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归来之处
眼前迷雾还没有完全散去,巨大的飞机轰鸣声涌来,耳膜微微刺痛。她已经知道,自己大概到了哪里。当视野开始清晰,一切正像她所猜想的那样,就是那个晚上,她与许多人一样奋力想冲进去逃离噩梦的地方。
一架飞机正在降落,地面工作人员正在忙碌,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她身上穿着的制服让工作人员免去了提醒她不要到处乱走的职责,两个穿制服的年轻人一边商量着什么一边从她身边走过去,其中一个不时对着对讲机道:“不知道,机上没有回话,也许时间还要再推后一点。”
无头无尾的话,不是对话的双方,很难凭一句话而明白其中的意思。其实,他在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说的是普通话啊。
舒夏仰起头,看到多云的天空,云朵是浅灰的颜色,不再是几分钟之前所见的皎洁如雪的云,而身边,不再是空气清新的树林,不再是刻着她的字迹的大树,不再有那个她时刻想要逃开的人。
结束了。真正的。
舒夏慢慢地拭去了那滴泪痕,深深地,深深地吸入一口工业社会的空气,混合着尘土与金属的味道,然后轻轻对自己说:“回来了。”
凭着身上的制服,她通过员工通道离开机场。出于对飞机这一交通工具的敬畏,她打车去了火车站,买了回家的车票,在等候火车的时间里,在车站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套衣服换下身上的制服。半个小时后,她坐上火车,凌晨四点钟回到家里。
夜色深重,但离天亮也不远了。临走的时候没有给家具罩上防尘罩,家里的灰尘恐怕已经比地毯还厚,床上想必也一样。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舒夏已经做好了打扫到天亮的打算——反正,她并没有睡意。然而,灯一打开,室内的景象却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家里和她离去的时候一样纤尘不染,那束粉玫瑰甚至还没有凋谢,仍然以不可思议的美丽绽放着,淡淡的芬芳充满了整个房间,花瓣上还有晶莹的露水。
不是错觉。
舒夏站在客厅里,一时有些恍惚。时光没有任何痕迹,她仿佛只是离开了一天,就像平时去上学一样。之前的一切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梦境醒来,天光照旧,一切没有丝毫改变。
在她想找出火车票验证日期的时候,隔壁的门传来“嗒啦”一声响。紧接着,她刚刚关上的大门被推开,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楼道里的灯光微带桔黄色,照出江度眼中不敢置信的惊喜。他没有戴眼镜,眼睛直直地看着站在客厅里的女孩子。
舒夏抬起手,挥了挥,“嗨……”下一秒,已经被江度抱住。距离两个月前见他初展身手,她再一次见识到他的速度。这个拥抱突如其来,舒夏吓了一跳。和江度虽然已经像兄妹般亲密,但江度对她所做出过的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是揉揉头发而已。而此时的江度,呼吸急促,再抬起头来,眼眶竟然有些发红,“阿夏……”他叫做她的名字,“阿夏,阿夏……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第一次看到这个模样的江度,舒夏轻轻拍拍他的肩,“我完好无事地回来了。”
“是的……”他上下打量她,确认她身上没有一丝伤害,心情稍稍平复,笑了一下,“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没有吓到你吧?”
“谢谢你的关心和想念。”舒夏也微笑,“不过,帮我打扫房间也是你的任务吗?早知道,我以前就不用打扫得那么勤快了。”
“还会开玩笑,就真的没事了。”江度总算舒了一口气,不过,仍觉恍如隔世,“阿夏,你竟然能回来,我,我真是没有想到……”
“为什么不能回来?不能回来你还替我打扫房间?”舒夏一面说,一面按下饮水机的热水键,“这水是新鲜的吧?”
“昨天换的。”江度在沙发上坐下,看着舒夏,认真道:“告诉我,阿夏,你去了哪里?怎么回来的?”
舒夏握着杯子的手难以克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不过,也只是一下而已,背影挡住了江度的视线,他并没有发现这一点细节。水倒好了,她放了一杯到江度面前,自己坐下喝了一口,想了一下,道:“江度,不要问这件事,可以吗?”
江度微微诧异,除了还不算熟悉的那些日子,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而且神情里有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严肃。舒夏是聪明的女孩子,坚强,独立,这些他都是知道的,然而他不知道,舒夏还有这样一面,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他有一刻的失神,眼前的舒夏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就像淬过火的剑,散发着端凝的寒光,然而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
舒夏也松了口气,她不想再提起这两个月里的一切,就当是一场梦好了。江度身为第六研究所的一员,对于这种异世界的经历一定有难以克制的好奇,还好,他答应了。
“谢谢。”她道。
“我必须向你道歉,阿夏。我们的行踪是研究所的一位同事透露给吸血鬼……”
“这个也不要再提了。”舒夏靠着沙发,整个人有淡淡的疲惫,“让我忘得彻底一点吧。”
江度看着她,忽然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这感觉真不好,阿夏,我觉得自己就像有十八岁女儿的父亲,女儿突然长大了,也突然跟我有了距离。”
“想要女儿?那快点找个老婆吧。”舒夏喝完那杯水,站起来去卧室,声音从卧室传出来:“江哥,我想补个觉,天亮了就得去学校。”
“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叫我,我就在隔壁。”
“唔。”舒夏答应着,忽然探出头来,“你住王叔家?”
