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众神之岛
明亮光线涌进已经习惯了黑暗的视网膜,第一反应是因为不适而伸手挡住光线,三秒钟之后,才能看清眼前的世界。
另一个世界。
瞬息之间,仿佛已经从克罗泽群岛的寒风中,来到了巴黎的街头。建筑与路边有着明亮的灯光,照明设计显然出自名家之手,出手不凡。他们所站的位置,是在相同老式的城门底下,而向他们走来的男人,正穿着黑色的制服,钉着银质的纽扣,完美地贴合着他强健的身段。他有着金色的卷发,刚刚及肩,嘴里叼着根烟,正懒洋洋吐出一口烟雾,眼神却在舒夏摘下手帕时微微改变。他吹了声口哨,“唔,还是个小美人。”
“喂!”杰德手忙脚乱地企图将手帕给舒夏绑回去,“你不能看,不能看,等下清洗记忆就更麻烦了!”
“你担心什么?”金发男人道,“你那位好朋友在这方面可是有出色的能力,该担心的是如何过圣父那一关,亲爱的杰德。”
“我遇上了麻烦,才不得不把这位小姐当成人质带进来,明天就送她离开,在此之前,总不能让她在岛上露宿。”杰德有些丧气,“拜托不要登记在册,鲁克,只是一天而已。”
“我同意。”金发的鲁克点点头,已经熄了烟,牵起舒夏的手,以最标准的绅士礼半俯身,在舒夏手背轻轻一吻,“欢迎您来到众神之岛,美丽的小姐。我们当然不能让您露宿在寒风中,岛上有最舒适的房间让您安睡,请跟我来。”
后面的话全是英文,口音比杰德准确很多,字正腔圆,但,无论多么地道的英文腔,也难以抹去他们刚刚使用的语言,舒夏脸色微微发白,“这是哪里?”
“众神之岛。”鲁克微笑着重复了一遍,“人们只以为克罗泽群岛是由五大岛组成,那可错了。风景最为壮观的是这一座,千万年前,便被圣父挑选作为我们的栖身之所。要不要欣赏一下岛上的风景?天才黑不久,大部分人都没起床,还是很安静的。”
他说着,已经伸出手,摆出了邀请的姿态。在舒夏回答之前,杰德拍开了他的手,以莫拉语道:“鲁克,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我需要你帮助的,只是不要将她进入岛上的证据留下。”
“我答应帮你,不过,我要收取代价。”鲁克笑道,“而且,在离开之前,你会想办法清洗她的记忆的,对吗?那么,无论发生什么,对她来说都是空白,带她逛逛岛上又有什么不好?这可是人类很难得进入的世界啊!”
“唉,杰德,让罗特斯家的人见到特别的美人,本身就是个错误。”一个人从城门边上的办公室走出来,是个黑发的男子,长发用红色缎带系在脑后,拍拍鲁克的肩,“罗特斯先生,万一格鲁达小姐看到你和这位小姐走在一起,您得到的待遇恐怕会更加冷淡呢。”
鲁克一怔,显然格鲁达小姐对他有着不小的约束力。而杰德已经大喊一声:“停!你们登记好了!让圣父责罚我好了!你们的脑子难道都是用来装苹果酱的吗?一位人类突然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还要听着你们叽叽歪歪说着她完全不懂的话,还想她跟你们逛街?你们是成心想把人吓死吧!快点去登记,我来签字!”他愤愤,“而你们两个,这个月都休想买到我做的苹果酱!”
这一威胁显然有效,至少那位黑发男子立刻就满面堆笑,“杰德,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们怎么可能看着你被责罚呢?快走吧,趁着现在大家都没醒。”
杰德“哼”了一声,带舒夏穿过城门,巨大的城市就展现在舒夏面前。中世纪与现代的建筑交错,往往一幢全玻璃大楼左边,就是一幢尖顶的小房子,没有商铺,全是住宅区,各种各样的房子,年代、风格、材料、建筑工艺……都不能用来区分,一切只凭房屋主人的喜好。
不过下一秒,视线便被手帕隔断。杰德在她耳边叹了口气,“对不起,小姐,这里确实是一个你所不能理解的世界,所以你也没有必要多看。不过,不必害怕,过了今天你就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你是江度的朋友吧?我见过他出任务的样子,如果不是亲近的人,他不会这么乖乖听话。我跟他曾经是同事,而且是我对不起他,所以,我有无数个理由会照顾你度过今天。”
“我没有害怕。”舒夏再一次摘下了手帕,目光直视他,“反正我的记忆必定要遭到清洗,现在无论看到什么都没有关系吧?”
