,感觉到灵魂在瞬间被抽走。
“这就是你的心脏,那是多么虚伪而丑恶的东西,”容洗月漠然地望着他,欣赏着他痛苦的挣扎,沾满血腥的手中握着一颗勃勃跳动的东西,“这样的心,你留着也没什么用,我要带走它了。”
“不,洗月……”他紧紧地咬住牙关,冷汗涔涔而下,“求求你……不要走……”
她听而不闻,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他听到她在他的身前轻轻地唱,哀怨萦绕,仿佛挽歌——
天之苍苍,草野荒莽。
日将暮矣,岁将逝矣。
心摇乐兮,怅然无冀。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悲兮悲兮,悲莫悲兮。
此生别离,汝魂何归?
泉下之盟,莫之我忘。
怜我日月,何其甚忧?
同去同归,浣我污衣。
幻世莲影,渺渺无垠。
天之苍苍,草野荒莽。
夜之方长,永哀怀伤。
……
(注:污衣,此处指被诬陷的罪名。)
那是什么意思?他怔怔地捂住胸口,那熟悉又陌生的歌,好似已经昭示了他们的一生。
“夫人,并不是凌公子的身躯衰弱,而是灵魂不愿意回来。”来自于苗疆的招魂师只是隔着纱幕远远地望了一眼,心中便已经了然。
“为什么不愿意回来?”
招魂师微笑道:“恐怕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不能面对现在的世界,宁愿在梦魇中挣扎徘徊。那梦境之中……存在着让他割舍不下的人吧。”
施茗沉吟道:“那可有什么方法让他恢复?”
招魂师点点头,“可以的,只要对公子施加暗示,日后没有人再刺激他这段记忆。只要公子度过这最难熬的时光,以后再想起来时,也会节哀顺变了吧。”
施茗低垂下头,“那么……有劳大师了。”
忽然之间,所有的迷雾都消失不见了,容洗月也如一缕轻魂般隐没。
他仓惶四顾,“洗月!洗月……你在哪里?”
“凌公子,请回来吧。”一个陌生而低沉的声音以压倒一切的强势力量进入他的脑海中,“她只是蛊惑你的魅灵而已。”
“不,”他抱住头颅,竭力抵抗着那个声音的入侵,“我自愿堕落,谁需要你的救赎?”
“她已经死了。”那个声音缓慢而坚定地说道。
“她……她已经死了?”他茫然地抬起双手,赫然发现双手沾满了血腥,记忆的闸门轰然而开,“我……是我杀了她……”
“不,”那个人道,“你并没有杀她,是她自己重病不治而离世的,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这样死的,你也必须知道。”
“她是重病而死的……”眼神渐渐恍惚,他不自觉地开始重复那个人的话,“重病而死的……”
一遍又一遍,到最后,铺天盖地而来的声音都是这样告诉他:“她是重病而死的……”终于,他湮没在那个声音中,一切都归复于平津。
满头大汗的招魂师睁开眼睛,“好了,夫人,凌公子很快便会醒来,但最好莫要有任何人来刺激他。”
恍恍惚惚中,他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母亲和师姐焦急的脸庞。
“好累,”他轻声叹道,“好像睡了很久……”他环视一周,“洗月呢?她怎么没有来?”
周围的气氛顿时冷到了极点,也静到了极点,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出口回一句话。
凌浣日的眼神猛地黯淡了下去,“哦,我忘了,师妹已经病逝了很久了。”
一开始,他常常不自觉地走到墓地中发呆,却不明白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只是感到一种莫名的无助和悲伤。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断断续续想起来那一天的一切。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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