“不,以后是江哥家。”江度笑着更正她,在外面替她锁上了门。
舒夏洗了个澡,换上睡衣,没有上床,先打开电脑搜索那一天的新闻。奇怪的是,明明发现了那样惊悚的事,竟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一个小论坛有个帖子,写着某年某月某日遇上飞机事故,有个长黑翅膀的女人劫机。帖子不长,有一段是这样写的:“我知道一定没有人相信,其实我自己到现在也觉得自己在做梦,肯定是PSP打得太久了,眼睛发花了吧!可是,我真的看见一个女人长着翅膀,还是黑色的,就是她拦劫了飞机,就像拦一辆的士一样,真恐怖!”
底下的回复倒是不少,不过,大部分都是“楼主,回去洗洗睡吧”,或者“楼主,睡一觉就好了”,还有人夸张地描述自己见过比这更离谱的事,字里行间充满嘲弄。
没有人相信。
除了亲历者,没有人会相信。
如果就这样告诉老师,我被一个吸血鬼劫持,却意外遇上空间虫洞,被卷了另一个世界,并且结了婚,现在回来了——学校还会接受这个学生吗?一向很照顾她的班主任可能会为她找合适的医院,带着一脸惋惜的神情,也许还会哭。
关上电脑,舒夏躺在了床上,却发现自己无法入睡,她知道这是因为她还没有想出合理的借口来解释这两个月的缺课。
她起来给手机充电,已经五点钟了,虽然接近初冬的天亮得比较晚,也已经有些蒙蒙亮了。从厨房的窗户望出去,城市是灰蒙蒙的一片,对面那幢楼漆黑一片,大家显然都在梦乡。小区里的路灯还没有灭,在雾气里发出昏黄的光,有一种很苍茫的清冷。舒夏把大米和碎玉米按一比一的比例洗好,再加入一比二的水,放进锅里,点上煤气。然后从客厅的书架上找了本书,一边看着火候一边看。
这个学期会结束整个高三的课程,而明年一整个学期将被用来复习与应考。实际上高二的时候她就已经自习完了高三的课,即使两个月没上课,她也没有太担心自己的成绩。在去学校之前,她决定先去找班主任,出门的时候发了一条短信,告诉江度可以到她家吃早饭,她准备了两人份的。
自行车锁在楼道底下,同她的房间一样,也被打理得很干净,就像昨天才骑过一样。她把它扶出来,下意识地犹豫了一下——穿着这么长的裙子怎么骑?然而下一秒,已经反应过来,她再也不会有机会穿那样华丽繁复的长裙了,身上是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无论做什么都很方便。
班主任家在学校外面,作为一直以来最受宠的学生,舒夏是班主任家里的常客。她到的时候,班主任一家三口正在吃饭,班主任又惊又喜,“舒夏!”
“辛老师好。”舒夏问了个好,就被老师拉进了屋子里,问她外面冷不冷,有没有吃饭,然后道:“你总算回来了!我还担心你赶不上期末考试。也真是的,手机关机,电话又总是没有人接,幸好你表哥告诉我你去住院了,不然我就要报警了,你的表姨也真是的,带你去看眼睛,也要先跟学校打个招呼啊,女孩子一个人住,就是要叫人担心啊,现在怎么样?眼睛没事了吧?”
“没事了。”舒夏镇定地答,“很抱歉一直没有联系老师,表姨说看手机发短信也会伤眼睛,所以把我手机没收了。”
“算了,没事就好。等一下,我们一起走。”
下课之后,舒夏发短信给江度:“多谢你,我的好表哥。”
一分钟后江度打来电话,笑道:“不客气,你是升学率,就算什么都不说,回去学校也仍然是抢着要你。”说着,顿了一下,“明天尹先生的律师会来,他会把文件带过来给你签字。”
“好的。”舒夏简短地结束电话。
第二天中午,江度开车到学校接舒夏下课,然后去订好的饭店包间。朱律师四十出头,风度翩翩,吃完饭后,拿出文件,上面用简洁的说明性语言书写着舒子昂某年某月某日托尹士修先生保管遗产,数目为多少多少,尹士修先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将这笔钱转交给舒子昂的孙女舒夏,数目为多少多少多少。
爷爷一生的积蓄,是个非常吓人的庞大数字。以舒夏全年纪第一名的数学成绩,一时之间都无法认清到底是几位数。并不全是零,后面甚至精确到分,因为连银行利息也一起计算了进来。
“我来的时候,财务应该已经将这笔钱划到舒小姐的账上,我看到饭店边上就有银行,舒小姐可以去查一下。”
舒夏点点头,照做了,回来之后,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恭喜。”江度给舒夏的杯子斟满橙汁,笑容满面,“恭喜你从这一刻成为富婆。”
舒夏笑了,举着橙汁跟两人碰了杯。朱律师道:“尹先生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舒小姐将家传古玉转让,在价格方面,尹先生愿意出舒先生遗产的十倍。”
十倍。那真的是一个会将人砸晕的数目。
舒夏握着面前冰凉的果汁,看着朱先生,摇了摇头。
朱律师一直带在脸上的、胜券在握一般的笑容滞了滞,然后道:“价钱不满意,还可以再商量。”历练出来的镇定底下,其实是被掩饰得很好的惊讶,对于这样一个数目,怎么可能有人拒绝?他补充道:“是十倍,舒小姐。十倍。”
“我知道。您的口齿很清楚,我听得也很清楚。”舒夏笑笑,“但是,那块玉不在我身上。”
朱律师一愣,江度也愣了。其实之前朱律师曾经和他通过电话,希望他能帮忙说服舒夏卖出那块玉。当时他就笑了,说这个目的很难达成,因为舒夏不会卖那块玉。他猜到了结果,原因却与他所想的相去甚远,忍不住问:“丢了?”