她的眼睛在灯下清亮逼人,里面确实没有一丝恐惧,反而是一种莫名的安宁。杰德愣了一下,不大肯定地问:“你不会是第六研究所的新人吧?”
“不。”
杰德还是纳闷,普通的女孩子怎么会遇上这种事情还这么冷静?不是早该吓得哇哇尖叫或者晕倒吗?不过他还是同意了她的请求,并充当起她的导游,“我们来自另一个世界,这里只是我们的栖身地,并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世界。不过,我们和你们人类多少有些不同……那个,呃,就是有一点点不同,所以圣父严令禁止人类进入这里,偶尔有不小心闯入的,就在第一时间清洗记忆然后送回去。基本上,我们不会伤害人命,尤其是在这座岛上……呃,”他一看身边没人,才住脚,才发现女孩子走得极慢,根本没有跟上他的步伐。她的目光游离,眼神依然是清澈宁定,这座一旦曝光会引起世人尖叫的城市,在她眼中仿佛是熟悉的风景,那些中世纪建筑的倒映在眼底荡起一个个微小的涟漪。杰德终于迟钝地发现,他之所以觉得她的眼睛特别亮,是因为她眼睛里有泪。
微微的一层泪意,并未达到凝成泪珠的程度,却一直如雾气一般,停留在她眼睛里,在灯下发着让人心碎的光。
“哎——”杰德最受不了女孩子的眼泪,立刻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充满了不齿,内心被重重的负疚感占满,他立刻拉起她的手臂往原路返回,一面走得飞快,一面自责,“圣父在上,看看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欺负一个女孩子?我现在就送你回去!江度想揍我,就揍一顿好了!”
“请等一下,”舒夏站住,道:“你还没有给我清洗记忆。”
杰德讶然回头,真的是第一次看到有这样配合的人类。
“请给我洗去这段记忆。”女孩子在灯下看着他,即使被劫持时也没有慌乱的脸,到此刻现出一缕哀求之色,“请你。”
“你……怕回去之后做噩梦吗?”杰德总算想到了一个理由。
“算是吧。”
决心为自己的行动给人家带来负担的杰德怎么能拒绝?何况这座由结界避人耳目的岛屿还从来没有出现在人类的世界过。眼前这个女孩子虽然不像到处去跟人家讲奇遇的人,但难保不会哪天说梦话说出来,还是保险起见,杰德敲开了边上一家人的门,问对方借了一辆马车。
四轮马车,车厢是黑色的,车门正上方有着家族的徽记。车厢不大,最多能坐六个人,但显然四个才是最舒适的。后排左边的位置,在礼节上是属于最年轻的女性或者年纪最高的长者。坐这样的马车路一定要平坦,不然会颠簸得很难受。
只是模糊看到马车的样子,脑子里便自动找出与之匹配的细节。
而上了马车,所有的细节都得到再一次的肯定与放大。那些在不眠的夜里浮现在脑海里的画面与片断,在这一刻被注入了强大的养分,如同神秘的植物瞬间抽枝飞长,迅速在面前拉大,成形,周围不再是灯光明亮但有些清冷的街道,而是热闹的狂欢盛会,她第一次坐上他的马车,他摘下面具,问:“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明明不是多紧要的一句话,明明不是多愉快的回忆,在此刻却鲜明得无以复加。她记得自己的回答,记得他再一次戴上面具的手势,记得面具底下那一张脸以及他即使微笑起来,笑意也无法漫进眼睛的一丝冰凉落寞。
有什么东西刺进肺腑,明明没有伤口,疼痛却是如此真实。她怔怔地捂着胸口,厚厚的羽绒袄下,疼痛无法触摸。嗓子里却有一道腥甜,她试图压抑,它却更凶猛,“哇”的一声,她吐了出来,然后整个人由于惯性向前俯倒,扑到了杰德身上。
杰德吓了一跳,扶起她后更是大吃一惊。灯光照进车厢,已经失去知觉的女孩子脸色苍白,同样苍白的唇角有殷红的痕迹,那是血。
舒夏再一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房间很简洁,床、床头柜、衣柜,壁挂电视,无一例外都是白色。除了电视屏幕和窗帘。窗帘是一种很深很深的蓝色,接近于黑,质地厚重,能将一切光线阻挡,看不出昼夜。床头放着一只白瓷质地的闹钟,上面显示五点钟。
她半撑着坐起来,脑子里还有些昏沉,不过,那些她真的不愿再想起的记忆还在。而房门外,隐隐约约,传来谈话声。她想起床,却因为一时有些昏沉,闹钟不小心碰掉在地上。
门“嗒啦”一声被打开,杰德探进头来,一看她下床,惊喜,“你醒了!”