虫洞与异世,在研究所的资料里,是语焉不详的所在。研究所里有些同事确实来自不同的时空,但,他们多半会对自己的来处诲莫如深。从一个世界去另一个世界,中间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会带来怎样的损伤与损失,江度不知道。那一晚舒夏微带着疲惫与严肃的表情就在眼前,江度微微一震,“掉在那里了?”
舒夏点点头。
这不算撒谎。那块玉,确实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就离开了她的身上,至今还在另一个人手里,至于那个人在那里,她无从探知,也不想知道。
思绪只是微微地转到他身上,脑海便有撕扯一般的疼痛。她慢慢地喝了一喝冰橙汁,甜、酸、冷,所有的触感,到舌尖其实都是苦。
朱律师不甘放弃,“‘那里’是哪里?如果舒小姐愿意提供线索,相信尹先生会很感谢。”
“没有线索,我什么也不知道。”舒夏放下杯子,喝了口清水清口,然后向江度道:“我下午有考试。”
江度明白,“我送你回去。”
礼貌地向朱律师说声“再见”,舒夏率先走出了包间,出了饭店大门,冷风吹过来,才想起围巾忘在位置上了。不过,下一秒,原本被遗忘的围巾被轻柔地围上了脖子,江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丢三落四啊?幸好卡没掉。”
“卡掉了也可以补办的,先生。”
“哦,也是。而且你是大客户,银行会为你增加特别服务的。”江度带着她走向自己的车,“巨款打算怎么用?”
“不知道。”舒夏坐了上去,“先把这两个月的水电费交了。”
“你在侮辱你的卡。”
“哦,我会向它道歉的。”
两个人闲扯着,车子驶入车流,江度看着她,“要不要先回去睡个午觉?时间其实还早。”
“江哥,高三学生是没有午睡时间的。”
“你以前可从来不这么说。旷了两个月的课,跟不上了吗?”江度回过脸看她,“这两天没睡好吧?黑眼圈都出来了。”
“有那么明显吗?”舒夏揉了揉眼睛。
“我听到你四点钟就起来做饭。”江度说,看到她看着他,解释,“我不是故意听墙角,实在是房子的隔音效果太差了。”
“那你还买?”
“我想早点知道你是否回来,又不好明目张胆霸占你家房子,只好退而求其次,住到你隔壁。”江度说着,“我有一个同事,是蛊师,可以用蛊为人治病,像你这种因为压力而失眠的只是小意思,愿不愿意试一下?”
舒夏摇摇头,“你也说了是压力引起的,等压力缓解就好了。”她轻轻靠在车椅上,车子轻微地颤动,很适合入眠。然而,就是睡不着。脑子里始终有一根弦紧绷的,无论如何都放松不下来。也许,要等这个月月考结束,成绩出来,她才能放松。
银行的效率很高。当天下午,舒夏就接到电话,对方自称是银行客户服务部,询问她是否需要办理信用卡或者是否需要保险柜。舒夏一一拒绝了。然后开始为中午看到的那一串数字发呆。
那对于她来说,确实只是一串数字而已。
她曾经想过,如果有了钱,就不必每天辛苦去兼职了。如果有了钱,也不会看着电表用电脑了。如果有了钱,生活当中的大部分束缚都可以得到解脱吧。然而事实上,她现在拥有了一大笔钱,却不知道拿它来做什么好。
很快到了月底,被学生们称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的月考来临了。这始终是她目前生活当中最重要的事,她必须用最好的状态面对。而成绩没有辜负她,在答完最后一张试卷后,她就知道这两个月的旷课对她不会造成太大影响。事实上,当成绩公告,她的名字依然在最前列,没有人可以排到那两个字之前。
她决定去小酒吧庆祝。任务已经完成,小酒吧却没有关门,照旧进行着惨淡的经营。舒夏先去超市采购了一大堆东西,菠萝、橙子、哈密瓜、牛肉、豆腐、包菜、咖喱以及各种各样的饮料,甚至还有保鲜膜和垃圾袋以及抹布、扫把和拖把,最后还加上一块砧板,随砧板送了一把菜刀。
江度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眼睛上上下下扫了她三遍。还是金叔识货,一看之下,大喜过望,“哎呀,正好,砧板该换了,保鲜膜和垃圾袋也用完了,晚上吃咖喱牛肉麻辣豆腐和手撕包菜,主食是菠萝饭,水果是橙子与哈密瓜拼盘!阿夏,你真是太会当家了,将来哪个小子娶了你,这辈子都不用愁。”
阿金则道:“阿夏啊,你发财了?明明两个月没上班啊,干什么去了?”忽然大喝一声,“啊,我知道了,一定是交了有钱的男朋友!!”