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穿长袍的年轻男人,走来再一次确定她的体温,然后道:“你也太不小心了,小姐。我知道保持窈窕是所有女人的愿望,但千万不要用节食的方法,你的身体长期得不到足够的营养供应,又无法得到充分的休息,很容易出事。不要忘记,我们都没有经受天使的祝福,并没有百病不生的体质。”
这显然是一位对病人很不满的医生,简单地交代了药物的用量与用法,他便离去。杰德搓搓手走进来,道:“呃,你不用管他说什么,我并没有告诉她你实际是人类,他以为你是岛上的人……来,吃药吧!”
舒夏摇摇头,每天短暂的睡眠后起床,她都要经历这样的昏沉状态,其实只是低血糖而已。喝了一杯水之后,渐渐好了,她问:“什么时候去清洗记忆?”
“你这么急吗?”杰德忍不住问,小小声道,“我看也你不算害怕吧?”
“只是不想记得。”舒夏淡淡道,“有些时候,记忆反而是负担。”
“真是个怪人!”杰德咕哝一句,还是带着病人离开了房间。杰德所住的地方是一幢很现代的公寓,复式,一应电器用品齐全。外面甚至还有防盗门。外面仍然是黑夜,不过灯火通明,街道上人来人往,异常热闹。马车带着两人穿过街道,越走越安静,渐渐连房子都渐渐稀少,唯有不远处一幢白色的建筑里亮着灯光。
一看到那幢建筑物,舒夏终于不能再否认,这里确实和阿莫昆有着极大的关系。
那就是天梦罗城圣殿的复制品,除了规格略逊以外,无论造型还是工艺都仿得极为相似,唯一的不同,是这幢建筑物靠的电灯照明,而不是天梦罗特有的蜡烛。
“这是我们的圣殿。”杰德不忘自己的导游职责,不过,显然在畏惧着什么,明明隔着还远,声音就已经压得很低,“不过我们不能从正门进入,我们要走侧门去找我的朋友,他会帮你清洗记忆,而不用圣父动手。”说着,他停下马车,“我们得步行,免得惊动圣殿里的人。一定要小声一点,万一给圣父知道,我就惨了。”
于是两个人下车,尽量控制着不发出任何声响,绕过了正门到了侧门。侧门是道铁艺单门,要走过一段花园的小径,才能进入圣殿。花园的灯光略为疏淡,光线便不是那么明亮,方便两个蹑手蹑脚的人。好容易踏入了圣殿,杰德松了一口气,正要说话,背后忽然有人道:“是杰德吗?”
杰德整个人僵住,不输于白昼的灯光下,舒夏可以看到他的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然而人已到近前,他不得不转身,向来人俯首,行了个礼,“是的,是我。您好,圣父。”
能够被称为“圣父”,舒夏以为必定要有足够的年纪。然而,来人却非常之年轻,脸上非但没有一丝皱纹,看上去甚至比在入口处遇到的鲁克还要年轻些。他穿着饰有织金花纹的白色长袍,面容十分俊秀,眉眼与嘴角微微上翘,不笑也像是带着三分笑意。然而,当视线与他的眼睛对视,舒夏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那双眼睛,宛如经过千万年的冰封,是极冷极冷的冰蓝色。
“来做什么?”圣父一面走来,一面问,“这位小姐是?”
他原本问得随意,想来即使得知答案,也并不准备请人坐下聊天。但好孩子杰德显然不惯撒谎,又没有自首的勇气,冷汗淋漓而下,却不知道该怎样答话。就在他恨不得拔腿就跑的时候,身边的女孩子却向圣父行了一个标准的女士礼,然后以纯正的阿莫昆语道:“我叫约丽丝,您好,圣父。”
她的回答字正腔圆,神态平和,没有一丝破绽。然而站在她身边的杰德陡然被她吓了一跳,瞪大眼睛,“你——”
一个字出口,才想起圣父在这里。然而再收口已经晚了,已经与两人擦肩而过的圣父,回过头来,嘴角微有一丝笑容,冰蓝色的眼睛却无情无绪,他问道:“怎么了,杰德?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我们……我们……”杰德的舌头开始打结。
舒夏已经假冒了身份,如果再要求他帮忙清洗记忆,就露馅了,不过,杰德痴迷厨艺,想来在这里并不是秘密,如果说两人一起来这座花园找想要的某种野生香料……
她的脑筋还没有转完,便听殿内一声懒洋洋的笑,有人道:“我想,他们是来找我的吧。”
舒夏浑身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鞭。明亮的灯光将圣殿内照得耀如白昼,高大的天使雕像俯视众生,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一个人缓缓走了下来,身上穿着与圣父同样的白色长袍,不过花纹略为不同,立领上有着繁丽的金线刺绣,是交织缠绕的玫瑰花枝。衣领之上有着完美的下颌线条。
只能到这里了。
视线再也没有更多的力量往上去。
心脏剧烈地跳动,每一下都带着类似于恐慌的力量,一下,一下,仿佛要跳出胸膛。血液经不起这样的剧震,难以供向大脑。她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昏眩和恶心,手下意识抓住了杰德的胳膊,头低了下去。
“撒卡寻!”杰德如同见了救星,“是的,是的,我们正是来找你!”