“看来穷惯了的人,即使有钱了也是一副穷样。”江度叹了口气,继续埋头对这个月的营业表,“我还以为你再次踏进这个门,会带着鲜花和美酒来呢。”
“第一,花中看不中用,还看不了几天,很浪费。”舒夏看着他的眼睛,家里的花瓶持续地开放着粉玫瑰,真是让人看着心疼,“第二,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家都要少喝。而这些呢,都是可以用得着的东西,对不对,金叔?”
这句话是冲厨房喊的,立刻得到了金叔热情的回应,同时阿金也得到了“看看阿夏!你再买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家,我就剁了你”的警告。
江度看着那些饮料,道:“这些买错了吧,要知道我这里饮料有的是啊,还是批发价进来的。”
“这倒是。”舒夏承认,“可是我高兴。”
江度笑了,终于放弃了营业表,“很好。”
在到现在为止一个客人也没有的情况下,店主上下四个人在最角落的一张台子上开饭了。黄的是咖喱牛肉,红的是麻辣豆腐,白的是手撕包菜,另外四只菠萝饭因为饭桌不够大而被放到了另一张桌上。江度阿金和金叔都喝了点酒,舒夏面前还是果汁。这时候门前的玩偶发出一声“欢迎光临”,有人推门进来,阿金赶紧擦擦嘴过去招呼。
“酒……”客人径直趴在了吧台上,“给我啤酒……”
调酒师江度需要离席了,还没有走近,就闻到客人身上浓重的酒味,吧台底下紫莹莹的灯照出客人胡子拉碴的脸,脸上和江度一样戴着黑框眼镜。不过江度眼镜只是起装饰作用,而这位的眼镜有着一圈一圈的光圈以及比酒瓶底还要深刻的厚度,足以现示它在主人生活当中的重要性。
“先生,你已经醉了,最好能够回家休息。”江度说。
“回家干什么?我早已经没有家了,老婆走了,早就走了,资金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把吧台拍得咚咚响,口齿含糊不清,反复重复着某一句话,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阿金一句也没听懂。
江度给了他一瓶啤酒。喝啤酒也能醉成这样,真不知道之前喝了多少。他得到了酒,倒稍稍安静下来,一面喝酒,一面自言自语,还有分角色饰演了不少人物,用不同的口吻语气说话,说罢大笑,大哭,看来打击受得不小。阿金同情地看看江度,“江哥,看他这样子,这顿酒钱恐怕是没了,这家伙肯定是喝光了钱被别的酒吧赶出来的。”
“算我请客好了。”江度看着抱着酒瓶喃喃自语的男人,“不要小看他,他是供职于法国路塞尔气象研究中心,负责对南极圈的气象研究,可惜资金链突然断裂,研究难以维持下去。他醉心工作,妻子已经跟他离婚,家庭已经破裂,现在事业又受重创,所以才来买醉的。”
阿金睁大了眼睛,“江哥,你会读心术吗?”
“这是他自己说的。”
而当事人还抱在啤酒喃喃自语,不时才喝上一口。
阿金道:“他在说什么?你听得懂他的话?”
“那是法语。”江度说着,又拿了两瓶酒出来,放在他面前,正沉醉在自我世界的客人忽然清醒过来,“这里是春水路吧?这里是春水路的酒吧吧?算命的在不在?我要算命!”
正喝了一口果汁的舒夏差点呛着,难道她的名气已经大到这位从法国回来的人也知道的地步?不过,当她再听到他说下去,就明白了。
“你们这里有算命的吧?他们说她算得很准的,叫我过来算算,我就过来了,在不在?她在不在?”
很显然,这是上一家酒吧送走这位大爷的借口。
舒夏放下筷子走去过。阿金拦住她,“他喝醉了,别理他,吃饭吧。”
“我吃饱了。”
吃饱了?阿金瞪着她的背影,再看看她只喝了小半杯的果汁,明明连菜也没吃几口嘛。
不过,在小酒吧成名已经有三年的占卜师舒夏倒也确实有两把刷子,三下两下,客人满脸的愁苦悲愤之气淡去不少,甚至连眼神都清明起来,最后居然晓得付账,可惜已经没有钱。他摘下手表,放在吧台上,“这个先放在这里,我明天来赎。”
阿金别的不认识,拜时尚杂志所赐,世界品牌却是如数家珍,一看这手表,一声惊呼立刻冲到嗓子眼,好歹忍住了。待客人走后,过去一把捧起,“哇,哇,哇!看不出来是个大款!不是仿的吧?不不,不是,看这表面,看这标志,哇,没想到有一天我能看到实物……”
第二天客人再来,阿金险些认不出他。胡子刮过了,露出斯文的面孔,换了一身西服,整个人洁净清爽,举手投足带着一股书卷气,三四十岁的年纪,有着这个年龄特有的男性魅力。阿金看得眼泛红心,送上啤酒,客人先付了昨天的酒钱,然后婉拒道:“今天要谈正事,我酒量不行,还是不要喝的好,劳烦请给我一杯水吧。”又问:“舒夏小姐什么时候来?”
阿金微微一愣,舒夏占卜赚钱,从来不会告诉别人真名,连模样都要改变。昨天虽然没来得及化妆,但应该也不会把名字说出去啊。而江度也已经听出了这话的不对,走来问道:“有什么事?”
两人陡然有些郑重的脸色让客人稍微有些意外,他搓搓手,“是这样的,昨天舒夏小姐说她可以资助我的研究,所以——”
“哈哈!”没等他说完,阿金先笑了,“你一定是听错了!昨天你醉得太厉害了,今天还没有醒过来啊!”
江度道:“但她只有晚上会在这里,请晚上再来吧。”
客人再次搓了搓手,“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去,就在这里等她吧。”
“好的,这里有简餐,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叫侍应。”江度说着,交待阿金看店,穿上外套出门。
七中是本城人民心中公认的第一重点,除了学区以内的名额,能进来的孩子都非富即贵。放学时候,校门口名车云集,必须由人充当临时交警,指挥这些家长排成长队,才避免这一带的交通堵塞。
因为来得早,江度排在最前面。放学时间一到,学生们自校内涌出,如同丰收季节收网的鱼,每个人都是一样的青春年少,都是一样的蓝色校服,不过,江度还是第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舒夏。即使是穿着同样的衣服,舒夏身上也永远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清冽气质,仿佛独自站在高峰,周围难有并肩者。不是孤独,而是孤高。之前收到了江度的短信,她的视线向门外梭巡,然后就看到了江度的车子,微微一笑。
冬日的阳光浅淡,夕阳有一丝软红光线,照在她如玉的肌肤上,如晕如染。笑容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传达,准确无误,江度忍不住也微笑了。心底如同黄油遇上热锅,不可阻挡地被融化,原本是带着质问的心情,在她上车后已经荡然无存,道:“我知道有家小店的粥很好吃,要不要去?”
“这么早吃晚饭?先去酒吧吧,我约了人。”
她不提还好,一提,江度的笑容收起,“阿夏,你想干什么?”
舒夏看着车子驶入车流,问:“陈博已经到酒吧了?”
连名字都知道了!
昨晚他以为是普通的占卜,因而没有多关注他们说话的内容。偶尔抬眼,看到客人的沮丧渐渐消散,眼睛渐发光芒,心里想着肯定是舒夏会出于善心替他描绘光明前程,那是她常做的事。人们都爱听好话。她这样说过。但现在看来,昨晚的谈话显然不是那么简单。
“他说你要资助他,怎么回事?”
“哦,他原来的资助人财务出了问题,研究才进行到一半就必须中止。后面需要的资金也不是太多,而他的研究对整个地球环境也很有好处,半途而废很可惜。”
她的语气平淡,说的仿佛不是一件投资,而是某一天的天气,“你帮我调查一下他说的一切是否属实,这方面我没有经验。不过我看他应该不是骗人,那种样子不是装出来的。”忽然看到他微皱的眉头,她弯眉一笑,“好吗?”
江度没有回答,半晌,道:“你爷爷留给你的钱,你就准备这么用吗?”
“放心,这么用还是用不完。”
江度叹了口气,“阿夏,你为什么不能像个普通的女孩子?有了钱可以去买名牌衣服,可以买房买车,还可以考虑去外国读书……”
“还可以考虑整容。”舒夏接口道。
江度没好气地看着她,心里也知道,如果那样做,就不是舒夏了。他微微吸了一口气,车子调向另一条街,“先去喝点粥,让那个陈博等着好了。”
“你饿了?”
“是,我饿了。”江度看了她一眼,“阿夏,你最近的饭量减得很厉害,不要告诉我你在减肥。”
“哎呀,被你猜到了。”舒夏摸摸脸,“要不我花点钱去抽脂?”
“瘦成这样,还有脂抽吗?”江度瞪了她一眼,“月考成绩也出来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真是不理解高三学生的人生啊……”舒夏叹了口气,“而且,不要冲我发火,我会怕的。”
之后几天,江度透过尹士修的关系联系到路塞尔气象研究中心,确认了陈博的身份以及处境,肯定了这一点,舒夏让陈博做好资助合同,款子分三批汇到专用户头。研究有了指望,陈博整个人都活了过来,第二天就飞往法国,之后的每个星期,舒夏都会收到他的电子邮件,向她汇报研究的进程。对着完全看不懂的研究报告,舒夏只好告诉他每年一次就够了。但办事认真的陈博认为这样不够专业,折衷一个月写一次报告。舒夏接受了。到第二个月,也就是舒夏放寒假的时候,陈博打来电话,问舒夏想不想度假。
“去法国?”小酒吧里,阿金发出高分贝的惊叹,“什么什么?阿夏你太走运了吧!”