“这位小姐曾经是我家的使女,圣父。很抱歉他们在这个时候来,杰德显然是怕打扰您静思的时间。”他的声音仿佛最香浓的巧克力一般丝滑的声音,吐字之间有着奇异的胶着感,声音总是比别人略低些,仿佛是耳语一般的,永远带着一丝醉人的轻柔,“欢迎来到众神之岛,约丽丝。也谢谢你,杰德,特意带她过来。”他说着,慢慢地走近两人,舒夏不敢抬头,只看到他的衣摆渐行渐近,然后,在她的面前停住。他伸出手来,食指上仍然戴着那枚绚丽的蓝宝石戒指,然后,握住舒夏扶在杰德胳臂上的手。不是很重的力道,但,不容置疑。他将她拉得往前一步,舒夏也踉跄一下,跌入他的胸前,他给她一个舒缓的拥抱,然后放开,在她手背一吻,“请放心,地狱并不像你想象当中那样可怕,事实上,它甚至是另一种天国,你在这里的生活,将会很开心。”
“看来我们有新的同伴了。”圣父道,“愿您在这里的生活愉快,小姐。”说罢,他转身而去。
在他走得足够远后,杰德压低声音叫了起来:“天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杰德,”撒卡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牢牢捉住了舒夏的手,却并没有看她一眼,望向杰德,他轻声道:“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同样的八个字,将那段她刻意遗忘的时间呼啸带回眼前,眼前一片模糊,竟然有泪涌出。她抬起那只没有被他握住的手,轻轻地将泪拭去,抬起了头。
他的脸就在面前,如此之近。咫尺与天涯,不过瞬息。最后一面,是她放手之后,他吃惊的样子。命运在这个拐脚处相逢,他仍然是旧日模样,美得近乎妖异的面庞,有着一双仿佛能够吸人魂魄的深深双眸,唯一的不同是,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不喜,不怒,不怜,也不哀。
“很久不见了,公爵大人。”舒夏开口,声音微有一丝低哑,但绝不会影响吐字的清晰,她甚至还能微微一笑,“这样也能遇见,真是太巧了。”
撒卡寻的目光在她脸上梭巡,良久,弯起唇微微一笑,“只能用命运来解释了,亲爱的舒夏小姐,即使时空离乱,也挡不住我们之间的缘分。”
“我来这座岛上度假,不巧同行的朋友和杰德有点误会,杰德用我当人质,避开我朋友,然后把我带进了这里……”
“我好像并没有问你这个问题,也并不需要你回答。”撒卡寻依然微笑,声音依然甜蜜,转过脸去,“杰德,告诉我。”
这样的撒卡寻……好可怕……跟圣父一样可怕,不,好像比圣父带给他的压力还要大……杰德得出要命的结论,然后简单地把这件事说了说。说到舒夏再三坚持要清洗记忆再离开的时候,撒卡寻低下头看了面前的人一眼,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那个……就是这样了。”杰德用最快的速度说完,然后看看面前的两个人,飞快地道:“既然约丽丝……哦不,舒夏小姐是你的使女,那么就由你送她离开吧,”至于为什么一个人类会成为撒卡寻的使女,这么复杂的问题他还是不要去问也不要去想了,“……反正我本来就是想找你给她清洗记忆的,舒夏小姐好像还有什么不愿记得的记忆,都可以一起拜托撒卡寻了,他的能力很强大的……记住,是波塞西翁岛,明天有人在那里等……呵呵呵,当然,如果你们想散散步再走,也请随意,随意,我还要回去做巧克力蛋糕,再会,再会。”
他一面说,已经一面后退,说到第二个再会,人已经开始跑了。
空旷的圣殿只剩他们两个人,天使雕像双翅飞扬,垂眉低首,无限温柔,晚风穿过花园,带来植物清冽的香气。舒夏眼看着杰德的身影消失,克制着自己追过去的冲动。撒卡寻忽然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再一次将她拉入了怀中。不过,这个拥抱远不如先前的温情,他并没有太用力,然而低得接近她的耳畔的脸,给了她无限的压力,她下意识想躲,细微的动作便激起了他反控的力道。
“你到底有什么迫不及待想要遗忘的事呢,我的小使女?”他的脸一点一点靠近她,声音轻得像是来自梦境深处的诱惑,“是有关阿莫昆的一切吗?嗯,这确实是你会做出来的事。”
舒夏放弃了一切的反抗,低声问道:“这到底是哪里?”
“不是说了吗?”撒卡寻拥着她,将她推到门前,淡淡灯光照亮深夜的花园,远方是璀璨灯火,因为距离够远,无法听到人声,不过,那显然是可以想象的热闹,他的声音就在耳畔,“这是地狱啊,所有不被天使祝福的人们的放逐之地,每一日都是狂欢的胜境,拥有绝对的自由与不死的长生,只除了希望与光明。”他说着,微微一笑,“想看一看吗?”
舒夏没有拒绝的余地,他已经握着她的手,带她穿过花园,离开侧门。这一带很僻静,虽然有明晃晃的路灯,也难掩静极中的荒凉气。耳边只有风声以及脚步声。撒卡寻走在她的右边,嘴角始终带着一丝笑意。但舒夏知道,笑,绝不意味着愉快。可是,在知道的同时,竟然不觉得紧张。她知道他有的是办法对付她,以报复她给他带来的不悦,可是,内心如此放松,近乎安宁,什么也不愿想,只是这样静静地走在离奇世界的道路上,不知来路,也不知前程。
会有一种错觉,愿这条路永无止境。
“你会送我离开这里吗?”她轻轻开口问。
撒卡寻转过脸来,眉眼如同色彩最浓郁的油画,有一种夺人的明艳。他没有回答,反问:“你说呢?”
舒夏不再开口,撒卡寻也没有说话,路上恢复了永恒一般的寂静。直到第一辆马车驶入两人的视线,种种喧闹的声响也随之涌来,他们已经离开了圣殿的范围,来到了城市。
正是长夜过半,夜色最深沉的时候,相较于舒夏刚来时所见的空旷,此时的街道几乎令她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街上霓虹闪烁,四轮马车的边上,往往有一辆兰帕基尼呼啸而过,空气中留下一串大笑,人与车的影子早已消失在视线里。马车与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一枝玫瑰忽然从车窗扔到了撒卡寻身上,红玫瑰十分娇艳,刺已经被细心地除去,一枚至少有三克拉的钻戒穿在上面,撒卡寻执着花,向车子略一俯首。车子并没有停留,只有隐约的女子交谈的声音飘落:“天呐,他真是我所见过的最俊美的男人……”
在天梦罗城,狂欢节外出的时候,撒卡寻也常常收到这种街边的礼物。车子上面有女子家族的族徽,如果有心,即可以回访。不过,就像在天梦罗城所做过的一样,撒卡寻在那极礼貌的一俯首之后,便将花与戒指随手扔在了街边,如同扔一枚纸片一般,一眼都没有多看。
有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从旁边的小酒馆出来,其中一个扶着另一个。一个金发,一个黑发,正是舒夏在门口见过的两个人。这个时候大概是下了班,过来喝一杯。金发的鲁克显然喝醉了,正半靠在同伴身上,指着街道对面说着些什么,目光忽然瞥见舒夏,便挥起手,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嗨,小美人,还记得我吗?”然后又自己咕哝:“噢,你跟这个混蛋走在一起,显然记忆已经被洗掉了,真是可惜……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再次认识嘛!”他一面含糊不清地说着,一面醉态可掬地在同伴的搀扶下走近。
黑发男子苦笑道:“请见谅,先生。如您所见,他醉得不轻。自从您来到岛上,格鲁达小姐便对他更加冷淡,这个可怜人真是伤透了心。”
“嗨嗨嗨,说什么呢,安德鲁?谁是可怜人?”对同伴表达完不满后,鲁克对着舒夏重新微笑起来,执起她的手,吻向她的手背,口里道:“你好,小美人,我叫——”
话未说完,女孩子白皙轻柔的手便以极快的力道脱离了他的指间。他愕然抬头,便看到撒卡寻已经挡在了舒夏的身前,一张漂亮的面孔上无情无绪,左手握着舒夏的手腕——正是他破坏了好事。
鲁克蓝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寒芒,明明已经被酒精麻痹的肢体忽然动了,动得快极了,不可思议的敏捷。舒夏一个眨眼的动作还没有完成,他便已从她的对面,越过撒卡寻,来到了她的身边。超出常理的速度令舒夏一下子回想起当初在天梦罗城,她看到的那个轻轻一跃便取下树上风筝的年轻人,约丽丝轻柔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哦,是罗特斯家的人,他们家的运动能力都很惊人……”
鲁克手已经揽上她的肩,视线却是停留在撒卡寻身上,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真对不起,艾诺鲁达斯先生,你家的长辈难道没有教过你一个道理?千万不要和罗特斯家的男人争女人。”他轻轻将她往怀里一带,低头轻嗅她发间的清香,“唔,哪怕是个人类的女人,哪怕只能在这里短暂停留——”他的声音忽然顿住,鼻子轻轻抽动,一缕红色妖晕渐渐在眼中扩散,握在舒夏肩头的手开始加重力道,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鲁克!”黑发的同伴看到了他的异常,惊声道,“你想干什么?!”