除了江度,还没有人知道舒夏得到遗产的事,这次舒夏也只是说那位陈博先生想请她去玩,听阿金羡慕,微微一笑,“要不要一起去?”
“可以吗?”阿金眼放光芒,“真的可以吗?”
“当然啊。只不过我要去的地方不是巴黎伦敦,是在印度洋南部的群岛,那里没有品牌店的。”
“去它的品牌店呢,反正去了也买不起。那个陈博真的能再请我吗?机票好贵的!”
“克罗泽群岛是无人区。”江度说的是舒夏的目的地,“风力每小时60公里,一年当中有三百一十天都在下雨,还有五座火山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你确定你要去?”
舒夏还没有回答,阿金先叫了起来:“什么?!阿夏你秀逗了,为什么要去那样的地方?”
“你别听江哥说的那样夸张,岛上有气象站和研究所,陈博就是在那儿工作的。而且我也只是去几天,不会有安全问题。”
阿金稍稍放心,“那你回头会逛逛巴黎什么的吗?”
“飞机要到巴黎,你可以在巴黎等我回来。”
“万岁!”阿金大喜,跳了起来,“阿夏万岁!陈博万岁!”
有研究所出具的邀请函,舒夏和阿金很快办好了签证,正好江度有朋友在巴黎,江度也打算去度度假,于是三个人一起出行。小酒吧关上闭,挂起“暂停营业”的牌子。
三个人的位置并排,江度靠通道,舒夏坐中间,阿金靠窗边。阿金在小城长大,也是二十多年第一次从这么远的门,兴奋得对着云海一直拍个不停。舒夏拒绝了空姐提供的饮料,靠在位置上假寐,江度知道她没有睡着,说道:“我还以为你会害怕坐飞机。”
“怕啊。”舒夏懒洋洋道,“可是,如果不再坐,我会一直怕下去。我就不信我真的这么倒霉,坐一次飞机碰一次吸血鬼。”
江度笑了,“这真是阿夏一贯的做法。”
舒夏也微微一笑,眼睛并没有睁开,清秀面庞微有些倦意。此行果然无事。陈博将三人接到酒店,吃过饭后,三个人回房休息。第二天阿金已经生龙活虎去逛街了,陈博来敲舒夏的门,舒夏已经收拾停当。陈博见她精神并不是很好,便道:“休息得不好吗?要不要再歇一天?”
“没事,我最近都是这样,每天顶多睡三四个小时,已经习惯了。”舒夏说着,跟他下楼,经过酒店大堂,却发现江度已在那儿等着。
“我也想去看看,也许能碰上火山爆发也说不定。”
这是江度给出的理由,陈博笑着说江先生真会开玩笑。不过他们并不是直接从巴黎出发,中间还要转道,然后才坐上船去克罗泽群岛。这条航线上并没有客船,他们坐的是渔船,同行的还有某个从英国来的电视节目组,做的是旅游节目,此行的计划是拍摄一位旅行家在无人区生活的状态,他们带着大量的行李,其中包括帐篷和炊具。他们大概在岛上停留半个月到一个月左右,这要看下一艘渔船会什么时候经过。
这艘船会在附近海域停留四天左右,当渔船准备离开,会来岛上接舒夏。船在深不可测的海面上行驶,视线内渐渐看不到陆地,也看不到同行的船只。天气很冷,比想象的要冷得多,只得待在船舱里,听节目组的人聊他们过去拍摄的趣事,或者透过圆形的小窗户看着一望无际的海面。偶尔有黑影在水面出现,舒夏以为是船只,陈博说:“那是鲸鱼。”
舒夏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去看这对她来说只存在于电视和书籍上的生物。茫茫大海上没有参照物,距离很难确认,不过应该隔得很远,悠长的鸣叫传来,感觉如同洪荒。节目组的人异常兴奋,旅行家穿上潜水服下水去,上来后兴奋地道:“是虎鲸,是虎鲸。这一带的鲸鱼真多。”
下船的时候是在黄昏,庞大的岛屿在暮色中渐行渐近,如同一只沉睡着的巨兽。下船之后节目组去找露营地点,舒夏和江度则跟陈博去研究所设在这里的观测站。这里的工作条件非常艰苦,住宿条件又很简陋,气候也很恶劣,陈博和他的同事能在这样的地方坚持工作,真是很不容易。吃过简单的晚餐后,舒夏被带到陈博的房间,陈博和江度则分别和另外两位同事挤一屋。
房间里充满学者式的凌乱——虽然看得出来陈博已经努力地整理过,但到处还是散乱着资料。舒夏正想简单地收拾一下,门外有人敲门。
“想不想看看克罗泽的夜晚?”他站在门口,问。
“我记得陈博在吃饭的时候说过,入夜了最好不要随便乱走。”
“我们不乱走,我们就在附近走走。”江度微笑,“你答应来这里,应该不是为了在八点钟钻进睡袋吧?”