“血……”鲁克好像已经听不到他的话了,嘴里用阿莫昆语呢喃出这个字,然后,头越来越低,呼吸越来越粗重,手上的力道几乎要将舒夏的肩骨捏碎。如此近的距离,舒夏感觉到得他灼热的鼻息,隐隐带着一丝血腥味,甚至能够看见,他的牙齿发生了惊人的变异,两颗尖牙自牙床上伸了出来。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已经全红,英俊的面庞扭曲恐怖,张口就向舒夏咬来。
那一刻,如同噩梦,恐惧被无限拉长,想逃无法动弹,想喊却出不了声,惊恐欲绝的瞬间,所能做的只有紧紧地闭上眼睛。然而,想象当中的痛苦没有来临,耳边反而传来鲁克的一声惨叫。那声音如此之惨,仿佛一瞬之间万箭穿心,他抱着头,在夜色中的街道上呼号挣扎,一面惨叫着“太阳”,一面逃到树下,墙根下,仿佛要躲避着什么极可怕的事物,然而他永远不能得逞,恐惧与痛苦如影随形,他最终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舒夏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一时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了不起。”单调的掌声轻轻响起,黑发的安德鲁开口道,“以控心能力世代流传的艾诺鲁达斯家族,果然有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血液,不论是在天梦罗城,还是在众神之岛。我可以带他走吗?”
“当然。”撒卡寻道,“如果让圣父知道他在岛上吸了血,想必后果会更严重,我想我们都不会乐意见到那样。”
安德鲁叹了口气,“先生,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后果会比阳光焚身的痛苦更严重。”
“这只是幻觉。”撒卡寻的声音依然温柔,“您的朋友并没有成为灰烬。”
“不过,他也确实该受点教训了。”安德鲁说着,上前架起已经昏死过去的鲁克,向两人道别后,离开。
他一离开,撒卡寻猛然将舒夏拉到面前,皱眉将她全身上下仔细打量,视线停在她的前襟,“怎么回事?”
那是来自于深蓝色羽绒袄前襟的一点血迹,是她数小时前吐出来的一口。没有时间打理,已经干涸了,凝固在深色的衣服上,并不容易看出来。
“没什么,只是……”
“脱掉。”没有让她把借口找完,撒卡寻简短地命令。
舒夏愕然。他已挑眉道:“要我帮你?”
他的眼睛里甚至有一丝怒气,连音量都抬高了。舒夏不会愚蠢到这个时候去捋虎须。她顺从地照做了。岛上的风虽然不如外面的大,但在脱下羽绒袄的第一时间,寒风还是让舒夏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撒卡寻皱了皱眉,解下自己的长袍裹在她身上,然后领着她快步走进附近的一条小巷。
相较于街道的热闹,巷子里很安静。他问人借来打火机,蹲在地上将舒夏的羽绒袄点燃。舒夏裹着他的衣服,静静在边上看着火边映在他的脸上与衬衫上。衬衫仍然是天梦罗城的样式,丝绸的料子上有着繁杂的花边,在火光下偶尔闪过只有珍珠才有的柔和光芒。待整件羽绒袄化为灰烬,他才站了起来。
舒夏一直安静地站在边上,明显清减的脸在夜色中看起来更小了,他的长袍披在她身上,衣摆已经拖地,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他慢慢走近她,然后伸出手。舒夏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然后才发现,他的手停在衣襟的位置,顿了顿再随着她伸了过来,替她将银质纽扣一粒一粒扣起来。
他扣得很慢,甚至没有因为她刚才的抵触而产些一丝不悦。他的脸色很宁静,那双她永远也看不透的眼睛里,无风无雨,他专注地做着手上的事情,好像这是天底下最紧要的工作。直到扣完最后一粒纽扣,才抬起头来,端详她一阵,伸手把她束马尾的发圈拿了下来,“我说过,头发放下来更好看。美丽的小姐,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舒夏看着他,摇摇头。
“不好奇他为什么咬你吗?”
舒夏仍然摇头。
“我知道,因为你不想知道这一切。”他伸手抚向她的脸,悠悠道,“舒夏,冷静有时候会显得异常残忍,但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悠凉,不过,很淡,很淡,淡到让人无从察觉。他已经向巷口走了出去,“杰德和我说过,在你们人类口中,我们是吸血鬼。”
舒夏的脚步顿了一下。撒卡寻回过脸,就看到她有些苍白的脸。他微微一笑,笑容在夜色中有着奇异的艳丽,“这就是堕落者的地狱,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从地狱之门被打入的,他们得不到天梦罗杯,得不到爱人的心血,因为太过渴望又太过绝望,有人见到血,便无法控制自己。”
“每一个人……”
“是的,鲁克,安德鲁,杰德……你在这里所见的每一个人。”
舒夏握住了衣襟,“你……”
“我?”撒卡寻顿了一下,“是的,当然还包括我。虽然想到血我只觉得头疼,但,我有一天会成为那种模样,只是时间的问题。”
“不!”
这个字一出口,舒夏被自己吓了一跳,这尖利得仿佛要撕破耳膜的声音是她发出来的吗?然而心头的近乎窒息的痛楚感,不知道怎样才能稍稍排解,她摇摇头,困难地道:“你不是的,不是的,杰德也不是,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好人……”
撒卡寻看着她,忽然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轻轻吻住。他的吻轻轻柔极了,仿佛正吻着的是一片雪花,只要稍稍用力,便会化成水。舒夏的泪猛然流了下来,不问情由,不可遏止,那就么汹涌而下,手捉住了他的衣襟,握得手指关节发白,整个人都在颤抖。撒卡寻托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脸,眼神有些迷蒙,“不要再哭了,舒夏,不要让我记得你最后的样子,就是满面泪痕。”
舒夏并不想哭,她始终都极力想克制在泛滥的情绪。然而,仿佛是蓄了千载的湖泊,终于到了决堤的一刻,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不知来处的悲伤,混合着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绝望,让一颗心几乎要窒息。她抬起了头,“……你要送我走?”
“当然了。”撒卡寻已经微笑,“这么可爱的使女,怎么能够生活在这里,随时担心自己成为别人的食物?”他轻轻松开了手,眨了眨左眼,“要知道,我也是一个好人。”
不,不,不应该是这样。
“不,不……”舒夏有些混乱地摇头,泪水四溅。胸膛仿佛总是得不到足够的氧气,不得不急促地呼吸,她捉住他的衣襟,死死地不放手,“不走,我不走……”
“舒夏,”他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从他的衣服上剥开,轻声道:“谢谢你的眼泪,但,对我并没有用处,请不要浪费了。”
她的指尖一点点离开他的衣服,柔软的衣料有他的体温,还残留在他的指尖上。但他的话,却似满目急流中的一根冰刺,缓慢冰凉地,刺入脑海,
她慢慢地放了手,捧住脸,擦去了自己的泪,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得对。”
后来的值班人员没有看过舒夏的脸,但认识撒卡寻。这位新人虽然才来不久,却一直住在圣殿,身份显然非同小可。并没有过多的盘问,两人很快被放行。
踏出结界,仿佛只是一步之间,寒风骤然凛冽起来,耳边突然听到了海浪拍击岩石的声响,便已经到了海岛上。
“波塞西翁岛,应该就是这里。”撒卡寻说道。天色已经微明,但浓雾阻挡了视线,他极目四顾,眉头忽然微微一皱,“那是谁?”
雾茫茫的海岛,怪石和树木之间似乎有一条人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前来。撒卡寻眉毛微微一挑,“鲁克?”不可能,他怎么能这么快恢复?
“不,是江度。”舒夏认出来了。
“人类?”人类能有与罗特斯家不相上下的体能?而江度……这个名字他显然听过,他微微眯了眯眼,“你朋友?”
“嗯。”
“我记得,你刚到城堡的时候,就是找他。”
“嗯。”
“很好的朋友?”
“嗯。”
撒卡寻偏过头看看她,再看看那个已经接近到可以看出眉眼清俊的年轻人,“好到什么程度?”