舒夏笑了,穿上厚厚的羽绒袄,跟江度出门。当然,得小心地避开陈博,以陈博的认真程度,知道他们晚上溜出去,估计连头发都要白掉好几根。
四周黑沉沉,这一块是天然山崖形成的避风处,节目组的帐篷也扎在这儿。和观测站的安静不一样,帐篷里热闹得像是搞联欢。他们的食物很丰盛,甚至还有蔬菜——当然,最后确认这是野菜,是那位已经走遍地球大半地球的旅行家发现的——蔬菜卖相不好但味道清甜,比一般的绿叶蔬菜都鲜嫩。
能够确认这一点,当然是好客的节目组邀请这两位天黑出来散步的人到帐篷里坐坐。作为回报,江度在旅行家殷勤的目光下回观测站问陈博要岛上的地图。可以想象,如果不使用武力,他至少因为天黑出门这件事而花半个小时听陈博的唠叨。目送着他的背影,舒夏真是充满了同情。
而帐篷里面,天南地北的话题还在继续。舒夏的英语会话水平还算可以,只是见识太少,并没有什么可供抒发的意见,便一直充当听众,只听旅行家谈起他在中国的一次拍摄经历,“……中国的厨师真是太棒了,不可思议的棒,你们有没有吃过中国菜?噢噢噢,英国的中国菜馆不算。我曾经吃过一道菜,叫做蟹油东星斑。每只大闸蟹里只能取出一滴蟹油,要七八十只蟹才能烧一道菜。吃到嘴里的明明是东星斑,却充满了大闸蟹的香气,噢,天呐,那滋味完全没有办法用语言来形容……”
他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回味无穷的神色,听的人也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却有一个人持反对意见,“哼”了一声,“那道菜我吃过,不过就是熬点蟹油费事,厨师的手艺并不怎么样。”
说话的人操着一口不怎么地道的英文,来自于坐在角落里一个年轻人,原先那个位置并没有人,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穿得比大家都少,只有一件黑色线衫,看得出质地极好,只是不知道他如何能够御寒。帐篷内温度比外面已经好很多,舒夏却仍然不敢脱羽绒袄。他靠在角落里坐着,头上戴着棒球帽,一副春末出来打打球的模样,真的佩服这位仁兄的好体质。他说完这一句,发现旅行家脸上流露出一种“这位先生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神色,站了起来,捋起袖子,“我来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厨艺。”
帐篷里最中央放着一只锅,锅里正在沸腾,所有的材料都是这样扔进去吃的。这也是旅行家从中国火锅中得出来的经验。这样至少能够保证所有的食物都是热的,而且顺便当暖炉使用。年轻人走向那口锅,从随身背着的包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从又边上的材料中挑挑捡捡,不时洒点调料,不时放两块牛肉片或者土豆番茄,最后甚至扔了几块面块下去,火锅变成糊糊的一团,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股奇异的香气从锅中升起,渐渐浓稠的一锅大杂烩呈现出分外诱人的暖红色,那颜色,就像熬得恰到好处的番茄酱,隐隐露出来绿色的是蔬菜,红褐色是牛肉,乳白色是土豆,每一种食物的香味都被提炼出来,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全新的味道。
旅行家显然是位美食行家,一闻到香气,对这位年轻人立刻改观,立刻表示愿意为大家分菜。尝到第一口,原来已经吃过晚饭的舒夏都忍不住饿了。她对食物不算挑剔,只是近来胃口比较差,连金叔的菠萝饭都很难唤起的食欲,就在这大杂烩入口的第一时间腾地升了上来。每个人的反应和她大同小异,都充满了一种近于惊艳的震惊,然后对年轻人投去了崇拜的眼神。旅行家向舒夏道:“您的朋友太了不起了,他是世界最伟大的厨师,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他的称赞舒夏完全赞同,但,“他不是我朋友……不是你们组的吗?”
问完就觉出不对了,节目组一共六个人,而在座的除了她以外有七个。
“呵呵呵呵……”年轻人发出一连串干笑,“我是那边地质检测站的,正在散步,听到你们讨论吃的,就进来看看,呵呵呵,我的手艺不错吧?不过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他说着,收拾起自己的瓶瓶罐罐,背包甩上肩,转身就走,正要拉开帐篷的门,却有人先他一步,探了进来,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江度?!”
“杰德?!”