“……”舒夏被问住了,顿了一下,“兄妹一样。”
这时江度已经一个漂亮的翻身,从对面高处的岩石上跳了下来,动作虽然流畅,可那岩石的高度还是让舒夏吓了一跳,“小心!”
江度安然落地,走向两人,迅速打量舒夏,“你有没有怎么样?”
舒夏摇摇头。
江度心头一块大石落下,“来,我带你回家。”
舒夏踏出一步,却发现,第二步想要迈出,竟然有些吃力。无论是阿莫昆还是众神之岛,都是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为什么,在离开的时候,竟然会有这样强烈的辛酸?辛辣的海风中,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向江度走去。江度已经快步走向她,在她对着他露出笑容的一刻,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很短促,却也很用力。一抱之后,他将舒夏拉到身后,看着在寒风中仍然只穿一件华丽衬衫的男子,肃声道:“去告诉杰德,我对他的警告仍然有效,请他以后少在人类世界露面。”
男子沉声道:“既然有话,为什么不直接对杰德说?”声音里有一种奇特的漫不经心,却又不可否认的动听,如同一株罂粟,香气轻轻迷漫在空中。
江度“哼”了一声,“我很想有这样的机会,只是不知道你的同伴是否有这个胆子。”
“你的体能武技确实还算不错,不过,为什么说话这么招人讨厌呢?”男子轻声说道,“如果你真的很想和他当面聊聊,我不介意帮这个忙。”
“撒卡寻!”
出声的是江度身后的舒夏。这两个男人之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有了一丝火药味,如此强大的海风都无法扑灭。尤其是撒卡寻,他向来置人于死地也带着万分的得体与温柔,而现在,连说话都如此不客气了。他的视线并没有望向江度的脸,自始至终,都停留在江度的手上。
那只手,握着舒夏的手。
并不算用力,却不容人轻易夺去的力道,含着珍爱与保护的意味以及禁止他人染指的意图。
撒卡寻的眼角跳了跳,然后微微一笑,走近两个人。江度冷然看着他,特殊的工作经历令他有别于常人的第六感——面前这个男人,非常危险!仅仅是被他看着,也让人有一种紧绷得马上要断裂的危险感。然而就在江度打算马上带着舒夏走为上策的时候,舒夏却一下子挡在江度身前,直视那个男人。江度听到她对他说道:“不要,不要伤害他。”
只有两句话而已,却是异常郑重的口吻,带着一丝祈求的意味。江度的第一反应是把她拉向身后,然后才反应过来,他从未听舒夏用这种语气跟任何人说过话。
即使是在最初遇见的时候,那个十五岁的小女孩,也没有对当时唯一能够帮助她的他流露出一丝祈求的意思。
“你要我离开,我已经离开。撒卡寻,请你回去。”
寒风中女孩子的声音如此清晰,撒卡寻的脚步慢慢地退了回去,“你说得对。”他道,“那么,再见了,舒夏。”
他不再作丝毫的停留,转身离去。姿势是一如既往的优雅,不过几步的距离,很快,身影消失在雾气里。
舒夏站在风中,听得到身体一寸寸僵硬的声响,并不剧烈,甚至可以说是和缓的。江度走来,穿下厚外套披在他身上,“阿夏,你认识他?”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感觉到肩上的手传来带她往回过的力道,回过头,她道:“江哥,你走吧。”
江度微微一愣,“你呢?”
“我要去一个地方。”她的眼神望向撒卡寻消失的方向。
江度的瞳仁微微收缩,“他是谁?”
舒夏没有说话,把海风吹乱的头发扎起来,抬起头时,发现江度拦在了她面前,脸上有掩不住的担忧。
江度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岛上有吸血鬼的巢穴。我们马上去巴黎,然后回家,一分钟都不能多待了。”
“我知道。”舒夏静静地看着他,“我就是从吸血鬼的都市里出来的。”
江度一震,“那你还去干什么?!”
“江哥,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总睡不着觉吗?我想,如果我不去,以后可能更难睡着。”女孩子的口气出奇的轻松,她甚至还笑了笑,拍拍他的肩,“我记得路,不用担心。你带阿金回家吧。”
江度拦住她,“你在胡来!阿夏,你清醒一点!有的吸血鬼会催眠,你是不是被他催眠了?”
“也许吧。”舒夏轻轻推开了他,“江哥,我有自己的人生,也有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利,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用担心。”
她说完,面向撒卡寻离去的方向,闭上眼睛,踏出去。
黑暗中无法看清道路,但只要有方向,加上她暗中记处的步数