两个人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神情是一模一样的意外。不过下一秒,两人的表情起了完全不同的变化,名叫杰德的年轻人赔笑着退后一步,然后迅速冲刺,企图离开帐篷。江度的脸已经变得十分冷漠,就如同舒夏在飞机上看到的那一次。他没有让杰德得逞,手里握着的东西成为了武器,展开来迎面挡住杰德。一张纸,哪怕是再大的纸,都不可能挡住人,然而杰德下意识一躲,已经慢了一拍,江度一个漂亮的擒拿,扣住了他的手,将他一带。杰德蹬蹬蹬倒退,跌入人群,大家面面相觑,已经傻了。
“我说过不要再让我看到你。”江度冷然看着他,“你必须为你曾经所做的付出代价。”
“江、江度,别这样……”杰德显然因为某事理亏,不敢正眼看他的脸,“我们毕竟同事一场,尹先生已经解雇我了……而且我并不知道那单任务对你这样重要,对不起……”
然而他的道歉并没有让江度的脸色好看起来,江度沉沉地逼近他。节目组众人只觉得眼前这人仿佛不再是那个笑容斯文的年轻人,身上有着难以言喻的压迫力。杰德不停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干脆一咬牙,抓住了身边的人,跳脚道:“你不要过来,你再过来,我,我,我就咬她了!”
看清他抓着的人后,江度猛然停下了脚步。厚厚的衣领被别人握住,前端的拉链抵上了脖子,这种被勒得呼吸不畅的感觉很熟悉——舒夏苦笑了一下,怎么她到哪里都逃不脱被人勒着脖子的厄运。
好在这一次并不像上次那样凌空,她配合地贴向劫持者的手臂,痛苦稍稍缓解。江度沉沉地看着杰德,道:“你想怎么样?”
“让我走……”劫持者不是很有底气地道,眼睛始终不敢看江度,只盯着帐篷开口处,“我知道你的能力,你不许追过来,明天这个时候,我会把她送到波塞西翁岛,你去接她。”触到江度闪过一抹厉色的眼神,他立刻道:“我用我的苹果酱担保,绝对不会伤害她一根手指头。”
江度没有立刻回答,杰德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江度道:“可以,不过,你必须把你的包留下来。”
杰德面色惨然,“什么?!调料给了你,我这一天吃什么?”
江度冷冷道:“那是你的事。”
是留在这里让江度暴扁到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还是暂时失去调料饿一天肚子,这对于杰德来说真是个难题。他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保命要紧,身后的包万分不舍地扔了过去,口里道:“接住,接住,别砸了。”看到江度稳稳地捞住了包,才松了一口气,然后赶紧带着手里的人质向黑暗中逃命。
“需不需要报警?”摄影师声音微微颤抖,问。
“不用。”江度说着,向节目组的人们告辞。他必须先找到陈博,问问看这个岛上到底有多少人,而杰德,又是怎么上岛的?
他来这里做什么?
作为人质,舒夏被名叫杰德的年轻人带着在黑暗里狂奔,风非常大,上空看不见星辰,到处是黑沉沉一片。这座岛是岩崖众多,也不知道杰德是靠什么来辨别道路,到目前为止竟然还没有跌下悬崖摔得头破血流的事件发生。他好像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在黑暗中带她绕过一个又一个危险的路段,但大致的方向却始终没有变。一边跑,一边回头,显然很担心江度会追上来。大约这样狂奔了半个小时,他感觉到手里拖着的女孩子仿佛有点跟不上了,回过头来,凭着极好的夜视力,看到女孩子苍白到极点的脸以及快要站不住的模样,显然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
“对、对不起!”杰德连忙道,“我跑得太快了,你还好吧?跑不动,可以告诉我啊!”
舒夏的眼前已经开始有雪花点,全身血液流动的速度在耳朵里变成了轰鸣,她尽量让自己做到深呼吸,吸入更多的氧气,才能保证自己不晕过去。闻言,有些吃力地道:“告诉你,你就不跑了吗?”
杰德呆了呆,然后,脸皱了起来,“是……江度在追我,那个家伙身手好得简直不像人类,很可怕!”
“你得罪过他?”
“我只是泄露了一次他的行动资料……唉!有什么办法呢?不过即便时光倒流回去,那件事我还是会做,只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在意。”
看他陷入沮丧里,舒夏顿了一下,问道:“那么你准备带我去哪里?”
“哦,放心,我会带你去一个可以过夜的地方,人类的身体很脆弱,尤其是人类的女孩子,我不会让你露宿的。”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块手帕,“不过,我们马上要去的是个非常隐秘的地点,我必须把你的眼睛蒙上,可以吗?”
这样体贴的劫持者,舒夏真的是没有见过。当然没有拒绝合作的必要,她接过来自己蒙上了眼睛。
蒙不蒙眼睛差别并不大,眼前都是一片无法视物的漆黑。不过几步之后,风力忽然减少了,寒意也缓解了许多,耳边传来的也不再单单是海浪拍岸的单调声响。舒夏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无法用语言细细描述,脚步声、隐约的说话声、远处的汽车喇叭以及许多无法分辨的声音,让她有一种突然走进了城市的错觉。
还是非常热闹的城市。
而就在这时候,她听到有人向这边高声道:“哦,天呐,杰德,你小子在干什么?你带了哪家小姐去私奔?咦?为什么蒙着眼,神啊,不会是人类吧?!”
舒夏整个一震,没有来得及经过思索,一把摘下了蒙在眼睛上的手帕。
那是一个很有磁性的声音,语气里虽然有惊讶,但也有一丝戏谑。光从声音听,就可以想象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但让舒夏震惊的,绝不是因为这个。
他说的,竟然是莫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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